一间“院落”里的四季风物
自1992年后,中国全面进入快速城市化时期,现代建筑群高速发展,钢筋水泥、科技智能正在构筑一个秩序森严的“都市丛林”。东篱采菊、草绿阶前的诗意生活,正与我们渐行渐远。
在今天,我们该如何去看待视野中即将消失的自然,又是否需要重建个体与自然的关系?我们能从自然中获得什么,抑或,此刻我们正在失去什么?
《ELLEMEN 睿士》寻找到三位将个体空间与自然讯息连接、产生共振的“生活家”,希望借由他们的故事,带我们寻找到问题的最终答案。
朱赢椿和他的随园书坊
摄影:徐子建
书籍设计师、艺术家朱赢椿用十三年时间,在南京市区打造了一座虫子乐园——随园书坊,里面住着当代绘画大师“牛宾虹”、传说中能助人成仙的“吃书贼”衣鱼、留迹《诗经》的颜值霸主蜉蝣,还有能吃到红山动物园的动物们生产的“便便外卖”的屎壳郎……对朱赢椿来说,昆虫是他幼时就曾携手的玩伴,而随园书坊,既是他的物理居所,也是他艺术创作的精神乐园。
虫子不是敌人
访客进入随园书坊前,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先要轻叩一下竹篱笆门。这是提醒竹篱笆里的“保安”注意安全——标有“门牌号”的这排细竹里住着木蜂家族,它们是朱赢椿的邻居,也是陪伴他多年的老友。
位于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的随园书坊,是书籍设计师朱赢椿的工作室,由一座印刷厂车间改建而来。内里结构简单,被爬山虎包裹的玻璃小房、挂着凌霄花的古旧砖墙,院子中央是一棵能遮蔽天日的老朴树。
木蜂并不是这座小院唯一的虫子住客。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只要你弯下腰去,静心观察,就能发现徜徉在植物间的各位“虫子朋友”:树干上栖着午睡的蜗牛、墙角是奋力织网的蜘蛛,蚂蚁正忙着往巢穴搬运食物,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拉步甲也曾在此驻足。
观察虫子是朱赢椿工作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惊蛰一过,“虫子闻春雷而动”,他便在门口立起告示牌,提醒人们要“慢”,注意脚下散步的蜗牛和搬家的蚂蚁;夏夜,要给院子里的水缸换上清水,为嬉戏的萤火虫们留出舞台;深秋,桂花开落,小虫怕冷,挂在墙上的“小虫旅馆”能替它们遮蔽寒意;冬至,万物俱寂,他就整理起积累一年的观虫笔记,静待春日再临。
随园书坊的人虫和谐,并非一蹴而就。刚搬来时,朱赢椿和他的虫子朋友剑拔弩张了一段时日。他开垦菜地,种下茄子、西红柿、丝瓜,转眼就被虫子啃得千疮百孔。初时,他气极,想遍了各种驱虫手段,对待虫子如同敌人般严阵以待。但某天,他脑中灵光一闪:昆虫在地球上的时间比人类要长得多,如果换个角度对待它们,不打农药会怎么样?没想到这一试,生态渐趋平衡,植物长势愈发喜人。越来越多小虫搬来书坊生活,朱赢椿也和虫子们“化敌为友”。
我们在6月末踏入书坊,朱赢椿特意提醒,即使被蚊子咬得半死,也不可将其随意打死,仅能喷花露水“抵御”。他自己并不采用任何驱蚊措施,还同来客们强调:离开前,各人统计一下身上的蚊子包,数量最多者有奖。
虫子也是书坊“当家作主的人”,朱赢椿给予它们平等的尊重。锹甲“小黑”被收养的流浪猫*扰,离家出走,他就在校园里张贴《寻虫启事》,诚邀见者送回;客人担心在进门处筑巢的胡蜂蜇人,他就接连几天站在屋檐下和胡蜂们“商量”:能不能换个地方安家?没想到一个月内它们真搬走了。虫子朋友也不是总对朱赢椿客气。关竹篱笆门时,他曾被“潜伏”的蜈蚣咬过肚子;用毛巾擦汗时,又被躲在里面的小木蜂偷袭,皮肤红肿一片。疼痛来袭,朱赢椿气恼,但又不能报复回去,想着“不能让你白蜇”,他迅速拿出白纸记下被叮咬的肿块大小和消肿需要的时间,留存作为观虫的资料。
虫子们也会给朱赢椿留下“礼物”。在随园书坊一楼的小展厅,墙上几只造型古朴的花插引人注目。朱赢椿告诉我们,这是深秋时落下的枯枝,由虫子“艺术家”啃噬而成。还有蜾蠃的巢穴,像是一只只小陶罐,待虫子完成“传宗接代”后离开,空巢也就成了他的新藏品。
“自然之书”
做了几十年的书籍设计,朱赢椿习惯把随园书坊比喻成一本“自然之书”,它被天地包裹着,茂密的植物将它晕染成绿色,虫子们在“书页”间安适地踱步,留下它们独有的生命痕迹。
但朱赢椿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能翻开这本“自然之书”。年轻时,他和大都市里为了所谓的成功而努力奋斗的青年人没什么不同。在出版社工作时,他每天埋头设计中小学教辅书,又要承接商业项目,加班也是常事,夜里累极就睡在办公桌下。
但看到高考过后,孩子们欢呼着将自己设计的书籍扔向空中,纸页四散、委顿于地,只溅起片刻尘土,他便坠入了自我价值迷失的浓雾:这就是我的生命,我最后就是这个下场?
2007年,被生活重压反复搓磨的朱赢椿无意间旁观了一场蚂蚁搬家,瞬间得到了与个体困境相关的哲学启示,自此,他开始关注这个被自己忽视已久的微观世界,并在当年出版著作《蚁呓》,讲述了一只蚂蚁匆忙的一生。
视野真正被打开是在2010年。那一年,他告别商业设计,在南京大学随园校区租下了一处旧厂房,一砖一瓦地从头建造随园书坊,“才发现原来周围这么丰富”。
近十三载岁月里,朱赢椿在这间小院种下了许多植物。前院墙沿下的香椿树本是一株小型盆栽,但某天树根从花盆底的小孔探出,扎进泥土地里,竟长成了一株两人高的小树;墙头招摇的凌霄花、肆意漫步的爬山虎,都曾是孤零零的一截根系,他捡来种下,很快就开出一片烂漫……植物越繁茂,来定居的虫子就越多,草与木、虫与鸟,自然地纠缠生长,构成了一个看似杂乱,又生机勃勃的小世界。
现在,朱赢椿已经是一个熟练的虫子观察者,找到“邻居们”的巢穴,蹲下,接着是几个小时地观看、记录。他眼中的微观世界千姿百态,也有“虫”情冷暖。尺蠖(“一寸虫”)会将自己伪装成小树枝来躲避对手;鼻涕虫和刺蛾狭路相逢却互不相让;卡在缝隙里的千足虫还在挣扎,寄生蝇和蚂蚁已经在旁虎视眈眈……但不管虫子们如何争斗,胜者的体魄有多强健,“鸟来了,什么虫都没有用”。观虫日久,朱赢椿也会思考:当我趴在地上看虫的时候,我的头顶是否还有另一个更高级的生命,像我看虫一样,在悲悯地看着我?
很多人难以理解朱赢椿对于观虫的痴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除去哲思,虫子们给他带来了多大的“疗愈”力量——日常闲暇,或是深夜疲惫时,他会习惯性地打开十余年间拍摄的虫子视频,重新浏览,“自己一个人在这哈哈大笑,因为拍到了好玩的东西,很有意思”。
在随园书坊,处处可见与虫相关的巧思。招待客人的白瓷杯是朱赢椿烧制的,“仅此一套”。杯身印着一串蚂蚁,惟妙惟肖,我粗粗瞥见,难辨真假,差点脱手将捧起的杯子砸了出去。这位虫子大师时常会捉弄前来拜访的朋友,面容严肃地将虫子真身说成是特别定制的饰品,待对方把玩过后发现真相、面色突变,他便捧着虫子在一旁偷笑。
这些年来,书坊也是很多名流、艺术家和诗人相聚的自然沙龙。获得过人民文学奖的盲人民谣歌手周云蓬,会在小院里聆听蜜蜂发出的鸣叫,临走时,还被朱赢椿赠予了一枚苍蝇胸针。
摄影:徐子建
害虫也是艺术家
和虫子相处久了,朱赢椿同他们也有了“老朋友”般的默契。我们拜访这天,展厅来了一只串门的“牛宾虹”。“牛宾虹”是只大天牛,因为绘画天赋极高,笔触间有黄宾虹的画意,所以得此大名。朱赢椿一边为我们介绍,一边将这个在虫子世界里也算魁梧的大家伙放在衣襟上。天牛嘴利,能破开硬木,但他不怕被咬,任它随意爬行,是出于对“老友的信任”。
发现虫子们的艺术天赋,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在随园书坊里,朱赢椿保持着田野生活的作息时间,5点晨起,在书坊内外走走看看,去邂逅一只蚂蚁或者蜗牛。慢慢地,他发现自己种下的菜叶上出现了“隶书”“草书”,创作者是贪吃的斑潜蝇幼虫,他把叶片剪下、洗净,在书和报纸里压平,一点一点扫描,根据痕迹分成“英文”或“汉字”。
有时,他在书坊作画,虫子多次打扰,“啪,一只从电脑鼠标前面爬过去”,一转头,又是一只小虫在偷吃颜料。他开始觉得烦闷,但看到虫子跳到纸上沾染了未*墨迹,四处爬行反而成就了一幅独一无二的“水墨画”,便又欣喜起来。
这些神奇的瞬间激发了朱赢椿的创作*,他用桑葚、黑莓和食用色素调成墨汁,铺开雪白的巨大纸张,让蜗牛、叩甲还有其他小虫们在上面爬行、啃噬,留下痕迹。这些痕迹变成了新的文字、未经驯化的艺术曲线和即兴的诗歌,被他整理编纂成了《虫子书》《虫子诗》……
对朱赢椿来说,虫子们的作品指向的是自由与生命之美。它们的创作,“有色彩,有线条,有块面,有掠动,有节奏”,是虫子们的生命痕迹,亦是自然留下的痕迹。每只虫子的创作都独一无二,哪怕是常人口中的害虫。“人人喊打”的蟑螂也留下了一幅自己的“墨宝”——用身躯爬行和牙齿啃噬出来的“水墨浮雕画”,被朱赢椿裱起来挂墙上。有收藏家看中求购,他也不答应,因为此画世上仅此一件。
虫子艺术家们的创作过程充满不确定性,“你不知道它会往哪里去、什么时候停下来,全不是你人为控制”。它们的创作目的又格外纯粹,“无心、不执着”,它们不是无法割舍功利心的人类,“画一幅画的时候会想到,这幅画评论家要怎么评论我?我画得好不好,能卖吗,能卖多少钱?能做展览吗?”
尽管和虫子朋友们共同创作了一系列图书,朱赢椿对自己定位仍是虫子艺术作品的“收集和整理者”。虽然明白“世界上没有几只虫子能像它们一样,在人类的书籍和纸张上留下痕迹”,但他也不贪图创作之功,更不要求虫子们感谢,只是感慨:“人和某只虫子竟然也有缘份。”
朱赢椿与虫子朋友在随园书坊的相遇,或许也并非初见,更像是重逢。他在山间乡野奔跑的童年,虫子曾是他最好的伙伴,而恣意生长的植物是他们游乐故事的见证者。对他来说,虫子指向人类幼年时,是对自然世界最真纯的好奇。
但这场重逢,似乎总有尽头——因为周边建筑的改造计划,平房结构的随园书坊也要直面被整体拆迁的困境。每天清晨,准时响起的施工声、机器的轰鸣声、带着安全帽进出的工人,都让朱赢椿为这里的老朋友揪心。
十余年前,随园书坊第一间房盖起时,为了给“原住民”老朴树让路,屋子不惜整体往后退了几米,但如今,枝干尚且细弱的香椿树还能移去新地,曾是虫子们嬉闹的游乐场的参天朴树,却只能无限留恋地停在原地。
朱赢椿也努力同各方争取过,想要挽救书坊的命运,“十二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任何一个空间的气息是需要养成的,植物、虫子,包括艺术文化气息,需要一天一天养的”。但最终,他明白:“无常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情。”
2023年7月末,随园书坊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前院、展厅、天井、北草园、阁楼……都变成了老朴树下的一摊疲倦废墟。南京师范大学为朱赢椿准备的新工作室,就矗立在书坊旧址不远处,是一座红砖外墙的两层小楼,紧邻校门,结构精巧、空间广阔,但周围还是缺少了很多绿色。朱赢椿正在思考如何去填补,他带来了凌霄花、爬山虎和香椿树。竹篱笆门也新移了过来,陆续有木蜂找回到它们的公寓。那其余的虫子们会不会跟过来?他不确定。也许会,说不定又是一段新的奇遇。
摄影:朱赢椿
曳尾菌和她的微观世界
摄影:徐子建
“90后”女孩曳尾菌亲手打造了一间黏菌实验室,它没有名字,却是无数渺小但美丽的微生物成长嬉闹的乐园。曳尾菌是这所乐园的主人,是其间生发的自然之美的虔诚记录者,也是打开另一个新奇世界的“民间科学家”。
焦点
曳尾菌的“秘密基地”在苏州城外的远郊,是个十来平方米的小型空间,白墙红窗,也是她居所的一部分。乍一看,它像个化学实验室,摆放着专业的显微镜、培养皿、灭菌器……但一门之隔的摄影棚内,大大小小的摄影装备又昭示着这一空间的不同寻常。
这个真名为周晴烽的“90”后B站UP主,关注的是一个被常人忽略的微观世界,它由一群直径在1~10毫米的微生物——黏菌组成。这是完全不同于真菌、动物和植物的一类物种,它们能像动物一样四处爬动觅食,又类似蘑菇,会长出子实体散播孢子。人类肉眼看去,它们有些黏糊,像是动漫游戏里的角色“史莱姆”。
借助摄影镜头放大,你能发现黏菌们更丰富的细节:玫瑰绒泡菌繁殖时会变成一棵血色的小树;蛇形半网菌形状像泡面;鹅绒菌长出孢子是珊瑚的形态;团网菌成熟时像一支支小冰棍;弹球菌喷射孢子前吸满水的内核就像一枚咸蛋黄……
这是一个瞬息变幻的彩色王国,也是前人少有影像记录的领域。自人类在显微镜下发现了这类神奇生物,因为受摄影技术手段所限,它们的身影大多以手绘图或静态照片的形式留存,但曳尾菌透过微距镜头,利用“延时或堆栈”的摄影方式,发掘了它们生长过程中独特的美,“变化非常快,每个阶段可能就几秒时间,但都是崭新的,很值得记录下来”。
曳尾菌与黏菌的初遇是在2012年,那时她是周晴烽,在湖南省长沙市的中南大学就读药学专业。因为亲近自然,她加入了一个观鸟群,在QQ群里第一次看到某位群友发的黏菌真实的模样,它们由洁白过渡为淡红、深红、黑色,最后变得绚丽多彩。自此,她开始关注这种奇妙的微小生物。除了阅读大量科普帖子,也开始寻找生活中的黏菌,但迟迟无果。直到某天,她在宿舍楼下的院子夜游,突然看到一支草茎上挂着许多“小灯泡”。凭借积累许久的知识,她一眼认出,这些“个头可能才十来根头发丝那么大”的小家伙们,就是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黏菌。
现在,曳尾菌已经能熟练地发觉身边环境中存在的黏菌,带我和摄影师去实验室的一路上,这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可以精准地指出,哪里是黏菌的聚集地,哪里又肯定容不下这些微小生物们的生存嬉戏。
“看菌类的眼睛,和看植物、鸟类的眼睛是不一样的。知道它们的直径是那么大以后,我就知道自己的眼睛焦点不能是以前那样。”观鸟需要晨起,沿着植被茂密的山路行走,在鸟类飞过的一瞬间,根据它们飞翔的姿势和习惯的降落地点判断种类。看黏菌则要见微知著,路边的朽木腐叶、树皮石堆,甚至动物粪便,都是她需要聚焦的目标。
成为专门的黏菌观察者后,曳尾菌更喜欢去山里,和朋友的“约会”也常定在野外。有的朋友观虫,有的看鸟,她则带上一只装狗粮的大编织袋,看到适合黏菌生长的木头就往里面塞,“可能有三四十斤的木头,就打包寄回来”。
她喜欢广东,还有西南地区的城市,因为那里潮湿,黏菌的多样性更强。雨季,她会搭飞机去那里,直奔山间寻找新的黏菌品类。自己居所周边的江浙山水,她已早早逛了个遍。
与自然山野相比,曳尾菌并不喜欢城市,有时被邀请去市内做讲座,她讲完就着急回家,“因为浪费时间”。碰上推不掉的聚会,她就趁空闲蹲在外面的草地找菌子,“争取让这天没白过”。
阳光、土地和黏菌
“曳尾菌”是周晴烽给自己取的网名,源自《庄子》中的“吾将曳尾于涂”,有道家思想所崇尚的自由无拘之意。成为曳尾菌之前,她是上海一家医药企业的普通员工,大部分时间都困在公司里做实验。
“一个团队一起做药,就算成功,你顶多占十分之一的功能,甚至可能还没有。然后失败是常态,五个项目能有四个失败。失败也不是因为你,而是在于领头人。”简单又没有成就感的实验日复一日地循环,很快让她对此类生活失去了兴趣。
为了培养黏菌,周晴烽在嘉定区租了一间平房,每天往返近三小时的早晚高峰通勤,进一步加剧了她身上的“抑郁情绪”。直到某天,她发现自己搭乘公交车前多走一段路,精气神就能恢复不少。那一刻她敏感地意识到,人是要多接触太阳和土地的,“只要是在有太阳晒、有土地的地方,人都会舒服好多”。
她开始主动拥抱城市间被切割破碎的自然——大夏天的中午,她顶着烈日在公司附近的小公园里溜达一圈,蹲在地上寻找黏菌的蛛丝马迹。慢慢地她发现:“在上海这么大的城市里,而且是市中心,竟然有这么丰富、这么漂亮的神奇生物。
”黏菌是自然之力的使者,也由此激活了周晴烽过早沉寂的内心。她选择一个月中留出一个或两个周末,走出被高楼包围的城市,跟着徒步团去野外采风。常是周六出发,周日晚上返回,爬十几公里山路。她不像其他成员热爱走路,多是缀在队伍最后,趁大家途中休息时,拿起相机一顿猛拍。后来,认识了更多有相似爱好的朋友,“就由一个人开车带一堆人去山里”,大多数人拍虫拍鸟,只她一人兴高采烈地“拍蘑菇”。
随着时间的流逝,周晴烽对黏菌的痴迷越来越深。她的一位好友研究食用菌,不小心把木耳闷在盒子里,长出一大片黏菌,正是她寻找的钙丝菌。得知消息,她马上跑了大半个上海拿回这盒标本,回程的地铁上,还忍不住掀开盖子看好几次,去闻它的气味。
钙丝菌从白到红再到紫红色,只要半天时间,三至四天后,就变成五彩斑斓的模样,亲眼目睹了这样隐秘的美色,她便也有了野心:“如果能把它拍成视频就好了!”
延时摄影最能展现黏菌的变化之美,但一分钟的延时视频,意味着需要拍摄三四千张照片。浏览了大量国外的黏菌类摄影家、研究者的经验分享,周晴烽发现,只有自己能培养黏菌,才有更多机会去抓拍到它的美。但培养黏菌,或许需要一两天,又或许是几个月,失败更是常事。
光照、温湿度都是黏菌生长要考虑的重要条件,为了给黏菌一个更“健康”的环境,周晴烽在家中开辟了一个恒温的小房间,摆上灭菌器、培养皿、大灯箱……加湿器喷出的水汽充盈着整个房间,让黏菌能自然地生长。
回家的路程依然遥远,周晴烽常在地铁上迷糊地睡过去,但下班时,她又能感到兴奋,因为黏菌的作息规律和人类不同,“基本都是在太阳下山以后才会冒出来”。她回家时,黏菌正处于快速生长阶段,为了不错过精彩的瞬间,她赶不及吃饭,就立马架起机器、调好参数,确保录制万无一失后,再喘口气,做别的事去。
不过,拍摄也不总是成功,有时相机没电,有时设备参数设置失误,菌丝的成长也“很靠运气很随机”。如果漂亮的黏菌拍摄失败,她会感到非常难过,唉声叹气,“都吃不下饭,郁闷死了”。可一旦拍到美丽的画面,她又会兴奋地跳起来尖叫。
2016年之后,周晴烽用“曳尾菌”的名字,在微博和B站等平台发布黏菌的照片和视频。那时国内研究黏菌的人不多,她的作品为大众打开了一个奇妙的新世界。她还发布了一篇《教你饲养“史莱姆”》,告诉大家如何去饲养这种易养活、不占地方,又安全、科幻的“宠物”。
“一辈子都不会腻”
曳尾菌是洞庭湖畔长大的女孩,那里生态丰富,小时候玩过家家,她喜欢采集各种植物的叶子,遇上一丛草、一窝蚂蚁,也能聚精会神看半天。
对自然的亲近,更像是儿时便具备的一种本能。2021年,曳尾菌决定接受本能的感召,辞掉工作、离开上海,把自己的微观世界搬到苏州郊外一栋带院子的房子里。虽然周边荒芜,出门全靠自驾,也没什么好吃的餐馆,需要自己做饭,但她终于过上了不会时时被打断,能全身心沉浸在黏菌拍摄中的简单生活。
她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工作空间,摄影棚用来拍摄,实验室则培养黏菌,大大小小的器皿里生长着十几种菌子,还有一些在冰箱里“冬眠”,等待着被唤醒。
现在,曳尾菌每天10点起床,下午开始整理黏菌的照片、剪辑视频。观察工作从傍晚开始,她拿着强光手电筒,挨个查看器皿中的“小伙伴”,再巡逻一圈小屋内外。这是她一天中最能感受快乐的时刻,屋前屋后、墙根腐木,邻居砍掉的大树留下的树桩上,都能发现十几种不同菌类。黏菌一丛一丛簇拥着生长,她不需要蹲下,就能通过照射时的反光,来判断是否发现了新的黏菌种类。
摄影:徐子建
神婆和她的“野院子”
神婆
对知名美食作家神婆(王慧敏)来说,自己亲手打造的“野院子”,既是庸常生活的导师,也是被她忽略已久的自然之力的布道者。
野院子
离开互联网公司的第二年,神婆重新开始打理自己的小院。先夯土开垦,接着播种、施肥、移栽、修剪,也收获。她种下了土豆、茄子、辣椒、西红柿和无花果,也有紫薇、风车茉莉、月季、夹竹桃……
神婆喜欢叫它“野院子”,极具观赏性的花木和精巧的园林景观,不是这座小院的主角。“真正高级的东西是不造作的,”她和我分享了几个小时前同一位饭店主厨的对话:“我家也有培育的东西,但是我觉得家里最有生命力的东西是自己长出来的。”
现在,神婆是一位知名美食作家,经营着一个叫做“神婆爱吃”的自媒体IP,制作了几档美食节目。日常流连在全球各类不同风格的餐厅和食品产地,而食物又与种植息息相关,于是在她眼中,野院子里的四季时令,就变成了一则又一则与味蕾纠缠的自然故事。
“昙花喜欢晚上悄咪咪地开,它的花是白色,很大,看起来很纯洁高贵,”这位有着饱满脸颊的女士说起中意的食物,圆溜的杏眼眯成了闪烁的星河:“但在我家,昙花最棒的是用来炒滑蛋的!”
昙花炒蛋是取材自野院子的神奇美食,制作不算复杂,但流程处处讲究。“一定要在昙花满开后,第二天清晨花谢之前,连花带蒂剪下来”,花材清洗后,最好在一个小时之内下锅,与滑蛋拌炒。出锅时,蛋花顺滑,昙花又甜中带脆,“吃进嘴巴里是鲜的”,花开最盛时的仙气,也似乎在一瞬间四散于唇齿间,“你能想象那个味道吗?巨好吃!”
这样令人惊艳的味觉体验,被神婆视为自然带来的奇迹,而野院子赠予她的远不止于此。搬来小院前,她不知道石斛和香菜都能开花,也不知道土豆曾经是观赏植物,当然,她以前也并不关注这些。开始打理野院子后,某天她在冰箱的角落发现了滞留的土豆,嫩绿的芽簇立在坑洼的表面上,她没有下意识地将它们扔进垃圾桶,反从心里冒出了很多问题:“你是被谁叫醒了,为什么你会发芽?”
那一刻,属于作家的敏感提醒了她,岁月瞬间回溯,她记起遥远的童年时光里,自己第一次看见公鸡时,脑袋里也有着许多这样的小问题:为什么世界上有长成这样的东西;它为什么会叫;为什么羽毛这么好看,跟我不一样?
她突然发现,对自然萌生好奇——这种她“已经丧失许久的能力”,正在慢慢地复苏。“你会发现一个你熟视无睹的东西,它的身上是有奇迹的。”这或许才是野院子回馈于她的真正礼物,那些关于生命的灵感,曾长久遗失在现代都市的钢铁森林里的生命力量,“因为这个小小的天地又重新捡了回来”。
对学生时代总盘旋在耳边、来自老师的烦人念叨,“多看看山,要多看绿色”,她在数十年后,也有了新感悟,“并不是说绿色有多高级。因为我们是动物啊,我们从来都不是生活在钢筋水泥里的”。
酢浆草、枇杷与小鸟
拥有野院子五年后,神婆形成了一套新的生活秩序。如果不用外出工作,她可以整天宅在家里,这样,新的一天就能从野院子里开始。
“早上就坐在边上发呆”,如果恰巧是春日,那么她要劳作,拔去野草、播下新种。野院子浑身是宝,丛生的野草也能拌成沙拉,“野草很多是可以吃的,像紫璇,谁也不知道有那么好吃”。还有酢浆草,这种植物带有天然的酸,是很多高级料理中酸度的来源。“我们家的酢浆草是小鸟带来的,非常高级。”神婆的语气里又有了些骄傲。
野院子里并不只有植物,小鸟们是最常光顾的“不速之客”,在某些时刻,它们也是神婆的“对手”。院子里有一棵矮小的枇杷树,刚种下它时,神婆曾抱以厚望——在她童年记忆的角落,有棵高大的枇杷树,会把枝桠偷偷探进外公家的院子里,趁大人不注意,小女孩就踩着凳子踮脚抓下一捧饱满的果子吃。
三年过去,野院子里的枇杷树依旧矮小,也不见开花挂果,神婆有些丧气:“你这种小枇杷树能有什么枇杷吃,不可能的嘛!”但今年春末,枇杷树突然结出三个果子,又重新勾起了她的期待,“开心坏了,每天等着它成熟,只要不出差,我就去看它”。不过,她最终也没等到甜美的枇杷,小鸟们在某一天吃掉了两个好果,只给小院主人留下了透青的那个。
这样的故事常在野院子里上演,除了抢走美食,小鸟们还会制造一些别的麻烦。如果是个好天气,清晨,“炖汤应该很好吃”的珠颈斑鸠会在窗台踱步,用它坚硬的喙敲击玻璃,“扛扛,扛扛……”,神婆模仿着那一度让她头疼的声音,运气坏一点,这种噪声会从黎明持续到日落。
熟悉的园丁朋友曾为神婆提供过一个解决方案,“他说一定要种一株夹竹桃,因为有毒,所以鸟不会那么多”。但她很快发现,小鸟很聪明,它们从不在夹竹桃的枝头停留,但却会在院子里的人类发现枇杷、番茄和无花果成熟前,立马将冒红的果实吃掉,“每一年我都吃不到完整的无花果,抢不过它们”。
摄影:神婆
摄影:神婆
摄影:神婆
但狡猾的小鸟也是自然的使者,酢浆草是小鸟带来的,此外还有绣线菊、柳树。最神奇的是她偶然发现的、院子里多出来的六座大山荆芥,“是农科院的保护品种”,连《中国植物名录》里都未收录,她不敢随意修剪,只能任由它疯狂地冒紫花。“那种花像小金鱼一样有尾巴,叶子是烘焙过的苹果派的味道,很浓,是异域的、妖艳的浓,你闻的时候,心会进去!”神婆知道,这也是小鸟送来的礼物。
来来去去得多了,小鸟们变成了那种“讨厌的朋友”,或者是“贱贱的闺蜜”,它们造访时会弄出让人难以忽略的小动静,招人烦恼,可碰上暴雨、冰雹或大风这种糟糕天气,缺席几日的鸟儿又会让神婆内心失落:“啊,你们为什么还不来?”
恣意生长的植物、调皮的小鸟,还有躲在暗处的虫子们,构成了一种生动的自然风貌,在它们自己有关风、水、土的秩序里和谐共存。身处于这样的生命循环里,神婆更能感受到自然带来的惊喜,她好像也总能获得自然的垂爱。
前一年,她种下了儿子带来的凤仙花籽,当季开了满树,新的花籽又落入泥土里。经历一个寒冬之后,被园丁朋友“判下死刑”的二代花苗在春天冒了出来。花树新绿,在暖风里招摇,神婆兴奋地拍照发给园丁朋友“炫耀”:“看,它们还活着!”
一叶见菩提
我与神婆在5月初见,半个月前,野院子里的风车茉莉层层叠叠缀满了一树。“这是春末很重要的一个标志,说明春天真的暖了,你可以种别的种子了。”坐在位于上海黄浦区最繁华的街道上的法国餐厅里,这位美食家和我自然地聊起了院子里的甜瓜和青菜。
她说,这个季节的青菜经常是苦的,“因为菜不是天生就要给我们吃的,惊蛰过后,所有的虫子都长出来了,它们要保护自己”。我努力回想,近三十载的人生记忆里却未发现任何相关的只言片语,但没隔几天吃到家里随手种的生菜,才发现味道竟然真是苦的。
“一叶一菩提,你看到这种花的时候,也看到了宇宙的信息,知道了时节。”四季在野院子里更迭,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神婆的生活方式。她光顾那些食材考究的日料店,看到一年四季开在餐盘里的紫苏花,便没了胃口——野院子里的紫苏没准备好开花,“还是个宝宝”,那这些花朵又是从哪个大棚里被催化出来的呢?
“人类最大的错误就是把食物看成了低等生物,但食物和人是平等的。”神婆生长在江浙水乡,话音里带着越语独有的软韧,此刻又多了些庄严味道:“食物不随你的意愿生长,它的生命是随阳光、空气和水土的变化来自己调节的。”被激素、大棚等科技手段侵扰的植物,并不构成食物本身,只是让它们“变成了植物人般的植物”。
在野院子里劳作越久,人工培育的“每片花瓣都没有任何瑕疵”的花朵,就越不得神婆欢喜,她判定这是一种“臆想的自然”,试想要是哪位男士送来一捧这样美丽的“农药花”,不管价值几何,都会被自己扔进垃圾桶。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追求向里的东西。”这也是神婆从“野院子”中得到的哲学启示。“野”字拆开就是“里予”,看待事物需向内找寻,尊重生命原本的循环。比如,有的水果很丑,但味美香甜;有的蔬菜叶子黄瘦,还被虫啃噬出坑洞,“但它天生如此,它最大的魅力不是完美,是自然”。
这种启示缓慢渗入了神婆的日常生活。她早年从事时尚行业,看到的都是被奢侈品牌包装过后的完美身体,待到几年后自己做节目要出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变得“非常不喜欢自己”。“她知道的,剪片子的时候我就说,哇塞,这个状态这么不好,怎么能出街啊!”她拉过身旁的助理,一同回忆当时那个被年龄和容貌焦虑绞紧的自己。
但野院子里的生命起落逐渐抚慰了她,“一朵花在盛放期后,总会是更差的,不会变得更好,但你没得选,什么返老还童都是骗人的”。因为性格使然,她依旧不能彻底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但眼角冒出新纹路时,她也会释然:“皱纹长了就长了吧……这就是自然。”
对神婆来说,野院子的到来并不是偶然,或许在很早很早之前,她与它就注定相遇。幼年时,她亲近外公,老人是绍兴大户人家的子弟,学识渊博,能讲流利的外语,也懂园林艺术,但老时也只侍弄着一方野院子。外公告诉她:“最好看的就是野草。”这句话,她一直记到了今天。
旧时的那座野院子如同温暖的羊水,包裹着、摇晃着神婆的童年。她躲开父母的阻拦,跑进院子玩耍,抓住走不快的黏糊蜗牛,观察它在手背上爬行的痕迹;冬天,她会翻找龙葵叶片下桂圆壳一样的虫卵,掰开来就是“彩色的毛毛虫宝宝”;夏天,她能聆听癞蛤蟆藏在睡莲下发出的错落鸣叫。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江浙常见的夜来香,也叫“夜娇娇”,它们会在晚上伴着蛐蛐的叫声绽放。女孩在春水潮生的江南夜里入睡,花开,香气沉进梦里,她便有了新的感悟:“它们不是自己开的,是被叫醒的,是自然的一环接一环。”
人物摄影:徐子建(朱赢椿、曳尾菌)
小院风物摄影: 朱赢椿、曳尾菌、神婆
采访撰文 :江山(朱赢椿、曳尾菌) 加禾(神婆)
总策划、编辑: 杨雨池
本文原刊载于《ELLEMEN睿士》九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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