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建新
“期待了一整年的‘迷雾剧场’就给我整了两部这样的剧?”
“第一季有口碑了,第二季请得起大牌,第一个大牌上场,直接把星星之火扑灭在萌芽中,扑街到无人知。”
“如果演员不想淋雨,就不要安排雨天的背景,雨声唰唰唰,俩演员身上却是完全*。”
“低幼的台词,莫名其妙的转场运镜,不合时宜的聒噪配乐,毫无悬疑感……”
自“《八角亭谜雾》浪费班底”之后,“迷雾剧场”今年推出的第二部剧《致命愿望》再遭滑铁卢,豆瓣评分已低至4.1分。
去年“迷雾剧场”的巨大成功,令媒体惊呼“短剧元年来了”,甚至还意外地带火了网络梗“一起去爬山”,则今年迷雾出品的两部剧加起来,豆瓣评分还凑不够10分(《八角亭谜雾》的评分是5.7分),堪称惨不忍睹。
难道,“迷雾剧场”也将走入“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的魔咒?究竟是什么塑造了这一次次“暴火—*”的无聊游戏?迷雾的热度仅维持一年,时间也太短了吧?
从传统的螺旋式下跌,到“迷雾剧场”的自由落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迷雾剧场”成了“迷惑剧场”
悬疑剧不是一个单独的剧种,从没有一本专业书籍提到过这样的分类。悬疑本是讲故事的技法,类型剧可以用,严肃剧也可以用,只要是好故事,都有悬疑的一面。娜拉出走后该怎么办?安娜·卡列宁娜为什么自*?都是悬疑,只是怎么突出悬疑性,人人理解不同。
悬疑大师希区柯克曾有一段精彩论述:
三个人正玩扑克牌,牌桌下放着一颗炸弹,炸弹突然爆炸了。如果讲这个事实,就毫无悬念。如果事先告诉观众,桌底下有颗炸弹,玩牌的三个人毫不知情,那么,观众就会时刻担心炸弹会如何爆炸,于是,悬疑就产生了。
这段论述被概括为“炸弹理论”。
“炸弹理论”的本质在于,它出现了两个时间——“当事人时间”和“旁观者时间”。当事人不知道将发生什么,旁观者却预知了结局。这个错位唤醒了人的生物本能——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如何,可理性又不断在提醒:明天是“必然的”。
人类是唯一会讲故事的动物,因为故事,我们在组成超大型社会的同时,还能保持一定的个性。生活在丛林中的原始人,与奔波在格子间中的白领,会被同一个故事打动,当他们倾听时,沟通便达成了,人类因此成为进化的受益者。
然而,故事思维有其短板,它提供的是一个残缺的拼图。
讲述时,我们都会不自觉地带入“主语 谓语 宾语”的情境中,可世界真有“主语”和“宾语”吗?谁是天生的主动者,谁是天生的接受者呢?当我们说“A是B”时,这个“是”是什么?它真的存在吗?
故事用“发生—发展—高潮—结局”诱惑着人类,暗示一切自有秩序。沉浸其中,人便渐渐忽略了非秩序、可能更广阔的那一部分世界。可人类如果真能掌控明天,可能非常可怕——每个买股票的人都会发大财,每个成功都与个人无关,每个梦想都成了自嗨。
故事比现实有趣,也比现实虚假。在故事与世界之间,有一个永远圆不上的谎,于是,悬疑成了不可或缺的补丁。这就是为什么,悬疑本身不能构成一个故事类型,它只能附加在别的类型的故事上。这种“悬疑 ”的特点拓展了创作的自由,但对“无法复制便没有价值”的商业来说,却是一杯毒药。
做悬疑剧,就是一个漫长的押宝游戏,谁也不知道何时押对,何时押错。
《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确实不错,但它们不能提供一个套路,可以反复钻进去,次次都赚钱。走悬疑路线,早晚会口碑崩盘,“迷雾剧场”只是崩得略早了一点。
“陌生化”,成本远比想象的高
悬疑剧的原罪在于,它需三方共同参与创作,即导演、影片、观众。
悬疑剧需要建立一个召唤结构,构成方式无非四种:观众知道险境,剧中人不知;剧中人知道险境,观众不知;剧中人与观众都不知道险境;剧中人与观众都知道险境,但不知道如何排除。
可见没有观众参与,悬疑剧便失去了根本,所谓悬疑剧,就是创作者必须每次都跑赢观众,身处信息时代,很少有人能在这个漫长而艰难的博弈中,成为永远的赢家。当然,市场需要、审查也参与了博弈。
几方压力下,最大公约数成了“陌生化”——讲一个足够陌生的故事,在人们无法很快给出评价时,先把利益捞足。
其实,“迷雾剧场”在2020年也难称完全的成功,只是《隐秘的角落》(豆瓣评分8.8分)和《沉默的真相》(豆瓣评分9.1分)这两部特别火爆而已,另三部口碑不佳,况且,收视率高企的背后,平台依然负债累累。
《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能成功,核心就在“陌生化”。前者是“悬疑 伦理”,颠覆了人们对青少年内心世界的认知;后者是“悬疑 侦探”,揭示了人性的黑暗。
悬疑需要“陌生化”,但“陌生化”并非悬疑的全部。强调“陌生化”,是一个刻意的误会,目的在于短平快。
“陌生化”的优势在于,它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从而避开如何设置悬念、合理性能否经得起推敲、小悬念与大悬念是否协调等形而下的质疑。
然而,“陌生化”在当下注定是稀缺品,网络已构成一个集体排斥“玩烂梗”的机制,在抖音之类的短视频的挤压下,还有什么能算陌生呢?事实是,今天“陌生化”的成本远比想象的高。
世界已高度清晰,已不再需要几个影视创作者来提供新的“陌生”了。靠“陌生化”收割的红利,迟早会被“陌生”赔光。于是,“迷雾剧场”终于祭出大招——用“违和”替代“陌生”。
很难想象,那么多大牌汇聚,竟然都没看出《八角亭谜雾》中念玫表演中超越天际的违和感;凌乱、重叠而不必要的镜头语言,似乎刻意将啰嗦误会为“慢悬疑”……任何一本写作教科书,都会明确告诉读者,艺术需要情节,而非细节。把怎么吃饭、怎么走路、怎么聊天塞进来,且不经筛选和处理,这真的是专业人员做的事吗?
至于《致命愿望》,农村版蒸汽朋克的设置,坏人们努力呈现低智商的阴谋,几乎所有主角都拉胯,故意凌乱的镜头剪接……演员、导演、制片人、审查者,如此多的环节,竟无人当场笑出声来?用“手机APP 人性恶”就颠覆了一座城市,这真是来自成年人的想象?
可怕的不是“要赚钱”,而是丧失了均衡感,为出位,不惜选择自*式方案。
吃短线饭,难免吃成短线人
“迷雾剧场”以惊人速度崛起,又以惊人速度衰落,这种波峰、波谷的折腾,体现出定位的偏差:究竟是要创作,还是要制作。
“迷雾剧场”的框架是创作性的,买IP,不计成本,给时间,反复推敲……和传统影视制作模式基本相同,可在具体操作中,又极端商业化,抓眼球,追市场,造议题,重宣传,傍明星……
谁也无法在这两极中开出一个制度的解决方案,所以一切靠具体操作,靠一次次细微的协商与冲突,哪方强势,哪方就能暂时主导。于是,真正有说服力的,不再是创作需要或制作需要,而成了既往成功经验、行业规则、过审技巧、知名度等的比拼。
这种含混的局面带来两个问题:
其一,降低效率。各种意外下,“迷雾剧场”的产量不高,没有规模,就只能押宝在单品上,成为一次次单兵突进,独立走完“投入—生产—推广—盈利”的长链,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给全局造成损失。
其二,易落入“小圈子幻觉”。即每个圈内人都看出了问题,但基于各种原因,谁也无力去解决,结果大问题变成了小问题,小问题变成了没问题。这与参与者的素质、能力无关,几乎所有精英团队都曾被“小圈子幻觉”把控,“迷雾剧场”也绝无可能持续保持清醒的判断力。
现实是,在弱规则的博弈中,创作者不得不去懂一点商业,商业人不得不去懂一点艺术,双方都以为成为脚踩两界的内行了,却都忽略了,他们并没在经历“试错”的过程,如果别人埋单,外行就永远不可能形成真正内行的感觉。
这是一个值得记取的教训:几乎所有重大错误,都源于内行人的外行操作,因为他们只在名义上被算成内行。
艺术品靠创作,商业靠制作,这是常识,相信“迷雾剧场”的操作者也都了解,可究竟怎么制作,却是一个大问题。
标准的制作流程应该是,先做市场调研,拿到足够多的数据,通过分析,决定产品的生产方式、销售方式。可现实是,有多少影视剧会这么做呢?更常见的方式是,判断一下作者知名度,立刻买进IP,改编时发现难以入手,便束之高阁,几年后,见市场仍有期待,便加以魔改,通过连番炒作,一个“爆款”便诞生了。
几乎每个平台都在高谈“拉动市场”,少有人谈“适应市场”。“拉动”见效快,能炒作个人知名度,一个案例做对了,便成圈内名人,至于无数玩失败的案例,只能平台埋单。
其实,创作与制作之间的冲突很容易协调,真正难协调的是长线制作与短线制作的冲突。狼长大了也不会吃草,习惯了短线制作,就只愿在宣传中砸钱,不愿在调研上用力。看到豆瓣上,《八角亭谜雾》竟然还得到了无数个五星,还有人赞美《致命愿望》有科幻感,实在让人无力吐槽。
吃短线饭,难免会把自己也吃成短线。从这点看,“迷雾剧场”并不冤。
悬疑剧没冬天,它会一直存在
“迷雾剧场”的快速跌落,引人担忧:悬疑剧的冬天,会不会即将到来?
悬疑剧在2008年—2009年曾火爆,但那时火爆的是刑侦剧,悬疑只是附件。既然没有真正的悬疑剧,只有“悬疑 ”,那么,真正决定悬疑剧未来的,在于该加什么,而不是有多悬疑。
我们往往以为,加什么是自明的,可当意义不再闪耀时,自明的也会走向黯淡。
移动互联网正将人们带入后真相时代,在这个时代中,最大的恐慌在公共议题消失。一切正变得不再重要,资本通过日常话题(比如美食、服装、美容、健身等)的过度生产,将严肃话题挤压到边缘。事实证明,改造舞台比改造思想更容易,也更有力,当舞台本身熠熠生辉时,形而上就显得寒酸。
在今天,如何回归真议题、发现真议题,而不是被时尚裹挟,成为它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对创作者的考验。
保持定力,才能扎下根去。可遗憾的是,这种定力也需要基础,需要文化沉淀与教育的加持,需要个体的持续努力。而《八角亭谜雾》暴露出让人不安的信息:即使是比较优秀的创作者,其思维深处,依然是对现实的无条件接受,当他们说起真实时,并无任何批判性的视角,除了耍个性之外,绝无反思。这便远远脱离了人类文明发展的主脉。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像是不健康童年、残缺背景下形成的偏执,极少出于理性,更多是为了防御。
没有持续的内心修炼,就永远找不到精神的根据,只能把习惯、直觉、错觉当成依据。于是,他们反而不如他们所要超越、所要拒斥的一切更高级。融入时尚,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提升。希望他们给“悬疑 ”背后加上重量,暂时不太可能。
不必担心悬疑剧的消亡。只要讲述,悬疑就会存在,只要人类还是“故事动物”,悬疑就会存在,只要我们还渴望更多的交流,悬疑就会存在。
真正的悬疑剧的本质便是小众,所以它一直在冬天,而市场需要的悬疑剧,是一种为了烧脑而存在的高级智力游戏,那就要等出现一批更高智商的创作者,才能改变局面。
所以,还是等洗牌吧。(陈建新)
来源: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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