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最长的一夜(小小说)
文/夏新祥
脚下的雪越来越深。树披着厚厚的雪袄俯下身来,头勾着头,手拉着手,将他团团围住,阻止他前行。他已经在这里兜了三个圈子,确定自己已经迷路,不免惊慌,细细的汗水粘贴了内衣。
大雪封路,车只能开到镇上。两年没回家了,他想早些见到父母妻子和儿女,抄小路走了近十几里,但他不知道,这条小路十年没走,已经陌生,雪一落,就没有路了。
天黑下来,风停了,雪却越来越大。他只得踩着自己的脚印悻悻地往回走。
前面有一幢屋子,灯光从玻璃窗照出来,他感到一阵阵暖流直往心上涌。
他跌跌撞撞朝灯光奔去,就在那时,屋的大门适时地打开了。一男一女站在门里。
“我迷路了。”他小心地说。
男人和女人没有说话,四只眼睛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
“我是邻乡的,打工回家过年,我迷路了。”他满身是雪,嘴里猛烈地喷着雪一样的白汽,乞求地望着眼前的两个人。
“进屋暖暖手?”男人看了一眼女人说。
“快进来吧!”女人说。
男人进了屋,身后的大门跟着脚板儿就关上了。耳朵里是急切地上锁的哗啦声。
火塘里有火,火在拼命地笑,不知笑些什么。
饭桌上有饭,有菜,还有酒。
男人说:“别客气,吃饭吧!喝酒不喝酒?”他又看了一眼女人。
女人说:“吃饭吧,喝点酒!”
他实在是太饿了,就不客气地吃饭,又喝了酒。男人又给他斟酒,他又喝。一连喝了三杯。
“在外面打工收入不错吧?”男人问。
“还行,一年能攒一两万块钱。”他说。
“那发财了!”女人说。
说完,他突然有些后悔。思量了半天,说:“其实在外面很不容易,各方面都要钱的。回家前不久,一个老乡和别人打起来了,我们都去帮忙,结果把人家打成了重伤,赔了五万元,我们都没脱得开关系。”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带鞘的匕首。他用匕首很随意地削着指甲,用嘴一口一口地吹指甲屑。
男人和女人都不说话了,他也不说话,好似空气都冻僵了,语言和心思都僵着不能活泛。
实在是无趣得很!
他的头有些晕,越来越晕,他用手托着头,后悔不该喝酒。
“天也晚了,就在我家将就一夜吧,我们去睡了,你也睡吧。”女人说。
他想马上就回到家,但是荒山野岭,瞎灯黑火的,他怕。
只好将就一夜了。
男人和女人上了楼,回头又看了他一眼。
他心慌意乱,后悔留了下来。他奔到厕所,将两根手指伸进喉咙,把吃下的东西掏得干干净净。他觉得舒服了很多。他躺进被子里,将钱包压在枕头底下。怎么都睡不着。后来他觉得不应该脱了衣服躺着的,就麻利地穿好衣服,半靠在床背上。窗外是模模糊糊的白,屋里却暗,似乎空气因为暗而变得稠,稠得好像藏了妖魔鬼怪,正竖着耳朵打探他的方位。他憋着气,听到自己的心像打鼓一样咚咚地响。黑夜像一张魔网把他网住,有人正念着咒语,网在收紧,箍得他异常难受。他喘不过气来,真的受不了了,打开灯,让光把魔网撕破。又觉得应该把匕首握在手里,就把匕首握在了手里。这样折腾到半夜,反倒更加不安起来。终于憋不住,起身,脱了鞋子,手里紧紧地握着匕首,蹑手蹑脚朝楼上走去。
那间房里的灯光从门的下面泄了一些出来,已经是深夜了,男人和女人还没睡!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就听到房里的对话,无头无尾的。
“……不知那人睡了没有……”
“……你摸什么……”
“……刀,枕头下面……”
“……别怕,我把所有的门都锁死了……”
他听得心惊肉跳,赶快逃走呀!悄悄地下楼,四处推门,门果然被锁死了。他想割开窗户的防盗网,想把墙挖一个洞,想挖一个地道,甚至于幻想变成一只蚊子,那样就能逃出去。但是他知道,一切响动都会惊动楼上的人,那样事情肯定更糟。他把钱藏到内裤的袋里,藏到袜子里,都觉得不妥。他想到把钱藏到肚子里,张了张嘴,又怕钱在肚子里化成便。
左右都不是办法,除了眼巴巴地盼望着天快亮起来。
菩萨保佑!天快亮起来吧!
天终于亮了,太阳出来了,温暖无比!这是他四十年来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好像比四十年还长。
男人和女人从楼上下来,两人虽然一夜未眠,但是见到阳光,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他绷紧的神经饱胀得像随时要爆裂的气球。现在,光线一下把它刺泄了。他松弛下来,很放心地笑了。
屋外的冰凌开始融化,到处都是积雪崩溃的声音。
他掏出五十块钱给女人:“感谢你们昨夜收留了我!”
“嗨,怎么这样!回家给孩子吧!”
他再次谢过,消失在阳光里。
男人说:“看他现在的样子,也不像坏人。”
女人说:“昨天晚上吓死我了。”
女人和男人把门和窗都打开,把柜子和箱子也打开。被子和衣服都挂在阳光里。女人说:“晒晒霉湿气吧,睡进去会多暖和啊!”
捕鸟者说
十六岁的刁占先头发枯黄,面带土色,骨瘦如柴。老中医给他把了把脉,说,小子,你肾亏少水,阳气不足,抓几服药去调理吧。刁占先把手伸在没有底衬的口袋里,摸了摸发凉的骨头,低着头走了。
有一天,刁占先听人说吃麻雀能补肾,他心里一动,回家后就爬上了房。房子是土砖砌成的,房顶上盖着厚厚的稻草,麻雀们总是叽叽喳喳,飞进飞去,它们钻进稻草中筑巢,生儿育女,繁衍后代。
刁占先将手伸进麻雀的巢里,探到一只热乎乎的麻雀,拽着两只细腿扯出来,麻雀在他手里绝望地扑腾。他两腿夹紧房梁,腾出另一只手,将麻雀的头一扭,麻雀就蔫下了脑袋。
他捉了十几只麻雀,用开水烫了,除毛,除掉内脏,烧热了铁锅,放上半碗茶油,将那些一丝不挂的麻雀丢进滚油里。一阵吱吱作响,那些麻雀飘在了油面,成了金黄色,顿时满屋飘香。
刁占先嘴里嘎嘣嘎嘣,嘴角流油。十六岁才知道油炸麻雀的滋味,他觉得遗憾得很。
他吃麻雀上了瘾,油炸、清炖、爆炒,变着花样吃。他后来爱上了吃麻雀的幼鸟。那些小东西总是在巢里啾啾地叫,它们闭着眼睛,把一张巨大的嘴朝天上张着,一副饿死鬼转世的样子。刁占先鄙夷地看着它们,冷笑一声,把一截小手指伸进幼鸟的嘴里,那些可怜的糊涂虫就咬住不放,刁占先便把那些肉团团、粉嘟嘟的幼鸟一个一个提了出来。
刁占先将那些幼鸟打汤来吃,这是他后来最爱吃的一道菜。他说,味道好极了!
也许是吃了太多麻雀的效果,长到二十岁,刁占先就头发乌黑,脸上发光,虎背熊腰了。他和邻家妹子腊梅处上了对象,腊梅的父母也蛮称心的,计划招他做上门女婿。
这时的刁占先已经掌握捕鸟的技巧,靠捕鸟为生。他背着一杆猎枪,手里提着一个鸟笼,嘴里含着一个铜哨子,腰里别着一张捕鸟网。那些斑鸠喜欢一个一个挨着站在电线上,一站就是一排。刁占先躲在一棵树下,举枪,枪响后,地上就掉了好几只斑鸠了。要知道鸟枪上的是霰弹。他的鸟笼里关的是一只媒鸟,那媒鸟关在巴掌大的笼子里,孤独,就呼唤它的亲人们,山里的鸟们听到声音,飞过来看它,触动了鸟笼的机关,啪的一声响,鸟笼子关上,便永世不得超生了。刁占先走到哪里,就把那一个铜哨子吹到哪里,吹的是鸟的叫声,和真的鸟的叫声一模一样。躲在山里的鸟一听到声音,就一一回答着叫开了,刁占先就知道了鸟的行踪,挂上一张网,那些鸟就在劫难逃了。
刁占先捕鸟发了些财,日子过得惬意,转眼就要成家了,好日子就定在那年端午。
那天中午,丈母娘发了脾气,把自家的一只芦花母鸡吊在树上骂。原来,丈母娘计划孵一窝小鸡,可是一笼的母鸡竟然没有一只抱窝的。丈母娘就把那只芦花鸡强行按在窝里,那只鸡一点做母亲的意愿都没有,站在窝里转圈子,把鸡蛋都踩破了好几个。
刁占先听到树上喜鹊叫,就有了主意。屋后有一棵女贞子树,又高又大,喜鹊把巢搭在树桠里。每天只有一只喜鹊飞进飞去,回巢后就听到两只喜鹊亲亲热热地呢喃声,听得出,母喜鹊在孵子了。
刁占先找丈母娘要了五个鸡蛋装在衣袋里,手脚并用地往女貞子树上爬。他要把喜鹊孵着的蛋换成鸡蛋,借鸟生鸡。这不知道是哪一些聪明人想出来的办法,喜鹊居然也就那么愚蠢,连自己的蛋和鸡蛋都分不清。
刁占先爬到了树顶,他正要往喜鹊巢里换蛋,突然间,他看见一条赤练蛇盘在巢的顶上。那蛇用冰冷的目光盯着刁占先,一副四平八稳的架势,好像已经在那里等了他二十年。刁占先心里一慌,手脚一松劲,人就掉了下去。不偏不倚,一根折断了的拇指粗的树枝穿进了刁占先的裤裆。
难道那根折断的树枝也是上天安排的吗?!
刁占先没有结成婚,邻家妹子腊梅后来嫁到了外村。
刁占先孤零零一个人活到五十八岁,后来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山里。发现他时,他手里的鸟笼子已经破了,笼里的媒鸟已经不知去向,猎枪插在土里,像一截等待发芽的树桩,只有那只铜哨子还含在他的嘴里,像长在他嘴里的另一样器官。
那个时候,四周的鸟叫得十分热闹。
夏一刀,本名夏新祥。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30余万字。多篇微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影响一生的经典阅读》《中学生阅读》等多种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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