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 郭肖】“必须承认,当观众拿BBC的动物纪录片要求我们的时候,内心是有波澜的。在动物拍摄上,我们的技术还有很大差距。”在纪录片《众神之地》播出两集后,面对一些用BBC自然类纪录片作对比的质疑声,导演曾海若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上周一(8月1日),这部聚焦森林之王东北虎、海上精灵中华白海豚、雨林巨无霸亚洲象和雪山使者野牦牛的纪录片完结,B站播放量超4000万,豆瓣开分9.4。
伴随着四季更替,纪录片中徐徐展开的是一幅中国大地上的绝美图画,而当动物们配合着神思者的配乐出场,大自然的残酷与壮美也令不少网友直呼“每一帧都可以当壁纸”“今年最佳纪录片”;同时,质疑声也随之而来,有人将它与BBC近两年备受好评、讲述动物内部关系的纪录片《王朝》对比,认为其拍摄技术不如BBC,也有人认为其“过度拟人、人类情绪太多”。
近日,《众神之地》导演在接受观察者网专访时坦言,在拍摄动物上,我们距离BBC还有很大的一段距离,但《众神之地》真的不是一部纯自然的纪录片,而是一个人文自然纪录片。纪录片中所选择的这几种动物,如今,我们是无法脱离人类去谈论它们的,在某种程度上,这几种动物也在很大程度上被人类改变了;而对于牧民或者渔民们来说,也或多或少受到了这些动物的影响。
比如,随着环境栖息地的减少,夏季,野牦牛们会跨入牧民们的牧场“抢亲”、抢食物,对于牧民们来说,如何和这些“定时炸弹”相处是个问题;冬季,藏北羌塘无人区,走丢的小野牦牛往往会成为狼群的盘中餐,可随着国家自然保护区各管理站的一个个落成,小野牦牛成为了管护员们的“小跟班”……
7月11日晚,《众神之地》在B站上线,共4集。纪录片的英文名或许能提供另一个理解角度,The Land of Spirits,精神之地、心灵之地,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沿着祖先发展的轨迹,人们与动物在矛盾与交织中共同塑造了一种精神。
没错,这是独属于中国本土的“动物世界”。
牦牛,是以青藏高原为中心,及其毗邻高山、亚高山高寒地区的特有珍稀牛种之一。粗暴界定的话,牦牛分为家牦牛和野牦牛。家牦牛属于牧民,是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而野牦牛属于辽阔的荒原。
然而,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野牦牛的栖息地迅速减少,夏季,一些野牦牛会跨过牧场的护栏,寻找配偶。
对于青海措池村牧民江才来说,“最强赘婿”改变了他牧场里家牦牛的基因,不仅阻止了家牛的衰退,还能让家牦牛更加健硕,卖个好价钱。
但更多的情况是,野牦牛往往带着家牦牛离开,出生的家牦牛一代,也有可能因为渴望荒野追随父辈而去,这也极大打击了牧民们的收入。于是,纪录片第一集里最最催泪的一幕来了。
青海野牛沟的野牦牛昆仑是个“抢亲惯犯”,这次,当它现身时,牧民智达组织起队伍,先是用石头发起了一轮冲击,随后双方对峙着,人牛大战一触即发;
双方“兵力”悬殊,于是牧民们按照计划开始套牛撞车,一切似乎井然有序,直到人们将绳索套向一头小野牦牛,昆仑开始冲向智达的牛群;
小野牦牛也顽强地抵抗;
不断撞击……
昆仑看到小牛已经挣扎到头破血流了吗?不知道。可威风凛凛的它冲入牛群后,却在与小牛相隔百米的地方戛然而止并退却了,然后离开了。
没有人具体知道昆仑为何在最后一刻选择离开,也许就像解说词里说的,“或许是因为远古时代与山神的约定,又或许仅仅是因为怜悯那只小牛。”
在拼命挣扎之后,那头小牛没能活下来。
导演曾海若介绍,其实这一段也是个“意外”发现,“我们在现场注意力没有到这么细微,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昆仑自己身上,因为它实在太巨大了,而且它对于摄制组其实也是有冲击的,我们非常担心,后期看素材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了这个‘连接’——昆仑的离开跟小牛吐血等等,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这种情况极少出现,很多当地牧民也没遇到过,这一幕也让摄制组印象深刻。
野牦牛的抢亲与入赘都发生在夏季,到了冬季,山下游荡的野牦牛会回到山上,其中一个目的地是藏北羌塘无人区。在这里,小牛一旦掉队,无法在严寒的环境下生存不说,还有可能成为狼群的盘中餐。
别担心,国家出手了……
西藏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嘎加塘管理站就曾捡到一只落单的小野牦牛,它从出生的第二天就和牛群分离,在管护员们的悉心照料下,它变得越来越粘人,一大早就站在门口等待投喂、还能和管护员们一起“出操”、巡护、打雪仗。
管理站牛奶不够了,管护员想送它去别的地方,它就是不走……
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分布在西藏那曲、阿里两个地市,是中国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自然保护区,这里共分布有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10种、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21种,近几年,保护区共设立了23个管护站,加大野生动物救助工作力度。
如果说野牦牛还有高大的体型和荒野做“防护盾”,同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中华白海豚就是当之无愧的“空手接白刃”了。
它们不会直接饮用海水,水分和营养来自鱼,而渔民们的生活也来自鱼,于是,他们相遇了……
曾在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鲸类保护学科组工作的冯抗抗还记得,看到过一条海豚漂在海上,尾巴没有了、切口很整齐,很明显螺旋桨打断了,而白海豚的腹腔被打开的时候,里面一条小海豚,再过3、4个月,它就要出来了。
当然,这种情况并不多。大多数情况下,渔民会跟着白海豚“摸鱼”,白海豚也会跟着渔船“白嫖”,有时候甚至偷偷游到渔民饲养生蚝的区域(蚝排)。
2020年5月,一只老年白海豚搁浅在蚝排附近的泥潭里,营救人员和附近村民闻讯赶来时,它的声呐系统已经紊乱,只能依靠“高度近视”的双眼试图辨别方向;
白海豚身上全是泥,口中也是泥沙。人们往它身上拍水,它一动不动;给它在泥潭里挖出了一条水道,它仍在苦苦挣扎;
翻来覆去,就是无法顺利游走;
当天,太阳暴晒,没过多久,海豚开始急促喘息……这是它的身体恶化的开始……
又有人拿来了担架,这一次,人们作“声呐”;
直到大海深处……
白海豚的生命力终于被激发了……这一幕也让冯抗抗印象深刻,“我参与过多次救助,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听说过的救助,成功过的也寥寥无几。”
活下来的海豚不会走远……
多年来,人们惊讶地发现,中华白海豚似乎对陆地抱有特别的偏好,即便越来越难获取食物,即便总面临风险,粉红色的中华白海豚一次次回到距离陆地很近的地方,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摄制组拍摄过程中,就遇到过这样一段故事:有一天,有居民发现,一只粉红色的中华白海豚从烽火角入海口缘河而上,游了30多公里来到内河,每当这种时候,人们会想尽一切把它驱赶回大海。
围堵驱赶,白海豚不走;
大家又利用海豚对声音敏感的特点,用水下铃声继续驱赶,它还是不走,徘徊了3天;
有人猜,或许海豚是被桥梁挡住了游不过去?
可后来,白海豚穿过了桥,依然在不远的海域徘徊……4天后,这头白海豚被发现死在距离入海口不足3公里的河中。
其实,中华白海豚并不都是白色,刚出生的小海豚是深灰色,随着年纪增长,它们会逐渐变色,从深灰变浅灰、灰白、白色,老年白海豚逐渐变成粉红色。1751年,瑞典牧师彼得·奥斯贝克游历到广州,在附近的一个河口发现一条通体雪白的海豚,因此给它起名中国白海豚。
几乎每年,人们都会在内河发现“误入”的中华白海豚,它们全都是老年的粉红色,因为声呐系统的老化,追逐着鱼群进入内河,无法返回。淡水对它来说意味着死亡,可究竟是什么,让它们愿意忍受大概的严重不适,向着大海相反的方向游去?
清代开始,白海豚在珠江口一带,被称为卢亭,但在更早时,卢亭是指传说中生活在这里一个半人半鱼的族群,曾经它们与中原人和睦共处,以贩盐为生,南宋时期遭到围剿,被迫退入海中。
它们是否还存有那些远古的陆地记忆?
中华白海豚主要生活在水深5-20米的咸淡水交汇区域,是全球少有的只在浅海生活的鲸豚,这个区域恰好是人类活动最频繁的地方,捕捞、养殖、工程建设,人类活动不间断冲撞着它们的生活。近几年,有专家发现,海洋开发中的抽沙对它们的影响更大,这种作业方式破坏了全部海床结构,导致一整条食物链的断裂和消失。
这也是如今国家正在努力的方向,2017年,我国农业部印发了《中华白海豚保护行动计划 (2017-2026年)》的通知,逐步完善中华白海豚保护工作机制。
还记得吗?2020年3月,16头野生亚洲象从西双版纳州进入普洱市,并一直北上,引发了国内外高度关注,在“北游”约17个月后,象群安全回家。
《众神之地》则聚焦了另外一群出走的亚洲象的故事,对于摄制组来说,这也是一次“意外”发现。
2007年,这个象群从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护局勐养子保护区出走,渡过澜沧江,一路迁徙;新的水电大坝和高速公路切断了回家的路,它们和其他家族彻底失去了联系。2014年以来,它们主要在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活动。
没有固定的食物来源,农作物成为了它们的选择,而勐海县又恰好是“滇南粮仓”,于是在新的地方,人和象相遇了。
护林员赵平成了这群象的固定监督员,他十年如一日,每天跟踪、掌握象的位置,并通过手机发送给当地的百姓,避免人象冲突。
也有避无可避的时候……
象群里的老三最喜欢在人类的活动区域转悠,曾经在甘蔗成熟的季节在马路上逼停了30多辆车,就为了吃上面的甘蔗;
在象群里,它又正好属于战斗力低下的那一个,因此从未获得争夺配偶权的胜利。2019年,最后一次败给象群里的老大后,它怒而冲撞公路上的汽车,直接跨入城市街道,于是,一场合法逮捕行动在甘蔗地上发生。后来,老三被送到了亚洲象种源繁育救助中心,也成为当地有名的“车匪路霸”。
一般来说,象群会由母象首领领导,公象会在外围守护,但这群象很特殊,被困多年,无法见到别的象群,即将成年的象群无法找到配偶。
象群里,老大、老二、老三是同一辈分,新出生的象都是“国王”阿提基多(当地人给它起的名字,意思是首领之象)的后代,可国王已经40多岁了……
或许是深知不能和人类起冲突,在摄制组跟拍的2个月里,“国王”经常带着儿子老四为象群寻找吃的,还重走生活的地方,避开人类;
可年轻的老四贪玩,总想偏离道路,然后又一次次被“国王”拉回来。老四在某一天“晚归”时,又因为贪玩,被电缆给缠住了,它一次次大叫,但“国王”听着儿子的叫声,没有出现,这是一次严厉的“处罚”。
老四的叫声吸引来了象群的老二,老二长久以来无法战胜老大,无法获得交配权,独自生活在远离象群的深山里,这一次,它出现的时候,眼睛周围充满了油状分泌物,这是它发情的标志。
经过“国王”的单独补课训练,年轻的老四野心勃勃,毅然站出来打头阵,“国王”跟在老四身后,老二知趣地躲开了。
下一次,老二就学聪明了,它在只有老四在的时候回来了,叔侄二人实力悬殊,老四瑟瑟发抖、不断后退,并发出叫声朝“国王”求救,但国王看着这一幕,转身离开了……
阳光透过树林照耀着“国王”离去的身影,也映照出英雄渐老的苍凉……
这里的解说词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更加悲壮的想象:国王转身了,这几乎是一个违背动物世界规则的决定,也许,它为了家族能健康延续下去,主动放弃了对象群的控制权。
更加悲伤的是,即便老大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象群依然没有未来……象群里再也没有小象出生。
而赵平,还会常常回去看看老三,当地有一种说法,如果象被抓住,没人去看望,它很快会死去。
看到老三的第一句,他脱口而出,“瘦了”,那是父母面对孩子最常说的话。
去年,北移亚洲象群安全防范工作省级指挥部指挥长、云南省林业和草原局局长万勇介绍,目前,国家将以亚洲象为主要保护对象的国家公园建设提上了日程,将通过整合优化现有栖息地范围,建立统一的保护管理体系,进一步提升亚洲象保护和安全防范能力水平。下一步,云南省将加快推进亚洲象国家公园创建,着力加强亚洲象栖息地建设,进一步强化监测预警、安全防范和应急处置体系建设,全力以赴促进人象和谐。
保护生境的作用在东北虎身上得到了具体印证。由于森林生态系统的破坏,80年代末,长白山区的虎已经绝迹,如今,东北虎的回归与当地生境一道回归,一条无形的线重新串起了森林里的土地、树木、小鸟、梅花鹿、采参人……而这条线上面串着的是那些曾经的生存困斗以及所有人对它们未来的关切与承诺。
上周一,《众神之地》完结,在评分网站上拿下了9.4分的高分,众多网友为其立意点赞,“人与大自然之间,是如此浪漫温柔而又现实残酷的紧密关系”“或许这就是千百年来人与自然的相处模式”;
但也有网友拿BBC纯自然类的纪录片作对比,认为《众神之地》“人为因素”“人类视角”过多等等。
近日,导演曾海若在接受观察者网专访时承认,在拍摄动物上,我们距离BBC还有很大的一段距离,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他表示,《众神之地》真的不是一部纯自然的纪录片,“我们是一个人文自然纪录片,我们拍的就是人与动物、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谈及被质疑“人为因素”过多这一点,他直言,至少就纪录片中所选择的这几种动物,如今,我们是无法脱离人类去谈论它们的,在某种程度上,这几种动物也在很大程度上被人类改变了。可能很多普通人没有这种感觉,但是对于当事人,对于牧民或者渔民们来说,也受到了这些动物的影响,所以纪录片一开始的立意就是通过动物来讲人与自然的关系,那么,人和动物这两个元素是缺一不可的。
其实,在BBC讲述动物的知名纪录片《王朝》中,也讲到了随着环境的破坏,人与动物的距离被无限拉近,只是,《王朝》主要聚焦了动物内部的关系,而将它们与人类的关系放到了最后的“幕后纪实”中,由口播一笔带过。
曾海若还补充,事实上,没有办法完全从动物的角度去写动物,因为人即便装作一个动物去观察或者写动物,那背后终究藏的还是一个人,“所以尤其在做这个动物类纪录片的时候,我们在追求某种客观性的时候,要非常清醒的认识到,是真的客观还是假的客观,有时候不是说你冷静,或者说不加揣测、不加解释就叫客观,只要你开始剪辑,甚至只要你把摄影机放在那里,在某种程度上人就已经介入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你已经在介入的情况之下,保证真实。”
对于纪录片名里的“神”,曾海若解释,关于神这个概念,其实他特别不想用神秘、神话这样的概念去诠释,简单说,神曾经是远古的图腾,动物是神的使者、自然的使者,很多动物身上确实有神性、有神秘的色彩等等,但是摄制组还是希望通过当下发生的事情、当下发生的情况,让观众感觉到动物们身上某种不一样的东西,那些“神性”的东西。
在他看来,往大了说,万物也许都算众神,所以“众神之地”,其实就是自然。而动物们身上的“神”性并非体现于威猛的搏斗瞬间,而体现于危机、衰弱与做出选择的时刻。
他以亚洲象的故事举例,亚洲象是他们调研时间最长的。摄制组原本是想拍一个母系社会的象群加上它们与人类的直接冲突,这也是国际上通用的拍摄大象的方式,毕竟,既然拍大象,就得拍它的社会结构等等,但是事实上,这个象群非常特殊,它们没有办法遇到别的象群,可以说就是没有未来了。
在这样的危机之中,大家看到,象群自己是有智慧的,“国王”的行为本身就在说明,它已经打破了原本的母系社会动物这样的标签——除了传宗接代之外,它开始直接参与到象群未来的生活之中。拍摄过程中,大家突然发现有一天,“国王”回来了,它不在发情期,一般来讲,公象不在发情期是不会回来的;回来后,他又单独带着老四每天出去转悠、磨炼它……“这都是我们在拍摄中一点儿一点儿发现的,这些东西与我们原来设定的那些人象冲突是不一样的。”
曾海若认为,保护动物,要聆听、观察、了解并尊重它们,你才有可能从它们身上看到“自然的意志”,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保护它们身上的这种神性,其实也是在唤醒我们自己身上的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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