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博会首日,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摩托车骑士挤在展馆外。 (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图)
早在半个月前,赛车手陈玲就开始计划参加10月6日—7日举办的2020年珠海ZIC摩托车赛。比赛仅开放VIP区,票价近六千元。
10月7日,参赛的艺人王一博,骑着摩托车在赛道上意外摔倒,这一事件随即登上了微博热搜。
陈玲从2014年开始接触摩托车。最近三年,她明显感觉摩托车赛事活跃了起来,许多厂商陆续开展了摩托车培训计划。陈玲也加入一个教培团队,与多家厂商合作,每年至少去二十个城市“教别人骑摩托”。
在资本市场,一度被视为夕阳产业的摩托车厂商也重新受到投资者追捧。浙江杭州一家摩企春风动力(603129.SH)股价自2019年8月至今,已翻了7倍;同期,浙江温岭的钱江摩托(000913.SZ)翻了3倍,重庆的宗申动力(001696.SZ)翻了1.6倍。
股价狂飙,得益于这些摩托车厂商真实业绩的增长——2020年上半年,三家摩企的净利润至少增长了40%。
在众多城市禁摩的背景下,摩托车起死回生的原因在于,它们不再定位于当初的代步工具,而瞄准了玩摩托的新一代消费者。
2020年9月18日,阿新骑着一台军绿色的“侉子”摩托,花了三天从湖南长沙骑到重庆,参加第二天开幕的摩博会。
“侉子”摩托是一种附带边车的三轮摩托车,在二战时被军队广泛运用,曾随德军横跨整个欧洲大陆,有“摩托航母”之称。
开展前夕,全国各地的摩托车骑士从四面八方赶往重庆。街道上,总能听到各式摩托车传出的阵阵声浪。
重庆是少数没有禁摩的大城市,也是中国四大摩托车生产区之一。另外三大生产区分别是鲁豫地区、江浙地区和广东地区。
“每年的摩博会都是老朋友见面的日子。”阿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2020年摩博会在线下如期举行,出乎他的意料。受疫情影响,许多会展都选择在线上进行。自2002年迄今,重庆已举办过18届摩博会。
阿新接触摩托车十多年,两年半前,他跟几个朋友在长沙开了一家摩托车俱乐部,业务涵盖整车、维修以及驾驶培训等。工作之余,他会骑着摩托车四处游历。
2020年的摩博会为期四天,设有四个展馆外加一个室外广场,展馆比2019年多一个,外场比往年大一倍。摩博会首日几乎走不动道,大批摩托车爱好者排队进场,放眼望去不乏穿着黑色皮衣、扎脏辫、戴头巾的骑士。
阿新感觉今年的摩博会从展会规模、观展人数量上来看,明显远胜往年。“往年来看车的都是大叔,今年来了许多年轻人。”据官方数据,本次展出规模8万多平方米,观众突破15万人次,车手和摩托车爱好者占到参展人数的56%。
在一家摩托车企的展厅里,一群男孩儿围在一台造型酷炫的街车旁,轮流跨上去拍照。他们在手机镜头前,做出俯身冲刺、压弯等赛道骑行姿势。
“文博也去了。”一位大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没能亲自前往摩博会,但他在展会期间每天都在抖音上关注机车达人们的现场转播。文博是一名“95后”机车网红,抖音粉丝数量达123.9W,点赞数高达1220.3W,不过曾因驾驶大排量摩托车与高铁竞速被有关部门依法刑拘。
摩博会迅速在B站、抖音、快手等新媒体平台病毒式扩散。阿新认为,摩托车原本是相对小众的圈子,近几年重获市场关注,离不开这群善于利用新媒体的年轻人。
犀牛是一位摩托车自媒体人,玩了十年摩托。他也发现,年轻人开始涌入这个圈子。他们不太喜欢长途摩旅,更多是跟朋友在街上跑两圈,约着去喝个奶茶,或是去网红店拍照打卡。
重庆举办摩博会并不令人意外,因为重庆与摩托车产业渊源颇深。
中国最早的“民用摩托”就是由重庆的军工厂生产的。1978年10月,四川省给嘉陵机器厂(又名重庆国营兵工厂第四五一厂)下派摩托车研制任务。次年4月,嘉陵机器厂党委*孙寿彭率团赴日本考察摩托车生产技术,并购入几辆本田摩托车。
回国后,嘉陵机器厂开始组建摩托车研究所,历时五个月完成对本田样机的解体、测绘、研制工作,成功研制出第一辆“嘉陵”50型二冲程轻便摩托车。
为了在消费能力尚弱的国内打开销量,除了军品补贴外,降低生产成本成为关键。嘉陵机器厂从1980年代起,就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嘉陵摩托车经济联合体”,一大批围绕嘉陵摩托生存的摩托车配套厂由此而生。
重庆逐渐形成摩托车生产完整产业链,也孵化出众多民营摩托车企业,这些企业被称为“重庆摩帮”。宗申动力、隆鑫通用(603766.SH)都是当时给嘉陵机器厂做零件配套,再发展成整车生产的重庆摩企。
隆鑫通用无极国内营销中心总经理廖春原来在航天工业部旗下一家企业工作,2001年加入隆鑫通用。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那是摩托车发展最为迅猛的时期,完全是“卖方市场”,整整一货车的摩托车,消费者交了钱就直接把车提走,“根本不用选,有车就行。”
许多摩托车企业请来周润发、赵本山、谢霆锋等明星代言,每年销量增速至少是20%。
2008年前是摩托车行业发展的鼎盛时期。从业近四十年的中国汽车工业协会摩托车分会秘书长李彬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当时市面上已经有了桑塔纳、捷达等汽车,但汽车工业仍处于成长期,这给了摩托车充分的市场空间,“摩托车年产销量接近三千万辆”。
摩托车企业的目光也放到了海外,尤其是非洲国家。据媒体报道,2003年,中国摩托车出口量排在世界第二,仅次于日本。
2008年以后,摩托车销量开始下滑。根据中国汽车工业协会统计,2012年,摩托车企业经济效益处于最低谷。
主要原因是,自1985年北京禁摩后,多地陆续跟进禁摩令。几个大城市里,已鲜少看到摩托车的身影,摩托车已大量下沉到农村、城乡接合部等地区。同时,汽车消费习惯逐步形成,摩托车市场总量萎缩。
据廖春介绍,好在国内摩托车市场低迷时,海外市场增长明显。不少摩托车企业退出国内竞争,集中精力做海外市场。
但在李彬看来,大部分民营摩托车虽然能够适应市场变化,但都还停留在“走量”的年代。直至目前,出口中90%以上都是低端产品,销往东南亚、非洲、南美,仅有少量高端产品销往欧美。
隆鑫通用副总裁刘鑫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就隆鑫通用自身而言,除了海外出口外,隆鑫通用生产的摩托车发动机、通用机械等业务也为整体利润贡献了力量。所以在2008年以后,集团整体营收规模和利润仍有增长。
刘鑫鹏补充道,不仅是隆鑫,当时重庆好几家摩托车厂商都开始发展通用机械等业务,如宗申动力、力帆摩托(601777.SH)等。
转折点突然出现在2012年。
车评人犀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2年,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接触进口的大排量摩托车(大排量指的是500CC以上,中排量指的是250CC—500CC,250CC以下的是小排量),加上陆续有国产厂商推出差异化、个性化的摩托车,这一年也被看作是国内开启摩托车大排量时代的元年。
大排量摩托车与过去代步通勤的摩托车截然不同,瞄准的是追求娱乐的消费新一代。
阿新玩摩托是从一台125CC的摩托车开始。在2006年驾着这辆摩托车骑行海南以后,他对摩托车的热爱一发不可收拾。“骑行路上只有自己,在海边能玩两三天。”
当时,大街上跑着的摩托车都是125CC的排量,国内还没有大排量摩托车,也无细分功能。
随着摩旅经验日益丰富,阿新的坐骑上升到了200CC的排量。换车的理由是,排量大的车储备动力更充足,在旅行途中能超过甚至甩开载满砂土的大货车,保证自己的安全。
为了换这台车,阿新想方设法地查资料,终于找到重庆银钢摩托出的一款“山地王摩托”。这台车自带保险杠,不怕摔,动力大,配件也随处可寻,方便更换,更适合用来摩旅。
“摩旅最早进来(中国市场),再来是街车。”阿新介绍,大部分人虽然爱玩摩托,但没有充足的时间,也就不会选择专业的摩托车,而街车消费场景更多、适用人群更广,外观十分帅气,很容易赢得大众喜爱。
春风动力在2012年上市的650NK,是国内第一款大排量街车。犀牛毫不客气地评价这款车“完成度很差”。但就凭排量和缸数(双缸),在同行和摩托车圈内却足以彰显其影响力,“一下子就把春风这个品牌凸显出来了”。
春风动力前身是一家诞生于浙江温州的摩托车配件厂,主要给重庆摩企生产零部件。之后从零部件转而生产水冷发动机,逐步专注于休闲娱乐运动型摩托车。
不仅如此,2012年前后,春风动力的全地形车(四轮摩托车)在海外市场打开局面。从春风动力2019年财报数据来看,全地形车和娱乐运动型街车是春风动力的主营业务,全地形车的出口量占到全国全地形车出口量的70%以上。
春风动力推出大排量街车后不久,钱江摩托、隆鑫通用分别推出黄龙600和LX650。三大厂商因推出首批大排量摩托车而名噪一时。
事实上,钱江摩托接触大排量摩托车比春风动力更早,其2005年就收购了意大利的高端摩托车品牌——贝纳利。由于早期国内大排量市场还不成熟,钱江摩托的大排量产品直到2012年才正式面世。
隆鑫通用则是在2009年萌生开发大排量摩托车的想法,历经三年,LX650诞生。过去几年,隆鑫通用给宝马代工摩托车发动机,借此学习宝马的技术。
起初街车“叫好不叫座”。
“黄龙600价格还是太贵。”钱江摩托总经理郭东劭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所以销量一般,但往后销量每年都在增长。
隆鑫通用副总裁刘鑫鹏亦表示,2012年前后,大排量摩托车的市场尚未形成规模,但已能看到需求的增长态势,陆续也有其他厂商注意到大排量市场。对于各大摩托车厂商而言,跨入大排量“也代表企业的综合实力”。
2014年,摩托车厂商首次迎来竞标国宾护卫摩托车的机遇。国宾护卫摩托用于接待外国国宾抵京、离京及出席仪式活动,执行外交礼仪和安全保护。
当时数百家摩托车企业中,仅有少数几家具备大排量摩托车生产能力。春风动力、钱江摩托和隆鑫通用这三家厂商都带着首个作品踊跃投标。经过几轮比拼,最终春风动力胜出,成为国宾护卫专用车唯一指定厂商。
多位业内人士认为,春风动力能够脱颖而出,最重要原因是,国宾车要求的是全国产品牌,类似红旗汽车。而隆鑫通用LX650用的是宝马发动机,钱江摩托的黄龙600则是基于贝纳利的技术。
在犀牛看来,中标国宾车是春风动力发展过程中的关键节点。这不仅大大提升了春风动力的品牌形象,企业上市融资时,国宾车头衔也让其颇受资本市场青睐。
“(大排量)市场真正发展起来是在2016年以后。”观察到市场变化,阿新从一位摩托车爱好者变成长沙一家摩托车俱乐部的合伙人,俱乐部目前拿下四个品牌摩托车的湖南总代理。俱乐部成员已有几百号人,最小的十八岁,年纪最大的八十岁。
以往,进口摩托车整车价格高昂,进口关税甚至高于汽车。很多人玩不了正规车,就去玩“水车”和组装车。而国产大排量摩托车技术逐渐成熟,类型多元化,性价比也更高。
街车尤其受欢迎。在阿新看来,虽然街车的性能不是最佳,但出众的外观很容易打动消费者。而且街车价格不贵,两万元左右为入门水平,主流车型大概在三四万左右。
2019年,钱江摩托与哈雷摩托达成合作。哈雷摩托是美国传统制造业的一个传奇,经常出现在电影里,以超大排量摩托车见长。据《财经》报道,钱江由此开始生产哈雷历史上排量最小的摩托车(338CC),希望以此俘获新中产消费人群。
“哈雷也想瞄准年轻人。”拥有一台1600CC哈雷的车评员袁启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过去大多数年轻人不玩哈雷,因为哈雷价格高昂,操作性、动力和舒适度都不如日系车。但近几年,哈雷也开始降低排量并制造电动摩托车。
华西证券汽车研究分析师崔琰在报告中称,2019年,国内250CC以上中大排量摩托车销量快速增长。即便如此,目前250CC以上排量的中国两轮摩托车销量也仅占全国两轮摩托车销量1.3%。
尽管受到年轻消费者的喜爱,但摩托车市场仍受制于各地政府实行的禁、限令。
最早推动禁摩的城市是北京,此后全国大大小小超过180个城市均加入禁摩行列,由此形成了全面禁摩的局势。
禁、限摩托车的原因很多,有的是为了道路交通安全,有的是为了降低城市废弃、噪音污染,还有缓解道路资源紧张等等。
2012年,小丙从台湾只身来到北京工作,现在是一名摩托车业的自由媒体人。小丙1975年生于台湾高雄,在莽直的15岁就被摩托车发动机低沉绵密的轰鸣声和驭风的感觉所吸引,由此爱上摩托车运动。他的家乡也遍地是摩托车,“没有摩托车意味着交不到女朋友”。
近两年,小丙在与粉丝互动时发现,“对话的人年龄变小了”。这群年轻人对大排量摩托车并不了解,甚至没有丰富的骑乘经验,但却拥有极大的兴趣和惊人的消费能力。
小丙对南方周末记者笑称,在禁摩的地方坚持爱摩托的人是“真爱”,因为在拥有摩托车之前,还必须通过上牌、保险、驾照等等一系列关卡。“如果知道这么麻烦,我当初甚至不会接触摩托车。”
不过,小丙也经常在短视频中看到年轻人不顾一切飙车的场景。这类问题长期存在,给社会留下了“摩托车不安全”的印象,让本就恶劣的骑行环境雪上加霜。
车评员袁启俊认为,由于长期禁、限摩,中国摩托车在公共道路上不被尊重。在行人、自行车骑行者看来,摩托车属于机动车,应行驶在机动车道,但在大部分机动车司机眼中,摩托车又不算是机动车。“处于夹缝中,走哪条道都不合适”。
推动“解禁”是李彬心头的一件大事。他认为政府要做的不是“禁”而是“管”,不管是汽车、摩托车还是电动自行车都需要相关部门承担管理责任,而不是一“禁”了之。
在国外考察时,李彬每每看到摩托车和一般机动车共同使用公共道路的画面,就心生感慨:“为什么在国内,汽车和摩托车就不能和谐共处呢?”
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 南方周末实习生 徐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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