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末，让我们试着重返童年。当大人的时间太久，你还能想起当小孩是什么样吗？
让-雅克·桑贝就可以记得很清楚，他拥有一个不快乐的童年，但他一生致力于对美好童年的描绘。童年，在他的作品里有无数种形态，有时淘气，有时疯狂，总是充满了奇思妙想。他太熟悉孩子的活法了，淘气的孩子，害羞的孩子，忧郁的孩子，无忧无虑的孩子……这位法国著名插画家有很多童年主题的插画作品，也许你也曾经看到过，可能是在《纽约客》封面上，可能是在畅销绘本《小淘气尼古拉》上，可能是在某个杂志的角落。
桑贝先生在今年去世了，享年89岁。直到生命的最后，他还是乐此不疲地画画，画一个温暖、甜蜜、美好的童年，一个他从没得到的童年。上帝也许给了他一颗苦涩的药丸，但是在漫长的人生中，他终于把它变成了一颗糖。
希望在这个周末，迎接你的除了来自寒冬的冷空气，还有这些美好的画面。大人的生活沉稳、成熟、懂得妥协，会配合地笑，或者配合着沉默。也许桑贝的画可以带你逃离这个有点沮丧的世界，让眼睛去美好的远方旅行。如果这些画和话能让你感到温暖，大概是供暖季开始前的一件好事吧。
周末愉快！
文｜查非
桑贝先生是全世界最出名的淘气鬼。他出生在法国西南部城市波尔多，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全体老师的「敌人」。他在淘气这件事情上非常用功，每天按时来学校，很少迟到，从不早退，准时参加每一堂课，然后，努力捣乱。
他有许多惊天动地的捣乱记录——拿老师的贝雷帽擦黑板，到校长办公室恶作剧，还有一次学校维修教室，他偷偷溜进去考察了路线，回来动员全班同学跟着他大冒险。他们沿着天花板上的活板门爬上屋顶，在这里上演了一场疯孩子的狂欢节。
桑贝小时候闯祸的名气之大，以至于他的存在让人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有时候他刚到学校，老师就和蔼地对他宣布：「我要惩罚你，你还什么坏事都没有做，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要做坏事了。」
这就是桑贝的童年，像一辆开足马力的碰碰车，每天认真练习自己的淘气。其实学校里的人都很喜欢他，他的成绩不好，但他总是很快乐，喜欢逗所有人开心，每天都有讲不完的故事。他让同学称呼他「德·桑贝」，一个贵族的名字。他最喜欢分享的主题是「我家的美好夜晚」，好像每天放学回家都有开心的事等着他，美味的晚餐、出国的趣闻，还有快乐的钢琴练习。只有他能在集体出游的时候让大巴车停下来，因为他突然宣布，自己的爸爸马上要上一档电台节目，他必须下车，到附近的人家里听广播。
日子久了，他的故事渐渐变得不大对劲。起初同学们只是纳闷，为什么桑贝从来不邀请他们去家里玩，他的爸爸从没有出现在任何节目里，「德·桑贝」也是一个不存在的贵族名字。他们去少年之家玩耍，那里有一架钢琴，桑贝讲了那么多和音乐有关的故事，可坐在钢琴前，他竟然是用一根手指弹钢琴。
住在他家附近的邻居修正了桑贝讲的故事。他的家里既没有钢琴，也从没有「美好的夜晚」，那里住着贫穷的小商贩一家，每晚上演的都是闹剧，酒瓶砸在墙壁上碎裂，小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醉汉的嘶吼，还有打在小桑贝脸上响亮的耳光。
桑贝拥有两个童年。他喜欢踢足球，有时候在学校踢，有时候在少年之家踢。学校里没人认识他的父母，他在那里踢得不错，是球场上的小明星。少年之家里很多人知道他的家庭状况，他踢球时老是摔倒，跑得也慢，总是拖后腿。他喜欢学校，喜欢上学，因为只有离开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才能短暂忘记家里的所有恐惧，创造一个只有快乐、没有暴力的谎言世界。他说他有一种超能力，能够预言今晚爸爸妈妈会不会吵架。这让他成为全法国最恐惧放学的小孩，因为这种超能力总在快要放学的时候出现，如果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么今晚又会是一场鼻青脸肿的战斗。
这是桑贝成为大人以后才讲出口的真相。他很清楚自己小时候说过很多谎话，自己对童年的印象完全是虚假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在千方百计逃离这个一点都不好玩的童年，他一直在想象另一种生活，另一个父亲，另一个母亲，另一个美好的童年。他在路上看到别人的妈妈拥抱自己的孩子，看得出了神，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母爱还有这样的版本。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只有耳光，她总是用波尔多口音说同一句话，「让我赏你一巴掌，墙会赏你另一巴掌。」妈妈的口头禅并不是比喻，她的耳光扇得太用劲，小桑贝的苦头的确总是双份的，先挨妈妈打，再一头撞到墙上。
桑贝画作《童年》
他很害怕别人看出他的不幸，小时候带着弟弟妹妹在公园玩，遇到认识的人走过来，他就会马上拉起弟弟的手，飞快地跑起来，冲着远方招手，迎接假想中的小伙伴。他的表演非常逼真，声音也跟着兴奋起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请注意，一定要用重音强调「他们」，这是一个小孩子的心思，要让周围的人知道，我的朋友可不止一个人，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来了。
直到跑到没人看得到的地方，他才会停下来。在真实的生活里，小桑贝没有朋友。他必须伪造一个美好的生活，唯一能给他帮忙的伙伴是家里的收音机。每天晚上十点半，等父母吵架结束后，他就从房间溜出来，沿着长长的楼梯回到楼下，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收集快乐。
收音机里有一个他喜欢的世界。这是他五岁的时候发现的，最开始只是扭着旋钮好玩，结果发现这个匣子会说话，会唱歌，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他从收音机里第一次听到音乐，那是他记了一辈子的一首歌，长大了以后才知道这首歌是雷·范图拉演绎的，歌名叫《我们期待的幸福是什么样的》。
「我一下子就特别喜欢，这就是幸福啊！或许是因为日子不好过，听到这首歌的时候，那是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快乐。」桑贝说。「收音机曾经是我活下去的理由。通过广播，我可以逃离现实，可以幻想，去想些别的事情，去爱一些人。我很爱听广播，因为我觉得它拯救了我。」
他把从收音机里听来的美好，幻想成自己的另一种生活。他拥有很多好朋友，他们生活在收音机的另一端，他们总是唱歌，开心的时候唱，难过的时候也要唱。这给了他一种信念：在远方，人们过着很快乐的生活，有友谊，有美好的音乐，一天24小时都是快乐。
《桑贝：一个画画的音乐家》
12岁那一年，桑贝开始重写自己的童年。他把广播里的声音默默记下来，然后敲打身边所有能敲打的东西，寻找那些熟悉的音色。他敲过鞋盒，敲过木头箱子，琢磨怎么去复现爵士乐里的声音，周围的人都觉得他疯了，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其实他如果能上音乐课，学一门乐器，这些目标会更容易实现，但是他的童年底色是贫穷，他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在有限的生活里建立一种可行的美好。
事实证明，再窘迫的人生都会有出路。没人教过他指法，他也不懂乐理，但只要见到了钢琴，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能用一根手指一个音一个音地摸索出自己喜欢的曲子。在少年之家的钢琴上，他找回了自己从广播里听到的曲子，用一根手指弹出来了格什温的《爱人》。后来他在访谈里常常说起这一幕，这首歌就这么漂洋过海地来到他的手指下，这是人生中最让他陶醉的一个下午。
骑自行车的时候，他发现轮子总是嘎吱作响，他在路上琢磨出了音乐的要义——刹三次前轮，就能模拟出艾灵顿公爵乐队里小号手的三个高音，再把鞋底伸到自行车辐条里，还能得到动感节奏的伴奏。他的下巴上有个伤疤，那就是他在骑自行车时探索音乐的证明。
他的家里永远不可能有一架钢琴，于是他找来了一张纸、一支笔，开始画画，在稿纸上重现自己想象的美好世界。他最早的作品是一个尾巴上拖着平底锅的小狗，它没有家，总是在街上流浪，晚上窝在平底锅里睡觉。他还画了很多小孩子的童年，全都不符合他的生活现实，里面的孩子淘气却快乐，一边闯祸，一边笑着跑起来。
这只尾巴上拖着平底锅的小狗是桑贝最早的作品
有了画画，有了音乐，有了收音机，生活里的很多窘迫都变得不重要了。他上学没有课本，父亲根本没有给过他买书的钱，他只能晚上跟着收音机学英语。艾灵顿公爵有一首歌叫做《I’m beginning to see the light》（我开始看到光），他的英语练习写的是：I am beginning to see the light because yesterday night I have, etc. 这是个语法错误的句子，但却是小桑贝写过最漂亮的句子。
预言吵架的超能力依然存在，但他已经没那么害怕了。在父母的争吵中，他学会了走神，只要还有收音机就行了，再坚持一会儿，熬过去这场吵架，他就能回到好玩的世界里去了。挨打的时候他总跟自己说，「没关系，下周就有雷·范图拉的节目可以听了。」
桑贝的所有谎话有一个共同特征，它们除了让自己开心以外，毫无用处。他没有用谎言骗取利益，也没有伤害过其他人。他的谎话主要对自己有效，其实他在对自己说谎，用一个想象力的世界作为证明，给自己打气——看，我也有美好的生活。
14岁那一年，桑贝辍学了。他其实考上了美术学校，但因为家里没钱，他根本没去注册报名。只有中学学历的年轻人干过很多苦差事，推销牙膏，骑自行车给人送酒，后来谎报年龄参了军，但却因为常常在执勤的时候画画被关禁闭。人生到了23岁那一年才找到了方向。那时候的他给报社投稿画插画，认识了编辑勒内·戈西尼。戈西尼很喜欢桑贝带来的画，里面总是有一个淘气的小男孩，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儿都做过。因为戈西尼的鼓励，他开始专心画小孩子，做一个画童年生活的漫画家。
戈西尼是桑贝的第一个朋友，他们一起喝酒，一起聊天，分享彼此的童年。桑贝跟戈西尼讲述了自己踢不好的足球赛，交不上团费的夏令营，为他停下来的大巴车，还有爬上天台的大冒险。他们决心把这些淘气的故事记下来，戈西尼撰文，桑贝画画，一开始谁也没想到以后会怎么样，连名字都是随便取的。桑贝来的路上看到了一则尼古拉红酒的广告，于是漫画主人公就取名小尼古拉。
童年的所有淘气都变得有意义了。桑贝的一部分童年直接变成了《小淘气尼古拉》。和桑贝一样，小尼古拉也是一个淘气鬼，敏感、善良，总喜欢幻想。他在学校里有一群小伙伴，一起踢足球，一起跑来跑去，经常闯祸，也常常开开心心地大笑。画在稿纸上的时候，那些苦涩的回忆似乎没那么心酸了。漫画里的孩子依然会挨大人的耳光，漫画里的妈妈也总是瞪着眼睛发脾气，但它们变成了一种叫做幽默的东西，不再让人感到疼了，反而会咯咯笑起来。
全世界都看到了这个淘气的孩子。《小淘气尼古拉》在45个国家或地区累计销售超过1500万册，它被拍成不同语种版本的动画片，后来还被拍成过电影。从这套书开始，桑贝变得出名了，描绘童年变成了他的职业。
「他又干了什么！」
桑贝作品的一大特征就是画里的小人儿，法国报纸有时甚至直接称呼它们是「桑贝的小人儿」。在他的漫画里，一个人两三笔就勾勒完了，每个人都小小的，和周围的世界完全不成比例。在画纸上，他让小人儿拥有了自由。他喜欢让小人儿在纸上开开心心地奔跑，这就够了，不用配文字，也不做更多设计，有时候他们就是很开心而已。
每天晚上睡觉前，桑贝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幻想另一种生活。他最常做的一个梦是这样的：星期五晚上，所有的朋友都来他家做客，艾灵顿公爵、拉威尔和德彪西，大家聚在家里聊天。他的家里有好多架钢琴，每个人弹自己的，没完没了地聊着音乐。有一次连达芬奇都来了，在大门口用一根小铁丝撬门。达芬奇在梦里对桑贝说，他已经画好了蒙娜丽莎，现在他也想试着画画幽默小漫画。
不想这些故事，他就睡不着。脑子里有一个声音描述着这场快乐的聚会，另一个声音也在小声告诉他，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总是幻想一种美好的生活，他改不掉这个小时候的习惯，这一度让他感到不安，直到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每个人都是这样生活。
他去问了很多人，你的童年好不好？结果让他非常意外，每个小孩子都曾经苦闷过，无一例外。没有人拥有完美的童年。他的童年没有钱，什么都靠自己摸索，他游泳不好，拼写总错，不懂得社交礼仪，画画也不懂技巧，不知道怎么让水彩纸不要翘起来。他希望有人教他游泳，教他规矩，他渴望受管束的生活，但真的长大了才知道，活在规矩里的孩子也有自己的不开心。
桑贝给女儿买了一架钢琴，他想给她自己没拥有过的童年。他看得出女儿非常有天赋，钢琴老师也很看好这个小天才，可是女儿并不开心，有天上完钢琴课，女儿盖上了琴盖，非常认真地宣布：「我就想做一个普通的小女孩，音乐到此结束。」
完美生活似乎是不存在的。每个孩子都有烦恼，每个大人也一样。桑贝向往城市，喜欢大都市的街道，喜欢高跟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喜欢傍晚街灯齐刷刷亮起来的时刻，但真的在巴黎定居后，他才清楚地意识到，大人的生活里有很多疲劳的时刻，大都市不总是温柔地对待每一个人。凛冽的寒冬到来的时候，摩天大楼之间的过道风要比乡村田间更刺骨。
「我感觉我从来就没有无忧无虑过……总觉得换个地方，我就能摆脱愚蠢，摆脱残暴，总觉得别处会更好。我以前一直这样想，甚至现在，我一边告诉自己我错了，一边在想，自己是不是还这样以为。」桑贝说，这是他想了一辈子的问题。「为什么人们总能把美好回忆收藏起来？我见过很多童年过得凄惨的人，但也正是这些人，回想过去的时候都会露出某种微笑。人并不总是幸福，但每个人总有办法让自己幸福一点点。」
这些感受变成了他的画，也是桑贝的一种创作理念，他从没相信过那些强调真实的理论，也不追求精准，他继续画自己模模糊糊的美好画面，画给大人看。他画的是那个想象里的城市生活，里面也是温暖的谎言。城市里有凛冽的风，冷漠的人情世故，钢筋水泥筑成的残酷生活，但在他的画纸上，小女孩在高楼林立中的阳台上练习芭蕾舞，提着公务包的中年人解开了领带，昂起头迎接吹来的风。空无一人的儿童乐园里，秋千上坐着戴着眼镜的推销员，歪着脑袋看着太阳。
《桑贝在纽约》
最好要像听他小时候讲故事那样怀疑他的每一幅画，这些场景在真实的日子里是不会存在的，但它们却也像他讲过的所有谎话一样，美好得让人不忍心戳穿。他并没有撒多大的谎，画里的小人儿依然疲劳，依然辛苦地工作，只是桑贝给他们多加了一点点美好的瞬间。这份添加上去的小小谎言让人无法拒绝，至少心里盼望着，日子要是有这些时刻，该多好啊。
这些画后来成为了《纽约客》杂志的封面。《纽约客》有最苛刻的封面审核标准，而桑贝是迄今为止贡献封面数量最多的插画师。对自己的人生撒一点小谎，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出名之后，童年的很多梦想变得亲近了。那些在黑暗日子里支撑他活下来的名字，在他的生命里开始变得具体。他在纽约办新书发布会，艾灵顿公爵的妹妹专程来看，跟他讲了很多哥哥的故事。后来，他在聚会上见到了艾灵顿公爵，还和他一起弹了钢琴。他也见到了法国爵士钢琴家雷·范图拉，但他只面对着他的背影站了一会儿，没有去打招呼。后来他解释说，如果走上前问好，自己一定会哭起来。这个人的音乐拯救了小时候的桑贝，但是他就只是看着童年偶像的背影，什么也没做。
这是成年的桑贝学到的最重要的道理——活着是一种欲言又止的艺术。人生也可以活成一串省略号，让遗憾和幸福共存，现在这样就很好。
晚年的时候，他试图把自己的经历用漫画形式画出来，但是一直没有付诸行动。他想画成一个搞笑的故事，但是提笔想起的往事总是同时混合着快乐和苦涩。这种感受在听梅纽因的音乐会时最为强烈。小提琴一响起来，回忆就全回来了。很多旋律是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记住的，伴随着音乐的是那些没有吵架声的深夜，贴在收音机上的耳朵，还有住在家里的爸爸妈妈。晚年的桑贝总在听音乐的时候，想起童年，想起父母，他总是忍不住哭起来。
其实，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体谅了父母的难处。那时候亲戚总会来问他，父母是不是又吵架了，他总是替他们保守秘密，从来没说过他们的不是。他知道妈妈最喜欢圣诞节，也知道家里没有钱，所以每到圣诞节的时候，他总是忧心忡忡。别的孩子在期盼礼物，他却在发愁，妈妈要怎么办呢？她会有圣诞礼物吗？
晚年的桑贝在访谈中一遍遍地说，我不怨他们，他们已经尽力了，是我就这样闯入了他们的生活，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们的错。「我父母真的已经尽了穷人家长所能尽的义务。我对他们没有埋怨，一秒钟也没有，能做的他们都做了。」
他其实很喜欢自己的父亲。他从很小就明白，父母只是普通人，卖小小的肉酱罐头，挣一点点钱养家，累了想要喝一小杯开胃酒，父亲的酒量很差，母亲的脾气火爆，这让一家人的生活陷入悲剧，但他们只是被贫穷困住了而已。他做小孩子的时候没法逃脱烦恼的童年，做父母的大人大概也没法逃脱他们的烦恼。毕竟，大家都是平凡的人，不是童话里的英雄。
「桑贝的小人儿」
法国记者马克·勒卡尔庞蒂耶是桑贝的朋友，也是桑贝晚年最主要的访谈者。他问过桑贝一个问题，人们常说在童年的某一刻，我们变成了大人，那么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大人？
桑贝的回答是，我从未变成大人。
讲这句话的时候，桑贝已经快要70岁了。他说自己的童年也有快乐。马克让他描述一个最快乐的瞬间，他讲了好半天，依然都是让人掉眼泪的遭遇。童年的回忆变得模模糊糊，像是在秋天拿出来看的老照片，只保留了温暖的色调，里面所有不愉快的细节，都开始褪色。
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看得出，桑贝有一个不快乐的童年。他的作品陪伴全世界许多人长大，他们和小尼古拉共同度过了淘气的童年。那些长大的大人，在桑贝的画里也得到了自己的童话。桑贝也重写了自己的童年，他把女儿的钢琴课退掉了，过了一阵子，他把钢琴搬到自己的房间，请了钢琴老师，自己上钢琴课。他的第一首曲子是格什温的《爱人》，几十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每一个音。
只有在人身上，痛苦和快乐会同时存在。桑贝喜欢这句话，这是他从一个法国戏剧家那里学来的道理。人是一种最奇妙的动物——人总是要快乐，如果不快乐，人就活不下去，但人也总感到痛苦，人活着就是无法慰藉的痛苦，人很勇敢，也很懦弱，人很成熟，也总是幼稚。只有人，会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画家的职业让他晚年脊柱受损，几乎没办法走路。人生的最后几年，桑贝中风了，他只能用一只手画画。纸上还是桑贝的小人儿，断断续续的线条，还有温暖的色彩，就像一个梦。他的画一点儿也看不出年龄，看不出衰老。从年轻到衰老，桑贝在画里仿佛永远活在童年。
其实，他的画里藏着很多小小的错误。画里的小号是吹不响的，自行车不能骑，路灯有时候不应该出现在那个地方，这是他留下的小秘密。这很像他每天早上哼唱的一首歌，歌词黑暗，旋律却是欢快的，这首快乐的歌结尾处讲述的是自*，悲伤一直游荡在快乐里。桑贝说，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桑贝先生在2022年的秋天到来之前去世了，享年89岁。他这一辈子讲过很多谎话，可是仔细盘点它们会发现，当他跟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谎话里的很多细节已经变成了事实：让-雅克·桑贝活着的日子里，学习了钢琴，听了很多场音乐会，交到了很多好朋友，拥有很多名副其实的「美好的夜晚」。所有看过他的作品的读者都可以为他证明，这个人的一生拥有友谊、才华、欢笑和爱，还有一个温暖的童年。
晚年的桑贝仍在坚持作画
（图片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