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闹沸沸扬扬的“李佳琦叫你努努力”事件,为网友提供了茶余饭后的消遣和谈资外,也引发了这样一个话题:在我国这样一个全球第一制造业大国、全球化第一信息化大国、全球第一网络零售大国,为什么在生产者和销售者之间,还存在着这样一个既古老又现代的“赛博货郎”阶层,并在市场中占有巨大的份额和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而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提出的解释是:正如旧社会的货郎能言善辩,在走街串巷的过程中无论潜在客户买与不买,都能让对方心情舒畅一样。在现代社会中,像李佳琦这样的“赛博货郎”向其粉丝提供的绝不仅仅是眉笔、粉饼和口红,还有情绪价值,而后者甚至比实际的货物更重要。(《在“知心闺蜜”恶语相向之前:李佳琦这样的“赛博货郎”何以逆势成功?》)
因此,在一向用“所有女生”作为直播开场,用一口“闺蜜腔”把消费者捧在手心又哄上云端的“知心男闺蜜”在倦怠中突然爆发,对消费者开始“奋斗教育”的时候,其本人被情绪价值“断供”的消费者们推入舆论的漩涡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可以说,“情绪价值”不仅是李佳琦从商业帝国的云端到舆论漩涡的风口的关键要素,也是“赛博货郎”这一职业在现代社会赖以生存的根源。实际上这个概念早已超越了直播电商这个行业,泛滥在这个社会的各个领域之中,在职场中要讲“情绪价值”,在恋爱中也要讲“情绪价值”,甚至在家庭生活中也要讲“情绪价值”。
那么,这个人人都想要,在商品交易活动中比商品本身还重要的“情绪价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与绝大多数人的直观印象相反,情绪价值(Emotional Value)这个看起来非常像心理学术语的名词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营销学概念,其本身的含义是指在营销的过程中,情绪受益和情绪成本之间的差值。
简单地讲,在一次购物中,无论交易是否最终达成,只要销售方提供给消费者的积极情绪体验大于消极体验,消费者就获得了正面情绪价值,这是一个对销售方有利的结果。而反之,如果消费者获得了负面情绪价值,对销售方则是不利的结果。
在销售行业中,情绪价值理论经常被用于销售流程设计与优化、指导销售人员培训,用于为客户提供更好的消费体验,以及潜在客户的转化与固定。
然而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样,在当今社会,无论是“情绪价值”这个概念还是情绪价值理论本身,都被大大的滥用了。
几乎在所有的社会人际交往领域,人们对“情绪价值”的需求都在变得越来越迫切和强烈,在某流行社交APP上,随处可见因索取情绪价值不及预期而提出的各种抱怨:上司无法提供情绪价值、同事无法提供情绪价值、恋爱/婚姻对象无法提供情绪价值、父母无法提供情绪价值,甚至偶有交集的陌生人无法提供情绪价值的抱怨。
在这里,“情绪价值”从一个营销学理念变成了一种能力,一种能用语言让人感到“心情舒畅”的能力。无论这种语言是不是理性思维的结果,也不管其说辞是否符合客观事实,只要能够让人感到“心情舒畅”,就是具备了“提供情绪价值”的能力。
在生活中惯于向他人索取“情绪价值”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管自己是否具备这种能力,但一定要求对方具备这种能力。一边在公共生活中寸步不让,一边又抱怨他人无法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这种既强横又脆弱,既要索取又不愿付出的心态,在社会公共生活中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易燃易爆的火药桶,随时随地爆炸在他们失去奶嘴的瞬间。
因此,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现代社会中,信息技术和通信技术将个体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同时,不断解体的共同体也让个体变得越来越孤独,人们最终成为了汉娜•阿伦特所说的那种“原子化个体”——他们或许排列得非常紧密,但又同时彼此孤立。
这种“喧闹的孤独”使原子化的个体通常将物质享受置于极高的地位,以此缓解和慰藉精神上的孤独,相应的,这种个体在心理上的脆弱也驱使其无休止地向外界索取所谓“情绪价值”,因此现代社会中泛滥的情绪价值,早已从一个营销概念变成成人世界里的心灵奶嘴。
正如在“赛博货郎”用“家人们”“女王们”构筑的商业帝国里,情绪价值的重要性超过商品本身一样,泛滥在社会其他领域的“情绪价值”也超过了理性、逻辑和客观事实本身。
实际上,在公共事务的讨论中,随处可见的“抛开事实不谈,难道XXX没有错吗”话术正是这种心态的绝佳例子,完全不顾客观事实,也不考虑自身的思维逻辑是否存在问题(抑或根本没有逻辑),只要对方让自己感到主观上的不舒服,那就是没有提供“情绪价值”。
当某个个体将“情绪价值”作为社会生活的最高目标,泛滥的、无度的情绪索求必然在无形中消磨和摧毁了他们基于理性和逻辑进行思考和表达的能力。所谓的“思考”变成了一种“没有奶嘴就要闹”的动物性的条件反射。而所谓的“表达”统统都是堆积情绪的宣泄,人们无法进行任何有意义的讨论,因为所有基于事实的讨论都将偏离其本来的轨道,终结于一场歇斯底里的胡搅蛮缠。
一个充斥着这样个体的社会,必然是一个“人人脆弱,个个待哄”由“6岁256个月的孩子们”组成的幼稚园,也自然会成为各种巧言令色的骗子如鱼得水的谎言天堂。对某些人来说,“*猪盘”里甜言蜜语的网络异性,显然比现实中“低情商”的交往对象能提供更高的“情绪价值”。对老人来说,天天围在身边打转,满口“爸爸妈妈”的保健品贩子,显然比一个月回来一次,三两句话就不耐烦的亲生儿女更能提供“情绪价值”。最终,一个“总要有人哄着你”的社会,必然变成“总有一款骗子适合你”的社会。
调节自身情绪的能力是生活在现代社会中成年人的基本能力,人的情绪受到他人影响而产生波动是正常现象,但如果一个成年人的情绪完全由他人提供和控制,那么他只能是一个生理学意义上的成年人。
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不可逆,在社会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个体原子化、精神孤独脆弱、心理低幼化等问题,不可能通过重构“鸡犬相闻”的前现代社会解决。现代化导致的问题,最终的出路还是现代化本身。从“情绪价值”这个切面,我们看到了一个需要正视也亟待解决的“现代性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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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鹤
责编 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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