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接到!没接到!接到人我肯定会打给你。你还要问几遍?”
童彦伟第六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童欢正蹲在校门边的榕树下,捧着一把胭脂果,和学生吃得不亦乐乎。
七小的这棵几个孩子拉手都抱不拢的老榕树已经不知长了多少年,虬根盘地,荫浓如盖,丛密的枝丫生机勃勃地铺展开,笼住了小半个操场,垂下一蓬蓬龙钟老人般的长须,阳光透照处细尘飞舞,藏着老镇子一寸寸旧去的光阴。
夏天的时候,童欢常带着孩子们到树下上课,赶着骡子牛车,叮叮当当而来的小贩也爱在此坐上一会儿,歇歇凉再走,连小卖部那只又懒又馋的老猫都翻着柔软的白肚皮,抵着一枝裸露在外的粗壮树根,睡得四仰八叉。
“三三,”电话那头的人亲昵地喊着童欢的小名,耐心地哄着,“你去接一下吧,导航到你们镇上完全没用了。”
“亲爱的堂哥,下午开始放假,学生还没走完我怎么走?路长在嘴上,导航找不到,嘴巴还不晓得问吗?老乡听不懂七小,就比画大榕树!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童欢拍拍老榕树粗壮的树干,漫不经心地敷衍着,“而且你照片都没有,我上哪儿找人?万一我走了,他又过来了呢?”
“找他哪儿需要用照片!你只要在路上看到个长得特别好看,而且跟你那旮旯格格不入的人,一准是了!再和他说上几句话,觉得非常想砍人的话,那绝对没错!”
“童彦伟,你那嘴别说火车了,航空母舰都能跑,你以为把人往帅了说我就会飞奔而去?信你个鬼!什么大人物偏往我们这穷乡僻壤跑,让你这么小心翼翼伺候着?你人就在留市,要伺候自己过来候着。”
“不说什么大人物不大人物,人家是伦敦理工学院最年轻的教授,搞物理的科学家!咱这不是没文化嘛?仰慕!纯属仰慕!”
“哎哟喂,你上哪儿认识这么牛的人?”
“早说了是打游戏认识的,多少年出生入死的感情。”
“哦!人家一国外科学家,和你个小刑警组队打游戏,你菜得经常连衿羽都玩不过,他还不离不弃,你猜我信不信?你肯定是被人骗了。”
于衿羽是童欢的死党,标准的白富美,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居然在几年前就喜欢上了童彦伟这个小警察,而且至今没有追到手,各种被嫌弃。
果然童彦伟选择性跳过了令他眉尖抽动的名字,继续说道:“我好歹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这点眼力都没有?苏睿那家伙就算不是科学家,随便当个职业玩家都能秒*我全部家当,而且我俩一块儿打游戏都打了十几年了,我有啥值得他这样放长线钓大鱼的?三三,你只要看到他就晓得,苏睿的气场绝不是装得出的,全身上下都低调地写着‘高帅富’……”
童欢听得直翻白眼,忽然伸手抓住了一双朝她脚边那扎果子里偷偷伸来的小黑手:“嘿!豆子!敢拿我的鬼眼睛!彦伟,不跟你说了,挂了呀!”
揪住“小贼”后,童欢将整把胭脂果都丢进怀里,飞快地蹿上了树,冲学生笑得得意扬扬,继续开吃。
胭脂果是西南这边的特产,因汁如胭脂而得名,不过当地人一般叫它“鬼眼睛”。熟透了的“鬼眼睛”黑里透亮,皮薄如纸,剥开咬下去,殷红的果汁清甜微酸,极为爽口,吃得人口舌生津、欲罢不能。只是鬼眼睛的汁颜色极像鲜血,咬开的果子还自带爆浆效果,所以吃相难免“画风清奇”。
苏睿忍受了一路的颠簸风尘,被导航带着在驴车逆行、狗猫乱窜、小贩占道的乡道上兜了三圈,通晓多国语言也挽救不了他面对Y省土话的无能为力,问路七次,只有一次勉强听懂还被指错方向。
终于,循着放学的学生和老榕树醒目的树冠,他找到了好友口中“除了镇政府以外条件最好的”昔云镇第七小学,抬头看到了一排醒目的身影。
一个看上去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带了三个年龄不一的萝卜头,齐刷刷蹲在与围墙齐平的老榕树树杈上吃着什么。
女孩的短发张牙舞爪地支着,穿了件褪色的茄皮紫长袖文化衫,印着粉红色“爱心100”字样,肥大的豆绿色布裤子旧得卷边挂丝,还滴了两块明显的污渍,腰间别着超大号的柠檬黄水壶,加上甩在树下的鲑鱼红胶质拖鞋——苏睿从没见过一个女生可以打扮得如此可怕,以至于看着她调色盘似的身影,能产生生理性的不适。
而她扬起脸,和孩子比赛把嘴里的核吐进树下的垃圾篓时,能清楚地看到她“血盆大口”里的牙齿染得鲜红,沾满果汁的指头随手抹过淌“血”的嘴角,半边脸颊都留下红痕,点缀着饱受蹂躏的果肉残渣。苏睿简直痛恨起自己的绝佳视力。
他眯起眼,不想再摧残自己的眼睛和心理。
六月下旬,地处西南边境的昔云镇虽然海拔近千米,晚上起风时还得穿外套,可因为近来白天出现了反常高温,加之雨水多,正午的暑气带着地面的湿气蒸腾上来,混着地面污渍和植被的气息,汇成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苏睿开了近五个小时的长途车,一小时前因为找不到正规的能加95号汽油的加油站,为了节约油,他把空调关了。人在闷热高温之下,体温调节机制会迅速出现障碍——上午这一路他一共喝了四瓶水,却没有一点便意,能感觉自己的舌头开始肿胀——这是体内初步缺水的信号,他需要到阴凉处休息。
手机适时响了起来。
“童彦伟!是,我找到学校了。”
“见着我妹了吗?”
“看见了。”
“你放心,我妹开朗又热情,人见人爱,你们一定会相处愉快的。”
苏睿从鼻腔里哼出一口长气,嫌恶地看着女孩站起来,脏手在树干上随意一抹,又在屁股上拍了两拍,笑眯眯地把身边一个缺牙的小男孩“丢”到提着被褥的家长手中,又以豪迈的蹲姿继续开吃。
开朗热情?人见人爱?童彦伟的中文应该是外国老师教的。再想想平常从来都不修边幅的好友,苏睿只能说,这一家子的审美都出现了严重偏差,而眼前的童欢尤其出类拔萃。
“是哪个憨狗日的,老子上个厕所,把我车胎给扎喽!”
停在外侧先苏睿一步到的奥迪车主忽然爆出一声怒骂,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苏睿探头扫了扫那辆与周边贫困乡镇景象完全不搭的锃亮奥迪A4L,以及穿着完全走暴发户路线的光头车主,再听他骂了一两分钟,眉头一皱,再次拨通了童彦伟的电话。
“童彦伟,有情况,你先过来,接Dirac的事晚点再说。”
童欢从树上翻了下来,头疼地看着班上最有钱的家长“胡老虎”胡益民在校门口指天指地地骂人,干瘦的校工兼厨师王叔站在车子一侧,话都没法接一句。
盈城是整个德潶州除了首府留市以外的第二大城市,因为地处边陲,又与翡国依着哲龙山接壤,本来就是贫富差距巨大的地方,多的是因为赌玉、走私甚至毒品一夜暴富或者倾家荡产的家庭。隶属盈城的昔云镇因为交通不便,还时常有逃窜过来的翡国难民,是周边出了名的穷乱小镇,但凡家里有点钱或者有心的,基本都跑到留市、盈城去谋生了,所以七小的学生家境中下的居多,不少学生是连杂费都凑不齐的穷娃娃。
胡老虎五年前离家去翡国,几年杳无音信,去年秋天携巨款归来,说是做玉石生意发了财。这人有一切暴发户的恶习,对几年不见的独子小虎倒是千依百顺。胡小虎不爱读书,又喜欢童欢,这学期死乞白赖、撒泼打滚地没同意父母转校的提议,于是胡家这辆新买的奥迪A4L成了七小一景。
只要胡老虎抽得出空,放学时必踩着点来炫一遍,每每开得尘土飞扬,堵住大半个校门,不知惹过多少白眼,今儿到底还是被人给扎了胎。童欢心里暗爽,又觉得对小虎子不厚道,只能耐着性子劝胡老虎:
“小虎爸爸,大中午的,孩子都累了,我们先帮你把备胎换上回家?”
胡老虎大口喝着水,然后挥挥手,金表和嵌着大块翡翠的金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闪发亮的大光头直晃人眼睛,语气又凶又怪异:“非揪出来是哪个臭×搞老子的车,哪个搞的哪个给我整好。”
和父亲同款光头,虎头虎脑的胡小虎从车上跑下来,拉着童欢的手,脸上写满“又来了”的无奈表情,摘着她另一个手里的胭脂果往嘴里塞。
“会不会是碾过玻璃瓶或者钉子扎破的呢?小虎爸爸,就算找出来是谁,你也要先换胎才能开回家吧。”
胡老虎其实挺瞧不上童欢这个外省来的小青年,但是他宝贝儿子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对着老师,他还是收敛了几分,怪腔怪调地说道:
“童老师,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车胎都是专门换了的,原装的备胎规格不符,我已经打电话让店里的人再送个同款的胎过来了……”
胡老虎开始噼里啪啦给童欢科普自己花了大价钱专换的轮胎,但是他叙述不清、逻辑混乱,童欢长叹一口气,不明白热衷于标榜自己财大气粗的胡老虎今天为什么非跟一个胎过不去,通共不过七八分钟的车程,小一码的备胎也足够开回家,何苦在酷日下晒着。
“豁口三厘米左右,斜角,贴近轮毂,左侧橡胶向内凹陷,右侧钢圈有向外挤压痕迹,这是尖头的锥状物自斜向大力戳下后,为了扩大缝隙,左右撬压后产生的缺口。”
不知何时,车边站了一个穿着宽角衬衣的高个男子,低头在看瘪掉的轮胎,他背后汗湿了一大片,头发略乱,袖口挽了三圈,折痕齐整得像熨出来的。拜热衷于迷英伦帅哥的死党衿羽所赐,童欢认得将男子身形修饰得肩宽腰窄的衬衣,是传说中的“温莎领”。
在昔云居然能看到温莎领,真是神奇!童欢心中暗笑,这人整个儿与昔云太格格不入,是那种踩在校门边的泥巴上,你都觉得他会嫌鞋脏的格格不入……咦——
童欢心中忽然一动,才要开口,胡老虎的大嗓门先吆喝上了:“看!我就说明摆着是有人使坏。”
“小虎爸爸,你别急着下定论,也不排除开来的路上不小心划的吧?”
陌生男子凉凉一笑,语带嘲讽:“你初中物理不及格,杠杆原理总该知道。尖锐物划过轮胎,痕迹一定是典型的线条型,而只有工具进行杠杆作用时,豁口两边才会显示出完全相反的受力方向,你觉得什么东西能自带杠杆作用,撬完还自己蹦走?”
童欢被他尖刻的话堵得一愣,荒唐的是,作为天然理科渣,她初中物理真是总在及格线下,于是有种莫名其妙就被掀了老底的郁闷。
“就算物理不及格,基本常识也被狗吃了吗?如果是开车时的刮擦,受力面其一是与地面接触的外圈,其二是侧向擦划痕迹,作案工具如果能自己找到轮毂缝隙用力扎上去,再撬两下,我倒挺想见识见识。”
一瞬间,童欢满脑子回荡的全是童彦伟那句“你再和他说上几句话,觉得非常想砍人”,很好,她现在特别想砍人!
她咬牙切齿地试着喊了一声:“苏睿?”
“嗯?”
男子抬起头,一刹那,四周仿佛安静了。
那是张好看到令人呼吸一窒的脸,长眉飞鬓,漆黑的深目仿佛雨后泛滥的桃花春水,眼尾还带了点微微上挑的勾人弧度,仿佛要将人吸卷进去,一管希腊雕像般的鼻梁又直又挺,中和了面孔里模棱两可的精致,完全不显女气。他看起来很累,却气势不减,斜着修长的腿,半歪着身子,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越发赏心悦目,连他身后一丛坠红流翠的三角梅都模糊成了背景。
童欢半晌才吐出一口长气,怪不得她家那位亲爱的堂哥说不用照片,她从没见过一个男的可以标致成这样,也没亲眼见过现实生活里,有人竟然能把白衬衣穿得自带追光效果!
苏睿挑了挑眉,倒是习惯了自己这张脸带来的惊叹。
胡老虎更是直白,啧啧嘴,嘀咕了一句:“奶奶的,一个老爷们儿长得比婆娘还好看。”
话音刚落,就被那双斜飞的桃花眼一扫,胡老虎觉得后背一凛,在对方强大的气场下,竟唯唯诺诺没敢再出声。
对于帅哥,一般人的宽容度总是高很多的,何况童欢这种颜控,她诚恳地笑着,伸手想表示一下欢迎:“苏睿是吧,你好,我是童欢。”
“我知道。”
苏睿皱着好看的眉峰,抽出一张纸巾放在了她悬空的手上,童欢一愣,看到自己指尖残留的果汁,尴尬地笑了笑,擦起手来,试图讲点轻松的话缓和一下气氛:“彦伟给你看过我照片?他有没有选好看一点的?”
“不用照片。”
童欢嬉笑着继续打哈哈:“也是,我们学校年轻貌美的女老师只有我了。”
苏睿嘴角一抽,克制自己不要冷笑:“你刘海落着白灰,眼神总习惯性覆盖大片区域,腰上的长水壶几乎喝空,嘴角干裂,可见需要长时间地对一群人说话。”
童欢摸了摸开裂起皮的嘴唇,苏睿的视线顺势落在了她的手上。
“右手指茧有粉笔渍,”——还和果汁混成了十分恶心的颜色,苏睿迅速移开了受创的眼睛,扫了扫她全身,“皮肤晒得和本地人差不多,不过手表移动时露出的小截皮肤底色是白的,手臂、小腹和腿部是常运动的人才练得出的线条,而不是劳作出来的结实,骨架也比当地人纤细。穿着搞活动赠送的文化衫,塑料杯和拖鞋像是十元店标配,却戴过万的豪雅……”
“什么!这表这么贵?”
苏睿被她忽然拔高的嗓音刺得耳膜发疼,眉头皱得更深了:“童小姐,你应该知道,打断别人说话很不礼貌吧。”
你才小姐,你全家都小姐!长得好就了不起吗?
童欢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这货对童彦伟很重要”,硬咽下了喉间一口气:“是,福尔摩苏,您继续……”
苏睿忍受了她明显带着嘲讽意味的绰号,作为一个典型的强迫症,他一旦开口就会把自己的分析说完,于是也忍住了转身的冲动:“豪雅显然不符合你的消费习惯,而且虽然是运动款,式样却偏老成,应该是富裕的长辈中和了你的喜好赠送的。所以,你就是童彦伟口中那个‘家境优越,放弃了Z省重点小学肥差,跑来西南支教的堂妹’。”
童欢摸着老爹送的手表,心里又是服气,又是硌硬。童彦伟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还要在她这里住两个月!长得再好都没用啊,她怀疑自己会被气死。
“不过我觉得以你的形象,童彦伟选好看点的照片恐怕有困难。”
有一瞬间,童欢觉得自己的头顶开始冒烟了,现在她完全不怀疑,如果自己和这个姓苏的待两个月,童彦伟只能去她坟头烧香了。
罪魁祸首却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人凉凉地说:“轮胎受损是人为,报警吧。”
向来不把七小这些老弱妇孺放在眼里的胡老虎一听苏睿条理清晰的分析,心里敲起了小鼓,听到要报警,猛退了半步,抵着车,一反方才恶狠狠骂人的凶相,连连摆手:“不消喽!一个胎才千把块钱,报警浪费时间。”
“纯报复性扎胎,肯定会选柔软的橡胶部分,动手快又容易。这个人倒像是想把胎撬离轮毂,从里面找什么东西。这位先生,你说呢?”
苏睿看向胡老虎的目光变得锐利,似笑非笑的脸惊人地好看。胡老虎的背后冒出了冷汗,干笑着挠了挠手臂:“车胎里能找什么?”
他倒也光明磊落,自己拿着手机就往豁口里照:“我们这里靠边境线,饭可以乱吃,藏东西的话可不能乱讲,都看看,里头可什么都没有。”
苏睿分明长着张“我向来懒得管闲事”的脸,却异常热心地再抽了张纸,擦了擦奥迪的后备厢按钮:“换胎吧。”
胡老虎蒲扇般的手掌拍了过来,按在了后备厢上:“备胎规格不一样,开起来发飘。”
“我帮你看看。”
苏睿微微一笑,眉目生辉,饶是正在生着气的童欢,也因为他芝兰玉树般的笑容眼前一迷,胡老虎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苏睿飞快地打开了后备厢,掀开盖板拎出了备胎。
“老子说不换,你是要整哪样?”
胡老虎的脸色狰狞起来,腿抵在了备胎上,嘴唇翕动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揍人。
第二章夏初的躁蝉疯狂地叫着,青石围墙上垂下一簇簇的藤蔓,苏睿就站在车尾处绿藤投下的那一小方阴凉里,神色淡然的脸被光影切割,有种静水流深的摄人气势,他的脚轻轻踩在了胎上。
“这位先生,备胎轮毂上会不会也有划痕?安全起见,还是检查一下吧。”
他微笑着,仿佛是友善的,胡老虎却完全不买账,大声吼道:
“老子不消查!虎子过来,我们回家。”
胡老虎用力钳住备胎,想往车上甩,苏睿的脚加了几成力。小虎子看到爸爸凶神恶煞的样子,有点怕,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又被胡老虎甩开。
“125/70R19,韩泰。童欢,上网搜参数。”
“搜……搜什么参数?”童欢茫然地瞪着眼,后知后觉发现气氛不对头了,在苏睿冷冷扫过来的眼风里,乖乖掏出手机开始搜型号。
胡老虎色厉内荏地挥起了拳头:“你他妈的找打吗?老子不换胎干你卵事!”
苏睿仍然笑着,踩着轮胎的脚却用上了十足力气:“只是担心行车安全。”
“你个憨狗日的,管闲事别管太宽。”
“这位先生,我觉得你还是别急着骂脏话,先检查胎比较好。”
“老子凭什么让你查?你是警察?敢动我东西我告得你跳脚!”
因为情绪太激动,胡老虎用力过猛下,轮胎滚了出去,正好滚到了树下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水果贩子跟前。
苏睿大步走了过去,而胡老虎却被儿子缠着,迟了几步。
“小哥,借你秤用用行吗?”
卖水果的小哥忽然从吃瓜观众变成了群演,热情地直点头:“用,随便用!”
苏睿把胎往秤上一放,扫一眼数字:“秤准吗?”
水果小哥深深感觉自己的职业道德受到了侮辱,用力拍了拍胸口:“我阿夏哥卖水果卖了快六年,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从不缺斤少两?错半两,我这筐酸杷都送你。”
“童欢,查出来了吗?”
举着手机正和移动信号较劲的童欢哭笑不得:“大哥,没人告诉你,我们乡里手机想上网是要碰人品的吗?”
胡老虎摆脱了被吓到的小虎子,冲上前来,一把将苏睿掀开,他五短身材,却是满身结实的肌肉,胳膊上棱棱地凸起两大块,全攒着以前干力气活练出的蛮力。没有防备的苏睿一个趔趄差点被掀翻在地,胡老虎已经一手抓着轮胎,一手扯过躲在童欢背后的儿子,快速往车边去了。
苏睿拍拍手臂蹭上的灰,快走几步,挡在了胡老虎正前方:“205毫米宽的固特异御乘毛重9.7公斤,这位先生,你19寸非全尺寸的备胎,125毫米宽却有10.4公斤,是不是贪心了点?”
他的面色完全冷了下来,说到“贪心”二字,清澈的眼眸直视对方,看得胡老虎心中一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去了。”
“不懂没关系。我虽然没权利破坏你的东西,但车上有胎压监测器,正常轮胎胎压在0.2到0.25之间,如果有人贪心地加塞了几公斤‘杂物’在轮毂和皮胎夹层中间,那胎压会降到0.18以下。童欢,开我后备厢拿……”
被父亲越拽越紧,也被父亲阴沉沉脸色吓到的胡小虎忽然大哭起来:“三三老师,我好怕,哇——”
苏睿听到“三三”二字,额角一跳,童欢想去抱抱胡小虎,被他一把拉到了身后。她身材娇小,干脆将苏睿的背当成了遮掩板,踮起脚,在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飞快地说了几个字:“已经报警了。”
因为担心被胡老虎听到,她凑得很近,吐出的气全喷在苏睿的脖子上,软软的、热乎乎的,将苏睿颈后的汗毛一根根酥麻麻地唤了起来。苏睿有洁癖,平日里鲜少与人贴近,一时间恍惚了两秒神,才偏过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压低声音说道:“还不算太蠢。”
童欢被他眉梢眼底那抹笑意晃晕了眼,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颜控已经无可救药了,“不算太蠢”难道不是贬义吗?还是来自一个五分钟前刚被她在肚子里从头骂到脚的人口中,她为什么有种被表扬了的飘飘然?可是凑近了看苏睿的笑,简直是活色生香,她觉得靠这张脸,她就已经原谅他了。
“那你可不可以再长点记性,赶紧去我车里把胎压监测仪取下来?”
靠!
再次被鄙视了记忆力的童欢无语地冲苏睿的背比了个中指,去苏睿那辆虽然很脏,却依然写着“我绝不是便宜货色”的吉普车上翻起来。
暑气蒸腾,大哭的儿子让胡老虎十分焦躁,苏睿理智地选择了先劝慰孩子,就在汗流浃背的童欢刚找到工具时,车外对峙的两人忽然发生了状况——终于得到重视的小虎打蛇上棍,一屁股坐在地上,拳打脚踢地打滚耍赖,不料恰好踢飞了父亲抵在身后的车胎,苏睿去格挡的那一刻,情绪越来越紧绷的胡老虎暴起,掐着苏睿的脖子将人按在了车门上,双眼通红地怒吼道:
“说了别动老子的东西,你他妈的听不懂人话吗?”
伴随着后脑勺被撞击的剧痛,苏睿的喉间像被一把铁钩卡住了,胸口承受了重压,身体完全没法动弹,胡老虎虽然比他足足矮了大半个头,出手却俨然是个练家子,而且手劲凶猛得出乎意料,苏睿伸长了脖子也吸不进一口空气,几近窒息,脸很快憋得通红。
“小虎爸爸,你冷静点。”
童欢从车里飞快地蹿了出来,一边抱起吓傻的胡小虎,一边轻言细语地安抚两眼赤红、血脉偾张的胡父。
“少他妈的废话,把胎给我捡起来,放车上去!虎子,过来!”
“好,我给你捡,你先冷静一点,把手劲松松,本来只是个误会,别真闹出大事来呢。”
童欢刻意放缓的声音柔柔的,带着点娇俏的吴侬软语乡音,听得人特别熨帖,胡老虎渐渐平复下来。苏睿自他略微松懈的手指间获得了喘息,缺氧而眩晕的大脑回神的那一刻,正对上童欢因为紧张而瞪圆的大眼。
他想起小时候家里曾经养过的一只猫,目光炯炯的,像时刻在发光。只是后来被挠过一次后,苏睿就讨厌上了猫,忽然对上双猫一样的大眼,再看一眼她花里胡哨的脸,他再次转开了视线,偏偏小动作扯动了脖子,胡老虎以为他想逃,又用力将人钳制住。
“我现在就把车胎给你放回后备厢。”童欢努力保持温和的笑容,不理冲她翻白眼的苏睿,将车胎物归原处。胡老虎明显松懈下来,童欢放下了紧紧搂住自己脖子的胡小虎,推了推他的背:“虎子,去,喊爸爸回家。”
可是小虎子对记事前就出了远门的爸爸原本就不亲,这几个月好不容易哄好了,今天胡老虎的凶狠模样又把儿子给吓坏,他反身抱住童欢的大腿,都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
“小虎爸爸,你看,别吓着孩子。”
童欢温柔地抱住了胡小虎,摸着他的脑袋低声哄着他去劝爸爸。一直围观的老乡看事情越闹越大,纷纷围拢上来劝诫。
“对呀,胡益民,你手劲大,别给细皮嫩肉的城里人整坏喽。”
“没啥事就算㞗。”
“就是,为了个胎不值得。”
校工王叔看城里帅哥的脸已经憋得发紫,生怕在学校门口出大事,想上前帮忙,却被胡老虎推开。苏睿趁他去推人,手劲变轻那一霎,用朋友教的防身招数以巧劲去掰胡老虎的中指,下一秒就被扭住了胳膊反压在了车门上,那张迷惑人心的脸都被玻璃挤得变了形。
“别动!”
虽然手臂和后背剧痛难耐,好歹咽喉处得到了解放,他的眼睛在人群里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定在某处几秒,才收回了视线。
“胡先生,你不是军人,但受过正统的训练,身手不错,是缅甸拳吧?”
童欢奇怪地发现,已经处于这样狼狈境地的苏睿,嘴角还浮现出一抹诡谲笑容,是猫抓了老鼠在逗着玩的笑容,仿佛被控于指掌间的不是他,而是胡老虎。
胡老虎用手肘抵住他的背,力道千钧:“少废话。”
“你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属于挟持的范畴吗?只要我想告你,就不是你花几个钱能解决的事,而你使力在我身上留下的每一处伤痕,都会成为证据。”
胡老虎的手不由自主松了三分:“我只是惩戒乱动我私人物品的人。”
“惩戒就不该由私人来做!如果人人都能施以私刑,还要法制做什么?”苏睿厉声喝道,“故意伤害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需要我往更严重的程度上说吗?还是我刚才的行为再继续下去,会导致你产生更严重的量刑,所以你宁可冒险钳制我,也要制止我的下一步?”
苏睿正颜厉色,语速越来越快,在他掷地有声的诘问中,胡老虎的光头上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原本就脾气暴躁、有勇无谋,虽然车上有违禁品,但没把童欢等人当一回事,发现有人动了宝贝车子就发难,没想到横插出苏睿这么一号人物,还立刻联想到了真正有问题的备胎,一时慌神才将人制住,想拿回轮胎赶紧回家,事后无非被当作打架斗殴事件处理。在苏睿的刻意引导下,他忽然成了非法挟持者,现在骑虎难下,只得干脆用胳膊肘压在苏睿的后颈上,阻止他发声。
童欢看着本来已经被自己说动的人又渐渐激动起来,忍不住冲苏睿翻了个白眼,没想到苏睿冲她这个方向递了个极其不耐的眼神,童欢还神奇地读懂了那个眼神里写着“还不动手”几个字。
动手?怎么动?
“天!小虎爸爸,这城里来的小白脸皮娇肉嫩的,你可得轻点。”
童欢一惊一乍地喊着,脚下却拖着树袋熊般的小虎子,不着痕迹地往两人跟前又进了一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扑哧笑了出来。她扭头,想看看谁这么没有同情心,看热闹完全不嫌事大,却听见背后的人含着笑意,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尖叫,抱着小孩往左边跑。”
童欢一愣,陌生的男声低沉厚重,有股让人信赖的力量。她脑筋飞快地转了几圈后,明白过来刚才苏睿不耐烦的眼神怕是丢给她身后那个人的,她果断抱起了小虎子,大声尖叫着朝左边跑去。
突然的变故让胡老虎也愣住了,下意识望向被抱走的儿子,就在他走神的一刹那,有一柄小刀飞向了胡老虎的脸颊,在他反射性偏头去躲的瞬间,人群中蹿出了一个人,疾速踢向了他的腹部要害,胡老虎躲过了飞刀,没挡得住拳脚,只听见“喀”的一声,腿骨剧痛中,对方碗口大的拳头兜头打来,他只能松开苏睿全力迎战,而苏睿默契地缩低脖子躲过拳风,瞬间钻到了来人身后。
胡老虎对于自己的身手绝对自信,莫说普通人,就是两三个普通警察也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两人拳头相抵,他立刻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好在对方完全不恋战,扯着苏睿就退出了战圈道:“得罪了。”
抱着虎子又跑回来的童欢这才看清,方才在她身后笑出声的是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方脸,厚唇,长相称不上帅,却大气刚毅,有双豹子般凌厉的眼睛,是那种站在他身边就特别有安全感的人。他与颀长挺拔的苏睿站在一起,妈呀!童欢觉得自己的眼睛直冒粉红泡泡。怪不得在被人挟持的情况下,苏睿还敢不怕死地一再激怒胡老虎,原来是有底牌没翻。
胡老虎不顾小虎子的哭叫,一把夺过了儿子,与此同时远处响起了警笛声。胡老虎的脸色骤变,狠下心抱着儿子上车,却发现插在车上的钥匙不知所终,他脸色铁青地跳下了车。
苏睿唇角微扬,冲童欢点点头:“还算蠢得有救,知道拔钥匙。”
“你怎么知道是我?”童欢诧异地瞪大了眼,继而撇撇嘴,她多机灵,在去苏睿车里取胎压监测仪前,顺路爬进奥迪拔了车钥匙,都来不及嘚瑟就被点破了。
“因为我有脑子。”
童欢用鼻子哼了一声,觉得与苏睿见面一小时不到,她已经快翻够一年的白眼量了。她决定不再理他,甜笑着转向中年男子:“高手,你好,我是童欢。”
她晶亮的眼睛里满是崇拜,陆翊坤浑身一震,眼神忽地飘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回神点头,伸出了手:“我是陆翊坤,苏的朋友。”
童欢握住了对方厚实的大掌,用力摇了两下:“能叫你陆哥吗?”
“当然可以。”
陆翊坤望着她的目光特别温柔,甚至过于亲昵地揉了揉她茸茸的短发,揉完了他才发觉自己的行为对于初次见面的女孩子来说不恰当,好在童欢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的小动作上。
“陆哥,你身手比我堂哥还要漂亮。”
苏睿捏着快要断掉的肩颈,冷哼:“你之前起码有三次机会救我都没有抓住,还要靠女人和孩子帮忙,我还以为你准备看戏看到天荒地老。”
陆翊坤哈哈笑着:“难得看你这么狼狈,好戏当然要看够。”
童欢捧着自己的脸,已经完全沉浸在饱览二人的世界里,看得两眼放精光。苏睿最看不来女人对着自己发花痴,而且还是这样毫不掩饰地死盯着看。
“没有人告诉你,盯着人看很没有礼貌吗?”
童欢朝上吹了口气,将翘翘的刘海吹得飞起,不屑地“切”了一声:“我从小到大的礼貌都告诉我,别人救了自己一定要第一时间道谢,而不是挑剔。”
两人虽然斗着嘴,却默契地分头堵住了奥迪车一前一后,正面自然留给了身手不凡的陆翊坤。相较于三人的悠闲,胡老虎呼吸急促犹如困兽,他脸色忽白忽青,额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哪怕只是脚下挪动一小步,对面的陆翊坤都跟着动了身形——他不是外行,一眼就能看出那不起眼的比画却是最稳妥的防御起手式,精准地罩向他计划逃脱的方向。
打斗、枪声对于毗邻毒品重地翡国的昔云镇的老百姓来说,并不是太陌生的事,围观群众察觉到危险,已经纷纷退开到远处,胆小怕事的更是跑了,校工王叔赶紧把余下几个孩子领进了校园。
胡小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察觉到了父亲的恐慌,停止了哭闹,抱住胡老虎的脖子,小声抽泣着说:“爸爸,我怕……”
抱着儿子小小的身子,听着越来越近的警笛声,胡老虎抵住身后的车,脸上渐渐显出疯狂的表情,他粗暴地在儿子背上猛拍了几下:“不怕,我儿子不能熊。”
他选择了站在车头显然能力最弱的童欢,搏命扑出,而早有准备的陆翊坤也朝着同一方向挥出了拳头,守在车尾的苏睿丝毫不怀疑老友的能力,干脆弯腰去研究轮胎,忽然瞳孔一缩,大喊道:“有雷!快跑!”
苏睿猛地冲过来将胡家父子撞开,胡老虎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在背后主动出击,被倾尽全力的一撞撞得整个人扑了出去,手中的胡小虎也不慎被撞飞。原本冲向童欢的陆翊坤接到苏睿的眼神,果断接住胡小虎迅速跑开,而苏睿继续冲向车头,将童欢整个搂在怀中,就地滚远。
童欢眼看着陆翊坤耍杂技般接住虎子就跑,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突兀地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带着轻微的汗味,还有午后太阳的热度,整个裹住了她,接着下一秒就是天旋地转的翻滚。
她本能地抱紧了苏睿以求安全,感觉到他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头,另一只手恪守礼节地横在她腰间。童欢刚要开口,轰天震地一声巨响,奥迪车爆炸了,接着又是一声,是苏睿的吉普车遭了池鱼之殃,炙热的火浪将两人又掀翻几个滚,浓烟自身后滚滚涌来,而她被苏睿紧紧地箍在怀里护住了。
在两耳的轰响中,童欢清晰地感受到苏睿紧贴着自己身体的紧绷肌肉,看到他弧线漂亮的嘴唇近在咫尺,湿热的呼吸喷落在她额头,那双桃花眼折射着碎光,粲然如星,又深沉如夜。
童欢的脸突然就不合时宜且史无前例地全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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