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横店,蜉蝣人生

漂在横店,蜉蝣人生

首页休闲益智报童狂奔更新时间:2024-04-27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24期,原文标题《漂在横店,蜉蝣人生》,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漂在横店的外地人,没几个没当过群演的,在群演这层底色之上才是各副面孔。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努力成为虾米、小鱼、大鱼,但更多人,始终是横店这一池水中的蜉蝣生命。

记者/薛芃

摄影/蔡小川

在剧组里,百无聊赖的等待是群演们日常的状态

坐大巴到横店时是傍晚,出了客运中心,空荡荡的,马路宽得不像一个小镇,零星有几个人把口罩挂在下巴上。我问出租车司机:“你做过演员吗?群演那种?”

“多少年前演过,可现在谁还做群演啊?没几个钱又累,很没意思的。也就是你们外地来的看着新鲜,本地人没人当群演的。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他看出我们是被“横店光环”吸引来的外地年轻人,没准也是冲着“小人物、大梦想”而来的。这样的年轻人太多了,横店容得下他们,却也可以说容不下。每年来来去去的横漂群演有两三万人次,流动性很大,但始终只有三五千人待在这里接戏为生,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女性群演比男性少得多,她们比男性有更多的难处

“横漂梦”

清早天微亮,万盛南街的夜宵摊刚刚撤去,留下一地狼藉和烧烤啤酒的余味。清洁工还没开始工作,沸腾了一晚上的小镇中心需要歇会儿。夜宵的热闹与大多数群演无关,花上人均几十块钱吃一顿烧烤,对他们来说太过奢侈。本地人也不好这一口。只有夜晚刚收工的剧组和尝个新鲜的游客喜欢来这条夜宵街。

万盛南街慢慢安静下来,整个横店还在睡觉,今天要出工的群演们该起床了。夜晚与白天交替的这段时间,是群演上工的时间。他们的生活好像与小镇的日常无关,天亮前出工去片场,半夜回来。

早上五六点出工算是晚的,或者说正常。一两点集合上工也是有的,但不那么多。群演几点上工,取决于今天接的这场戏需要多少人。如果是拍大的战争场面,要四五百号群演一同进组,时间就得提前。尤其是古装,群演要挨个化妆换装,赶在开拍前把一切都准备好,进场候着。

凌晨5点的横店,热闹的地方从万盛南街转到横漂广场。

平日里,在这个“古希腊式”的圆形广场上,每天都上演着一出出“戏”。草坪上的两尊铜牛雕塑边,有人站着即兴念词,不时踢两脚铜牛,不知是发泄还是在练腿脚;那边有人练着武打招式,猛一下吊一吊嗓子;再一转头,一位穿着欧洲宫廷式连衣裙的中年女子正在直播,蕾丝蓬蓬裙,肉色丝袜配高跟鞋,大卷发下是浓烈的口红,面妆上只有口红,没打什么粉底,有星星点点的斑,不过手机滤镜会将这一切美化掉。所有这些人,形形色色的都是群演,混迹过剧组,有的现在还演戏,有的不演了,专心做直播,有的啥也不干混混日子,有的时刻准备着离开横店,有的哪里也不想去。他们都做着一个成名的梦。

每个群演来横店的第一个门槛——演员公会办证大厅,那里的墙上印着三个大字——“横漂梦”,大红色的,看一眼就打了鸡血,烙上了属于横店的信仰。

广场围廊的角落里,地上铺着铺盖,白天有时叠起来,整整齐齐,到了晚上就是栖身之所,租不起房的横漂睡在这里,偶尔还会发生“床位”不够的争抢风波。跟广场一条路之隔有一片别墅,装修好的租金约在一年25万元/幢。

停车场挨着横漂广场,每天满载群演的大巴在这里进进出出。围绕着广场的几条岔路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宾馆,常年住着各个剧组,宾馆门口的大巴也是接送群演的。每天清早,散落在横店各个角落的群演从四面八方赶来,像一路狂奔的小学生,要踩着上课铃声冲进教室,他们必须在大巴出发前汇集到自己的剧组。很容易分辨出哪些是群演,哪些不是,但凡上戏的,人手拎一个帆布的靠背折叠椅,这是片场必备。只有靠在自己的折叠椅上,才能踏实而舒服地度过剧组里无尽的等待。

到横店的第二天,我们就开始操心办演员证的事,心想着怎么也得体验一把群演的百变人生,不是吗?只有有了这个证,才能成为横店演员公会的在册演员,相当于进了一个人才库,剧组有需求时,就会找演员公会要人,工会再通过一定流程安排上戏的演员。

“要注意一下,我们这个不叫‘演员证’,而是‘演员通行证’。我们只是一个社会组织,不具备给别人定义成演员的权力。”横店演员公会副经理周丰来纠正了我一个误区。

在20世纪90年代横店影视城刚刚建立的时候,拍戏的排场比现在小得多,群众演员都是片场附近的村民。1958年出生的施小菊来横店定居20多年了,她是邻县磐安的人,也算得上是本地人。她所住的村子挨着“清明上河图”——一个复原宋代街景的拍摄区和景区,当时园区里拍戏需要群演,村长就会挨家挨户地询问:“明天演不演?明天上不上工?”像抓壮丁似的找村民去跑个龙套。

所以早年间是没有“横漂”这个概念的。

片场里偷个闲,一位演员去小卖部买东西

2003、2004年之后,外地来演戏的人越来越多,那时候慕横店名来的人中,有不少是在地方剧团待过的,他们有舞台经验,如果是北方来的,普通话又比当地人灵光,很快就成了剧组的常客。

随着外地演员的涌入,本地人、横漂、剧组三方的矛盾越来越多,协调其中关系的中间组织“演员公会”就诞生了,2016年在东阳市民政局注册成为一个正式的社会组织。现在通过演员公会注册过演员通行证的有8万多人。“这些人里90%以上是外地人,真正上戏出工的群演里99%都是外地人,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横漂。”周丰来说。横漂的流动性很大,每年来来去去都是租房住,每个月四五百元的一个单间,还带卫生间,这么多人中只有几百人在横店买房安定下来。很难有横漂把横店当成真正的家,他们是横店的过客。

由于疫情,我们来横店的这段时间,办演员通行证之前必须“健康观察”14天,在横店待满14天后才有资格办证。这让人有些灰心。

按照演员公会给横漂演员的分类,我们是最普通的一类——群众演员。做群演没有什么门槛,18岁以上的男女老少,只要身体健全皆可。对形象和演技都没有任何要求,放到戏里就是人堆里的一个,没人在乎你是谁。这样的群演,出工一天按10小时算,100元工钱工会抽成10%,到手就是90元;但时常有些附加项——大小淋雨加10~20块,早晨5点前集合加10块,超时1小时加10块,躺尸加10块。夏天35摄氏度以上的高温,若是普通古装布衣加10块,铠甲加30块,等等。

形象好些的群演叫“前景”,他们通常会正脸出现在镜头里,但不开口说话。只要颜值过硬就能做“前景”,工钱按每天16小时220元算。

如果说横漂演员里有鄙视链,站在最顶端的该是特约演员。“特约”是正儿八经的演员,要有演技、会说台词,还要有镜头感。他们有时要跟主演搭戏,在片中甚至会有大段表演出彩的机会。每天的报酬从300元起,800、1500元甚至更多的也有。从某种程度上说,价码的高低赤裸裸地决定着“特约”在这个群体里的优越感。

以我们这种零镜头经验的人来说,只能从群众开始。第一次去演员公会时,正在代班的群头瞥了我一眼:“女的,短发不行!”

“没想到啊,我们连群演都做不了!”我和同事宋诗婷是最早到横店的,却都是短头发,这个“打击”让我们相互调侃了些日子。

“横漂梦”还没开始做,就碎了。

《燃烧大地》剧组里,群演们换下上一场戏的衣服,准备进入下一个角色

“活道具”

群演们7点就妆发完毕,被拉到了片场。他们都在一个微信群里,由群头负责统一管理,群头又直接向演员公会汇报。这样的群现在有32个,男女各16个,不过所有横店的群演里,男性比女性多得多,大概得是七三开,或者八二。

时间太早,做完造型的群演们瘫在“司令部”前的大阶梯上。这是一部抗战时期的年代戏。一个个困得连手机都懒得玩,直打哈欠。一天的等待才刚刚开始。

到片场之前,没有一个群演知道自己今天会是什么身份,衙役?士兵?百姓还是死尸?不过有经验的群演会知道,人多的召唤别搭理,越是人多起得越早,拍的时间也越长,因为现场难以管控,总得拍上很多条,能听到导演说一句“保一条”都是莫大的慰藉。

为什么来当群演?来之前又是做什么的?每一个来做群演的人,每天都在回答这些问题。他们互不认识,这些问题是他们相互走近的桥梁,也是彼此之间最基本的好奇。有一位群演跟我说,如果想社交又不知该去哪儿社交,横店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每天身边都有新的人出现,而且很多。到了片场,就意味着无尽的等待,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的,只有手机和社交。

我也坐在阶梯上,随机“社交”了几位。

士兵一:20岁出头,他今天的工作是守卫在某司令部的门口。在这场戏里,有60个士兵在队里跑圈喊口号,只有4个兵是守卫,挺直腰板站着就行,不用跑也不用喊。拿到这个演守卫的名额纯靠运气,是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安排的,与外形没太大关系,因为他们的脸不会清晰地出现在镜头里,最终只会是一个虚化的背景一闪而过。

他是内蒙古赤峰人,才来横店两周,带着5000块钱坐飞机来的。大三在读,网课都结了,就想着来横店体验生活,感觉还不错就在这儿先混着,想走时随时可以走,一身轻松。前几天在另一个组里当群演时看到了迪丽热巴,他觉得这一趟横店来值了。不过只是两周多的时间,就已经晒黑了很多,他说虽然天天都穿着长袖长裤,也不知为什么紫外线就能透着衣服把人晒得黢黑。

士兵二:32岁,从河南来,有两个多月了。他是来横店找对象的,30多岁在老家每天都被催婚,听老乡说有朋友在横店当群演,谈了个女朋友,他便动了心。

这一天,他演的是跑圈喊口号的士兵,双手持着机关枪扛在后肩,有四五斤重,顺着导演指定的路线一遍遍跑,嘴里跟着领队喊道:“不怕死,不爱钱,保国家,保民众!”这一场戏拍了足有两小时,跑了好几十趟。

他刚到横店没几天,就干了一次两天两夜的活儿。其中有一场戏是演躺在地上中毒的人,他最讨厌脸上化特效装,从嘴角到脖子都要用特制的红色颜料涂上,涂完之后不仅吃东西不利索,一照镜子更是觉得可怕。他没有一点明星梦,只想赶紧找到一个愿意陪伴他的好姑娘。

“所有的士兵都过来!”聊着聊着,场务拿起扩音喇叭召唤着坐在台阶上休息的群演们。他们跟我说完自己的故事,转身就扎进大部队里,找不到了,我连名字还没来得及问。

今天这场戏是这部片子的一个大场面,现场来了100多个群演,百姓、士兵、守卫、报童、黄包车夫、游行青年,来回来去的都是这些人演。他们这一天,可以体验好多种人生。

“我就是奔着体验生活来的,想当富家小姐,也想做丫鬟,还想当青楼女子。”一位年轻的女孩说,“虽然我可以穿上各种各样的衣服,站在唐宋明清、民国、现代的建筑前,可又有什么用呢?我们通常只有两个动作:站和走,偶尔小跑。”能体验的只是变装,而不是多样人生。

横店这地方,比起造梦,更容易碎梦。做群演,能满一年的都是老人儿了,若是来体验生活,两三个月是极限。对于导演来说,群演不是真实的“人”,而是道具,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摆,在片场,他们是被任意调遣和支配的“活道具”。

女性来做横漂,更是极其艰难。听闻一个副导演调侃:“横漂女演员为啥少?因为不需要啊!资方塞进个女一、女二,制片塞进来女三、女四,女五、女六是导演的关系户,连女七、女八都定了。到了横店,能分到三句词的女特约都是大角儿。年轻女孩最好别来当横漂,阿姨、老太太还是能接到点戏的。”他调侃得如此残酷,而现场的女性群演的确是少,女群演能演的无非是宫女、丫鬟、百姓。

路边的商铺前,几个女群演坐在台阶上,看着这些男群演一遍遍跑圈喊口号,百无聊赖的样子。

聊起来,她们比这些大老爷们的忧思多多了:

女百姓一:她背倚着廊柱,口中一直碎碎念着“生活不公”之类的词。这场戏里,街面上需要两个穿旗袍或洋装的女百姓,但通知了五人,导演比对一下形象,只用两人,其余候着。她是被淘汰下来的。

她开始向我抱怨生活的苦难。从小父母离异,都不太管她,她的生活里充斥着尔虞我诈和人心不古,她觉得自己太单纯,被网贷骗了钱,这也就算了,连朋友都来骗她的钱。她的工作里,能力不好的都混得比她好,她的生活里,长得没她好看的也比她混得好。这世界似乎独对她不公。她抱怨的样子比祥林嫂更丧气十倍。

女百姓二:一直在旁边指责女百姓一的无脑和哀怨,她觉得坐在阴凉处等着挺好,比在镜头下来来回回地走却永远无法在镜头里找到自己好多了。她觉得自己有点胖,所以才没被导演挑中,“横店还是个看脸的地方”。但她的优越感不来自样貌,而是大脑,她说之前写过网络小说,虽然没什么人买单,但毕竟是个创作者,她来横店是收集素材的,“总有一天,我的剧本也要被拍出来,我得先学学”。

聊久了,她也开始抱怨——抛弃她的男人、没眼光的读者、复杂势利的网文圈子,连当群演被分配到的伙伴都是个让人烦的“祥林嫂”。我突然感受到,快乐的幸福的人是不会来做群演的。

群演余建华在没戏的时候,会去步行街的热闹街头扮财神做直播,每次一扮上,便成了游客争相合影的红人

逃避现实的一根稻草

中午放饭,是最让人开心的时刻。片场的一个老头儿从一早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休息等待的时候,群演们的脸上都满是疲态,眼神发直,冷漠得让我有点儿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只有这个老头儿见我时会点头微笑。午饭时,我坐到了他身边。

他叫余建华,还没到60岁,但留了一把白胡子。上午那场戏里,他演的是清晨蹲在路边漱口的大爷,端着一只浅口的破陶碗,穿一身褴褛的布衣。每拍一条,他都要真漱口,再把碗中剩的一点水倒在路边,拍拍衣袖。导演每喊一次“卡”,他都要走到片场的另一个街区去接水,没有人给他准备一盆水放在那儿备着。

余建华本是陕西宝鸡乡下某村的村主任,前两年村里改革,他成了“空架子”,什么事都做不了,又跟其他干部发生了点争执,一气之下便辞了职。眼看着就要到退休年纪,他这一冲动,后半生突然没了着落。他离梦想最近的一次,是给村里张罗建一个“少数民族文化村”的旅游项目,他想在村里搞旅游,却没搞成,后来连这个小小的乌纱帽都没了。

余建华带我在片场里转悠,东看看西看看,遇到熟人打声招呼,微笑。他把我领到休息室,偌大的一间民国样式的老宅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支开的折叠躺椅,地上散落着各式鞋子,都是群演换上戏装鞋后脱下来的。折叠椅也有等级之分,是某种身份的象征。从七八十元的到四五百元的,群演、特约、小角色、大角色、片场工作人员,坐的椅子都有细微的差别,“关键是看龙骨什么材质的,瓤不瓤”。余建华的折椅不打眼,他说在片场无聊时会看书,便从包里掏出一本《影视剧片段改编教程》:“你帮我看看这书咋样?是一个横店影视学院的小孩送给我的。”

中午到下午,片场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总能听到打呼的声音,鼾声是交替着的,总有人睡着,总有人醒来。走过服装车,地上扔了一大堆民国样式的黑色布鞋,满是干泥,有四五百只,但早已不知道哪只和哪只原本是一对,它们像是从挖土机斗里倾倒下来的黄土一样,乱七八糟地堆叠在地上。“服装什么的都无所谓,就这鞋太难穿了。要找到一双合脚还能干净点的鞋,比找媳妇还难。”余建华跟我说。

他与妻子分居已有十几年,上一次见面是三年前,两人性格不合,总是争吵,却谁都不说离婚,就这么一直僵着。余建华觉得很闹心,却又无能为力。他听说横店可以演戏,就来了,已有半年多。来到横店的他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女儿在西安安了家,也无需他操心。因为之前是村干部的关系,大小是个当地名人,就有县里记者给他写报道,发在县委宣传部的微信公号上。这一发,全村都知道他跑来横店当演员了,好生羡慕。“可我现在太骑虎难下了。你说干群演一天连100块钱都不到,能干个啥?村里人还以为我出名了,我都不知道该咋说。”余建华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再努力三个月,如果还是混不成特约演员,混不到台词,就撤,也别管村里人咋想,回家好歹还有个一亩三分地。

疫情期间,他的一个朋友交不起房租,差点被房东赶走,余建华便借了点钱给人周转,度过一时的艰难。后来因为交不起房租的人不止一个,演员公会决定给每人500元的补贴,这才让很多横漂过到现在。而余建华借给朋友周转生活的,是100块钱。说到这里,他眼睛有些润。

我们从早上6点进化妆间开始跟组,虽然其间频繁地与人交谈,但更多的时间仍是等待。晚上11点,我还坐在“旧上海”的车站座椅上发呆,两眼直直地盯着对面三四十年代的可口可乐广告牌,感慨起这瓶身设计得真经典,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在片场的16个小时之后,只能发出“我是谁?我在哪儿?”的人生拷问,其他的什么都无法思考。无尽的等待太过消耗,连男二号也在片场开始劈叉练功了。

正在发愣时,听到旁边一通电话,一个东北口音的年轻男孩:

“工作性质就在这儿放着呢。”

“你就别寻思开小吃了,你看看那店铺得多钱?”

“行了妈,你别老唉声叹气了。”

“我自己有办法的。现在不就是在想办法吗?啥不都得一点点来。”

“我这儿没事,你自己干活啥的注意点啊!”

疲惫的片场一天,终以温暖结束。

演员提爱民(右)面对镜头时颇有戏剧感

跑组

接触了很多群众演员之后,我感到茫然。抱着好奇心来玩的人,在横店漂几天就走,留下来的很多人,生活如死水一般,每天等待着上工,上工后仍是等待,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像是深圳的“三和大神”,每天只做薪资日结的工作,干一天算一天,赚够了后三天生活的钱,绝不再多干一点儿活,曾经的“淘金梦”被现实磨成了渣。久而久之,他们越来越离不开横店,因为这里自由,没人约束,没有现实世界各种KPI的考核和生活压力,不过他们依然做着天上掉钱、明日暴红的白日梦。他们患上了一种独特的病——横店综合征。

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吧?我仍觉得,横漂总该还是有一个通道,通向更好的生活和未来。于是,我继续见人。

“我们晚一会儿碰头,我要去买一些生活必需品。”提爱民要去的是大智街59号,一个专供横漂的二手超市,卖的都是生活刚需——锅碗瓢盆、风扇衣架之类。因为横漂的流动性大,大多手头也不宽裕,二手超市在这里显得格外重要。

给我的微信语音里,字正腔圆的北方口音,听起来中气十足又挺温柔,像是包裹着海绵的一块砖头。好几天前,我就在朋友圈看到了提爱民发的她演过的角色——农村妇女、妈妈或是婆婆、厨娘、老鸨。她不爱演老鸨,“有点太媚了”,但也能演,不挑。

在这次来横店之前,提爱民已经有几年没回横店了。她一直在北京做演员,住在燕郊,演特约或角色。虽然在北京价码不高,但机会更多。由于疫情的缘故,好多在北京筹备的剧组没法如期开工,机会骤减,提爱民不得不重回横店,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一个一个剧组地去“求职”,在演员圈子里称为“跑组”。

在横店,宾馆的客房总数量过万,这些客房不但要接待游客,还要接待剧组,承担着剧组临时办公室的角色。所以,跑组也就是跑宾馆。这些宾馆在哪里、几层楼、房间如何分布、哪些宾馆的前台好说话、哪些宾馆的公共卫生间干净些,常年在横店生活的演员最熟悉不过。每个演员心中也都有一份自己的“跑组地图”。提爱民要重新开始熟悉这一切。

这是提爱民第二天跑组,前一天,她在横店的大小宾馆之间走了一整天。见我之前,她特意换了一双“洞洞拖鞋”,因为之前穿的球鞋已经把脚后跟磨出了泡。提爱民的跑组是真的“跑”——用双脚丈量横店。我们在出租房旁的一家快餐店吃了份盒饭,这是个演员的小食堂,不做饭的演员会选择这里,三个素菜的盒饭8元,一荤两素12块。吃完她带我坐公交去最远的一家宾馆,准备一家一家往回城方向走。其实跑组并不复杂,就是准备好一堆自己的“影视简历”,一家一家地送,让负责选角的副导演认识你、记住你,如果这次的戏没有机会,那么还有下次、下下次。

提爱民是青岛人,年轻时在青岛做自己的婚庆公司,也做主持,她口才好,很会活跃气氛。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一部戏中演了一把,便喜欢上了。从第一次算起,她的戏龄已有20多年,大大小小出演过不少影视剧,以前还被地方媒体称为“妈妈专业户”。

“你不是常年住在横店的吧?”选角已接近尾声的电影《倚天屠龙记》的副导演迅速瞄了一眼简历,正反面一翻,脱口而出问了一句。

“是的,几年前在横店待过一段时间,中间因为拍戏,断断续续来过。这次又来,计划着要长住了。”提爱民答道。

副导演是常年混迹横店影视圈的,对在横店拍的戏门儿清,扫一眼简历就知道这人的来头儿,这是在横店做选角副导演的基本素养。

刚到这家宾馆楼下时,我们碰到了一位演员,穿着戏服,匆忙地拿了些东西准备去片场。提爱民随口一问:“请问这是拍什么戏?”年轻小伙儿满身是元气,答:“我是崆峒派弟子,今天要拍最大的一场戏,围攻光明顶。”提爱民不喜欢看武侠,便问我光明顶是什么,崆峒派是什么,我把我仅有的武侠知识讲给她听,她很兴奋,念叨着,一会儿导演要是问起来她就有的说了。

这一天,我跟着她跑了6家宾馆,见了十几个剧组,听到了好几遍“提老师,我有您微信,我们见过”。从第二家到第三家长征宾馆有3公里的距离,要穿过一段山林,从镇郊走到镇区。横店镇的四周多是小丘陵,郁郁葱葱的江南景色,却把横店变成了个小盆地,一到夏天就闷热得够呛,所以夏天在横店拍戏是件挺遭罪的事。我们走了一路,她跟我聊着自己的事——婚姻的不幸与事业的艰难。不过能真切地感受到,她是真的热爱表演,“过瘾,就像玩游戏一样不能自拔”。

“我们老演员,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所以我们没有包袱。别看那些副导演一个个都那么年轻,我们还是喊他们‘老师’,是行业里的尊重,也是真的没什么心理负担。”

为了带摄影师给她拍照,几天后又见到了提爱民,她的精神状态很好,接了一个厨娘的角色,这是一部大戏,主演都是当红流量明星。她刚做好妆发,等着去片场,我邀她随便吃两口早餐,这样摄影师拍起来更自然些。我第一次感受到提爱民作为一个老演员的专业度,不用任何交代,她便知道该如何在镜头前展现自己,既不做作又能好看。

在横店,就算都是演群众,每一个行当也都有着隐形却严格的等级之分。这一点我是通过一通电话意识到的。有一回我想约个资深的特约演员见面,电话中大意了,我说我想写写横店的群演,对方有些生气:“是谁告诉你我是群演的?”我突然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改口,但已经晚了。我好像不小心触碰到了他最痛的伤疤。

在横店做演员,从群演到特约是一道坎,但做到特约就是瓶颈了,再往上走非常困难。因为通常剧组在北京、上海筹备时,就会把大多数角色的演员定下来,到了横店,所剩挑选的余地就不多了。横店演员生活在横店的保护罩里,总能有戏拍,虽然赚钱不多但吃穿不愁,若想再进步,就必须走出横店了,对于大多数留在横店的人来说,“更进一步”是一生都难以做到的。

在横店待了些天,我接触的是横店最底层群体,漂在横店的外地人。同事采的算是稍有些权力的人,他们能搅和得动“横国”这一池水。这两种人,没几个是横店本地人,在“横国”江湖里,土著反倒成了局外人。这两种人,像极了唐顿庄园里的楼上楼下,楼下的人上不去,楼上的人也只会给楼下的人回以礼貌性微笑,中间的楼板厚而坚实,难以逾越。

我们在横店待满14天后,已经有办演员通行证的资格了。虽说是短发不能接戏,但办证还是可以的。一旦办了证,我们会被安排在一个常年沉默的“短发群”里,以示安慰。但14天后,这个证对我已经不再有诱惑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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