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假发的中年人,能否找回真我?

戴上假发的中年人,能否找回真我?

首页休闲益智常来跳一跳更新时间:2024-05-07

人到中年,发际线从M变成U,家庭和事业缠绕在一起,就像脱落的头发缠绕在漩涡里,失去控制。有人生发有人植发,有人用假发找回青春。

罗林川脱发二十年,开了一家假发公司,事业并不顺遂,家庭也矛盾重重,但他有各种假发——一顶三七分,一顶毛寸,一顶背头,他还能在(假)发际线的前后移动中,让自己看起来年轻或年老。

毕竟中年人的生活,能随心所欲的,也就只有发型了。

采访、撰文 / 于蒙

编辑 / 靳锦

插画 / 陈禹

视觉 / aube

运营编辑 / 谷粒多

镜子中的“我”

罗林川关了卫生间门,上锁,转身走到镜子前。他抬手至头顶后方,从后往前揭下一块连着“头皮”的头发——准确地说是“发片”。这块发片面积不小,20厘米*15厘米。一般人整个头皮的面积约900平方厘米,他脱发二十多年,失去了三分之一个头皮的头发,得到了一条U型的发际线。镜子里的人看上去像68岁。他今年48,不久前在小程序上测了心理年龄只有38。

据“中国脱发人群调查”(2011)数据显示,中国脱发人数约2亿,其中男性1.3亿。脱发分七级,从最轻的发际线后移,到头顶完全脱发,罗林川是最重的七级。他后来知道自己是雄激素脱发,遗传的,无法根治。这是最常见的脱发类型,简单来说,“基因决定了你会不会秃”。

刚开始脱发的时候,罗林川二十几岁,看不惯自己的样子,“就像穿了一件自己不喜欢穿的衣服,脱都没法脱。”他在镜子前耗费大半天,把头发往前梳、四六分、三七分、二八分。怎么都难看。他在路上走,总是贴着左侧的墙,想把头发稍多的一边露在外面。

现在他不再看镜子里自己的头顶,垂眼低头洗发片。冲一遍凉水,把洗手液在手心里化开,揉出泡沫,抹在发片内膜上,再冲洗,甩甩,用干毛巾吸掉水。他有个柜子专门放发片。35岁那年罗林川开了家公司做假发,到现在13年,他觉得戴着假发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

洗完澡再戴上发片,他睡觉时也戴着。发片与枕头摩擦可能导致脱落,他为此买了长条形的颈枕。卧铺火车上的枕头可以立起来变成颈枕。酒店里的枕头又软又蓬松,那么就把裤子叠成条,垫在脖子下面。无论如何,早上睡醒第一件事都是摸摸头顶。

求“真”路上

罗林川从读大学时开始有脱发迹象,直到35岁戴上假发。脱发者互称“发友”,罗林川和他们交流,发现发友们的自救方式都是相似的。他曾试过各种办法——涂生姜、皂角,买各种洗发水,被发型师忽悠做头皮spa,用梅花针扎到头皮渗血……想让自己的头上长出自己的头发,但都没什么效果。

他得知一种叫“非那雄胺”的西药能抑制雄激素,治疗脱发,买来吃了一年,效果不明显。有个发友吃了三年,脱发控制住了,副作用却很明显——晨勃消失,左胸疼痛。说明书中,非那雄胺的副作用还包括性欲减退(1.8%)和阳痿(1.3%)。发友瞒着身边人偷偷吃药,女朋友感觉到不对劲,却不知道原因。

罗林川也想过去植发,这是目前最立竿见影的办法。一位发友花了一整天做植发手术。上午趴在手术床上,脑后的3500个毛囊被取走,中午走到大厅吃饭,下午躺回手术床,3500个毛囊再被插回前额。晚上顶着7000个小伤口,和肿胀头皮里的“一斤”麻药,戴着蓝色的手术帽打车回家。早午晚饭、打车费,植发医院都给解决。如果你愿意,还能在医院的休息室里住两三天。第一晚往往睡不着,你可以在医院楼道里溜达,或是和同屋的发友聊天,他可能来自内蒙古,那里没有植发医院。

每逢假期,植发医院忙起来,最多时一天45台手术,几个手术团队轮班,从早上做到后半夜。休息室住不下,你会被安排到附近的酒店。做完手术回家休养,在地铁里、火车站、飞机场看到戴着蓝色手术帽的人,你就知道,是自己人。

调换过头上3500个毛囊位置的发友感觉很值得,术后两年里单位有十几个人给他介绍对象,以前一个也没有。但罗林川没得到机会体验植发手术,以及术后令人羡慕的蜕变。他去咨询,医生说他脱发面积太大,而且还在继续发展,不具备植发的条件。

植发医院的咨询师也穿着白大褂,被称为医生,有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清洁区,有水池和消毒用品,墙上贴着洗手的标准步骤。医生正讲着植发的技术,突然从桌子左边被电脑挡住的角落掏出一颗头。头是塑胶头,女性的脸,寸头。“她”的发际线、眉毛、睫毛、唇周,凡是能种植的地方都画满彩色线。

植发就是取自己头后的健康毛囊,种到需要的地方。罗林川头上的“西墙”塌得太多了,“东墙”不够拆。更不幸的是,西墙还会不断再塌的。

既然如此,罗林川也就不像植发医院那么热衷于做广告,因为“我们与其教育(客户),不如等嘛,反正他植发三年以后的话……他(原有的头发)还会掉的呀。”

各种各样的办法都试了,他还是老老实实去了三甲医院皮肤科。看完病出来,他盯着宣传栏上的主治医生照片,好多都是秃头。另一位轻度脱发的发友也去看病,发现医生比自己还严重——

“哎呀大夫,我脱发了,可焦虑了,咋办?”

“你看看我。”

“那你能治好吗?”

“你习惯就好了。”

脱发十几年,罗林川看人都先看头发。女生长发及腰,说明气血足身体好,男生年轻秃顶,很可能是亚健康,未老先衰。我到他店里采访,发型师盯着我的头发,又绕到身后看,欲言又止,直到我把发辫散开证明我头发很多,他才罢休。

35岁时,罗林川去美国出差,遇到十几年没见的大学同学。印象里同学脱发比自己严重,一见时却有一头秀发。他再三询问,同学给他看了发片,带他也做了一顶假发。罗林川回国开始做美国假发的代理,后来自己开了公司。发片不断升级,用发夹夹的,用胶片粘的,后来还有超薄能露出发际线的。他的头发也在不断脱落,发片面积从最开始15厘米*13厘米,16厘米*14厘米,后来宽度稳住了,17厘米*14厘米,18厘米*14厘米,最后变成目前大约半个笔记本的大小。

做“假”生意

罗林川的店开在写字楼或公寓楼里,外人找不到。店里有间屋子,墙上横平竖直挂满一袋袋头发,是客户留下的。很多客户会做至少两顶假发,每周来一次,摘下一顶做护理,戴着另一顶回家。他们希望除了发型师,全世界都不知道自己“做了假”。罗林川的一个投资人也用假发。他们在会议上见面,投资人特意拉他到一边嘱咐,不要跟别人讲。

罗林川和发友们的交谈中,只说“发片”,不说“假发”,带个“假”字,总是会和“恶丑”联系到一起。

客户要做头发,打电话预约了才来店里,来了走进一间间隔开的屋子,戴着帽子进去,摘了帽子出来。前台咨询常常要瞅半天,才能认出自己的客户。中间的过程不能看,我在店长的办公室等,只听见隔壁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后来知道这是在制作头型模。根据店长描述,先用保鲜膜覆盖头顶,描出脱发部位的形状和头顶发旋的方向,再横竖贴上纤维胶条,固定成一个“壳”。

罗林川坐在办公室里,身旁放着一摞摞的“壳”,代表着刘先生、王先生、张先生、李女士······他没见过他们的头顶,只知道自己的头不好看,“鬼头鬼脑的,像尖板栗,比蒋介石还尖”。这些壳将在一个月后变成发片,从工厂里出来,成为人的一部分。

2010年,他做假发生意5年,开了3家店,客户来源都靠口口相传。罗林川宣称店里普通销售的成交率只有50%,而有脱发经历的销售成交率能够达到80%。最近一年新开的加盟店,一半以上的店长都是脱发者,他曾经的客户。

2011年,他拿到天使投资,新开店13家。他参加央视创业节目,对着镜头露出头顶,和戴假发的效果作对比。不过上电视后,罗林川再没主动看过电视上的自己。

他也去街上发过传单,看到有脱发迹象的人,走上去递一张,总被拒绝。有人看一眼就要生气,说,我不脱发。后来他做竞价排名,出了魏则西事件,人们不信百度了。他搞老带新,层层提成,又涉嫌*。接下来他想把门店开到街边,好能接触到更多客户,但为了不把人吓走,得挂个“生发”的招牌。

罗林川的一个朋友今年六十多,永远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参加社区活动,和十几个老太太一起跳广场舞,帽子也突兀地顶在头上。罗林川想推荐产品给他,又怕揭人伤疤。唯一一种可行的方式是装作无意地告诉对方,我看到有个做“增发”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听说效果很好。点到为止,千万别多说。

“假”的总得偷偷摸摸,“真”的则大摇大摆。假发生意令人有耻感,但植发生意非常时髦,现在的植发医生几乎成了创业偶像,大幅海报立在高档写字楼里,不远处获得同等待遇的是宋慧乔和欧洲投资移民公司。如果你再走几步进入地铁,墙上贴满“上午植发,下午上班”;回到家进电梯,又会看到法律大咖吴法天现身说法,po出植发前后对比照。

几年前,植发医院常来找罗林川帮忙引流客户,现在反过来,客户在植发医院过一道筛,做不了的,或做失败了的来找罗林川。有的是新植的毛囊成活率低,有的是原生头发继续脱落,并非所有医院都把植发风险明确告知脱发者。罗林川接待了很多这样的发友,他告诉他们,我们追求的不是痛苦的、漫长的生发过程,我们追求的是有头发以后更加精彩的人生。

罗林川的店里,一个和他同龄的公司老板戴上发片,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拿出一张老照片对比着看。他对发型师说,这是我20年前的照片,我的头发就是这样的,我现在又回去了。也有人在假发上寄托幻想。一位客户要求把发片做成一根从额头到脑后的三股辫,还有拿着明星照片来的,说就要这样的发型。

下班回家路上,罗林川收到微信,一位客户担心陆家嘴高楼间的风会吹掉发片。他立马招手拦了一辆摩托车,给五块钱坐一段,探头对着风,风吹起额发,伸手自拍视频发给客户。

他想起自己最想销毁的一张照片,也与风有关。大学里圣诞节全体拍合影,拍完要分给每人一张。他嗨得忘了形,喊着茄子满脸惊喜,突然迎面吹来一阵风。咔嚓。那时学校教室里有专门摆在讲台上的电扇,他从来不用,怕风吹起本就不多的头发。

现在罗林川手机里存满照片和视频,采访时他常举起手机向我展示,滑动向下,都是各种发型的自拍和各种形状的头顶。而脱发时期的照片,一张都没有。那些年像是消失了,证据只能往身份证件上去寻。

失控的生活

第一任妻子见证了罗林川逐渐失去头发的过程。他们在大学舞会上相识,那时他是校文艺部长,她是隔壁学校的学妹。毕业后她追随他到上海,结婚生子。罗林川相信那时妻子是仰慕自己的,但后来他们一同出游,他顶着稀少的头发,连向陌生人问路都做不到。

他在大学里教英语,走在路上碰见两个新生,一个问,你们英语老师是谁?另一个说,是个秃子。上课讲笑话,学生一笑,他就担心,是不是在笑我的头发?回到家,他对着镜子梳头,妻子的话在他听来就是嘲笑,“那几根毛你老是梳它干什么呀?”他疑心妻子看不起自己,或是变了心,偷偷跟踪她,被发现。第一段婚姻在儿子三岁时走到终点。

后来戴了假发,罗林川常跟客户宣讲,“好奇害死猫”,真实的样子不要让太太或女朋友看见,做了发片就“可以骗老婆一辈子”,“打架不怕老婆揪头发”。

第二段婚姻十几年,太太和女儿都没亲眼见过罗林川真实的发际线。除了他上央视那次。女儿那时还小,看了电视,好奇说想看摘了的样子,罗林川笑笑,“这有什么好看的啊”,打岔过去。太太也曾问他,怎么上厕所不关门,洗个头却要把门锁上?他不耐烦解释,说是隐私。那块20*15厘米的头皮是个秘密,最亲近的人都不能窥探。

除非为了公司。在向投资人或客户介绍产品后,他会展示一点假发的破绽,说出自己也是使用者,证明发片逼真。他在央视节目中露出头顶后,公司咨询电话和央视节目热线都被打爆。

后来罗林川告诉我,录制节目时,那块没有头发的头皮也不是真实的。他实在不能接受失去假发的自己,向编导要求戴一块面积稍小的发片,充作真实情况。

那时他刚拿到天使轮投资,辞去大学教职,从兼职假发生意人变成全职创业者。太太和他在同一个大学教书,不同意他辞职,却没能拦得住他。投资人要求他一年至少新开10家店,他参加创业营、创业比赛、全国出差。投资人还说,假发这事儿很好,聪明的早点上市,笨的就晚点,于是罗林川自费58万去读商学院。家里他成了甩手掌柜,买房、装修、卖房、换房,他一概不管,太太和他大吵。罗林川说服自己凡事不能两全,依旧出差巡店,出国考察。

太太伤心,说,这么多年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没想到过要找你,我宁肯去找别人,我都不知道跟你这个婚姻有什么意义。两人从分房睡,到分居。太太提出离婚。

今年他和第一任妻子的儿子大学毕业了,稍有脱发的迹象。罗林川开始紧张,催他赶紧找个女朋友,趁形象还好,有的选。儿子敷衍答应。他又问儿子愿不愿意接自己的班,来公司帮忙,儿子岔开话题。儿子从不为他的事业感到骄傲。他也避免和女儿谈起自己的事业,担心女儿的同学知道了,说“她老爸戴的假发,她老爸是做假发的”,“你怎么说它都不高尚嘛”。

他自认是慈父,因为“严父都是帅的那种,心中就是自信的,要求‘你错了,改!’……慈父比较窝囊一点,暖,叫暖男……自己觉得低一等。”

女儿上初中,他从没去开过家长会,不知道她的班主任姓什么,记不清她是哪年出生的。有次女儿问他,爸爸你知道我是几年级几班吗?罗林川不确定,蒙着回答,女儿笑笑说,你蒙对了。儿子从小成绩好,有人向他取经,他其实没有经验可介绍,只能说,“自学的孩子永远学习好”。现在他也用这句话鼓励女儿。

采访中我提出和他的儿子、女儿、两任妻子聊聊,罗林川一一问过,转达给我,他们都不愿意。他告诉我他确实没办法平衡事业和家庭,感到愧疚,却骑虎难下。他说他很久没有这样向人倾诉,这次采访是他难得的宣泄了。

“中年人其实面对的就是这种……你的工作、你的健康、你的家庭、朋友圈、事业,其实已经无可选择,或者说……这条路你已经选择了,你想再重新启动,按重启键,实际上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了。”

能随心所欲的也只有发型了。他常换不同的发片,有时三七分,有时是长的毛寸,如果用现在最新的技术S001——“就像避孕套一样,很薄的”,他还能梳油亮的背头。他甚至能控制自己的年龄:想年轻几岁,就把发片往前戴,想显老一点,只需把发际线后移几厘米。

罗林川的脱发也是遗传自父亲,但亲弟妹都头发浓密,基因只选中他一人。他想到相声里说,谁谁的头,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自己的名字“林川”就是山水和河流,说的就是“头”。他还抽过一签,“云梯直上万人头”,他更相信自己的命运和“头”相关,是注定的。

罗林川开公司十几年,最初的骨干员工是“十三太保”,后来减员变成“四大金刚”,他扛着。他去读商学院,教授讲,40%的成功没有任何原因可循,都凭运气。他爱看好莱坞大片,也喜欢《老人与海》。他有时相信“坚持到最后一刻总会改变”,有时丧气,想着企业早晚都会死的。现在他有机会就去庙里拜,不求别的,只求神仙显灵,让天下脱发者都不再困扰。

天下脱发者包括普京和查尔斯王子,我在采访发友时常听到这两个名字。发友们认为脱发是一种超越阶级的命数。罗林川手下的一位店长以此安慰客户——这事要能解决,人家早就解决了。店长更有一套“精神胜利法”,认为毛囊退化可能是人类的进化。猿人浑身长毛,是为了御寒。现在人进化了,毛就掉了。

罗林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聪明绝顶”,反正想不通的时候他就跑步。二十年前他从不跑步。一跑起来,头顶稀疏的头发一跳一跳,他感觉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后来创业,他为了测试发片的牢固性,去跑步,慢慢成了爱好。

他和商学院同学跑马拉松,勉强跟上队伍,跑完就休克了。他后来只自己一个人,沿着没人的黄浦江边,从清晨五点跑到七点。跑完他发朋友圈,8504。这是他的生命倒计时,距离死亡还剩8504天。年轻时有个道士算命,说他将死于72岁的中秋夜。

罗林川的真头发已近花白了,假发却不会自己变白。他打算让工厂在发片里加一些白发,3%到5%。他不知道等年纪再大一点,能否接受自己不戴假发的样子,但准备好适宜的装备,总是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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