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王晟
事情大概发生在2013年的冬天。
那几天是这个冬天巴黎最有下雪征兆的日子,温度已经降到了冰点,风刮在脸上刺痛,即便是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街上站一会儿也手脚冰凉浑身打战。但我们偏偏被要求去完成一项户外作业—上蒙马特(Montmartre)高地进行一次田野调查,观察那里居民、游客和商家的状况。
在蒙马特高地的最高处,靠近圣心大教堂(Basilique du Sacré—Ceur)的地方有一个小广场,四周有许多餐馆和咖啡馆,中间围着一些集市,还有不少街头画家在这里驻扎或是游走。那里人流量很大,游客们参观完圣心大教堂,大多会在此停留休息。
我们几个人就在那里站了许久,天气冷到要躲到咖啡馆的露天座椅附近,去蹭煤气暖炉。法国同学很希望我们几个中国人能找到一些中国游客攀谈一下。可惜时间将晚,团队客们早已陆续下山,只有韩国人时不时地出现一下,用亚洲面孔牵动着我们的神经。
在意志行将被寒冷摧垮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街头画家里的一个亚洲面孔。我的同学上去攀谈了一下,知道他是一位香港同胞,十几二十年之前就到了巴黎,早已在这里安家。问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从事街头画家这个行业,已头生华发的他憨厚地笑了笑说:“总要生活的嘛。”
我们的交谈并没有持续太久,大家都冷得受不了,他也准备早些收摊儿回家去陪伴家人。按照正常上班时间估算的话,他已经在这骇人的气温里待够8小时了。
后来我就再没有上过蒙马特高地,很快,我就把这个小插曲给忘了。
再想起这位画家是在很多天之后,我去电影院看今年大热的印度电影《午餐盒》(The Lunchbox)。其中有个镜头,讲到主人公Saajan每天都要路过孟买的一个公园,那个公园的门口有一个街头画家,天天对着一个景,画一样的东西。其实他的每幅画都不一样,因为他会把那个时刻的人和事都记录到他的画面中。而Saajan很幸运地在一幅画中找到了自己。
看到这里,我忽然记起了那个香港画家,我依稀记得他的画,画里全都是蒙马特的景致,景里有不一样的人,他们应该也出现在他定格的那个时刻。
他的画卖得并不贵,便宜的二三十欧,贵的也就100欧上下。知道我们是学生之后,他回忆起他当初刚来巴黎留学时的情形,感慨这些年物价涨得离谱儿,“我当时租一个十几平方米的阁楼,月租也才150法郎”。
我想他当年来到法国求学,也是想过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然而梦想并不是常常能照进现实的,现实让他最后成了一个街头画家,并且安于现状那么多年。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跌宕起伏,尝过多少无奈,咽下多少不甘,才能放下梦想、安于现实?我没有办法去想象,也暂时体会不到。
其实他的画画得不算差,在蒙马特街区的艺术家比赛中还拿过奖。我记得当时我们问过他为什么不找一个画廊代理他的作品。他回答说,巴黎的艺术家们竞争激烈,找画廊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艺术是个美丽而残酷的事业,在这个领域里,天赋占了九成,剩下一成才归于人的努力。我做过很多年艺术记者,大大小小展览看过无数,又在巴黎的艺术氛围里泡了一年多,虽然不是科班出生,但对艺术作品也有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通过一件作品的意图、构图、用光、笔法等等来形成,尽管可能不够科学,但大概能帮助我去判定一件艺术作品所在的层次。而这位香港画家的作品,在我看来,差不多刚刚够得上画廊代理的标准,我相信他一定也为此做过努力。
许多如今功成名就的艺术家都有过海外留学的经历,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有过当街头画家的经验,比如陈丹青。尽管艺术需要天赋,但进入艺术市场又涉及更多复杂的因素,因此有很多留在海外的艺术家无法出头,也不全是因为天赋不够高。比如去年爆出的旅美画家钱培琛涉嫌造假案,早年他当街头画家的时候被一个艺术商人相中,在长达15年的时间里按照艺术大师的艺术风格进行再创作,这些作品被当作大师原作出售,案值高达8000万美元,竟然从未被发现过。
从林风眠那一辈人算起,近百年来多少中国艺术家来到巴黎这座艺术之都,又匆匆离去?留...
1990年,少年意气的台湾音乐人黄舒骏在歌林唱片旗下发表了自己的第三张个人词曲演唱专辑《未来的街头》。在同名主打歌里,黄舒骏唱出了一个小时候遇到过街头画师,并梦想到巴黎学习艺术的青年人,最终梦想成真时的困惑:“属于自己的无法认同/属于别人的难以追求/千辛万苦划过半个地球/只是换得更深的失落/有一天他在罗丹博物馆中/赫然看到一尊小小的达摩/站在巴尔扎克雕像后/透视他心中的脆弱/他热泪盈眶,他终于懂/罗丹旷世巨作的源头/记忆中的一切再度复活/他仿佛见到那画师的笑容/他收拾行囊离开欧洲/回到旧日的万华街头/铺好纸张他放好笔墨/等着孩子与他再相逢/孩子!我在未来的街头等你。”歌词里命运轮回的隐喻显而易见。
如果说我当年初听这首歌时并不是特别明白这首歌要讲述的内在逻辑的话,面对钱培琛案,以及蒙马特高地上的那位香港画家,十几年后的我已经对《未来的街头》再无任何疑问。
我至今还没有去过罗丹博物馆,所以也就不知道巴尔扎克雕像后面是否真的有一尊小小的达摩。但我知道,对于那些留在巴黎街头的华人艺术家来说,这里并不是旷世巨作的源头,而是一场耗尽终生的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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