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宛芙(北京大学)
美国历史学家卡尔·贝克尔曾说:“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澎湃新闻·私家历史特别推出“大学生写家史”系列,记录大时代下一个个普通家庭的悲欢离合。
我的外婆吕淑珍出生于1957年,只比她的二女儿大了14岁。一年前,是吕淑珍丈夫的葬礼,吕淑珍没有参加,独自一人躲在拆迁新房的卧室里哭。
“等将来我再找个老伴,把这房子一卖,算球了,妈的。”葬礼结束后,面对赶回家来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吕淑珍一边抹着饭桌上的烟灰,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个提议遭到了儿女们的拒绝:“你新找老伴我们不管,但我爸的房子你不能卖,这是他留给我们的念想。”
听了这话,吕淑珍不再言语,她从裤兜里又掏出一根烟来,点上,烟雾缭绕着,模糊了她的面容。
一
吕淑珍出生在辽宁省阜新市蒙古族自治县旧庙镇下属的旧庙村,这里地处辽西低山丘陵地区,地势自东南向东北缓慢倾斜,呈波状高低起伏。吕淑珍家有姐儿五个、哥儿三个,她排老幺,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女儿。尽管成长在物质匮乏年代的农村,但吕淑珍从小并没受过什么苦,她的父亲是公社的大队*,家里总能吃上黄澄澄的小米饭。
在家里,照顾八个儿女是母亲的活儿,纳鞋底补衣服是大姐的活儿,早起烧饭是三姐的活儿,四姐遛鸡喂猪,二姐身强力壮,跟几个兄弟们一起下地。吕淑珍自幼在田埂山野间长大,爬老树掏鸟蛋不在话下,针线活却一点儿不会。
就这么无忧无虑地长到9岁,到了入小学的年纪,“文化大革命”来了。尽管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给新中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但对于这个边远的小乡村来说,上级的指示并没有彻底打破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吕淑珍依旧按照惯例上了公社里的小学,只不过教学模式变成了上午在教室上课,下午去田间劳动,“当时小孩儿嘛,出去劳动就跟玩儿似的,还挺好玩儿的。”提起那段经历,她这样说道。
在学校玩儿了十来年,吕淑珍报了公社的护士班,学扎针。一开始,还有公社医院的大夫过来给他们上课,后来学校管理都乱了套,没人教也没人管,学了一年多,到底也没学会扎针。从学校毕业后,吕淑珍去了父亲所在的大队,在大队妇联当了三年办事员,然后正赶上生产队承包给个人,她从大队里出来,开始搞对象。
吕淑珍形容自己对杨德忠是一见钟情,“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长得比他更好看的男人。”杨德忠身高一米八,长得很像*,就连下巴上那枚黑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杨德忠是城里人,比吕淑珍大了13岁,在阜新市发电厂当电工,家里一贫如洗,吕淑珍的爹妈都看不上他。但架不住吕淑珍心里喜欢,半年后,她抱着铺盖卷,欢天喜地地随着杨德忠来了城里,住进了单位给他分的40平小楼房。就在她准备迎接自己生活的新篇章时,突然有三个衣着寒碜的孩子出现在她家,年纪最长的那一个用带敌意的眼神瞪着她,一脸倔强。
二
一年后,吕淑珍还住在那栋拆迁新房里,她每天跟同栋楼的老太太们出去遛弯跳广场舞,她还是孤身一人,没有找新老伴。
吕淑珍对这间房子也有感情——这间新房是她和杨德忠一起在儿媳家那间没暖气的平房里住了近三年才换来的——九十平,两室一厅,有门禁和安保的小区,电梯、高层、砖红色的墙体,宽敞明亮,有地暖,吕淑珍很喜欢这里。
房子的装修是女儿和女婿跑的,女婿也是电工,带着朋友免费给新房装了水电。照理说,新房刷完漆都要晾上一段时间再住进去,女儿女婿也是这样建议的,但杨德忠却等不及了,他坐在轮椅上,歪着头流着口水,口齿不清地大骂:“操*!操*!”吕淑珍拧不过他,装修完不到一个礼拜,就随着杨德忠搬了家。
杨德忠得脑血栓瘫痪在床已经十五年了。2005年的那个冬天,杨德忠陪吕淑珍回娘家,一同前去的还有三个儿女和他们各自的爱人、孩子。那是一场盛大的团圆聚会,女儿找来开出租的朋友,花二百块钱包下了一辆面包车,载着一家人前往旧庙。
2005年的旧庙黄沙漫天,土路的尽头矗立着三栋相连的红砖平房,那里便是吕淑珍的老家。车在院子门口停下,三个年轻的半大小子出来迎接,他们脸颊上都飞有两片高原红,皮肤黝黑,笑时露出一口白牙。他们是吕淑珍的侄子和外甥,见一众人等下车,便热情地迎上去打招呼,一边说话一边把他们往屋里带。
即使屋外阳光耀眼,平房里的光线依旧很阴暗。煮饭炒菜的灶台与堂屋相连,几个皮肤黄黑的中年女人穿着袄子围着灶台忙活。堂屋很是热闹,多年未归的女儿终于回了娘家,亲戚们拉着吕淑珍的手问东问西,杨德忠的兴致也很高,同几个叔子舅侄蹲在门口吐烟圈。
遍地黄土的院子是小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围着院子正中央炖着大骨头的铁锅绕圈子跑闹,其中一个小男孩用树枝戳到了一个小女孩的眼角,哭喊声与叫骂声瞬间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唯一寂静的是西屋,吕淑珍那当了一辈子*的老爹此刻正气若游丝地躺在炕上。他身上依旧穿着平日穿惯了的老式中山装,身材干瘪,脸颊塌陷,眼神涣散地看向窗外。吕淑珍在姊妹地陪同下坐到老爹身边,双手紧紧攥住老爹那枯瘦如柴的手,想要开口,眼泪却堵住了嗓子眼儿。
“多吃啊,多吃。”吕淑珍的大姐热情地招呼着。杨德忠被男人们劝着喝了一瓶52度的三沟白酒,他双颊绯红,讲话也有些大舌头,喝到最后,他被吕淑珍的大伯搀着去院东边的茅厕里猛吐了一番。晚上五点,吕淑珍最后一次去西屋看了老爹一眼,然后便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面包车。亲戚们都站在院子门口向他们挥手,“再来啊,再来。”他们的声音饱含殷切。回去的路上,小孩子们吃饱了开始撒欢,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杨德忠靠在吕淑珍肩上,打着呼噜睡着了。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聚会以后还会有无数次,临走前杨德忠还跟吕淑珍的大伯说:“下次我带点好酒来咱再接着喝。”但这个约定直到杨德忠去世,也再没能成行。
三
扯了结婚证之后,吕淑珍才知道,杨德忠是二婚。
1968年,经同事介绍,刚到发电厂上班的杨德忠认识了小学老师韩靓萍。韩靓萍长得眉清目秀,说起话来温温柔柔,深得杨德忠欢心,两人认识才三个月就扯证结了婚。韩靓萍身世凄苦,生母生她时难产而死,不到三岁父亲就娶了继母,继母不喜欢她,总是明里暗里地挑她毛病。扯证办酒时,韩靓萍主动提出不叫继母,杨德忠自然同意。继母觉得韩靓萍和杨德忠不叫她是下了她的面子,害得她被邻居们嚼舌根子嘲笑,从此便与这两人结下了梁子。
自幼在继母的斥骂声中长大,韩靓萍虽然表面看起来低眉顺眼,但骨子里却有一股不屈不挠的韧劲儿。不顺她意的事情虽然她不会明着反抗,但却总是会在暗地里同人较劲。杨德忠则有个一点火就着的暴脾气,看谁不顺眼便是一阵摔打叫骂。尽管刚开始的几个月,爱情的荷尔蒙冲昏了人的头脑,让两人好得如胶似漆,但当激情褪去,生活被柴米油盐的琐碎填满,两人的本性便都暴露出来,经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摔得家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尽管日子过得并不如意,但在这短暂的六年婚姻中,韩靓萍还是生下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1974年3月的一个傍晚,和往常一样,韩靓萍在厨房准备做饭,三个孩子在卧室玩闹,最小的那个刚满一岁,在炕上不安分地扭动,脸上糊着口水在咯咯地笑。杨德忠满身酒气地打开家门,带进来一阵冷风,吹得在厨房的韩靓萍打了一个冷战。家里的窗户纸在北风的呼号下沙沙作响,眼看就要破裂,“明天要贴张新的窗户纸上去。”他想。
“这屋里咋这么乱套啊?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杨德忠在堂屋嚷嚷道。或许是他语气中的愤怒与不奈感染了卧室的小儿子,原本还在咯咯笑的婴儿霎时间爆发出尖锐的哭号,哥哥赶忙从炕上抱起他,有样学样地一边摇晃一边轻声安抚,但都无济于事,刺耳的哭号一声高过一声,令人心惊,也令人烦躁。心惊的是哥哥姐姐,烦躁的是杨德忠。
争吵就是从这样一个小小的导火索开始的,从谁收拾家、怎么带孩子,到“你全家都看不起我”,再到“我怎么就跟你结了婚?你就是个骗子”。吵到最后,厨房里散落着碗碟的碎片,杨德忠摔碎了碗架上的最后一个瓷碗,心里仍觉得不解气,一把推倒了手拄墙正喘着粗气的韩靓萍。韩靓萍身后是一口腌咸菜的大缸,摔倒时她的脑袋恰好磕在缸口,鲜血顺着她的脑后滴答滴答往下流,她则眼睛一闭,疼得昏死了过去。
四
从旧庙回来后不到半个月,杨德忠觉得身体不舒坦,他从前就有过脑血栓的病史,有些担心,便去医院检查了一番。
“脑血栓复发,需要住院。”医生诊断道。遵从医嘱,杨德忠交钱住了一个月的院,原本是两脚走路进去的,出院时却是被人用轮椅给推出来的。
关于杨德忠住了一圈院反而把自己住瘫痪了的原因,到目前为止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医生给打错了药,导致血块淤积,压迫了神经系统;另一说是跟杨德忠同病房的一个老头,他的儿子不孝,明明能治好的病却不肯掏钱给治,最终导致老头去世,杨德忠听说之后十分生气,把自己给气严重了。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不影响事情的结局,杨德忠瘫痪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从一开始的只是不能走路,到后来连话都说不清楚。他每天坐在轮椅上,躺在炕上,由吕淑珍搀着喂饭、做复健,一瘫就是十五年。
即使生病卧床,杨德忠的脾气依旧十分暴躁。他总是对着吕淑珍破口大骂,在她喂饭不小心烫到他时,在她做事不符合他心意时,在她买盐买贵了五毛钱时,他破口大骂:“操*!操*!”他说起话来口齿不清,只能在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表达自己的意愿,唯独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操*!操*!”房间里终日回荡着这句粗鄙上不得台面的话。
每次被骂,吕淑珍都咯咯地笑,尽管偶尔她也会生气,把抹布摔到杨德忠身上,佯装愤怒地说:“他妈的,我不管你了,饿死你得了。”但她嘴上这样骂着,手里却还干着伺候杨德忠的活儿。
偶尔也有好的时候,杨德忠做了什么傻事,或者吕淑珍说了什么俏皮话,两人会相对着呵呵地笑,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一派岁月静好。
在杨德忠“操*”的骂声中,吕淑珍和杨德忠搬进了宽敞的新房。杨德忠很喜欢在白天被吕淑珍推到窗边晒太阳,他眯着眼睛,花白的头发泛着金光。但这样的好日子没过上多久,有时候提起那段日子,吕淑珍会背过去抹眼泪,她把当时杨德忠的急躁称之为一种“预感”——他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才那样急不可耐地想要搬进新房。
五
韩靓萍脑袋上淌下来的血让杨德忠从震怒中惊醒,他赶忙抱起韩靓萍向医院跑去。当晚,韩靓萍就进了重症监护室,鼻孔被插上氧气管,“醒不醒得过来就看命了。”值班医生这样说道。
事实证明,韩靓萍的命不好。
自从韩靓萍与杨德忠举办完婚礼,韩靓萍继母的怨气就一直憋在心里,如今,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两全的报复方式。她趁深夜潜入了重症监护室——在没有监控的年代,这样的潜入要简单得多——拔掉了继女身上的氧气管,第二天一早,医院便宣布韩靓萍死亡,杨德忠因过失*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当时,韩靓萍的三个孩子,老大5岁,老二3岁,老三不满1岁。杨德忠入狱,三个孩子分别被送到了他的兄弟姐妹家里寄养,直到七年后他从监狱里出来,给他们找了新妈,他们才重新回到了自己家。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三个孩子,吕淑珍心里惊讶又忐忑,她对自己说:“是我自己选的,怎么着我也得走完。”于是她接纳了这三个孩子,尽管当时她还很年轻,只比三个孩子中的老大年长了不到11岁。担心吕淑珍会对这三个孩子不好,杨德忠与她达成了协议,他要求吕淑珍不能生育属于自己的孩子。或许吕淑珍曾经反抗过,也曾因为觉得委屈不值而在深夜哭泣过,但在四十年后,提起这一切,她会云淡风轻地说:“不用遭那生孩子的罪就有了仨孩子,挺好的。”
日子过起来了,她与三个孩子相处得还不错,他们都管她叫妈,于是她就成了他们的妈。户口迁到了城里,吕淑珍到了杨德忠的厂子里上班,但随着改革开放和国企改制的浪潮愈演愈烈,在厂里上班挣取的工资无法养活一家五口的生活,于是吕淑珍辞去了工作,到一个卖生鲜的大厦门口卖馒头。
那段时间,杨德忠被迫下岗,他脾气大,去了好几个厂子都因为受不了委屈被辞退,于是就整日在家喝酒,全家人都靠吕淑珍一个人卖馒头养活。当时阜新市正在搞城市建设,新的楼盘一座座拔地而起,盖楼的工人们最喜欢买包子馒头当早餐,一买就是十个二十个,吕淑珍一天出去卖三遍,挣的钱比蹬三轮和在厂子里干活都多。靠着卖馒头,吕淑珍买下了单位分的小楼,凑齐了三个儿女结婚用的彩礼嫁妆。但也因为卖馒头,吕淑珍天天顾不上吃饭,得了胆结石。
吕淑珍说,自己喜欢卖馒头,喜欢看着钱一块块地进账,尽管一天结束后这些钱都要上交给杨德忠,但挣钱的过程还是让她感到快乐。吕淑珍一直卖了十多年馒头,直到2005年,杨德忠瘫痪卧床,吕淑珍因为要照顾他,不得不停下来。
六
杨德忠只在新房里住了一个月。
2020年6月20日早晨六点半,杨德忠起来就觉得不对劲,吕淑珍喂饭时他的身子一直向左边倒,好几次都差点从轮椅上翻下去。
早上七点半,杨德忠突然开始翻白眼,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吕淑珍有些慌了神,赶忙给女儿和儿子打电话。女儿的手机一直显示正在通话中,儿子的手机打通了,接电话的人是儿媳,她说马上就过来,让吕淑珍先不要惊慌。挂断电话后没多久,杨德忠恢复了过来,他的呼吸变得规律起来,眼神也不再涣散。
早上七点四十七,儿媳摁响了门铃,看到了已经恢复平静的公公。公公笑呵呵地同她打招呼,仿佛刚才的惊险不曾发生。吕淑珍以为这只是一次小插曲,儿媳见公公状态不错,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还赶着上班,嘱咐了两句便离开了。
早上七点五十九,吕淑珍和杨德忠打开电视机看电视剧,中央八套正在播《猎豺狼》,吕淑珍和杨德忠一直在追这部剧,即使是今天早上的小插曲,也没能打乱他们的追剧安排。在看电视剧的过程中,吕淑珍依旧对刚刚的插曲心有余悸,她后怕地问道:“要是你死了可咋整啊?”杨德忠双眼盯着电视机屏幕,口齿不清地笑呵呵地说:“死了就死了呗。”
早上八点四十二,一集电视剧即将结束,吕淑珍感觉到杨德忠的脖子似乎在不听使唤地往一边倒,她赶忙上前询问,但杨德忠摇着头说自己没事。
早上八点四十五,一集电视剧播完,开始出片尾曲,杨德忠终于支撑不住,身子彻底栽歪下去。吕淑珍一边拍打着杨德忠的脸试图让他保持清醒,一边给儿媳打电话。
早上八点五十六,儿媳拨打了急救电话后从单位赶来,杨德忠此时已经陷入昏迷,吕淑珍用身子撑住他,避免让他摔到地上。
早上九点零二,救护车赶来,杨德忠被送往市矿总院。在ICU,他浑身被插满了管子。医生告诉家属,就算是救回来了,他将来也只能是植物人,让家属选择是否放弃治疗。
杨德忠在ICU病房靠着各种仪器设备硬撑了一周,等到大儿子从威海赶回来见了他最后一面,家里人做出了放弃治疗的决定。2020年6月27日15时07分,杨德忠因突发脑溢血彻底离开了人世。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吕淑珍说的,他说:“死了就死了呗,你放心,孩子们都会养你的。”
一年后,再问吕淑珍,对于这段婚姻是否后悔,她大笑了两声,语气平静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认准了就是彻底为他服务了。当时他生病的时候也有人劝我说:‘你就走吧,你这么年轻,非得守着他干啥呢?’但我就不是这样人,我认准了那就是这一个了,也没啥后不后悔的,反正都是自己选的。”
访谈结束后,吕淑珍给我包了青椒肉馅的饺子,坐在窗边,她夹起一个饺子,蘸上酱油醋,轻声说:“我现在自己一个人,也觉得挺轻松挺自由的,挺好,挺得劲儿的。”
饺子蒸腾的热气在空中弥漫,吕淑珍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她才64岁,她还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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