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考得最好的那批人,10年后怎么样了?400万人追更他开同学盲盒

高考考得最好的那批人,10年后怎么样了?400万人追更他开同学盲盒

首页休闲益智答题咔咔乐红包版更新时间:2024-11-13

北京下大雪的一天,我和辉子约在京郊的一间咖啡馆见面。那天,最低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多度,窗外,坝河两侧的树林都覆上厚厚的白雪。辉子推门进来时,身上冒着一股冷气,好久才散去。他才结束伦敦的拍摄,正在倒时差。困倦让他反应有些迟滞,他时不时望向窗外的树和河。水流是他拍摄时重要的意象。

你也许刷到过辉子的视频。他的账号名称是“在下辉子”。今年7月,辉子开始在抖音发布“同学盲盒”系列短片。每则视频有一个固定的开头:他把自己的高中毕业照挂在墙上,用玩具枪朝照片随意射击,如果吸盘粘住了谁,他就去和那位同学见面。

拍摄同学们毕业后的经历,是辉子两年前就有的想法。2023年,恰好是辉子所在的本溪高中2013届文科奥赛班毕业十周年。即使是在“做题家”的总样本中,这届文奥班也显得特别。这个班级,走出了辽宁省文科状元刘丁宁、脱口秀演员李雪琴、奇葩说辩手赵英男等等。视频里,辉子提出了一个抓人眼球的议题——“高考考得最好的那些人,现在都去了哪儿?”

视频评论区高频出现的词语是,“快乐”、“松弛”、“幸福”等等。成功学叙事在此刻失效了,奋力跃过高考的一代人,决定用新的标准——快乐,来定义他人。

我和辉子同届。和他不同的是,我是被奥赛班淘汰出局的人。对于奥赛班,我拥有的都是羞耻、压抑的记忆。高一最后一次大考,我甚至没有写完卷子就落了笔。从此以后,“尖子”的标签被摘去,换上的是“普通”和“平庸”。和辉子见面采访,我是有私心的。我想知道,曾经短暂相处过的聪明朋友们,后来会流向何处?天赋和努力,是不是会在他们后来的人生中持续奏效?为什么在这一代的年轻人心中,快乐更加重要?

01

在辉子的记忆里,本溪就是一个大“土坡”。整片市区围绕着海拔高600多米的平顶山。它又被叫做“山城”,无论在市区任何地方,人们抬头,都可以远远望见平顶山的尖顶。本溪高中其中一个校区就坐落在半山腰上。雪一旦下得很大,车子便上不了山。学生们只能下车徒步。平顶山白茫茫一片,星星点点的黑色人影缓缓向上挪动。许多本高的学生只认识从家到学校的这条路。

矿区长大的辉子,8岁那年到了本溪市区,上小学一年级。奶奶指着家附近的本溪高中对辉子说,好好读书,你将来就考这个高中。对本溪的小孩来说,升学的路径很清晰。本溪的高中,分层固定,这座城市最优质的生源都向本高流去。作为辽宁省重点高中之一,本溪高中一本上线率高达96.1%,“哪年没有出现省状元,就算发挥失常了。”

维持本高王牌的,是仿效“衡水模式”的管理制度。

眼镜的镜架只能是黑框,不能有其它颜色。女生必须剪五号头,刘海不超过眉毛,发根与脖颈平齐。老师把手掌横平地插进男同学们的头发,测量发丝的长度。一旦超过指缝,他们便抓着学生把头发剪短。走廊是鸦雀无声的,不让奔跑、不让打闹说话。笔落在地下,捡笔的时间长了,老师嗔他们,捡个笔都这么久。

空中,地上,目光所及都是标语。“南学衡水,北学哈三中”、“纵有千难与万险,本高铁流永向前”,这些标语流向他们的作业本、毕业照,还有学生们的嘴巴。誓师时,如果不把口号大声喊出来,老师就会不满地盯着看。每天中午午睡之后,为了打起精神,每个人必须在睡眼惺忪的时刻站起来,大声朗诵古诗。

辉子说,自己做过最叛逆的事,就是买了一副可以拆卸镜腿的眼镜。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就把黑色的镜腿拆了,换上橙色、蓝色。他用这种趣味对抗严苛的制度。

奥赛班一共五个,分别是一个文科奥赛班和四个理科奥赛班,剩下的普通班级,统称A班。每次期末大考,就是文奥班的一次大洗牌。如果跌出某个名次,就要收拾书包离开。高二升高三那次考试,最后一轮淘汰,全班同学静静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念名单。辉子的头一直低着,身体很紧绷。他听到斜后方有响动。老师拍了拍某位同学的肩膀,接着,同学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走出文奥班的门。那个同学后来向他描述,老师的手落在肩上的感觉,就像是审判,好像学习彻底没希望了,和好大学说再见吧。

那张毕业照是辉子刚上高三的时候拍的。经历过高二最后一轮淘汰,文奥班的人员固定下来,准备冲刺高三。那天,班主任订了一桶红色玫瑰花,分给每人一支,让他们拿着红花拍照。是为了凸显文奥班的独特性吗?辉子至今不懂玫瑰花的用途。那天光线很刺眼,很多同学的眉眼被晒得皱了起来。

同学们常有怪异的举动。辉子的同学万万记得,期中考试,老师组织班上同学对答案。对着对着,后桌的女同学放声痛哭,开始用剪刀剪自己的头发。受不了邻座摁笔的声音,一个同学在脑袋上缠了一圈胶带,贴上了一排纸,削减掉眼镜余光的范围,企图让自己变得专注。

文奥班的每个人几乎都记得自己在班上的学号。它和排名挂钩,时刻提醒这个号码的主人,他处在班级的哪个位置,他可以借由成绩获得什么样的特权,“人变成了一个数字,一个编号,自然而然地用你的排名去衡量你这个人。”

车轮战,联盟战,小组对抗。战争,挑战,PK。贯穿他们高中生活的,都是这些庞大、令人亢奋的词语。

其中让万万至今都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下战书”。每次年级大考以后以后,所有同学要挑班上的某个人进行挑战。在打印好的战书上签字,用力拍到被挑战者的面前,“下次考试我要超过你。”PK挑战的结果,会被展示在家长会的屏幕上,显示“某某在挑战中战胜了某某”。

如果在大考里,前50名混入了A班的同学,就意味着文奥班的防守失败了。老师会指着排名表“羞辱”他们,“你们看看,普通班的!”万万无法沉浸在这些剑拔弩张的战斗之中,他只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一次突发过敏,万万被送去抢救。在重症监护室醒来,他条件反射似的,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小本,开始古诗背诵。

02

高二下学期返校上课的第一天,阿荆就被通知,在某间教室集合。所有人落座以后,一个老师笑脸盈盈地走上台,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讲他从哪儿掉到了哪儿,又从哪儿爬了起来。他劝他们,看开一点。起初,阿荆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思来听,到后面,她心里的那个预想被印证——她要被文奥班踢出局了。

大部分学生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但阿荆很快释然。在奥赛班,每次放榜,她都因为排名垫底“感到丢人”,常受老师忽视。那种轻视是致命的。从小到大,成绩优异的他们早已习惯享受老师的关注,目光一旦被抽走,就会加倍失落。

后期成绩下滑,辉子一度跌到年级100多名。他进入文奥班被遗忘的地带,没有人给他下战书,这意味着,在学习上,他们藐视他。

只有上语文老师的课,辉子不是痛苦的。

语文老师30多岁,喜欢穿着旗袍,梳一条长长的粗辫子。和其他老师不同,她不用排名来评判学生。每周轮到语文老师值班晚辅导,辉子都会搬个凳子,到讲台上和她唠闲嗑儿。想他们聊王安忆的写作手法,分享一盒爆米花。她肯定辉子有创作的潜质,让他朗读自己的作文。“你心里还有一个底线,知道还有人是欣赏你的,不至于被人完全否定,这让你在那个环境下不会彻底地轻视自己。”辉子说。

阿荆对文奥班最幸福的记忆,也是上语文课。老师会放下教材,让同学们讨论《红楼梦》里的人物,剖析她们的命运,“你可以想象,十几个董宇辉在教室里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只有在语文课上,阿荆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学习机器。

如果可以,阿荆绝不想卷入这个机械化的系统。但在她十几岁时,她就意识到,她似乎只有学习这条路可走。

阿荆的父亲曾在自来水厂变电所工作,一次操作中,身体触到了高压电,四肢不得不部分截肢。母亲的工作是照顾他。两人现在已经双双退休。对父母,对生活的种种,18岁的阿荆统统不喜欢,她只想通过学习逃离本溪。父母对她说,最远你只能去北京,阿荆所有的志愿填的都是北京的学校。高中老师问阿荆,北京有什么好。阿荆说,北京不好,但是北京最远。

她如愿在北京工作,先后从事银行和资产评估工作。在交谈中,我问阿荆,有没有过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她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曾想做一名科学家。不是小时候随口说的懵懂梦想,她真的想过,可以去做物理化学相关的研究学者。但是,文理分班时,她仍然选择了文科。父亲在40岁时才有了她,家庭不足以支撑她的研究之路。她得追赶父亲的时间,尽快把教育知识变现。

三年前,阿荆把父母接到北京一起生活,成为父母的照顾者。只有在父母身边,她才有家的感觉。命运没有多么眷顾她,她几乎是靠着自己的一股蛮劲,获得了此刻的幸福。她记得文奥班的一堂政治课上,老师向她们讲述人活着的意义,“你赋予它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样的意义。”

面对辉子的镜头,她无法彻头彻尾地否定应试教育体制。她既是受害者,也是受益者。“在这样一个环境,这样一个城市,那样一群人里面,你不通过这样的教育,没有别的途径能走到现在。”

和阿荆不同,辉子在高中并未获得明确的指引。在语文老师身上,他在创作上的才华得到鼓励,但是,然后呢?

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辉子回到家,坐在书桌前。临近傍晚,夕阳挂在房间的窗边。身上的力气被统统抽去,他就这么呆坐着,看着天色变暗,“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了。”

03

只有极少数人能在闭塞、压抑的高中找到兴趣所向。万万就是其中之一。

高三那年,他得到一部手机。父母希望通过它联系他。每周五晚上下了晚自习,会躲进屋子,用手机看节目《我是歌手》的回放,痴痴看到后半夜。有的集数,甚至反复看两三遍,看得“抓心挠肝”。万万感受到做节目的魔力,“你把一群人放在一起,没有预设情节地去记录每个人的反应。这种碰撞太有意思了。”万万下定决心,他要去中国传媒大学学习电视制作。

那时,学校推荐自主招生的名额是有限的,老师只分配给零星的尖子生,万万得不到机会。他只好以个人身份报名中传的自主招生。考试那天,他发挥不错。回来时,一位老师把他叫了出去,问他,“中国传媒大学的自主招生过了么?”

“过了。”

老师接着问他,“你家里塞了多少钱?”

万万感到天旋地转:这是在干什么?听到万万“没给钱”的答案后,老师啧啧,“真的吗?那你回去吧。”

高考放榜,万万的分数够上南开大学。所有人认为他应该选择南开,但是他放弃了,坚持报考中传。这是他对那场“羞辱”的报复。

对于本高2013届文奥班的学生来说,大学更像是一个清洗自我的过程。

开学那天,万万拖着行李,顺着北门进入中传校园,恰好碰上一群学长学姐。他们身上,有一种自由无束的感觉。后来的四年,中传的多元和包容,托起了万万。有时候,他想,高中这几年,自己在干什么呢?为什么要那么苛待自己?

来自小城市的孩子,不能把应试教育的体制完全否定。但是,要抵达一种好的生活,少年时代经历的压抑和伤痛一定是必须的吗?

在大学,他接触过一位接受素质教育试点的山东同学,他们有素质拓展训练,有课外活动,能说一口流利英语。但高中给予的万万是死背教材的能力。讨论某段历史时,闭上眼睛,他能迅速想起教材某一册某一页的排版和构图。

2023年以前,辽宁高考英语试卷听力部分不计分,老师从不带他们练听力。无法带来分数的练习是浪费时间的。万万可以迅速做完一篇英语阅读题,但是真正交流时,他不会说,也不会听,只能沉默。

他更愿意相信,“一个人很晚才有自我意识的话,到人生很后面的阶段,会非常后悔曾经做过的事或者做过的选择。那种后悔是世界上最严重的内耗。如果这个自我意识能够早点觉醒,早点知道自己大概想要的方向是什么,会过得更容易、更顺遂一些。”

经历了那三年之后,万万深切地知道,他不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至今,参与过多档综艺节目的他,仍然排斥选秀节目的制作。看到17、18岁的选手,他会想到在本高的自己。选秀节目把人培养得程式化和扁平,“如果长期生存在这样的环境下,人难道不会废掉吗?”

他把对自由的向往,解释为高中这三年过度压抑之后,爆发出来的精神。

万万在一家大厂工作时,公司曾组织了一场大型运动会,部门挑选员工走方阵,选中了万万。走方阵的时候,看到整齐划一的人群,本高的回忆再度涌上他的脑袋。那年高一运动会,他也在走方阵。班主任在每个人的脸颊两侧贴上两个圆形的红色贴纸,一边是“必”,一边是“胜”。他不理解,为什么已经工作了,还要去做这样压抑的事情?

方阵结束后,大家四散开。几位健身教练上场,挥舞手臂领操。操场上近1000个人,跟随教练的动作摆动,只有万万直直站着,拒绝一起做操。长达十多分钟的体操,他不停地前后晃动手臂。万万说,那是他对抗心理阴影的方式。没有人再可以强迫他。

因为不同意领导把他调到另一个组,他们发生了争吵。万万理解领导是出于好意,希望他能在新组实现更多想法,但他态度坚决,如果领导让他去那个组,他可以辞职。领导反问他,“你家里有矿是吗?你和公司签了合同,就要听从公司的安排,公司明天让你去扫厕所,你也得去扫。”

“公司凭什么让我去扫厕所?即使这样,我可以选择不扫,我可以走。我家里没矿。我即使每天过很苦很苦的日子,每天喝粥,我也不会死,但是你绝对不能逼我干让我很不舒服的事。”万万回他。今年,万万从大厂裸辞,选择自由职业。

辉子找到他拍视频那天,他们来到一处社区游乐园。从彩色的滑梯呲溜滑下来以后,万万好开心。在那个当下,他萌生一种冲动,他要蹦蹦跳跳地离开拍摄现场。他真的这么做了。视频的结尾,穿着浅粉色T恤的他在歌曲《Three Little Bird》中展开手臂,以一种夸张的姿势跑向了远处。

他在初高中不时收到对他言行的评价,那时的他会难受,会规避做轻柔的动作。现在他毫不在乎,这些评价已经不能再影响他,“关他们屁事,我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视频播出后,更多的人被他重新肯定自己的话语打动。他们喜欢万万身上的多彩和活泼自由,发来善意的祝福,其中一条评论是,“万万是彩虹色。”

04

辉子发表的视频中,有关阿舒的内容是迄今播放量最高的,高达2.6亿次播放,点赞量403万。视频里,她扎着清爽的马尾,戴一副圆圆的眼镜,笑得眼睛眯眯的。我通过微信联系到阿舒,接受采访时,她在电话那头同样 “咯咯”笑个不停。阿舒给我的感受很不同,她坦率、松弛,一点也不拧巴。

本高放学的时候,阿舒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学生。姥姥在本溪陪读,阿舒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回家吃饭,第二快乐的事,是边看电视边抄错题本,“因为不用动脑子”。

她最害怕的,是班主任那双眼。课间休息是不允许在教室内说话的,班主任不定时在教室外巡逻,他的眼睛出现在前门、后门或是玻璃窗上。现在看到室内窗户的闪过人脸或眼睛,阿舒都感到很害怕。

每周一次的体活课,阿舒会和好朋友坐在操场边上聊天,想上大学之后的事。她已经想好,她要考人大,然后从政,“我当时想成为一个对国家有利的人。”她认定了自己毕业以后要去北京,抵达这个国家的政治中心。

高考放榜那天,阿舒哭了,她的分数不足以进入人大。她想过复读,但是考虑到不能再让姥姥这么费心照顾她。听从父母的建议,她填报了位于辽宁大连的东北财经大学。

后来的十年,阿舒仿佛消失了。她和文奥班的同学都断了联系,从未参加同学聚会,即使彼此有微信,也从没有说过话。比起和人碰面,她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她知道,大多数同学都考去了北京,这让她有点自卑,“我觉得我考得没有那么好”。

遗憾像一根刺,仍然藏在很深的地方。阿舒有过不甘心。进入东财的第一年,她身上延续着学习的惯性。每周,甚至每天,她都会去自习室上自习。不去就觉得不太得劲。和她一起的,是一群同样高考失利的同学。他们奋力想把遗憾抹平。

星海广场的海滩是阿舒的秘密基地。学不进去的时候,她就来这里,边听歌边顺着海岸线来回踱步,或是在沙滩上坐一两个小时。她告诉我,她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反而更喜欢在晴天去海边。耳机里放的都是欢快的歌,孙燕姿《第一天》,或是Taylor Swift的《Love Story》。“其实我不喜欢大海,可是我闹心的时候又总来海边,”阿舒笑了,“可能我没有地方去了。”

那个远大的志向一直维持到大学第二年,后来逐渐在读研之后消减,阿舒遇上了自己的研究生导师。导师给她最珍贵的东西,是过好自己的生活,人会因为不知足而偶感痛苦。阿舒遇上什么事,就找导师聊天。她会给阿舒推荐一本书,等阿舒读完之后,再问她,找没找到答案。不像以前翻练习册,一口气翻到书的结尾,就能看到完整解答。老师希望她慢慢来。

现在,阿舒每天朝九晚五地在单位上班,到了周末就去徒步和旅行,“我渐渐发现,我的性格决定了我是那种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好的人。我有理想,但它和我的能力不匹配。我好像没有能力去为国家、为时代做出什么样的事儿。”她开始认定,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佩服那些努力并且得到的同学的同时,不再和自己较着劲儿。

对于本高和文奥,阿舒没有多少指责和不满,“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有孩子,我不会让他上这种奥赛班。我真的不喜欢排名和比较。”

和辉子的见面地点,定在她常去的星海滩。夜晚的海面乌黑,对面是发出淡紫色光晕的蹦极塔。辉子问她,以后还参加同学聚会吗?她下意识的反应还是,“不要”。

她指着海,对辉子说,“现在没到开海的日子,到开海的时候,你就可以吃大螃蟹了。”

05

辉子的最后一期视频,是拍摄自己。

他想过很多拍摄的方式。其中有富有创意的,例如把时间顺序打乱,从后向前介绍自己。也有“返璞归真”的,把他生活过的地方走一遍。还有一个方案,他干脆不出镜了,就找拍摄过的同学,让他们分别描述辉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最后,他还是决定平铺直叙。把镜头对着自己,像其他所有同学一样,平实地讲述离开本高后的生活——

他记得,在北师大上希腊史的课时,老师用古希腊语写了一段话,班上一位同学举手示意,“老师,你这个词写错了。”结果证明,那个同学是对的。他不仅认识古希腊语,甚至会读。辉子很受震撼,他看见了自己和一线城市孩子身上流动的时间差。

从小他被灌输,成绩好就会享受到优待和重视。但是上了大学之后,这项规则失效了,考试分数仅仅是游戏规则其中条款之一。

北师大历史学院有条非官方的院训,是北宋学者张载的“横渠四句”,大一上学期刚结束,辉子就知道,自己缺乏坐冷板凳的耐心和毅力,成为不了“为往圣继绝学”的人。这项任务,交给会古希腊语的同学吧。

一位教考古学的老师,名字已经记不清了,他给辉子留下的印象是“古怪”。他教课认真,但是课上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上课以外的时间,他扎在学术研究里头,好像没有自己的家,总是睡在办公楼,甚至在办公室刷牙洗脸。

用东北话说,这个老师很“葛”。那么执拗、坚持自我,未必能争得多好的仕途。辉子在上高中时,习惯了打仗,习惯了努力之后就有快速即时的反馈。北师大朴素的老师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人也可以选择在漫长的时间里,做一件很久以后才能得到结果的事。在北师大的四年,跟着这些老师的步子,他走得慢却坚实。

大学毕业后,辉子前往英国继续读研。他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在此之前,他想去看一看不太一样的地方。回国以后,他很快赶上三年疫情。他尝试过脱口秀,做过科普知识类的自媒体账号、记录短片,他还试做过综艺,但是市场红利很快散去,这些尝试都没有令人满意的成果。他从公司裸辞后,疫情结束。

这几年倏忽过去了。辉子觉得,自己仍是一事无成的样子。对稳定的惯性依赖,让他勾起去大厂上班的念头。妈妈问辉子,要不回本溪高中当老师吧。他都咬牙拒绝了这些路径,“人生一眼望到头,没啥意思。”他还想再试试,于是,两年前拍摄同学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事实上,当那场被刻意制造的战役刚结束时,没有人会怀念彼此。

那个夏天,文奥班的所有同学都急于奔向新生活,包括辉子。那时候的他,丝毫没有想过,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他们。在应试教育管控下生发的情绪,被他们压在心底。直到后来的时间里,这些烙印才一点点在生活里展现模样。他们不得不消化和面对它。“只有跨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你才会对以前的人感兴趣。”辉子说。

好学生的痛苦,是很难述说的。尺度把握得不好,听起来便是对自我经历的炫耀。“可能只有我们彼此能懂对方为什么痛苦,你跟任何一个没有经历过这种制度的人去讲,他完全不能感同身受。你用胶带粘头发也好,你剪头发也好,我们都知道你为啥会这样做,不会觉得你是个神经病。”

辉子知道,人不会永远困在自己的少年时代。29岁是一个恰好的年纪,跃过刚毕业或者找工作的茫然状态,现在他们都达到了暂时的自洽和稳定,大家都明白了自己想要啥,不要啥,“他们不是富二代那种家境特好的,也不是那些家境很困难的人。我的最大的想法就是拍一拍普通人的终极答案,一个普通人,他努力学习到最好、最优秀,未来能成啥样,最远能去哪里。”

同学们都说,可能也只有辉子能做这件事了。成绩的分层,阵营的划分,让文奥班的同学关系割裂得厉害。辉子恰好是活跃在两边的人,他和谁都关系不错。

倒数第二期视频的主角,是同学刘丁宁。她在2013年、2014年,连续两年成为辽宁高考文科状元。以全额奖学金在香港大学就读一个学期后,刘丁宁退学复读,第二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8岁的她一度成为当地乃至全省的高考传奇。视频里,刘丁宁的讲述补足了故事的另一面。

初三那年,刘丁宁读《陈涉世家》,产生了逆反的冲动。她想反抗这样的生活,反抗别人定死的路。从港大退学是她鼓起勇气的反抗,但她在后续遇到的坎坷中明白,自己在被如此培养的过程中,早已缺失应对负面事件的能力。“应试教育去强调结果,强调考试成绩,并且拿这个东西排大榜去比较,立刻接受职业教育,立刻去找工作,在这个过程中非常缺乏‘成人教育’,教你怎样去思考和理解这个世界。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很好、很能适应,但是对我来说,我确实会觉得它有很大的缺憾。”

辉子再见到她,她已经从北大中文系硕士毕业,选择成为一名语文老师。文科状元选择当一名普通教师,听起来是一则略显可惜的故事。刘丁宁向辉子解释自己的选择,“她觉得,自己过去受到的教育一直都是有问题的教育,这让她对教育有了很多反思,想从事自己理想中的教育。”

迄今,辉子共发布了28个文奥班同学的视频,抖音平台关注人数达到了457.8万。有人仍在读博,有人做了全职妈妈,有人全款买下了一辆玛莎拉蒂。并不是所有人的故事都能得到反响,“其实很多人的人生是平缓地一步一步走,去看看那条路是不是可行的。这种故事无法刺激他们的神经。”

大学本科有一门课,叫做“史料学”。研究者可以根据报纸、期刊、日记,甚至是一个人留下的生活痕迹,来研究某一段历史。辉子一直偏爱微观史学,从一个人物、一种组织或制度做叙述性的历史研究。他拍下的短视频,在当下作为记录,在未来也许能成为史料,为这个时代提供一则侧写。

意外的是,在记录之外,他还收到了许多有力的回音。一些高中生或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会给辉子发来私信。他们说,辉子的视频是精神动力和食粮,给他们带去了启发和激励。短视频突破地域的限制,穿入不同的县市,触达新一代的学子。当丰富的人生样本展示在眼前,他们不再像过去的辉子那样,只能反复被喂食唯成绩论。

班级的同学人数有限,这份记录总有结束的时候。辉子告诉我,看到视频的关注度在猛涨的第一天,他就已经在为告别做准备,“就像浪潮一样,它一定会有落下来的一天。”但不论是和同学的重逢,还是年轻的关注者看过视频后发来的感谢,都让辉子在29岁这年有了新的方向。新的一年,他会再把过去最想做的记录短片捡起,继续未尽的事业。

他总想到在视频里放入“水”的意象,江水、河水、海水,他想表达,他们来源于同一条小溪,而后才各自汇入大海。

06

那么,高考考得最好的那群人,现在过得好吗?和辉子见过两次以后,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十分抽象的问题。这个问题的预设前提,是用成绩把人归为一个类别。但每个人的生命底色本就不同,即使经历残酷的考试机制,它仍继续作用,在每个人后来的人生中显露出走向。

高中时最乐呵、知足的阿舒,现在依旧抓紧微小的幸福,她对生活的愿望是“我就想和我对象能好好的”。从小向往自由的万万,依然不愿向系统妥协。曾被文奥“淘汰”的阿荆,没有因此自我怀疑,她从不因为他人的否定或评价而停下。

答案已经很明显——人的精神比机制顽强。

在辉子看来,“好”不一定意味着要获得多么宏大的结果,“小时候受看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影响,我们会想实现一种伟大的人生,我们的未来就是北大,科学家就得做两弹一星。现在你会发现,自己的各个方面距离伟大都非常遥远。大家都回到了日常生活具体的事,那些宏大的口号不能再感染你,真正能感动你的,可能就是衣食住行、你身边的每一段情感、每一段关系,我觉得,这些才是人能获取幸福的根源。那种具体也是有价值的。”

阿舒的视频聚集了15万条评论,其中一条是,“当下的人们更与这种平淡和真实共情。”网友们祝福阿舒,未来要继续这么开心。

秋天时,辉子回了一趟本溪。这座城市像一块不动的琥珀,除了多了一家万达广场,再没有别的变化。和东北其他城市一样,这里的人越来越少。辉子想起,以前老师和他们说,你们这些学习好的尖子生,长大之后都要走的,没有一个会回来建设本溪。他们从小就被赋予了离开本溪的宿命感。

在苏格兰格拉斯哥读书时,他常常想起本溪。格拉斯哥也是一座衰败的工业城市,多雨多雾,气质冷硬。一个世纪以前,这座城市的人口有100万,2016年缩减至60万左右。工业城市的宿命,是被时代忘记。但是那里的人总是很热情,充满活力地和他打招呼。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生存的某些规律,越贫瘠的地方,人越有向上的劲。

拍摄同学们以前,辉子曾经拍摄过一家本溪当地的书店。书店老板是他在本高时的学长。书店里售卖的不是主流的教辅,而是人文社科类书籍,学长业余时还做作本溪的文创冰箱贴。冰箱贴的图案是本溪关门山有名的红叶。一到秋天,本溪就变得一片朱红。辉子在北京、在日本也看过红叶,但他发现,它们远没有本溪的红叶透亮热烈。

他买过一些冰箱贴和明信片,送给英国的同学。有人说他,“小家子气,就这么抠?”辉子不同意,他觉得这个东西很特别,要知道,过去从没有人会为本溪这样一座被遗忘的城市去做文创。

望着窗外的雪景,辉子和我描述了一段他关于本高的金色记忆。每年12月,为了纪念“12·9”学生运动,本高都例行接力长跑。那时候,雪已经落满本高的操场,需要费力铲出一条雪道。辉子印象很深,走出教室,同学们全都等在雪地里,给跑道上的同学加油。结束以后,一群人闹闹哄哄地去食堂,分喝煮好的姜丝可乐。这是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快乐的、团结的、美好的瞬间。

之所以称之为瞬间,是因为它太短暂了。喝完热可乐,他们回到教室,继续卷入无尽的比较和竞争。他很难描述文奥班的同学之间微妙的关系,很多微小的、关于本溪的共同记忆,其中的痛苦和愉悦,只能在同代人身上得到回应。

五六分钟的短视频概括不了一个人的一生,他想在有限的篇幅里把故事尽量讲得完整。

去拜访英国同学的那集,用的都是英国乐队的歌,例如出发的时候,要用冲撞乐队的《London Calling》,结尾是Oasis的《Don't Look Back in Anger》,“告诉大家不要带着愤怒回头”。去拍同学阿婧,他用了两个人高中时共同喜欢的日本动漫《排球少年》的主题曲。阿婧喜欢音乐剧,他加了音乐剧的配乐。他记得远在南美的同学从小就喜欢听王力宏,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放一首王力宏的歌,视频再用雷鬼风格的歌曲《No woman no cry》作为结束。那首歌的寓意是安慰亲人,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如果说故事主线是给公众看的,配乐则是辉子给班上同学的情书。

辉子曾经梦见过高中。梦里,他穿着本高的校服,坐在教室中央,不停地背书、考试。那个梦很累、很漫长。他把高中三年重新读了一遍,却在高考的时候落榜。将要崩溃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大学文凭。没事了,没事了,他安慰自己,这才从这场梦中安全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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