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蒲把脸扭向车窗外,他很怕后座的凌淼会突然认出自己。他们毕竟算见过一次面,远远地,点了头,招了手。当然,老蒲心里清楚,以他的长相——宽脸、塌鼻、黄牙,根本不具备让人多看一眼的特征,但是凌淼不一样。她是名牌大学的硕士生,这样骄傲的身份就足以证明她的聪明,万一,她看人也像读书一样,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呢?
老蒲不是没想过大大方方给她打个招呼,但他没有这样做。一来怕专车司机和顾客这种商业关系让她尴尬,二来他也想去掉“男友父亲”这个身份,看看她的待人接物究竟如何。
“去交大。”她像嘴里蹦出三颗豆子似地说道。
老蒲偷瞄了后视镜。她关上门,坐上了右侧靠窗的位置,紫色的皮包放在大腿上,低下头开始看手机,屏幕在她脸上映出一片亮光。她的长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也遮住了衬衣领口的花边。
老蒲启动了车子,一个右拐,驶上了一片腥红的二环。五月份是这城市最美的季节,自打前些年政府搞了花园城市建设,给二环两边都栽上了树,这春末夏初就更怡人了。养眼的绿自不必说,单是这花香,也够醉人的。老蒲开了半扇车窗,任裹着薄香的空气飘进来,刚才的紧张被柔风迎脑袋吹过,即刻少了一半。
老蒲对客人总是很客气,在得知目的地之后,很愿意问客人想怎么走,是走最快的路呢,还是走最短的路。能精准说出路线的多半是本地人,老蒲就会很自然地和对方聊聊市政民生,一起抱怨交通的拥堵;如果客人让他看着办,那多半是外地的游客,老蒲便会热心地推荐旅游攻略和正宗的美食。老蒲是个热心的人,也是个不能跟人冷场的人。因为他的热心肠和体贴,开了一年多的专车,他从来都是五星好评,没有过一次投诉。这的骄傲,变成强迫症一般顽固的人生目标。
晚上九点的二环堵得不太正常,准是遇到事故了,老蒲心想。前面就是立交桥,也可以趁机换一条路,可是那么一圈下来,可就绕远了。老蒲还是上了桥,以他的经验,过了事故点,路一通,把堵着的这些时间就都可以弥补回来了。
“怎么走这儿了?”后座的女乘客似乎不太高兴。
老蒲忙解释,“可能有事故。”他连后视镜也不敢看了,他还是怕被认出来。
凌淼又不说话了。
老蒲的车挪了几米,看着眼前满眼亮着红灯的车屁股,五星级专车司机的职业操守顿时让他有些过意不去,“要是下了桥还堵我可以绕行走复兴路,就是远了。”后视镜里的凌淼映在路边楼体广告牌五彩的光影之下,皱着眉,咬着嘴唇,显得不是很耐烦。
“导航上复兴路整条也是黄的,还不如继续走二环吧?”老蒲又添了一句。
“行吧!”她又低头看手机了。
老蒲硬着头皮继续在拥堵的车流里磨蹭。车挪到桥顶,眼皮下伸展着的还是一条闪着红光的停车场,完全看不到事故点在哪里。他替后座乘客着急的神圣职业感一瞬间把“她可能是他未来儿媳妇”的事情给盖过了,直到手机上突然出现儿子蒲肃的头像和电话。
一般情况下,他跑车的时候都会用免提,把手机从支架上取下来,放到耳朵上,讲完电话再放回去,一来不安全,二来乘客也不会满意。可是今天不一样,无论如何,他也得这样冒险了。
手机架在方向盘左上方,后座的她应该看不到屏幕,即使看到了,头像是儿子五岁时的照片,号码显示是儿子的乳名“毛仔儿”。不知道儿子跟后座的女乘客亲密到什么程度了,仅这些线索,不知道会不会被她一眼识破。
老蒲接了电话,不像往常骄傲地叫一声“儿子”,而是轻轻“嗯”了一声。
“爸你不用接我了,我坐地铁回去。”
“好。”
“你也早点儿回吧,差不多得了,别太拼了!”
“知道。”
老蒲本来是要去接蒲肃的,他说今天晚上要和同学在高新吃海底捞。老蒲收了工就在海底捞停车场等着,才八点多,似乎有点儿早,便忍不住又接了一单,没想到,五分钟之后,蒲肃的女朋友穿着露肚脐的短衬衫、水桶粗的宽裤子,踩着高跷一样的鞋一路小跑着上了自己的车。
蒲肃的女朋友很好认,因为她有着让人难忘的漂亮。老蒲觉得她像一个女明星,但是总想不起来名字。她眼睛大、嘴巴也大,人不算瘦,但个子高,看起来很精神。“未来儿媳妇”露个肚脐,老蒲不觉得算什么了不起的,他整天在街上跑,年轻女人们多怪的装束他都见过。他自认为很开化,比“死脑袋”的老伴儿强多了,要是她看到儿媳妇这么穿,准是要骂街了。他告诉自己,回头得提醒下蒲肃,要是有天带这丫头上门儿,可千万得换身规矩的衣裳。
儿子挂了电话,老蒲等待着后座的反应,很幸运,她还是很安静。老蒲忍不住调了调后视镜,借机又看了眼凌淼,她还在看着手机。
老蒲想到了蒲肃也是这样,有点儿时间了,不是对着电脑就是对着手机,周末在家一整天,连十句话都跟他们老两口说不上。以前他不理解,不就个打电话的机器吗,有什么可痴迷的,直到蒲肃拿奖学金给他换了个智能手机,还给他开通了微信,装了游戏,现在他也可以在沙发上对着手机躺上半天了。
当专车司机也因为这部智能手机,当他听说不是出租车也能拉客,还不算黑车的时候,他就动了心思。回家跟蒲肃一聊,儿子虽然心疼他,倒也不反对,麻溜儿地帮他下载软件,教他怎么操作,才一两天,他就上街拉客了。一个月挣个五六千的,一年多,儿子一个新房的卫生间就出来了。他这辈子没什么成就,早年退伍进了国营厂,厂子改制,给他买断工龄,一个月拿两千多块钱,除了温饱,什么都别想,更别谈什么理想。
要说平庸的人生有什么亮点,那就是蒲肃。那孩子学习好也是天生,没上过什么补习班,没花过什么冤枉钱,一路重点初中、高中,直到大学、研究生。当别人比房子、比车子,老蒲不敢比,要比孩子,老蒲胸脯挺得老高。老蒲从不因自己的辛苦而居功自傲,对儿子的所有付出他都甘之如饴。
车子连挪都挪不动了,老蒲干脆挂了空档,拉上手刹,把车停下了。
“没想到堵得这么厉害!”老蒲说。
后座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冷吗?要不要把窗子关上,看你穿得少。”
“谢谢,不用了。”
老蒲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有些酸溜溜。要是她知道他是蒲肃的爸爸,她肯定不敢这么“冷落”他。老蒲动了“坦白”的念头,甚至想出了台词,“我儿子蒲肃也是交大的,今年研究生毕业呢!”但是他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人家丫头不想对一个“专车司机”说太多话不算什么大事,倒说明了这孩子话少,沉稳。
“你睡了没?”她在打电话了。老蒲像个抖机灵的老兔子,马上竖起了耳朵。
“出来陪我吃烤肉……刚还没吃几口就走了……他倒是没少吃,估计回家了吧!”老蒲觉得她可能是在说蒲肃,“他论文过了,我的又被打回来了……”老蒲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早上儿子告诉过他,他准备了很久的硕士论文通过了。
“我怎么知道?”她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改改再提交呗……换老板?你开玩笑呢吧?”老蒲知道,他们研究生都把导师叫“老板”。“我也不知道,我找人再看看吧!”她声音有些失落,“行了,你收拾下,一会儿给你打电话你就下楼……就东门那家吧,我觉得他们家的味道好!”她笑了起来,“我的饭量你不知道啊?”……“我这还堵着呢!估计二三十分钟吧……等我电话吧!”
车里安静了一阵子,老蒲有些不适应。他启动车,向前开了二十多米,又慢了下来。
“大晚上还吃烧烤,女孩子家的也不怕发胖?”老蒲忍不住问道。
“刚没吃饱。”
“你穿成那样,吃完热的一吹风,容易着凉,拉肚子。”
“那只能吃凉的了!”
老蒲一下子接不上了,可是一来一去的对着话,车里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起来,他似乎一下子也不把她当外人了。
“不是吃什么的问题,是衣服不能那么穿,肚子露外面容易生病。”老蒲似乎一瞬间找到了长辈的感觉,说话都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再说,女孩子那么穿,让别人看着也不好。”
“我穿什么你管得着吗!”
老蒲愣住了,没想到她会突然发起火来。
“这孩子你看,我也是为你好!”
“你认识我是谁吗你就对我好?”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老蒲转过脸去,他无比希望她能认出他来。
可是没有,她怒睁着的眼睛,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怎么说话了?”
老蒲还没想出应对的话来,耳边就听见后车传来催促的喇叭声。他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距前车有好几丈远了。路通了,车速都提了上来。
老蒲急得涨红了脸,脑子里转着怎么接她的话,连加速都忘了。他老实了一辈子,很少有跟人红脸的时候。
“我他妈穿什么要你管!”
“这孩子,怎么脏话都出来了!”
“谁是你孩子?我认识你吗?你一专车司机没什么邪心你管我穿什么衣服?”
“什么邪心?我,我五十岁人了我什么邪心!”老蒲觉得气都有点儿喘不上来了,手在方向盘上都打起了哆嗦。
车刚下了桥,他方向盘一把向右,车在复兴北路旁边停了下来。老蒲打了双闪,准备下车跟她当面理论。即使她认不出来,他也要告诉她她面前站着的可是蒲肃的爸爸!车“嘎吱”一声停下了,老蒲跳下车,却看到凌淼比他动作还快,她已经冲到旁边公交站牌上拦别的出租车了。
“你站住!”老蒲冲她喊。
她根本不理他,对着驶过的车辆把胳膊够着老长,也不管空车灯有没有亮起。她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也没有再看老蒲一眼。
老蒲饶过车前,又喊了句“你站住!”他只顾喊,却不知道让她站住要干什么。
“你想干嘛?”凌淼一撩头发,对老蒲怒目而视。
老蒲一下子愣住了,倒真不知道他想干嘛。
他想让她认出他是蒲肃的爸爸,可是真遗憾,她瞪着的两只眼睛没有任何恍然大悟与惊慌失措。
她又转过了脸去,把胳膊伸向马路。
“姑娘,我跟你好好说说——”老蒲决定先不跟她比生气。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相信,不管对谁,冷静讲道理总是有沟通的余地。老蒲两步迈上前去,离凌淼差不多一米远了。
可突然,一辆不长眼的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牌子在他们面前“吱呀”一声停了下来,凌淼还没等老蒲“好好说说”,就一把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动作之迅速让老蒲始料未及。
老蒲急了,站在出租车旁,拍着窗玻璃,“我话还说完,你别走!”
出租司机和凌淼都没有理他。隔着窗户,他看到凌淼说了句什么就低下了头,接着,出租车在他面前扬长而去,只剩两站尾灯在眼前越来越远。
老蒲很久没这么失措过了。他后悔刚才没有直接喊出“我是蒲肃的爸爸”或者“凌淼,我认识你”之类马上让她认清状况的话。他也在犹豫是不是要一路追上去。他很快又想到,他要告诉蒲肃,这种女生坚决不能让她进门。他还想到,她必须要道歉,要为她的无礼和刁蛮付出代价!
老蒲不再接单了,他的肚子气的鼓鼓的,他把车开进一个小巷子,连抽了两根烟气也没消。他的拇指几次放在凌淼的手机号上,他必须要跟她“好好说说”的心思还很旺盛,他又想给蒲肃打电话,他想要三个人一起“好好说说”。
慢慢地,他满腔的怒气和冲动被第三根烟的尼古丁稀释,他开车回了家。
厨房灯亮着,老伴儿在里面鼓捣着什么。
“蒲肃!蒲肃!”老蒲鞋子还没换过来,就伸着脖子大声喊着。
老伴儿从厨房冲了出来,对他又摇头又挤眼。
老蒲只当看不见她的示意,趿了拖鞋就往里冲,“让蒲肃出来!”
老伴儿伸出双臂像大肥鸟似地拦在他面前,手上明晃晃泛着油,“恼着呢,别进去!”
老蒲知道儿子的脾气,自觉地止了脚。
老伴儿把手在油迹斑斑的围裙上抹了,拉他坐到沙发,“回来就颓丧着脸,一进屋就锁了门,半天也不出来。”
“怎么了?”老蒲的疑问占了怒气的上风。
“说是跟女朋友分手了。”
老蒲一愣,马上将一只大手拍在腿上,呵出一句,“分得好!”
“怎么了这是?”
“你不知道——”老蒲刚待要讲,又忍住了,“上次去学校接他,见过一回。”
“你不是说挺好的吗?”
“当时看着挺好,后来一想,那孩子礼数全不够,估计是欠教养。分了好,分了好!”
“你也是,一回来满脸都是气,怎么回事?”
“拉了个不讲理的客,气的!”老蒲不想再理论,忙站起身来,“行了,给我打盆儿水,我烫烫脚。”
“等我把肉煮完了。”
当天晚上,蒲肃过了十一点都没从卧室出来。老蒲躺上床,辗转反侧不能睡。窗外一轮圆月焦黄透亮,却把他心里照含糊了。他脑子里像搭起了台戏班子,一群小人儿争先恐后吵嚷着把晚上跟凌淼的一出戏再演给他看。戏越看越燥,词儿也喊越焦,老蒲躺也躺不住了,背着还没起呼噜的老伴儿,灰溜溜地钻到了客厅。一根烟还没抽完,蒲肃的门“嘎吱”一声脆响打了开来。一道亮光从门里在地上扩散开来,光亮里又闪出一道阴影,原是蒲肃钻了进去,一闪而过,他又钻进了卫生间。
老蒲把烟摁灭了,在卫生间门口等着他。卫生间里都是水声,撒尿、冲水、刷牙、洗脸,老蒲从那深浅不一节奏不连惯的“哗哗”中似乎都能听见蒲肃的烦闷来。他心疼儿子。
“哎呦!”刚推开门的蒲肃被吓了一跳,又紧着一步推了回去,“爸你干啥!”
“一点多了你还没睡啊?”
“你怎么不睡?明天不跑车了?”
“来,咱爷俩聊两句。”
老蒲把客厅的灯开到最小,自己在长沙发上坐了下去。蒲肃坐在他侧边,一脸的不情不愿。老蒲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把烟盒和打火机推到蒲肃面前。他知道蒲肃背着他抽烟,但从没有他面前抽过。
蒲肃犹豫了片刻,很不熟练地掏出一根烟来,自己点上。可从他点烟的姿势和鼻腔里吐出的烟雾,老蒲看得出烟龄有年头了。
“听*说——”
蒲肃没说话,弹了弹烟灰。
“婚姻大事急不得,你这才要毕业,找工作要紧。”
“就是谈了一年多了,突然说分,有点儿不适应,就难受。”
“给爸说说,为什么突然就分了?”
“嗨!”蒲肃把烟头摁进烟灰缸,脸一捂,身子靠到沙发背上了。
“不管怎么说,爸相信你!你是名牌大学研究生,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
“我都不知道该相信谁了!”蒲肃悠长地说出一句来。
老蒲一个机灵,赶紧问道:“怎么了?”
“就是,我觉得我一点儿也不了解她。”蒲肃的脸上是小时候打架输掉的表情,“还是挺失败的。”
“没关系,你还这么年轻,路还长着呢!”
“我知道,过阵子就没事了,你们放心吧!”蒲肃已经站了起来,“行了,你赶紧睡吧。”
老蒲点了点头,看着蒲肃进了屋。
“爸!”蒲肃从屋里把头探了出来,“你别为我太操心。”
“知道。”
老蒲心下清楚,这是儿子对自己半夜不睡的致敬。
儿子跟混账女朋友分了手,老蒲觉得这是上天对他莫大的恩赐,可是第二天早上接到平台客服打来的电话,这个恩赐打了折。电话里说,昨天有客人投诉他性*扰,让他陈述事情经过。老蒲压着一口怒气,很客观地讲述了整个过程。客服记录完挂了电话,表示会等公司裁量。
老蒲气得在路边蹲了一个小时,一个单都没接。可是刚打算振作起来时,却发现有人给他匿名留言,“一个轻浮女乘客的老流氓,一星给你长个记性!”老蒲马上明白是谁留的了,他顿时火冒三丈。
“这孩子要赶尽*绝啊!”他哆嗦着手指翻开了通话记录,很快给凌淼打了过去。可是手机响了半天,无人接听。老蒲又打几次,还是没人接听。一气之下,他一脚油门,把车开到了交大。老蒲把车停好,给蒲肃打了电话。
“我在学校门口,你出来!”
“你怎么来了?我做实验呢,走不了!”
“出来,再不出来我要犯心脏病了。”
“怎么这么急?”
“你先出来!”
老蒲知道儿子的实验楼,他接过他。他握着手机一路小跑,蒲肃又打过来的电话他也没接。终于,在实验室长长的台阶上,他看到了蒲肃一路小跑的身影。
老蒲觉得满身的血都在往脑门蹿,“现在的年轻人!”老蒲一边发泄赞叹着,一边喘着上台阶。很快,在台阶中间的平台上,蒲肃站在了他面前。
“把那个凌淼叫过来!”
蒲肃一愣。
“现在就给她打电话,把他给我叫过来!”
“怎么了?”
老蒲打开手机,把那条留言翻给蒲肃看。
“就你那个女朋友留的!”
“怎么回事啊?”
老蒲又火急火燎地把昨天发生的事儿给蒲肃讲了一遍。
“我把你养这么大了,你爸我什么样的人你能不清楚?你看看,我像是老流氓吗?”
“爸你先别急,我找她说。”
“不行,让她过来,当面!”老蒲觉得一口气盘旋在胸口,压得他几乎说不出完整话来“她来!当面来!”
“她今天答辩,我不知道——”
“那你就等着你爸血压升上来死在你面前。”
“行,我打,我马上给她打。”
老蒲看着蒲肃皱着眉拿出手机敲上一串号码,可是手机响了好久,依然没有人接。
“她估计在答辩,接不了。”
“在哪儿答辩,你带我过去。我要让她的导师给我评评理,这种混账东西,也配当研究生!国家培养她,真是白花钱!”
“你别冲动啊!”
“不行,你马上带我过去,不然你别叫我爹。”
老蒲脑子里一团黑,边角只有一丝亮光,那就是必须给他个说法。人活了快五十年,第一次被人叫“流氓”,这是无法接受的事。这个投诉、留言、名号,必须给他撤销了,还要赔礼道歉!必须赔礼道歉!
蒲肃看起来很为难,但是老蒲顾不上了。他的名誉可比儿子一时的为难重要多了。
“走不走!”老蒲发出一声怒吼。吼完,有些站不住,腿一慌,倒在了蒲肃身上。
“爸!”蒲肃连忙扶住他,吓了个够呛。
“快点儿,带我去找她!”
“行吧,走吧!”
蒲肃扶着老蒲,下了实验楼的台阶,踏上一条小径,穿过一个小花园,路过小喷泉,在走进了另一栋高楼侧面的小门。进了电梯,蒲肃按了二十九楼。
“她在答辩,第三次了,这次要再过不了,就毕不了业了。”
“这种没教养的东西,毕不了业活该。”
“答辩室也不会让咱过去,我陪你在楼道等。”
老蒲看了蒲肃一眼,没有说话。他知道,等到地老天荒他也得等到她。
电梯迅速飞升,最后在二十九楼停了下来。走出电梯,转了个弯,在长长的过道尽头果然看到远处有个人站在一扇门后。
“爸,你等一下。”蒲肃抢先一步走了过去,跟那个人说了什么,又走了回来。
“正在答辩呢,还得两个多小时。”
老蒲说不上话,自己向窗边走去。窗子面东,太阳就烤在脑门上,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爸,要不你回吧,我件事交给我,我让她删掉评论撤掉投诉。”
“不行,我要当面问她,我还要问她老师——对了,她老师在里面吧?姓什么,我去跟他理论!”
“这事儿跟她导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自己把学生教成这样子,自己不得负责?”
蒲肃突然红了脸,不说话了。
“我就得找她导师!她导师要是不讲理,我还得找校长!”老蒲跟故意气蒲肃似的,一声比一声高。
蒲肃不说话,自己钻进了旁边楼梯间里去了。没三分钟,又垂着脑袋走了出来。
“爸,如果你只是要跟她理论,我陪着你,我确实觉得她这么做很过分;但如果你想让事态扩大,那你随意,只要你不怕事情传出去对我不好,你就闹吧,反正我毕业证还没拿到手,被你闹丢了,我毕不了业,那你是我爹,我该!”
蒲肃的话点了老蒲的死穴。他这么没天没夜的跑车,为得还不是供儿子,儿子没了毕业证,那天就塌了。
老蒲忙抓住蒲肃的胳膊,“行,我只跟她说。”
老蒲示了软,蒲肃态度也缓和了些。“不是我替她说话,她最近毕业答辩一直不顺利,压力有点儿大。而且她维权意识特别强,又受不了委屈。她肯定不知道你是我爸,要不她怎么也不敢。”
“对我不行,对别人就能行了?”
“你说你也是,拉客就拉客,管人穿什么?”
“我还不是为了她好!”
“我还没带她见你们了,你倒好,真把人当儿媳妇了!”
老蒲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把身子侧着往窗台一靠,盯着远处工地上的起重机发起呆来。许久,他转头看一眼蒲肃,只看见一个侧身,他坐在楼梯台阶上,弯着腰,蜷起身子,手捧着脸。老蒲知道,他让蒲肃为难了。
老蒲在儿子考上研究生的时候就知道,他这辈子唯一的意义就是当蒲肃的爹。他没什么出息,也没机会再有出息,他认了命。除了蒲肃,他还在乎什么呢?
“爸,你先回吧,这件事儿交给我处理行不?”蒲肃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的,他的话响在耳朵边,几乎在恳求了。
老蒲的眼睛在起重机跟儿子身上来回移动。
“蒲肃,我跑车快两年了,还是你给我开的账号,帮我申请的。”
“我知道。”
“我从没一个差评,再刁钻的人我都对付得了,你知道我拿啥对付?”老蒲胸腔那口气又升腾起来,“忍啊!”
“爸——”
“这世道变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都不知道了。”
蒲肃的手又搓到了脸上,取下来,脸上一片白,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身后传来一阵喧嚣。老蒲望过去,几个人已经从那扇门里钻了出来。老蒲和儿子对视一眼,蒲肃拍了他胳膊,“爸,你等下,我叫她过来。”
说完,蒲肃扬长而去。
老蒲想跟过去,想起蒲肃的毕业证,又止住了脚。
老蒲一眼就发现了凌淼,她今天穿得很保守,白衬衣、黑西装、黑裤子,脚上一双皮鞋在暗里闪着一丝亮光。蒲肃已经走到了她跟前。他把她拉到一边,靠墙站着说着些什么。他看到凌淼想走,蒲肃抓住了她袖子,说了一会儿话,她又想走。蒲肃站在了原地,手攥成拳头伸到嘴边,他又要咬手背了,老蒲知道。
凌淼抱着个文件夹慢吞吞地挪到了老蒲跟前,老蒲正想发作,但看到她板得熨斗一样平的一张脸,自己先把怒气压下去了一半。她眼睛有些红肿,下面晕了一层黑,头发盘在脑袋后面,露着白净却泛着惨淡的一张脸。
“这儿人多,上顶楼说吧!”她有气无力地说完,自己先钻进了楼梯间。
老蒲看了眼蒲肃,他正走过来。老蒲先他一步,跟了上去。
上了一层楼,钻出一扇小门,外面是顶楼天台了。凌淼背着光望着老蒲,老蒲站在门边,看着她。
“你的投诉和留言真的很不负责任,我快五十了——”
“蒲肃,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我。”她打断了老蒲的话。
老蒲一回头,蒲肃就站在身边。
“我今天答辩又没过,所以你该相信,我没被他睡过吧?”
老蒲吓了一跳,忙看向蒲肃。蒲肃红着脸,抓着耳朵。
“我爸在这儿呢!”蒲肃嘟囔出一句。
“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子,还有什么好怕的吗?”凌淼冷笑一声,“整个学院上千号人都知道我是个‘荡妇’,多你爸一个,不算什么。”
“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老蒲急了,但也听出来了些什么。
“叔,你知道我昨天为什么那么气吗?别人不相信我,连蒲肃也不相信我。”
“我倒是愿意相信你,但短信的事情你总解释不过去吧?”
“短信是他妈别人发给我的,我怎么能拦着!”
“你这孩子,你有气也不能随便拉个人出气吧?”
“随便吗?我以为我不知道吗?叔叔,我认得你的车,我一坐上车就知道你是蒲肃他爸。”
“那你他妈故意拿我爸寻开心了!”
“我要不这样,你还愿意见我吗?你还愿意听我说吗?”
“行,你说——”
“我说了你信吗?”
老蒲已经彻底搞不懂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能不能先把评论删了,把投诉撤消掉?”
凌淼又是一声冷笑。
“叔,难受不?”
老蒲看了眼蒲肃,蒲肃涨的满面通红。
“清清白白一个人,被人叫老流氓,舒服不?”
“你太过分了!”蒲肃大喝一声。
“你他妈叫我‘荡妇’不过分吗?”
“全院的人都那么叫,还有人写在墙上,你怎么不找他们的爹出气去,你他妈欺负我爹!”
“全院的人他妈我只睡过你,所以就你不能叫!”
气氛突然凝固起来,还掺着怪异。老蒲觉得自己被一股漩涡撕扯,却找不到出口。但是,他很快理清了事情的缘由,蒲肃跟凌淼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而凌淼名声不好,蒲肃不愿意信她,俩人就分手了。分手当晚,她偏上了老蒲的车,一时来气,就把老蒲当出气筒了。
按理说,俩人吵架分手,他当爹的不该插手其中,但阴差阳错,偏把他卷了进来,那他便不能坐视不理了。老蒲多年的生活经验也很快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底线,那就是,无论如何,以凌淼这不讲理、又没个分寸的劲头,给自己当儿媳妇是不行了。
“你们年轻人处对象的事,我也不懂,但是蒲肃是我儿子,我知道他。”老蒲看了眼蒲肃,又看向凌淼,“蒲肃打小就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他做任何决定都有他的道理。你俩这对象处不成了,当朋友还是可以的——”
“我不会跟他当朋友的,我爱了他六年,我们在一起两年,我没有办法跟他当朋友。”
老蒲眼睁睁看着凌淼眼睛里的泪水跟水龙头没关紧似地汩汩流了下来。
“凌淼。”蒲肃看起来也很激动,“即使我相信你,我们也回不去了。毕竟你跟他——”
“那是他*扰我!我要是跟他撕破脸,他根本不会让我毕业!我把短信拿给院领导看,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最后,连你也不相信我。”凌淼已经泣不成声了。
蒲肃上前了一步,“那天晚上,我去教研室找你,你坐在他腿上,我怎么相信你啊?”
“那是被他胁迫的,他不给我签字!”
老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没遇上过这种事。
凌淼用袖口擦了擦眼泪,突然走向了老蒲。
“叔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把文件夹放到地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来,“我惹了副院长,院里不会让我毕业的,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全白费了。这里面有我跟他所有的微信记录,在他刚开始*扰我的时候我没有坚决抵抗,为了那张毕业证,我偶尔也会跟他开玩笑,哄他高兴,但我保证,我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后来,他得寸进尺,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我才知道我控制不了了。现在,已经闹成这个样子,满城风雨,已经没有人相信我了,连蒲肃也不相信我。”她看了眼蒲肃,“这手机您拿着,我所有密码都是蒲肃的生日。那条评论您自己删,投诉您用这个号码打过去就可以撤销。”
凌淼又看向蒲肃,眼里的泪又涌了上来,“蒲肃,你没错,是我不对,整件事情给了你太大的压力。”她使劲擦了擦眼泪,“谢谢你给我这两年美好的回忆,你别忘了我。”
说完,她又转向老蒲,突然后退一步,深深鞠了个躬,“叔叔,给您添麻烦了。”话音一落,她转过身去,快步走向天台边。她的高跟鞋子在并不平整的水泥地上“笃笃”作响,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她走到天台边,老蒲才觉出了不对劲。蒲肃早已追了上去,在她身后一米多远的地方,她步子缓了几秒,伴随着蒲肃一声惨厉的“凌淼”,纵身跳了下去。
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老蒲远远的地到一声回响,像工地上沙包着地,又像铺盖卷从身上掉落,像果子成熟从枝头坠下,又像把一袋垃圾被扔进了一人高的垃圾筒里。
老蒲和蒲肃同时冲向天台边向下望去,楼下是那片郁郁葱葱的花坛,她在哪里,根本看不清楚了。蒲肃一脸惨白,浑身像打摆子,老蒲还没见过他那个样子。很快,他冲向那扇小门,老蒲也跟了过去。电梯在龟速下降,下降到十八楼时停了下来,一对儿情侣走了进来。蒲肃迅速地按了关门,看向老蒲。
“爸——”他脸上的惨白没有减少半分。老蒲知道,他害怕了。
蒲肃小时候怕狗,每次见了狗都会这样叫他,老蒲总会抱起他,把他搂在怀里。可是现在,蒲肃比他还高半头,他不能抱了。他胳膊伸向蒲肃身后,抓紧了他的大臂,他轻声说,“爸在呢!”
花坛里已经围了一圈人。蒲肃急着往前冲,老蒲把他挡在身后,“你别过去——”蒲肃乖乖止住了脚。“三十层,没救了。”老蒲低声说道。他眼睁睁看着蒲肃的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不知所措地坐在了花坛边上。
老蒲挤进了人群,他看见了她——她趴在地上,发丝散开了,遮住了脑袋。她的上衣挤了上去,露出了背后一寸腰身,脚上鞋子不见了,肉色的丝袜上沾着些绿色的碎叶子。有两个男生凑上前去看,被一个拦住了,有一个女生把脸藏进男友的脖子根儿嫌不够,还要捂上眼睛。
“还能救活不?”被拦住的男生问。
拦他那个俯身在她鼻前探了下,摇了摇头。
从派出所回来,已经是晚上了。夜风吹过小花园,夹着丝丝花香肆意往老蒲鼻腔里钻,可他脑子是木的,再好的味道都钻不进去了。老蒲带着蒲肃回了家,俩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蒲肃钻进了房间,老蒲拦着老伴儿,不让她打扰他,他自己在沙发上坐着,点上烟来,一根接一根的抽。
许久,他终于想起了凌淼的手机,他从裤兜里把它掏出来,输入了蒲肃的生日,手机真的解锁了。他攥着手机,却不知道自己该看什么,脑子里不停翻滚的,是凌淼给他说话时的神情——委屈、焦灼、绝决。
老蒲冲进蒲肃的房间,蒲肃正趴在床上,看他进来,一张泪脸望着他。
“你是不是月底就拿到毕业证了?”
蒲肃含着泪点了头。
“你相信凌淼吗?”
“爸——”
“我信她。”老蒲说得很坚定。
“我今天不想谈这些。”
“你放心,不用你为难。”老蒲低头看了眼手机,“你好好毕业去上班,剩下的交给我。”
“你要干嘛?”
“不能让她这么白白死了,学校要给她一个说法,要还她清白。”
“你要告学校?”
“对,我要替她告该告的人。”老蒲眼里闪出一丝希望的光,“你上班了,我也不跑车了。我一天不告倒那个‘老流氓’,就一天不删掉那条评论。”
蒲肃没有说话,翻过身去,不再看老蒲了。老蒲替他关上灯,退了出去,
皓月当空,老蒲坐在阳台把凌淼的手机翻了一遍又一遍,他更信了她,也更坚定地要替她讨回公道,他也坚信自己一定能替她讨回公道。五十岁的老蒲相信,世道总是要还好人清白。(作品名:《不愿撤销的投诉》,作者:九锡。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