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的夜钓人 垄夫

白河的夜钓人 垄夫

首页休闲益智抖音飞刀抖抖碰更新时间:2024-04-27

找了好一会儿,我才找到他。

河边钓鱼的人太多,天已麻麻黑了,只能凑近,才能辨出人脸。我沿着白河找,先是找到水上的萤火浮标,再寻坐在岸边握着鱼杆的人,走近一捉摸,不是。又望着下一个漂浮的萤光走。

有几次,我甚至想,今天他可能没来,或者并不是如他所说的每天都来。

我是在上午碰到老袁的。沿着老家碾子边的竹林闲逛,就走到了他家院子门前。透过半开的龙门子的红色铁门,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茶,翘着二郎腿,阳光下,他头上的白发更白了。

他也看见了我。“进来坐。”他站了起来。

“不用了,就在外面转一转。”

他走了出来,和我并排站着,望着田野里拔节的麦苗和金黄的油菜花。

“回来看看?”

“嗯。出来转一圈。”

“就是,要多走动才好。”

我们摆龙门阵。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我们就说到了钓鱼的事。

“我每天都钓。”他一下子来劲了,脸上堆满了笑容。

“喔,在哪儿钓?鱼塘?”

“哪个在鱼塘钓喔。河里,金马河,杨柳河,最多的是白河。”

“白河?我就住在白河边。”

“现在白河太漂亮了。鱼也多,钓鱼的人也多。这段时间我天天都在那儿钓鱼。”

“我每天在河边散步,也没看到你。”

“晚上钓,黑黢黢的。”

“怪不说。”我想起那些漂浮在夜色中的荧光的浮标,白河上确实有很多夜钓的人。

“好钓不?”

“看手艺。”他笑着对我说。

他老婆提着几个圆根萝卜回来了,“进去坐,站在门口像啥话。”

“就这儿冲几句,今天太阳好。”我说。

转眼,他老婆提了两根鲫鱼出来,“拿回去吃。活的,昨晚上才钓的。”

“不用。”我说。

“有啥嘛,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她扬着手中的鱼说,“不怕你笑话。他爱死的钓鱼,又不吃鱼。你知道的,家里就我们两个,咋吃的了嘛。”她虽有些闲话,但看得出,两老口关系还不错。

“哎呀,话多哦。”他把手抱在胸前,扬起头,一副悠闲的样子,笑嘻嘻的。

“就当帮我们吃。”她把鱼递到我手里。半斤多一尾,鱼鳞泛着明亮的青光,正宗的河鱼。

“晚上来看我钓鱼。就在板桥子那一截。”

“要的。”走出几步后,我回过头答应了他,“我来找你。”

我找到老袁时,他正蹬着八字脚,扬起鱼竿将鱼饵合着坠子甩出去。荧光的浮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像几只飞舞的萤火虫,追向河心,跳跃几下,就静静地歇在平静的水面上。他摇动线圈的手柄,收紧鱼线,将鱼竿撑到支架上。

他递给我一根折叠小凳,说了声“坐”。自己就蹲下去,望着河里,不吭声了。

我就看他钓鱼。

下方不远的芦苇丛后,也有一位钓者。用的是两根鱼竿,远远的飘着两串荧光浮标。对岸浮标更多,隔几十米就有一串绿光飘在黑夜里。

公园的灯光倒映在水中,混合着远处的路灯和高楼透出的亮光,白河的水面摇曳起来。再远处,几点亮光在空中闪烁,晃眼看去,以为是明亮的星星。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几只夜风筝,悬在空中,闪着一圈一圈的彩灯。而真正的星星却隐入天幕的背后,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几点模糊的星光。他们早被淹没在城市的灯火后。

天完全黑下来。公园里散步的人渐渐少了。一只小狗跑到河边,东瞧瞧,西嗅嗅,像个好奇的孩子,很快又被散步的主人叫走了。

一弯新月,靠在树梢后张望着我们。

三月的夜晚静谧而清冷,偶尔几声蟋蟀的轻呤,也仿佛怕冷似的,叫得断断续续,抖抖索索。

说起来,老袁可是我们李家碾的能人,大名鼎鼎的“袁采购”,最早的那一批“万元户”。我们两家是邻居。听老人们摆起,当初,老袁娶了个“远方人”。娘家那地方产媒,而大队的砖瓦窑刚好需要烧煤,这不,他穿针引线,自然而然就干起了采购的活。

后来大队里先后办起了翻砂厂,肠衣长,他就一直作采购。在乡村,算得上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记得四十年前的一个暑假,我十来岁,跟着他上了一次成都,一起去的还有他的儿子,比我小两岁,我儿时的玩伴,很机灵的。

从来没有到过大城市,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

他带着我们两个小孩,住进招待所后,就出去办事了。也有说普通话的人来找他,说的都是买什么,卖什么。我们也不懂,就呆在房间里看电视,不敢乱走,也不知道是啥地方。现在回想,好像是二仙桥,那里有成都肉联厂,我们大队需要从厂里买猪小肠。

晚上,我们和一个客人去进馆子。大街上灯光闪亮,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馆子,可惜,太久了,记不清吃了些什么。

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坐公交车回到了李家碾,说是进城玩了两天,其实哪儿也没去。但在记忆里却是印象深刻。直到后来在华阳读师范学校,才有机会第二次去成都,那已经是八年后的事了。那时乡下的孩子,视野真的太窄。

他把鱼钩收回来,“空了。”然后开始往鱼钩上挂饵。不知啥时候,他已找了个大鹅卵石垫在屁股下。

“用啥鱼饵?”

“沙虫子。”

“沙虫子?”

“啊。好用,又不用花钱。”他埋着头仔细往鱼钩上挂虫子。“现在年轻人钓鱼,动不动就买一大堆鱼饵,还到处乱下窝子。花钱不说,效果还不一定好。再说,还污染水,现在不是说要环保吗?”

“以前家家都喂猪,现在沙虫子怕不好找吧?”

“还好。”他站起身,拉开架势,把鱼饵扔到了河心,“多多少少都有,有天花水的茅坑,虫子最多最肥。”

“天花水?”

“你忘了嗉?”他笑了,“就是瓦坏了,漏雨水。”

“喔。”

“那么脏,清理起来够麻烦的。”想起小时候,我们一群小屁孩到河边钓鱼,鱼竿砍的是小竹竿,线是棉线,坠子用的是牙膏皮,鱼饵就挖蚯蚓。

只有大人们才去打沙虫子。当时我们李家碾有个白大爷,是个钓鱼的高手,尤其会钓“鲶巴儿”(野生鲶鱼),人称“白巴儿”。白天赶牛耖田,晚上钓鱼。他就专门用沙虫子。那时我就经常看到白大爷,拎个罗纹布做成的网兜,在人家的屋檐后转来转去,专捞猪粪坑里蚊子的幼虫孑孓——乡下叫它们“沙虫子”。捞的差不多了,就到闸门前的河里清洗干净,再放到小簸箕里,混上碾细的煤灰,就见那些沙虫子,一个个从灰里爬出来,活蹦乱跳的,据说几天都不会死,有的干脆就在灰里化出一个个花蚊子。

“沙虫子”是钓鱼的顶级饵料,特别是钓鲶鱼,黄辣丁,秤杆儿。没想到,老袁还在用。

“钓鱼就讲个耐心。”老袁说,“用沙虫子有窍门,挂钩的时候不能把虫挂死了,要活的。下水后,难免有几只会从钩上跑掉,顺水往下,其实这正好向下游的鱼投出诱饵。那些鱼儿,一路吃,一路寻,吃着吃着,就寻到鱼钩上了,嘿嘿。所以,用沙虫子钓鱼不用打窝子,也耐得住钓。”

“哦,是这样。”

“钓鱼的讲究多,”他很高兴,“冷钓沱,热钓滩,不冷不热钓中间;早钓东晚钓西;早晨钓得太阳红,下午钓得鸡歇笼。”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钓鱼经。

“你是哪年开始钓鱼的?”听他讲了半天,我问了一句。

“八几年。”他兴奋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忧伤。他望着远处的浮标,手指轻轻搭在鱼线上。“跟‘白巴儿’学的。”

去他家院坝里看电视的事,应该就是在八零年左右。老袁已经从老屋搬出去了,在自留地里修了一向新瓦房,买了林盘里第一部电视。一部黑白的十二英寸的电视,一下轰动了全村。天还没有黑,他就把电视摆到堂屋门口的小桌子上。阶沿上,院子里坐满了人,像看电影。袁家能坐的东西都搬了出来,来迟的人就只能自带屁股——凳子。后来还发生过几次为了争位子吵架的事,老袁一喊:

“再吵,我把电视关球了。”

吵架的人,架不住大家的劝,嘟哝一句,“老子明天吃了晌午就来,坐第一排中间。”也就闭了口。

那时我们每天放了学,胡皮潦草做完家庭作业,刨几口饭,就去他家占位子,等着看电视。我们总是用看坝坝电影的方法看电视,总把精彩的电影和电视剧叫“正片子”,而其他的统统叫“加映的”。 “正片子”总是迟迟不放,“加映的”东西总是没完没了。

最火的电视剧叫《加里森敢死队》。弄得我们每个小屁孩,手里都拽着一把小刀,对着竹子,大树,甚至教室的门,练习飞刀的绝技。自家房门上,总是洞洞眼眼的,为这事,没少挨大人的骂。

后来,老袁开了一个毛衣厂,织好的腈纶衫打包给荷花池的老板批发。我在读师范学校时,还穿过他厂里织的一件“光夫衫”——那年日本电视剧《血凝》在全国热播,男主角光夫穿的毛衣红遍大街小巷。老袁的样式也很赶潮流的。记忆里,毛衣厂的生意总是红红火火的。

“有了。”老袁轻轻喊了一声,打断了我。他开始慢慢搅动手柄,试着收线。“要慢,要有耐心。”过了几秒,他加快收线的速度,“是根小鱼。”他有些失望。

鱼提了上来。果然是尾小鲫鱼,握住身子,就看不见尾巴。“太小了,还是母的。”他把大着肚子的鱼扔回河里。“今天手气不好。”

我想起了什么,就说:“是不是我和你老是说话,把鱼闹走了。”

他抬起头,“不会吧,”他犹犹豫豫地说,“再说,钓鱼就图个开心,磨时间。也不是非要钓多少。”

他又开始一条一条地往鱼钩上挂沙虫子,这次他没有埋头,眼睛望着河心,全凭手上的感觉,熟练地挂着。

夜深了。

河边公园里早已没了散步的人。远处小区楼上的灯光,熄了大半。夜钓的荧光,却没有变少。

天上的夜风筝都收了,城市变暗,更多的星星亮了出来。天河露出他本来的面目。一颗流星划向南方。一架飞机从流星消失的地方飞过来,灯光像明亮的星辰,越来越亮,直到现出几道明亮的光柱。轰轰的引擎声音在头顶响过,四周又归于寂静。

“只是,”他停了几秒,“只是今晚上,你等了这么久,本来是想钓几条送给你,恐怕要落空了。”

“今天中午才吃了,改天也不迟。”我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迟坐在这儿,静静欣赏白河的夜景,”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真的有不一样的感觉。”

“明天开始,”他说,“有三个月的禁渔期,不能到这钓鱼了。”

“喔。”

“书上不是说过吗,”他一字一句地念:

劝君莫食三月鱼

万千鱼籽在腹中

劝君莫打三春鸟

子在巢中待母归”

我想起了,老袁是念过私塾的。老袁望着河心,好久,他悠悠地说了一句,“我一看见你,就会想到我家的勇娃儿。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沉默了。

袁勇出事那年,我在外地教书。后来回家,才听说他去学电工,施工时出事了,当时只有十八岁。老袁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后来,他就把厂子关了,再后来,就开始钓鱼了。

“你们一般钓到几点?”我想转移话题。

“不一定。有些人十一二点,有些人一两点。”老袁习惯性地摸了摸地上的鱼竿,“我没有事,一般钓到三四点钟,有时干脆钓到天亮。”他停了几秒,“反正睡不着。”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无奈和忧伤。

他有些烦躁。

我不好说什么了。又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钓到鱼,我就离开了。

三个月后,禁渔期一过,人们压抑了近百天的激情爆发出来,一夜之间,白河边挤满了垂钓的人。白天多,晚上也多。

我又看到了老袁。还是在同一个地方,还是一个人钓到深夜。我常想,他钓到的,到底是鱼多一点,寂寞多一点,还是快乐多一点呢?

我没有再去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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