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己影子的乳猫。(图/蒋勋)
我并不确定生存的意义。
一定要确定,才能好好存活吗?
或者,也可能只是活着,没有任何意义的活着?
看着被弃养的乳猫,看牠严重漫漶的泪液,看牠的抽搐,看牠饥羸的身体,体味很苦涩的「实无一众生得灭度」的诚实而勇敢的宣告。
然而,活着,好像总是要虚构或捏造许多「意义」,让「活着」仿佛煞有介事。
牠真的活了下来,让为牠担忧的旁观者喜极而泣。
我还是不确定那喜极而泣是不是自己虚构或捏造出来的幻象。或者只是自小习惯的一种浅薄的励志故事的翻版。
如果我此刻在美国军队突然撤退的阿富汗,如果我此刻在俄罗斯轰炸的乌克兰,我也必须虚构或捏造让自己好好活下去的意义吗?
但是,美国军队为什么来了?又为什么突然走了?
俄罗斯的军队为什么发动攻击?
那些叫作「人民」的,究竟是真实的「众生」,或者,只是一个空洞捏造出来的毫无意义的名词?
游戏的规则是我们必须选择一边,然后你死我活。
我们没有可以一起活下去的方式吗?
龙仔尾的农舍没有电视,但是还会有点忧心忡忡在手机里看着各国转播有关阿富汗的画面,大部分是CNN或BBC,我看不到偏远弱势地区的电视,我听不到偏远弱势者的声音。也许他们已经习惯没有声音,掩盖在强大频道波段的覆盖下,偏远弱势地区的众多众生也习惯了没有自己的声音了吗?
纵谷严重干旱的时候,西岸都会的频道都没有报导,社群网站上也有人放出万安乡凿井抗旱的一则讯息,但很快被强势的网军覆盖了。
我看着纵谷天长地久,看着偏乡一无怨言的众生的勤劳安分,看着需要细心照顾的乳猫的微弱气息。
过了几天,小猫咪显然强壮了,有力气吮奶,吃饱了,在草席上跑跑跳跳,有时也呆呆看着席子上自己的影子,仿佛对活着还有点陌生。
院子里还不时有流浪猫来,惊慌怖惧,在廊檐下逡巡,眼神闪烁,吃一点饲料,我要踏出门,就迅速逃跑。
牠们嘲讽着我的安逸吧,或者,瓦解我自以为的慈悲?
慈悲的意义是什么?
在每一处砲火连天的战场,在每一处疫病死者尸体焚烧的黑烟里,悲,也许不如一颗枪弹吧,有真实的重量,有真实的穿透力,可以快速终结虚构捏造的生命意义。
每一个受苦的肉体都在等候那一颗枪弹来临吗?
在宠物和流浪猫之间,看着不同存活的方式,撒娇讨拍妩媚,或机灵狡猾残酷,目的都只是存活。
在大疫蔓延的时刻,在处处烽烟的世界,把存活的标准降到很低很低,低到看来毫无意义的存活也可以接受,我还有计较之心吗?
或者,学会对看来毫无意义活着的肃然起敬。像鲁迅小说里的「阿Q」,对他「毫无意义活着」肃然起敬。
他们是真正「实无一众生得灭度」的真实「众生」吧。
小乳猫呆呆望着门外,我以为牠看到什么。我总是觉得猫或其他动物,可以看到我看不到的世界。如同晴天时爬到石头上看天空的乌龟,伸长脖子,仿佛听到天空的语言。
我走出门,看到一只以前没有看过的流浪猫,最近总是在院子的角落逡巡。
牠和前几只流浪猫不同,流浪猫通常一看到我就一溜烟逃走。这只猫却停在原地,不逃走,也不靠近,只是与我对望。
这只流浪猫体型比较大,常常躲在车子的底盘下。黑溜溜的圆圆眼睛睁得老大。牠目不转睛,看着我,并没有惊恐,只是很坚持不逃跑,不离开。
我把猫饲料的盘子放在靠近牠的地方,牠也不吃,仍然与我对望着,仿佛我们有宿世的契约没有完成,然而,我抱歉地看着牠,「我真的不知道契约的内容啊……」
也许是每一个肉体和一颗陌生枪弹的契约,也许是一个肉体和以为无缘的病毒的契约。我们在好几世代的流浪生死里,究竟签过多少契约,抵赖不掉,要在该偿还的时候偿还,要在该偿还的地方偿还。
我总记得牠乌溜溜的圆圆眼睛,那样一动也不动望着我,不是为食物而来,不是为亲近我而来,不是为复仇而来,所以,生命还有我不可知的欲求渴望吗?
牠总是躲在暗处,所以我不容易看清楚牠身上的花纹色泽。偶然日影斜照,看到牠身上暗灰里有深黑的条纹。
牠仍然蜷缩在车子底盘下,身型比一般的流浪猫壮硕,或者只是因为牠特别笃定坚持的神情让牠像一座山,无法动摇。
三级警戒的严峻紧张稍微缓和了,我准备要回台北。看着满地落满的芒果,亲暱的两只猫咪跑来脚边蹭来蹭去,喵喵叫着,仿佛知道我舍不得。
舍不得的龙仔尾天空的白云,舍不得的农舍前一望无边的翠绿农田,舍不得的夏日带着稻香的微风,舍不得的水圳里如歌的水声,舍不得的在众鸟喧哗里醒来的早晨,舍不得黄昏时大山巅一抹血红的晚云,舍不得夜晚天空点点的星光,舍不得胖嘟嘟在草席上乱跑乱跳的小乳猫,牠是开心的,把喂养牠的我们当成母亲,没有出来时弃儿般的奄奄一息的可怜相。
然而牠仍然会突然安静下来,望着门外荒荒的白日,仿佛听到前世的呼唤,静静想听清楚,却仍然不确定,席子上只是自己孤单的一片影子。
我犹豫着,如果离开龙仔尾,这只乳猫要怎么办?
我一直有偏执,不太愿意把动物圈养在小房子里,如果不能全心陪伴,如果没有更广阔自然的环境让牠们跑跳翻滚,总觉得亏欠了牠们什么。
「宠物」或许更好是天地的宠物,如同我们自己的生命。
「宠物」,我提醒自己,「宠」不是「囚禁」。如果可以,盼望我的宠爱即是天地的祝福。
祝福众生,在孤独来去之间,有多少前世的契约,能偿还的,一一偿还。或许,不再签新的契约了,所以可以有一个没有偿还约束的来世,可以不结新的缘分。
这只乳猫会是我新的缘分吗?
我与牠戏耍厮闹,偶然磨墨写「无罣碍」三个字,还是心虚。
整理三个月写字抄经的功课,还是觉得最后跑出这乳猫,也许是龙仔尾最难放下的心事。
如果能找到乳猫的母亲多好?我心里这样想。
院子里一直静静蹲伏着的流浪猫仍然不动如山,连续几日,我竟不知道牠何时去吃食,何时去便溺。
有两种不同的悬念,一种是担心牠能否存活的乳猫的悬念,一种是车子底盘下守候什么的流浪猫的悬念,两种悬念都只是我自己的无知无明吧……在阒暗幽深茫昧的生之长途,不知因果,只有碎片断裂的悬念,徒增烦恼,无济于事。
想起青年时读禅宗公案,读到南泉普愿禅师斩猫的故事,不知当时南泉是否也有放不下的悬念?
啊,离开耽读禅宗公案的年龄很远很远了。
大学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喜欢《六祖坛经》,接着就爱看《景德传灯录》《指月录》。
唐代禅宗六祖是中国佛教信仰的一次大革命,接下来五代、宋,禅宗「喝佛骂祖」,颠覆叛逆,打破信仰和思辨的桎梏,让生命活泼泼回到现实生活的原点,不扭捏,不做作,一桩一桩「公案」,创造了语言白话,如同剥除咬文嚼字的宗教伪装,赤裸裸袒裎相见。
南泉普愿禅师(748-834),他姓王,有更通俗的民间称呼叫「王老师」。
王老师「南泉斩猫」的故事流传很广,《祖堂集》《景德传灯录》都有记载。可以读一下《传灯录》的原文:
「师因东西两堂各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师便斩之。赵州自外归,师举前语示之。赵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师曰:『汝适来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公案」就是「公案」,文字语言琐碎无用,越谈越离「公案」十万八千里。
「公案」就是「现场」,回到现场,如同《金刚经》说的「还至本处」,无有是非。
「南泉斩猫」的公案,是东西两堂僧侣为养猫起争执,南泉抓起猫,要众僧说出道理。说不出,就斩猫。
这桩颇耸动的「公案」,在整个东亚洲都产生影响。艺术史上许多画家画过「南泉斩猫」。前几年日本在南禅寺还展出大画家长谷川等伯画的〈南泉斩猫〉,右手提剑,左手抓猫,惊心动魄。这张画用来制作海报,引起更多现代人对这件公案的兴趣。
日本长谷川等伯画〈南泉禅师斩猫图〉
日本长谷川等伯画〈南泉禅师斩猫图〉
我庆幸在龙仔尾喂猫没有引起类似的争执,我也问自己,若真回到公案现场,我会像「王老师」那样决绝把猫儿一斩两段吗?
这段公案如果今天在社群网站公开,不知要如何群情激愤,猜测许多猫奴群情激愤,会把「王老师」一斩两段吧。
「公案」的结尾是南泉弟子赵州从外地归来,知道这件事,一语不发,脱了鞋子,把鞋放在头顶上走出门外。
王老师说:「你刚才如果在,就救得猫儿了。」
所以南泉真心是要救猫吗?
所以群情激愤时是真心为「众生」吗?
在广阔的龙仔尾最后的漫步,担心小乳猫乱跑,会被附近野狗伤害。出门前会特别小心,把牠放在方盒里,上面用有透气孔的罩子盖好,罩子上压了一片沉重的卵石,确定可以无意外,放心在田野漫步。
出门时,体型硕大的流浪猫还在车子底盘下,眼瞪瞪看我。
南泉斩猫的故事许多高僧大德解说过,我没有需要斩猫的犹豫、矛盾、痛苦,风和日丽,走在田野间,自有惬意。
也不必把鞋子脱了放在头顶上颠倒是非。
许多朋友关心小乳猫的下场,我难启齿。
因为「公案」那天,我在外走了两小时,两小时后,回家,发现沉重卵石被推开了,盒子里不见乳猫踪影。
我惊慌了一下,但随即发现那只一直蛰伏在车子底盘下的大猫也不见了。
好几天,牠不肯离开,其实不是与我的因果,而是有牠自己的生命牵挂吗?牠是一直在等候可以营救乳猫的时刻吗?
我不知道,离开龙仔尾的最后几天,在村子里绕来绕去,很想有一点蛛丝马迹,能知道乳猫和那只大猫的下落。
然而一无所得,关心的人询问,我支吾其词,觉得斩猫的痛和把鞋子放在头顶的荒谬一起送别我离开龙仔尾,离开与许多未命名的猫咪的「罣碍」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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