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候鸟的勇敢(节选)

迟子建|候鸟的勇敢(节选)

首页休闲益智疯狂割麦机更新时间:2024-05-11

1

早来的春风最想征服的,不是北方大地还未绿的树,而是冰河。那一条条被冰雪封了一冬的河流的嘴。是他最想亲吻的。但是要让他们吐出爱的心语。谈何容易。然而,春风是勇敢的专情的。她用温热的唇。深情而热烈的吻下去。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心无旁骛昼夜不息。七八天后。极北的金瓮河。终于被这烈焰红唇点燃。傲慢的冰美人脱下冰雪的衣冠。敞开心扉,接纳了这久违的吻。

连日几个零上十三四摄氏度的好天气,让金翁河比往年早开河了一周。所以清明过后看见暖阳高照,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的张黑脸,。便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去工作了。而他的女儿张阔,巴不得他早日离家。她怕父亲像往年一样,十天半月的回程剃头,又会神不知鬼不觉的现身家里,带来意想不到的尴尬和麻烦,所以特意买了一套剃头工具,告诉他可以让管护站的周铁牙帮他剃头。

“剃头得去剃头铺,周铁牙又不是剃头的。”张黑脸拒绝把剃头工具放入行囊。

“那就让娘娘庙的尼姑帮你剃,反正她们长出头发也得剃,又不差你这颗头!”张阔说。

张黑脸把手指竖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对女儿说:“轻声点,让娘娘庙的听见,可了不得。”

张阔撇着嘴,腮边的肉跟着向两边扩张,脸显得更肥了。她说:“隔着一百多公里呢,她们要是听得见,阎王爷都从地下蹦出来,上马路指挥交通了!”

“嗬,哪朝哪代的尼姑给酒肉男人剃过头,那不是肮脏了她们吗,使不得。”张黑脸咳嗽一声,把剃头工具当危险品推开。

张阔急了,她喊来七岁的儿子特特,让他背朝自己,给父亲演示如何剪头。剃头推子像割麦机似的,在特特头上“咔哒——咔哒——”走过,特特的头发,便秋叶似的簌簌而落,她一边剪一边高声说:“瞧瞧呀老爹,就这么简单,傻子都会用!周铁牙和尼姑不能帮你的话,你对着镜子,自己都能剃!”

张阔没给特特罩上理发用的围布,剪落的头发渣儿落入他的脖颈,扎得慌,他就像被冰雹拍打的鸡鸭,缩膀缩膀的。他不想受这折磨,抖掉发屑,溜出门外。太阳正好,泥泞的园田中落了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正啄食着什么。特特觉得它们入侵了家里鸡鸭的领地,十足的小偷。反正爱鸟的姥爷在屋里和母亲说话,目光没放在他身上,特特便捡起房山头的两块石子,撇向它们,教训这群会飞的家伙。受惊的麻雀噗咕咕地飞起,像一带泥点,溅向那海蓝衬衫似的晴空。

张阔见父亲不肯带剃头用具,不再强求。自打十一年前他被老虎吓呆后,脑子就与以前不一样了。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能奇妙地预知风雪雷电甚至洪水和旱灾的发生,但对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力,却直线下降,灵光不再。父亲以前性格开朗,桀骜不驯,而现在话语极少,呆板木讷,似乎谁都可对他发号施令。像今天这样能与女儿争执几句,在他来说已属罕见。

张黑脸带的东西,是换洗衣物,狍皮褥子,锅碗瓢盆,洗漱用具,常用药品,蜡烛火柴,各色菜籽,手电筒,望远镜,刮胡刀,雨衣,蚊帐,烟斗,军棋,渔具等往年用的东西。张阔发现父亲没带黄烟叶,就说:“带了烟斗不带烟叶,你吸什么?西北风吗?”张黑脸有些慌张地说:“可不是,我咋忘了烟斗的口粮呢。”张阔灵机一动,对父亲说:“老爹啊,其实你不带剃头推子也行。现在男人都爱留长发,有派头!这两年来咱这里的游人,我没见一个男人是秃瓢,他们的头发大都到耳朵边,有的留得更长,还有扎成马尾辫的,看着可潇洒呢。

张黑脸一边用旧报纸包裹黄烟叶,一边“哦”着,似在答应。张阔备受鼓舞,说:“老爹要是能把头发一直留到秋天,一定比电视里那些武林大侠还帅!”张黑脸“嘿嘿”笑了两声。

张阔凑近父亲,推进一步说:“ 到时好莱坞电影明星也比不上你!”女儿这一凑近,张黑脸闻到她身上一股达子香的气味,他抽了抽鼻子,嘀咕道:“你上山采花了?”

没等女儿解释,电话响了, 张阔忙着接听,是周铁牙打来的,他说:“告诉你那呆子老爹,今年开河早,让他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开车接他,去管护站了!”

“他都收拾好了,现在走都没问题!”张阔说。

周铁牙说:“给他多带几包卫生纸,这呆子不舍得用纸,老用树叶和野草擦屁股,也弄不干净,跟他在一个屋檐下,就像住在茅房里!”

“管护站又不是没钱,您也不能抠门到连几卷卫生纸都不给买吧?才几吊钱啊。”张阔毫不客气地说。

周铁牙说:“ 那钱都是给候鸟买粮用的,谁敢乱花?”

张阔嘻嘻笑了,说:“周叔,谁不知道您当了管护站站长后,烟酒的牌子都上了一个档次?您捏脚的地方,也不是街边小店的了,是大酒楼的豪华包间了!”

“谁他妈背后瞎传的?”周铁牙不耐烦地说,“我得修修车去,不跟你哕嗦了。你要是不给你爹带卫生纸也行,让他今年在家待着吧。反正这城里闲人多,找个喂鸟的还难么!”

“老爹爱鸟,咱这半个城的人都知道吧?您想找比老爹呆的,听话的,懂行又敬业的,好找吗?”张阔带着威胁的口吻说,“站长呀,这几年里,您偷着从管护站带出来的野鸭子,卖给了哪家酒楼和饭庄,我都知道,虽说您有后台,但这事要是被捅出去,您这候鸟管护站成了候鸟屠宰场,滥*野生动物,都够坐牢的啦!”

周铁牙在电话那头恨得直咬牙,说:“谁他妈这么栽赃我?老子还要告他诬陷罪呢。候鸟那都是我的亲爹娘,我恭敬还来不及呢。我带回的野鸭,都是病死的,有林业部广门证明的。不就几包卫生纸吗,瞧您当闺女的这个小气,不用你买了,我给你老爹备足了,够他擦三辈子屁股的!”

周叔,这就对了么。”张阔眯着眼乐了。

张黑脸把黄烟叶捆好后,想着烟斗对应的是黄烟叶,自己都给落下了,别再忘带啥东西,所以他在打点的物品中,一样样地找对应点, 他自言自语道:“锅碗盛的该是米面油盐,哦,这个归周铁牙置备;钓鱼得有鱼饵,管护站那儿的曲蛇多,一锹挖下去,总得有一两条吧,不愁;雨衣和蚊帐是盾牌,要抵御大雨和蚊子这些长矛的,现在花儿还没开,不急呢一” 他的话说得有条理,又有兴味,把女儿逗乐了,她放下电话对父亲说:“刚才来电话的是周铁牙,他让你准备好东西,明早接你去管护站了!”

张黑脸说:“这么说他也听见候鸟的叫声啦?”

张阔没有好气地说:“ 他哪像你,把长翅膀的,都当成了祖宗,他是听见银子的叫声了!”

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的管理方是瓦城营林局,按照规定,只要开河了,候鸟归来,自他们进驻管护站那天起, 就会下拨第一个季度的管护经费,周铁牙瘪了一冬的腰包,又会像金鱼的眼睛鼓起来了!

2

张黑脸和周铁牙到达管护站时,金瓮河的波光中,已有飞回的夏候鸟游动了。周铁牙下了车,先奔向木房子,看看一冬过后,有没有野生动物闯人,房屋是否有损毁而需修葺之处。张黑脸则张开双臂,以拥抱的姿态,扑向河边。他沿着开河的那段顺流而下,走了一百多米,终于看清了最早回家的,是六只绿头鸭,两雄四雌。绿头鸭的雄鸭比雌鸭要漂亮多了,它不唯个头大,嘴巴是明亮的鹅黄色,而且脖颈是翠绿的,有一圈雪白的颈环,好像披着一条镶嵌着银环的软缎绿围巾,雍容华贵。雌鸭就逊色多了,它们是黑嘴巴不说,羽毛也不艳丽,主体颜色是黑,是褐,是白;羽翼点缀少许蓝紫斑纹,给人萧瑟之感。张黑脸心想,这正是鸟儿求偶的时节,两雄四雄,说明雄的选择余地比较大,难怪它们骄傲地迎着朝阳,游在前面呢。

然而现实画面,很快发生了改变,从空中又飞来几只野鸭,落在河面上,它们中绿脖颈的居多一-真 是雌雄无定,瞬息变幻啊。新飞来的一只雌鸭,大概与先前的一只雄鸭已私定终身,它的翅膀一触着水面, 游在最前头的雄鸭,猛地调转头来,激动地飞向它。它们展开羽翼,互打招呼,缠脖绕颈,耳鬓厮磨,似在诉说无尽的相思,看得张黑脸耳热心跳的,手臂也跟着一扇一扇的,似在起舞。

这时周铁牙气咻咻地扛着一把铁锹,来到河边,他对着与野鸭共舞的张黑脸说:“我说傻伙计,先别管鸟了,河里有它们爱吃的淤泥和小鱼,人家守着大粮仓,也不用支锅灶,啥时都能开饭。咱俩儿要想中午不饿肚子,得赶快搭灶。他娘的也不知是野猫还是黄皮子进去了,愣把咱的灶台给弄塌了!你赶快挖点河泥,从房山头搬几块红砖,把灶修起来!”

“咋会这样——” 张黑脸看着周铁牙说,“咱秋后走时,不是特意在门外给野物留了几块猪皮,让它们过年打牙祭的么。”

“你这一说我明白了,肯定是那几块猪皮惹的祸↑人家没吃够,就蹿进房子找,咱在屋里没留别的东西,它们啥也没翻到,贼不走空,野物也是一样的,就故意弄坏咱的灶台,带块碎砖头走,心里也是解气的!”周铁牙恨恨地骂着,把铁锹撇给张黑脸,然后热辣辣地看着河面的野鸭,吧唧一下嘴,说:“妈的,个个肥呀,这一路飞回来,也没累着它们。”

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设在中游,是一幢平层的木刻楞房子,与金瓮河一样东西走向,近两百平米。它有三间住屋,一间粮仓,一个储物间,一个灶房。灶房进门就是,因为张黑脸和周铁牙个头都高,所以灶垒得也高,这样做饭时不会因过于低头而累着腰。但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就是费柴火。有时一锅野菜饺子下锅了,可是火却上不来,饺子就煮成片汤了。张黑脸想趁此把灶台弄矮,这样省了烧的不说,火舌吐出,刚好舔着锅底,饭也好做。可周铁牙不同意,他说:“山里又不愁烧的,灶大,说明咱管护站的人肚量大,多吃点柴火算啥,灶台跟人一样,能吃说明身体健壮:再说灶高运旺,不走霉运,还不用低头哈腰的,谁做饭一副孙子相啊!”

张黑脸点了点头,他听站长的。

一冬未住人,木房子又冷又潮,还有股难闻的气味,好像什么东西发霉了。不过只要灶火一起,可以带动两面住屋的火墙热起来,屋子一暖,潮气冷气也就散了。而再刺鼻的气味,只要门窗大开,阳光和暖风一进来,就会充当清新剂,把坏气味给驱赶了。

张黑脸修灶时,从灶坑的黑灰中,看见了动物留下的爪印,是人掌似的五指爪印,便明白这是黄皮子*事儿了。去年他们养了几只鸡,黄皮子大清早的就敢偷鸡来吃,惹恼了周铁牙,他做了个大号捕鼠夹,放在鸡窝旁,拍死一只。都说黄皮子的肉不能吃,*性,但周铁牙不信邪,他剥了它的皮(说要卖给皮货商做毛笔用),然后给它油红的尸体抹上盐,用一根桦树枝,从头到脚地将其穿透,放进灶坑火烤,美美地吃了一顿。张黑脸喜欢黄皮子黑亮的眼珠,也知道黄皮子报复心理强,所以没碰它的肉。当时周铁牙还嘲笑他,说他真是个没胆儿的男人,连黄皮子都不敢吃。

张黑脸怕他修好灶台后,黄皮子还会来搞破坏,所以他边给红砖抹泥, 一边低声念叨: “黄大仙,菩萨心,别再怪罪了,以后有了好吃的,咱不忘了孝敬您。”

周铁牙所住的东南间,是三间住屋最大的,二十多平米,屋里有一铺能睡三人的炕,一 个带镜子的衣柜,-张八仙桌和两把圈椅。张黑脸修灶的时候,他就收拾自己的屋。他先将带来的行李打开,放在炕上,然后把衣服往柜子里搁。他拉开衣柜门时,发现柜底有只死鼠,心想难怪屋子有股难闻的气味呢。他怕沾手晦气,就唤张黑脸把它清理出去。

张黑脸答应着,放下手中的活儿,用一块引火的桦树皮,做老鼠的裹尸布,将其拾起。周铁牙嘱咐他远点扔,扔近处的话,再招来乌鸦,听它呀呀地叫, 叫人心烦。

已是上午十点多了,太阳正好。飘荡的阳光宛若五彩丝线,开始给大地改换颜色了。它最钟情的色调是绿,当草和树叶变绿后,阳光才在绿色基调上,吹开野花的心扉。这里最早开的是河畔草滩上的耗子尾巴花,之后就是林子里满山满坡的达子香了。张黑脸闻到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草香,知道小草发芽了。山林从一个黄脸婆,要蜕变成俊俏的姑娘了!

张黑脸捏着死鼠,走了半里路,才处理掉它。他向回走时,听见一阵“笃——笃笃——” 的声响,循声望去,见一只白色斑纹的啄木鸟,像林中侦探,正用铁锚似的灰爪,钳着一棵碗口粗的松树,那尖利的嘴跟掘土机似的,发掘着树皮下的虫子。张黑脸心想我们的灶还没修好,你们却吃上了,真是羡煞人也。鸟儿吃饭,全凭运气,啥时有食儿,啥时就是饭点。

这只啄木鸟白肚皮,屁股有一抹鲜艳的红色,但枕部黯淡,没有红色点缀,说明是只雌鸟。它喜欢把蛋产在树洞里,那些不会爬树的走兽,休想伤及它的宝贝。但对于善爬的黑熊来说,啄木鸟无疑是在树洞里,给它们预备下了春天的小点心。

啄木鸟吃了虫子,飞向另一棵树了。它飞起的时刻,张黑脸心跳加快,他太喜欢看鸟儿张开的翅膀了,每个翅膀都是一朵怒放的花儿!啄木鸟黑白纹交错的羽翼,在展开的一瞬,就像拖着一条星河。它很快在另一棵松树上站住脚,不过这棵树不待见它,它啄了十几下,一无所获,又飞走了。这次它飞得远,脱离了张黑脸的视野。

张黑脸知道,去南方过冬的鸟儿陆续归来后,像飞龙、野鸡和啄木鸟这种不迁徙的留鸟,要与候鸟争食了。他觉得这对熬了一冬的留鸟来说,有点不公平,所以他通常给候鸟投谷物时,不忘了在留鸟出没之地,也撒上一些。

张黑脸回到木屋,修好灶,把各屋又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和周铁牙一起,将货箱式小货车上载来的东西搬下来,该放哪屋就放哪屋,一切打理完毕, 已是中午了,他的肚子咕咕叫了,周铁牙也饿了,他吩咐张黑脸赶紧点火,削两个土豆,拨拉点面穗,做锅土豆条疙瘩汤。张黑脸答应着,把枝丫填进灶坑,当他拿起桦树皮要点火的时候,忽然想这刚修好的灶台,泥巴未干,火燃起来,会将它烧裂的。要是灶台裂了,冒烟,还得重修,于是他跟周铁牙说:“不是带了烤饼和罐头吗?吃那个吧。晾它一天,等灶台干透了再烧火。”

周铁牙说:“罐头先留着,又坏不了。猫啊鼠啊的蹿进来,纵使有铁齿钢牙,馋得它们满嘴淌哈喇子,也启不开。咱中午吃个烤饼垫补垫补吧。”

张黑脸说:“ 那还不如到娘娘庙吃斋去。”

周铁牙“嗬——”了一 声,龇牙咧嘴地说:“你是想德秀师父了吧?”

张黑脸说:“ 我是想给她们送点雪里蕻,让她们炖豆腐吃。”

“刚回来就想看她们,还送腌菜,娘娘庙的人可真有福气!”周铁牙说。

“在夜里不用点灯的人,了不得哇。”张黑脸感叹着。

周铁牙一愣,他发觉今春回到管护区的张黑脸,与往年似有不同,有自己的主见了。他想万一-张黑脸的脑子跟万物一起复苏,精灵起来,他将想方设法开掉他,因为他要的是没脑子的人。

3

从管护站去娘娘庙,要经过一座木桥。它百米长弓形,像一弯月牙,镶嵌在金瓮河上,人们便叫它月牙桥。过了河,再翻过一座平缓低矮的小山,就望见娘娘庙的山门了。也就是说,娘娘庙和管护站,在金瓮河的一左一右。娘娘庙在北侧,管护站在南侧。由于小山的阻挡,它们相距不远,却无法相望。但他们是相知的,望得见彼此的炊烟。管护站的人知道娘娘庙的尼姑在夏天喜欢几点吃斋,娘娘庙的尼姑,也知道管护站的人,爱在什么时辰做晚饭。但炊烟也会隐遁,比如雾大的时候,烟与雾融为四海一家的兄弟,你就是有千里眼,也辨不出炊烟的痕迹;比如白云飞得低的时候,它一出烟囱就被云给卷走了:再比如风大的时候,炊烟会倒灌回烟道。所以这样的时刻,张黑脸是不看娘娘庙的炊烟的,因为他曾上过白云的当。有天早晨,他没看见娘娘庙的炊烟,以为出了事情,也没跟周铁牙说,赶紧过桥翻山去看。到了近前,白云散了,他见炊烟悠然升腾着。正当他要掉头回返的时候,又一片白云低低掠过,炊烟又消失了,他这才明白它是被白云裹挟了。

候鸟更多地栖息于管护站这边的灌木丛,以及河畔的广阔湿地。娘娘庙地势高些,候鸟去不去呢?也去的。有一年白腰雨燕还在娘娘庙的前殿,做了个窝。结果它孵出小燕后,做母亲的却失踪了,巢里的小燕饿得直叫,德秀师父赶忙过来求助张黑脸,问这些小燕该昨办?吃些啥好?张黑脸说:“吃啥好?虫啊鱼啊,最对它们的胃口啦。”德秀师父说出家人不*生,虫和鱼她们是不碰的。这样张黑脸就一早一晚地捉了虫子和小鱼,去娘娘庙喂它们。他本来要把巢穴搬到管护站的,又怕小雨燕的母亲回来寻子不得,会急坏的。但直到小雨燕会飞了,能自己找吃的了,它们的母亲也没见回来。张黑脸想它可能是在给孩子们觅食时,遭到了天敌的袭击,比如凶猛的雕。到了秋天,翅膀硬了的雨燕,飞向南方了。张黑脸特别担心它们没有母亲的引导,初次迁徙,会不会在途中迷路。这两年他也养成了习惯,只要发现白腰雨燕的身影,他就要停下来仔细瞧瞧,是不是他喂养过的呢?雨燕一且冲他抖翅膀,打转,鸣叫,或是遗落下一片羽毛,他都激动万分,以为是在和他这个老熟人打招呼。

像以往一样,周铁牙背着手走在前面,张黑脸提着腌菜和周铁牙的茶杯,走在后面。两人个子高,步幅大,很快过了桥,越过山。以往只要周铁牙咳嗽一声,张黑脸就得快走两步,赶到他前面,递上茶杯。这回因为没生火,张黑脸提的茶杯是空的,周铁牙这一路,也就没咳嗽,他想着在娘娘庙讨热茶喝,然后再灌上一杯。

张黑脸走在后面时,得留神别踩着周铁牙的影子,周铁牙忌讳,说影子是人的魂儿。张黑脸一琢磨,心想是啊。因为人停尸时,还能借着太阳或是灯火、透出活生生的影子,可人却是再不能说话的了。张黑脸还搞不懂影子为啥左右不定的,上午在西边, 下午就跑到了东边。有时影子比自身要长两三倍,有时却短得没自己一条胳膊长。看来太阳是很会捉弄人的。所以他跟周铁牙一起走,喜欢阴天的时候。没有太阳的日子,大地上就看不到什么影子了。他曾想试试踩了自己的影子后,会像周铁牙说的那样,有倒霉事吗?可他几经尝试,无论是阳光下还是月光下,他投映到大地的影子,自己总是踩不着。他问周铁牙这是为啥?周铁牙大笑着说:“为啥?因为你的魂比你死得早。”这句话他想得脑瓜都疼了,也没弄懂。但凡管护站来了人,周铁牙介绍张黑脸的时候,都会把此事当成一个节目来渲染,说:“他最爱琢磨,一个人为啥不能踩着自己的影子。你们说说看,狐狸就是再能耐,能叼着自己的尾巴吗?”听者无不开怀大笑。

娘娘庙其实是瓦城人对它的俗称,这座尼姑庵是有名字的一松雪庵。 只因里面住的是尼姑,后殿又供奉着送子娘娘,所以人们都叫它娘娘庙。

娘娘庙依山而建,坐北向南,砖木结构,灰瓦黄墙,殿堂不高,面积也不大,每座殿只有六七十平米,敦厚朴实,更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四合院。它有三重殿,加上山门、禅堂、斋堂、寝堂和法物流通处,共八间屋。从山门到后殿,建有一人高的院墙,将松雪庵围起来。因为院墙涂成明黄色,好像给它围了一条炫目的长围巾。庵里的门窗和梁柱,都是樟子松木的,透出松脂的气味。所以即便不点香,这里也始终洋溢着香气。而松雪庵的布局,与大多寺庙也有不同。庵里供奉的善萨,是瓦城宗教局依据当地老百姓的喜好而设置的。

松雪庵山门的门柱,由整根的樟子松木做成,未做雕饰。山门匾额上印着三个盗金大字“ 松雪庵",门柱悬挂一副木质对联:朝霞披袈裟,溪流送禅杖,是松雪庵的住持慧雪法师题写的。进得山门,沿着一条短短的水泥甬道向上,是前殿弥勒殿。笑容可掬的大肚弥勒佛端坐殿中,左右护持的是四大天王。出弥勒殿,经过一个放生池,便是中殿大雄宝殿,这里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佛、药师佛和文殊菩萨。因为是正殿,它是三座殿中举架最高的,殿前殿后设有青铜香炉。出中殿行二十米,经过两块菜地,便是后殿,也就是三圣殿。那里供奉的是西方三圣,阿弥陀佛头戴宝冠居于正中,右位大势至菩萨,左位就是当地信众喜爱的一观 世音菩萨化身的送子娘娘了。送子娘娘前的蒲团,磨损最厉害,包裹着蒲草的黄色绒布,被香客们跪出裂缝,透出蒲草的本色,好像有天光从中溢出。

松雪庵的菩萨造像,均为泥塑彩绘,形象生动朴拙,色彩艳而不俗,给人亲切之感。香客们来松雪庵,在前殿的弥勒佛和四大天王前祈求快乐平安:在中殿的药师佛前祈求身体安泰、百病不染,在文殊菩萨前祈求金榜题名,在释迦牟尼佛前求官、求财、求寿;在后殿的送子娘娘前祈求子孙兴旺。总之,人们求的大都是世俗生活的阳光雨露。有没有人为尘世的自己和已故亲人求清净和超脱呢?极少。所以娘娘庙每年中元节为往生者办的超度法会,都很冷清。

在前殿与中殿之间,两侧偏殿是法物流通处和禅堂,在中殿和后殿之间,相对应的左右偏殿,是寝堂和斋堂。除了两片菜地,寝堂和斋堂后面的围墙前,还有两处柴垛。堂前屋后,遍种花木,它们都移植自山上,像大雄宝殿前的樟子松、榆树、野百合和达子香,后殿环绕的白桦树,以及山门前的鱼鳞松。两片菜地的边角,也有杂花点缀,好像给菜地镶嵌了花边。这些花儿不是移植的,而是庵里的师父在种菜的时候,随意撒下的花籽,虞美人,孔雀草,扫帚梅,手绢花等,哪种花出苗多,开得旺,就看它们的造化了,所以每年开在菜地的花儿,色彩都有变化。

松雪庵常住的尼姑有三位,她们的法名是慧雪、云果和德秀。因为慧雪是住持,虽说她比云果和德秀年岁小人们为了区别她们,还是尊称慧雪为师太,称云果和德秀为师父。她们三人中,慧雪和云果是瓦城宗教局从外地恭请来此护法的, 她们都是受了具足戒的,慧雪是在五台山削发为尼的,云果师父的出家地说法就不一了,有人说是河南,有人说是山东。从口音来辨别,应该是河南。因为瓦城山东后裔多,人们熟悉那儿的口音。一旦有香客问她来处,云果师父总是一挑眉毛说:“出家人只有去处,哪有来处。”虽然她说得禅意深厚,但因她爱挑眉毛,香客们说她修行不深。德秀师父是瓦城人,也是松雪庵最年长的尼姑,她的遭遇尽人皆知。她嫁了三个丈夫,头一个病死,第二个外出打工时犯下死罪被毙了。第三个丈夫是个离异者,他与德秀师父结婚后,哪怕只是头疼脑热的,吃饭噎着了,走路崴了脚,他都疑心自己会死,因为人们说他老婆克夫,她克死两个了,克他自然不在话下。他活得战战兢兢、总觉得老婆提着把看不见的屠刀,随时会刺向他心窝,最后他甚至不敢跟她睡起了。德秀师父怕他吓死,主动提出商婚,她离婚后,日子过得清贫孤寂,不过有女儿在身边,心除也有寄托。女儿是她与第二个文丈夫生的,貌美如花。她高中毕业后报考戏校落榜,便去南方打工。不出一年,领回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说是她恋人。这男人有过两次婚史,在温州开了三家鞋厂,虽外貌不济,但性格随和,也算忠厚。德秀师父见女儿已怀了他的孩子,只好成全他们。谁料婚后他们刚从东南亚度完蜜月回国,这男人有天与生意上的朋友聚会,在酒桌旁突发脑溢血死了。女儿打掉孩子,回到瓦城跟母亲决裂,说她找了算命的,人家说她的不幸皆因是她女儿,母亲的命被上了诅咒,跟她沾边的人,都没好结局,必须跟她脱离母女关系,永不相见,才能摆脱厄运。女儿把户口迁走,彻底离开瓦城后,德秀师父大病一场。她说本想进山,找棵树吊死,但她听说自*的人去了另一世,不得超生,她害怕了。那时瓦城政府部门为了带动旅游,刚好在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对面修建姑子庙,正愁庙里尼姑少,知道她的遭遇,又知道她逢人就说活够了,便动员她去庙里。德秀师父对佛教懵懂无知,并不知道菩萨在哪里,但她在生活中遭遇难处时,爱在心里念一句“阿弥陀佛”,可真要跨进它的门槛,内心还是不甘的。她闭门两天,水米不沾,苦思冥想了四十八小时,最终难耐饥渴,还是喝了水,吃了一听午餐肉罐头。她想既然自己没勇气死,那么进庙门也算个出路,无非是把“阿弥陀佛”念出声来,把荤戒掉而已。她就把家里的房子卖掉,捐给庙里,带着可用的物件,来到松雪庵,出了家了。张黑脸记得慧雪师太为德秀师父剃度的那个晚上,他在月下劈柴,听见河畔传来嚶嚶的哭声。原来德秀师父落了发,心底不平静,溜出松雪庵,到金瓮河畔,跟水中的月亮诉苦来了。张黑脸问德秀师父哭啥。她说:“没了头发,这辈子就再也做不回女人了!”张黑脸说:“你剃了光头,身上轻快了,该高兴哇。”德秀师父忍不住笑了。张黑脸忘记了很多事情,但他记得那晚德秀师父的笑声,比哭丧还要瘆人的笑声。

快到松雪庵时,张黑脸想起德秀师父那夜的笑声,忍不住问周铁牙:“女人要是笑得比哭还难听,咋回事呢?”

“要么是她心死了——”周铁牙停下脚步,回身对张黑脸说,“要么是她遇见鬼了。”

张黑脸瞪大眼睛,说:“我不是鬼。”

“这么说你私会女人了?”周铁牙说。

张黑脸摇摇头,说:“遇见。”

周铁牙眼睛亮了,问:“谁呀?”

张黑脸想告诉他是德秀师父,可他说出的却是:“天黑,没瞅清。”

张黑脸多年不会撒谎了,这次谎话脱口而出,他有中彩的感觉,手舞足蹈的,忍不住打了声口哨。

4

张黑脸和周铁牙进得山门,最先看见的是云果师父。她向来喜欢在素色的僧衣上,以各类佛珠,增光添色。云果师父穿一件灰色齐腰棉袍,古铜色荷叶形禅裙,黑布鞋,颈上环绕着一串星月菩提念珠,左腕戴的是红玛瑙手串,右腕是明黄色蜜蜡手串,好像春天先爬上她的手腕了。她提着一把铜质油壶,刚从弥勒殿忝灯油出来。

云果师父与周铁牙虽说男女有别,一高一矮,但有点兄妹相,都是四方脸,挺直的鼻梁,小眼睛,薄嘴唇。不同的是,周铁牙眉毛粗短如螺蛳,云果眉毛细长如柳叶。

“云果师父好哇, 我们刚回管护站,惦念着师父们,赶紧过来看,顺便讨碗粥喝。”周铁牙拱手问候。

“你们也来化缘啦?”云果俏皮地应话。

“是啊。”周铁牙笑笑,说,“今儿好像没啥游客?”“有两个,上去了。” 云果说,“这时节青黄不接的,来的人少。等树全绿了,花开了,候鸟人来了,拜佛的就多了。”

“冬天时人多吧?”周铁牙说,“我听说去年来看雪的人多,瓦城机场每天都有几百游客涌进来。”

“人家奔的都是滑雪场,来这儿的人不多。”云果说。

“滑雪倒是比烧香有意思得多啊——” 周铁牙感慨道。

云果没反驳,但她挑起了眉毛。周铁牙自知在庙里说这话大不敬,于是做出掌嘴的手势,云果的眉毛这才像出鞘的剑,落了下来。周铁牙发现女人没了头发后,眉毛就突出了,成为脸部的旗帜了。她们的内心感受,都凝结在眉毛上了。你看慧雪师太,她那好看的新月眉,总是那么矜持,就像绣在眼睛上似的,无论遭遇什么,都不会有大的波动。不悲不喜,不怒不嗔,慧雪师太的眉毛就告诉大家了。而德秀师父,她虽不像云果爱挑眉毛,但她蹙眉的时候常有。

他们边说边向上走,经大雄宝殿时,果然看见一男女在上香。云果进殿添灯油,周铁牙和张黑脸则穿过殿外小路,直奔斋堂。路过菜地时,他们发现地已翻过,肥沃的黑士在阳光下散发着特有的幽光,看来她们已做好播种的准备了。

德秀师父正在斋堂切土豆,这个冬天她发胖了,面色红润,长脸快成圆脸了,腰也粗了,先前的灰布围裙,扎着显小了。她见着管护站的人,放下菜刀,叫了声“阿弥陀佛”,用抹布擦着手,说:“前殿的台阶上,前几天落了不少鸟粪,俺就想候鸟都回来了,你们咋还不见影儿呢?俺昨晚和今早,朝你们那儿望啊望啊,烟囱哑巴似的,也没个动静,敢情人都回来了。”德秀师父大嗓门,但以前因声音暗哑,即便动静大,也给人弱的感觉,可现在她声音洪亮。

“张师傅惦记你们, 这不赶紧过来送他自己腌的雪里蕻么。”周铁牙说。

德秀师父从张黑脸手中接过雪里蕻,看了看,嗅了嗅,说:“菩萨保佑,你们这么善心!都开春了,这雪里蕻还油绿油绿的,看来去年秋天腌时,是用大粒盐捷的,没加一滴水,还得用瓷坛封了口,放在阴凉处!不然一冬下来,早就熬黄了脸,馊得不能吃了。”

张黑脸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德秀师父,证明她说对了。

斋堂有两口灶,一高一矮,各走各的烟道。矮灶焖了一锅芸豆米饭,高灶烧着水,快开了,德秀师父说她正准备炖土豆海带。她说他们来了,得加个菜,豆豉炒萝卜。周铁牙和张黑脸渴了,德秀师父待水开了,先给他们泡茶。两个人坐在斋堂前的长条凳上喝茶时,德秀师父开始炖菜了,炝锅的油香气飘出斋堂。

周铁牙悄声说:“ 她们炝锅也不搁葱姜蒜,菜味却不错,德秀师父手艺就是不一般啊。可惜她男人无福消受,害得她当了姑子。”

张黑脸嘿嘿笑了两声。周铁牙问:“你笑啥么?”

张黑脸告诉他,他想起德秀师父刚来庙里时,因不习惯不能吃葱姜蒜了,口里没味,还揣着俩馒头,去管护站的菜地里,偷着拔葱就馒头吃的事呢。记得她被他们发现后,很伤心地说:“不吃肉倒也罢了,因为*生实在是罪孽,可你们说葱姜蒜又不是荤腥,佛家怎么就忌讳这味儿呢?”那时周铁牙还逗她, 你要是后悔了,就还俗,爱吃啥就吃啥,德秀师父说:“再怎么着,我也不回人间了。”听她的口气,庙里就不是人间了。

周铁牙对张黑脸能记得那天的事,吃惊不已。为了试探他能否回忆起更多的事情,他故意编了个瞎话试探他,说:“还记得去年咱回管护站的路上,走到半道,一个姑娘想搭咱车的事吗?”

“对呀——”张黑脸梗了一下脖子说。

“最后你说深山老林出来个姑娘, 恐怕是狐仙变的,不让我停车,咱就没理她。”周铁牙进一步引诱说。

张黑脸又梗了一下脖子,说:“对呀——”

周铁牙放了心,这至少说明,张黑脸脑子还是糊涂的,从他附和他的话来看,他意识中对他依然是服从的。

德秀师父炖上菜,提着茶壶出来给他们续茶。她说自正月起,瓦城人采达子香花快采疯了,近处的山采没了,都采到庙这儿来了。说是有商家收购达子香,运到大城市高价卖掉。一束达子香七八枝, 能卖二三十块呢。这花儿又没成本,家家都想捞一笔, 野生达子香花快被扫荡空了,看来今年的春色,不比往年好喽。

周铁牙说:也怪这花命太硬了, 你说它们大冬天的站在雪里,花心也不死。把它们来了呢,运到山外,十天八天的不喝一口水,也不枯萎。只要进了买家的门,得了温暖,喝上水,就美了,啪啦啪啦地开花了,你说它要是不这么皮实,能被人往远处卖么?”

“你不说采花的人有罪,倒说花儿命硬!”德秀师父气得手抖,差点把茶壶摔了。

周铁牙明白德秀师父为啥恼了,因为瓦城人说她命硬克夫,他说达子香花命硬,她听了自然不快,周铁牙赶紧拱手道歉,说:“凡是命硬的,开的花儿都不凡俗啊。”

德秀师父的面色这才平和了,她反身进斋堂,放下茶壶,看了看锅里的菜和灶里的柴,换了条围裙,又出来了。德秀师父新穿上的围裙簇新簇新的,蓝地粉花,围裙边缘还镶着肉色的蕾丝流苏。这条围裙她穿着照例紧巴,且花围裙与她的气质,极不相称,连她自己都不自信,很局促的模样,看上去像一只被缚住的野鸡。

“穿着这条围裙美气呀。”周铁牙违心说着,转头冲张黑脸眨了一下眼,说,“你说是吧?”

张黑脸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还是灰布围裙更受看。”

德秀师父说:“张师傅说的是真话。我就说么,戴不了花围裙,可云果过年时进城,给我买了一条,不穿还觉着可惜了。”说完进了斋堂。

“云果师父这是把她往丑里打扮呢。”张黑脸说。周铁牙狠狠地瞪了张黑脸眼。

德秀师父再出来时,把灰围裙又请回身上了,她说:“俺听说现在公安局和资源监督办抽调专人,在各路口检查采达子香的。你说近山的都快被采空了,这花的花期也到了,现在才管,不是晚了三秋么。该赚钱的赚了,你能从人家腰包把钱掏出来?”

周铁牙附和说:“就是,不干正事的衙役,总是马后炮。”

德秀师父似乎憋了好些话,要与他们倾诉。她说上个月她在庙外拾柴,碰见一个采达子香花的男人,她劝他不要采了,留着花儿给菩萨看吧。可那人傲慢地说:“老尼姑,我问你,菩萨长着眼睛么?要是长眼睛的话,为啥正道人没好运,干邪门歪道的人却发财?我再问你,为啥和尚的戒律少,二百五十条,尼姑的多出快一百条?在庙门里还不平等呢,还说什么大根清净,四大皆空,骗你们自己吧。菩萨要看花,百姓就不看花了么。”

周铁牙心里觉得那男人说得没错,可他当着德秀师父,不得不谴责那人,他瞪大眼睛说:“他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男人要都像周站长这样,女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德秀师父说这话时,目光是放在张黑脸身上的。

张黑脸以为她看他,是让他对周铁牙的话,发表意见,他就对德秀师父说:“ 站长一瞪眼睛,说的都是假话。

“我刚才瞪眼睛了吗?”周铁牙眯缝着眼,凶巴巴地问他。

张黑脸一脸天真地说:“瞪眼了,就像猫头鹰的眼睛那样,瞪得溜圆溜圆的呢。”

德秀师父“咳—— ”了一声,说:“别说呀,这时候咋看不见猫头鹰啦?也不像冬天似的,总听它们叫。”

张黑脸说:“亏你是瓦城人,这都不知道?猫头鹰到了夏天去比这更北的地方孵蛋去了,它们冬天才回来。

“也就是说别的鸟儿从南方飞回来时,它得给人家腾地方?”德秀师父说,“是不是它们长得难看,就得挪窝?”

周铁牙说:“这跟丑俊没关系,它不是冬候鸟么。”

德秀师父叹息着,说:“咱这还不够凉快?还往北飞,那不是飞进冰窟窿里去了吗。

张黑脸说:“估摸着是它毛太厚了,夏天怕捂出痱子。”

德秀师父笑了,周铁牙也笑了。张黑脸不觉得他说的话可笑,他嘟囔着:“快开斋吧,肚子叫了。”

5

候鸟回到金瓮河自然保护区后,候鸟人也陆续到了瓦城。

候鸟迁徙凭借的是翅膀,候鸟人依赖的则是飞机、火车和汽车等交通工具。每到初春时节,瓦城的小型机场、火车站和客运站,便是人满为患。

夏季回到瓦城的候鸟人,大抵由两部分构成:本地人和外来人。其中外来人以南方人为主。

能够在冬季避开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在南方休浴温暖阳光和花香的瓦城人,要有钱,也得有闲。瓦城人普遍认为,如今的有钱人,一部分是凭真本事、靠自己的血汗挣出来的,另一部分是靠贪腐、官商勾结得来的不义之财而暴富的。在他们没有案发前,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在老百姓眼里,这一部分人的比例要高,也最可憎。就拿根在瓦城的候鸟人来说吧,他们选择的冬季栖息地,多在沿海和经济发达地区,三亚、海口、珠海、北海、深圳、广州等。这些地方的房价和房租,始终是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能在这些地方买得起房,付得起房租,消费得起的,要么是瓦城各级领导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等;要么是与官员关系密切,从而包揽各种市政建设工程的商人。他们深秋从瓦城带走各类土特产,去南方一住就是半年,直到瓦城春暖花开,南方也热了起来,他们才带着新鲜的热带水果返回。另一部分夏季来此避暑的候鸟人,多是生活在南方各火炉之地的老年人或自由职业者,他们生活上相对富裕,这些人很少在瓦城买房,以住旅店和租房为主。所以瓦城的旅游餐饮和房屋租赁市场,随着冰雪消融,生意也回暖了。

周铁牙年轻时当过伐木工,爬冰卧雪让他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一到冬季, 膝关节又痛又痒,苦不堪言。他想趁着外甥女在瓦城林业局做副局长,无人敢动他,他在这个岗位多捞一些,再过几年,六十岁了,也能在冬季去南方避寒。

周铁牙和张黑脸回到管护站一周了。来到金瓮河的夏候鸟,多了一个品种,就是东方白鹳。它们站在金瓮河上,白身黑翅,上翘的黑嘴巴,纤细的腿和脚是红色的,亭亭玉立,就像穿着红舞鞋的公主,清新脱俗。他们观察了几天,总共发现六只东方白鹳,它们分三对行动。有一对喜欢在河畔湿地梳理羽毛,另两对爱去树丛。爱在树丛流连的两对,把巨大的巢,都坐在了树木顶端的树权间,只不过一对选择了白桦树,一对选择了柳树。爱在水边嬉戏的那对,巢在哪里,他们还没寻觅到。总之,金瓮河飞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他们都很兴奋。周铁牙高兴的是,此事上报后,管护经费将增加,他从中渔利的比例也高了;张黑脸激动的是,他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恩人了。

张黑脸第一眼见到舞蹈在金瓮河畔的东方白鹳, 就惊叫着跟周铁牙说,当年守护着他的大鸟,就是它啊。

熟悉张黑脸的人都知道,他当年在山中扑打山火,自称与主力扑火队员失联后,在一条长满稠李子的溪谷旁,遭遇到一只虎。饥饿加上恐慌,他昏了过去。等他苏醒时,天在落雨,可他的脸并没被浇着。他眼前有一把巨大的羽毛伞,黑白色,伞柄是红色的,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华美大气的一把伞。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白身红腿黑翅的大鸟,站在他胸腹处,展开双翼为他遮雨。张黑脸说,他一时以为,自己是到了天堂。他伸出双手,左右拂了拂,谁知左手碰到的是一株樟子松幼苗,右手触到的是一个娇嫩的桦树蘑——他把桦树蘼的伞盖给打掉了。张黑脸双手沾染的樟子松和桦树蘑的清香气,让他明白他还在大地上,因为他的手拂到的不是空中的云。他侧身一望,乌云正在他头顶翻滚呢。他苏醒后不久,雨停了,这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收束翅膀,一跳一跳地消失在密林深处。他吃力地坐起来,眺望天空,在彩虹现身之处,发现了这只腾空飞起的大鸟,它就像去赶赴一场盛宴,姿容绚丽,仪态万方。

从此之后,张黑脸就爱生有翅膀的鸟儿。

他艰难走出森林,是与扑火队失联后的第六天。据第一个撞见他的采野果的山民回忆,张黑脸看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是阳间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古怪地笑了两声,昏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时,忘记很多事情了,比如他单位的全称,他结婚的日子,他的年龄甚至他的名字。他本来叫张树森的,可他非说他这一段,一直在一个没有太阳的地方当判官,那里人都叫他张黑脸。他那年四十八岁,却说自己满六十了。他家的邻居姓秦,可他说人家姓阎。好在他记得老婆孩子,知道老婆叫常兰,女儿叫张阔。他告诉他们,自己在山中碰到老虎,它挓挲着胡子奔向他时,他吓昏了。等他醒来,发现一只神鸟站在他身上,为他遮风挡雨。当时人们都以为他瞎说,瓦城野生动物以棕熊、堪达罕、猞猁、狍子、野猪、灰鼠、雪兔为主,哪有什么老虎的踪迹?可是张黑脸被吓呆后的第三年,一支森林勘察小分队在那一带山里,发现了野生东北虎的踪影,并拍到照片,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们这才相信,张黑脸当年确实遭遇到老虎。可是他所言的神鸟,大家认为那是他对仙鹤的想象,并不存在,毕竟他被吓呆了,说点胡话也正常。

张树森成为张黑脸后,他所在单位防火办的领导,见他痴傻了,不适合做扑火队员了,就给他办了病退,每月领取一千多块钱,成了闲人。他老婆常兰与他恩爱,丈夫这一病,仿佛回到了童年,她有带小孩子的感觉,得处处照应他。怕他闷在家里脑子会更糟,常兰春夏时节,把菜园中种的菜,每日摘取一些,让他用箩筐挑了,担到东市场去卖。收取市场管理费的人同情张黑脸的遭遇,从不收他推位费。事实上他也没固定的推位.今天喜欢炸麻花的甜香气,就把担子放在炸麻花的摊位前:明天喜欢慧花油饼的气味,就把担子放在那儿。摊主们也都喜欢他挨着,生意不忙时,可逗他解同。他们还常赏他吃的,麻花、油饼、玫瑰油糕、干炸豆腐圆子、卤蛋、烤鱿鱼等等,他卖菜时嘴上很少亏着。张黑脸不像其他摊贩,他卖菜不吆喝,不用秤,不定价,别人说给多少是多少。所以他担来的菜大抵是一种命运,贪图便宜的人会围聚过来,丢下块儿八角的,一抢而光。当然也有个别好心人看他可怜,多给他块两块的,他也不知那是多给了,只管把钱收起。无论他赚多少回家,常兰从不埋怨,总是热汤热水地伺候着。

东市场的业主,都爱逗弄张黑脸。他在哪儿,哪儿就是免费的戏台。人们知道他遇险生还后,最爱有翅膀的鸟儿了。卖活禽的就说,鸡鸭鹅也有翅膀呀,从今往后,你就不吃它们了吧?一提到鸟儿,张黑脸的脑袋就不那么木了,他说,鸡鸭鹅又不能飞,是人养的,没灵气,咋不能吃!大家就笑,说鸡也能飞呀。张黑脸说,它也就飞个篱笆,一人多高,算毬,真正的鸟能飞到彩虹里去!有人反驳他,说女人发脾气时,常扔鸡毛掸子和鹅毛扇子,力气大的,能扔过房顶呢,这不说明鸡和鹅也能飞得高么?张黑脸一拍脑袋,说:也是啊,莫不是鸡毛鹅毛附着翅膀的魂儿?听者无不大笑。

最令东市场业主们捧腹的一件事是,有一天卖鱼的老王跑到他摊位前说,张黑脸哇,你还不回家看看,你在这儿卖菜,你老婆在家养汉呢,都被人瞅见啦!张黑脸信了,挑起担子就往家赶。老王说,你挑着担子,那得多耽搁工夫呀。张黑脸用手拍着扁担说,我不挑担子,哪有家伙揍人?老王追着他问,你是用扁担打你老婆呢还是打那个睡你老婆的?张黑脸愣了,说那得问问法官,判我打哪个就打哪个,他挑着担子奔法院去了。

张黑脸病退的次年,张阔要跟个开装修公司的人结婚了。常兰请了个会看黄道吉日的,为女儿择婚日。人家定了一个,张黑脸一旁听了,说那日子没太阳,大暴雨。常兰只当丈夫说傻话,说难道你比神仙还灵,知道半个月后的天气?张黑脸抽抽鼻子,没有吭气。结果张阔结婚的前日还晴朗如洗,可到了大婚的那天,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新娘人洞房时大雨如注,瓦城一片汪洋。事后常兰后悔没听丈夫的,她担忧那样的天象,会使女儿未来的生活遭遇暴风雨。张黑脸难得说一句安慰话,他对老婆说:“闺女多有福气啊,她成亲,老天把出动了,劳神费力打闪电,那不是给她放焰火么。”

常兰在特特周岁时,突发心梗去世了。没了老伴,张黑脸伤心了好长一段日子,说女人没长翅膀,但尽干些长翅膀的才*事儿,说飞就飞了。每到年关,按照习俗,人们会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到了此时,张阔就是再忙,也得领着父亲上坟。因为他单独去的两次,被其他上坟的人看见,他上错坟了。一次他把鸡鸭鱼肉等供品献给了一个癌症去世的姑娘,一次是跑到墓主是个老汉的坟上。张阔这才明白,父亲不认得墓碑上的字了。她埋怨他上错坟的时候,张黑脸说,坟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埋进了土里,又没埋进云彩里,供谁不是供?

常兰死后,女儿一家搬来与父亲同住。张阔就手把位于城中心的楼房出租,到了夏天,候鸟人一来,轻松赚上一笔。她还把父母所拥有的这处位于城郊的平房,也部分改造成家庭旅馆,能容五六人人住。这样父亲和他们自己的住屋,也就狭小了。张阔觉得在享受的问题上,受点委屈值得,因为这样钱才能大方地进来。

父亲去了管护站后,春夏时节,她把他住的那间小屋,也租给候鸟人。她的个人生活,与候鸟人密切相关。除了做点野生山产品的收购生意,候鸟人活动频繁的季节,她就经营家庭旅馆。她爱吃,厨艺好,再加上爱干净,喜欢打扫卫生,她家的旅馆很受欢迎,回头客多。只是她在个人情感生活上,并不如意。张阔的男人近年挣了些钱,手上宽绰了,就常去洗头房和捏脚屋泡妞,很少碰她了。她想你忙活别的女人,让我闲着,我得多给你戴几顶绿帽子,才算对得起自己。她也找男人,不过不固定。今天是修汽车的,明天是开茶馆的,后天又可能是个在她家居住的候鸟人。在她想来,不固定的关系是玩,固定的关系往往要互负责任,闹不好就是你死我活,她可不想在婚姻上伤筋动骨,还想和她男人过,毕竟他们有共同的孩子。所以父亲去了管护站、她非常开心。一则她掌握的父亲的退休金卡(当然户头名字还是张树森)里,每月会多出一千两百元的进项(张黑脸在管护站月收人是两千两百块,另外一千块,周铁牙按月给张黑脸现金,做他的零用钱),二来她更自由一些。所以父亲在管护站期间,她一点 也不希望他回城。她与人偷情,常在父亲的那间小屋。有一次张黑脸回来撞见她和男人在床上,他皱着眉嘀咕一句,特特他爸咋变这模样了,转身出去了。他回来通常是去城中心的平安大街,这条商业街热闹非凡,他去那儿,就是两件事:剃头和吃饺子。所以平安大街理发店和饺子馆的店主,都熟悉他。

东方白鹳来到金瓮河后,布谷鸟、鹌鹑和夜莺也回来了。张黑脸起得比平素更早了,他朝圣似的,每天洗干净脸,刷完牙,穿着齐齐整整地去岸边投食。那对不知巢穴在何方的东方白鹳,是他观测的主要对象。看它们自哪儿飞来,又向哪儿飞去。他观察了几天后,告诉周铁牙,那对东方白鹳,一定是把巢筑在了娘娘庙附近,它们来去都是那个方向。候鸟没有不爱河里的鱼虾的,所以张黑脸投在岸上的粮食,消耗不多。它们也真是有本事,扑棱着翅膀似立非立于水面上,眼观水下,瞅准目标,利爪就是鱼钩,扁平的喙就是鱼漂,腿就是鱼竿,总能眼疾手快地把鱼拖出水面。

金瓮河完全脱掉了冰雪的腰带,自由地舒展着婀娜的腰肢。树渐次绿了,达子香也开了,草色由浅及深,这天清晨,张黑脸没有像平素那样在该醒的时刻醒来,他沉沉睡着。

周铁牙发动汽车,载着偷猎的野鸭回城了。

6

管护站成立几年来,一到夏候鸟飞回的时节,候鸟人回来了,周铁牙就得伺机逮上几只野鸭,带回城里,打点该打点的。

而他逮野鸭的前夜,必定犒劳张黑脸,用午餐肉和野菜做馅,蒸一锅香喷喷的包子给他吃。当然烧酒是必不可少的,烧酒里要兑上安眠药,这样才能保证张黑脸不会起夜,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辰。周铁牙趁他昏睡,将捕猎工具备好,下到金瓮河畔。

飞回金瓮河的夏候鸟,以各类野鸭居多。除了绿头鸭,还有斑背鸭,青头鸭、花脸鸭、凤头鸭等,这些鸭子一来就是一群。它们清晨和傍晚时,喜欢来河里找吃的。它们的巢穴,不像东方白鹳坐在高处的树杈,而是在草滩或灌木丛。瓦城林业局按照上级指示,停止采伐后,林地植被迅速恢复,野生动物也多了起来。所以野鸭的巢穴,常遭到动物们的破坏,尤其是产卵时节,对野生动物来说,找到一窝野鸭蛋,就是得到了最甜美的点心。因而野鸭孵化期间,雌鸭和雄鸭轮流守巢,生怕有闪失。

野鸭生性机敏,它们在河上嬉戏,总有一只野鸭,游弋在靠近岸边的一侧,为同伴放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令其紧张。只要负责警卫的野鸭发出预警信号,它们就扑棱棱飞起。所以逮野鸭对周铁牙来说,也是个智力活儿。林业局为管护站特别配备了一杆砂枪,以防野兽的袭击,周铁牙的枪法也不错,但他只在头两年用砂枪打过野鸭,此后改用他法。一则砂枪动静大,会惊扰其他候鸟,它们会把金瓮河视为危险之地,不再回来。没了候鸟,他的管护站也就不复存在了。还有就是对岸有了娘娘庙,对周铁牙也是无言的威慑。砂枪声传过去的话,等于告诉列位菩萨,他*生了,周铁牙怕遭报应,所以捕鸭用自制的铁丝网笼了。

这个网笼与捕鸟的粘网不同,不是悬挂在树间,而是放置地上——离野鸭巢穴较近之处。其形态类似捕鱼的须笼,葫芦形。他在笼子人口处投放的诱饵是野鸭爱吃的玉米楂子,当然如果运气好,能打上一些杂鱼做饵,那就再好不过了。野鸭闻到腥味,会热情洋溢地靠拢过来。周铁牙设计的笼子也参照了捕鸟的滚笼,野鸭奔着食物进来后,网笼受到震动,悬着的门会自动弹下来,将它们关在里面。他做了六只这样的网笼,张黑脸问他这是干啥用的,他说是捕鱼的,可它们一次也没下过水。周铁牙对野鸭下手,通常在夜深时分。将网笼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凌晨起来,一出木屋,听见野鸭在哪儿叫得冤屈,那就是它们在哪儿入牢笼了。循声而去,就能看见网笼里怨女似的它们了。

周铁牙随缘,只要逮着不少于两只,对他就够用了。当然有时他运气差,一只也逮不着,这时张黑脸就惨了,还得再被烧酒和安眠药折磨一回,直至野鸭“入瓮”。

今年周铁牙运气不错,逮着四只野鸭,全都活着,毫发无损。而他有一年逮的野鸭,被野猪给吃掉两只,落了一草丛的鸭毛,把他心疼坏了。野猪的獠牙很厉害,能把铁丝笼撕裂。周铁牙想着野鸭就被野猪生吞活剥了,心也抽搐,他想野鸭若有魂灵,一定恨死下网笼的他了。从那以后,他再下了网笼,会彻夜守候着,以防野兽捷足先登,掠人美味。

像以往一样,周铁牙把野鸭从笼中取出,用黑胶带粘住它们哨子似的扁平嘴,再用麻绳把腿绑住,这样汽车在经过瓦城森林检查站时,不会发出任何声息,而引起检查人员的怀疑。事实是,检查站的人看见管护站的车,看都不看,拉杆放行。周铁牙把野鸭分装在两个麻袋中,扔在货箱中。怕它们窒息,成了死鸭,于是敞着口,这样它们能伸出脖颈。放好野鸭,他把网笼清理干净,放进储物间,看了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张黑脸,暗笑一声,关上门驾车而去。

周铁牙在林间驾车,只要不是冬天,总把车窗敞开,更真切地感受花香鸟语,微风阳光,在他眼里,这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糖果,分享时无比愉悦。天空晴朗,看着充满生机的森林,想着此次捕获甚丰,可匀出一只野鸭, 去福泰饭庄卖个好价,他忍不住哼起小曲。

瓦城森林检查站设在城外十公里处,这里一共四个人,分两班轮流执勤。检查站不像候鸟管护站,到了冬天就关了,它常年有人值守。他们主要查猎捕野生动物的,偷伐林木的,防火期进山带火种的,以及像今年这样疯狂盗采达子香的。周铁牙认得每个人,他们知道他有来头,也当他是同行,对管护站的车辆,从不检查。

然而今天周铁牙的车出现时,横在检查站前的红白杠木杆,并未像往常那样拉起。站在检查站岗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他认识的手持手机的老葛,另一个是个陌生人,穿公安制服的小青年。

周铁牙只得刹车,满脸堆笑,掏出香烟,对着一脸痦子的老葛说:“兄弟,还没吃早饭吧?来,先抽支烟开开胃!”

老葛双手一挡,给周铁牙使着眼色,说:“老周客气啦,空腹抽烟我就没胃口吃早饭啦!咋的,进城给候鸟上货?”

“我这是进城报喜去,今年飞来了十来只仙鹤呢!”周铁牙夸大着来到金瓮河管护站的东方白鹳的数量。

“仙鹤?”老葛龇着牙说,“骗谁呢,我只在年画里瞅见过。”

“学名叫东方白鹳。”周铁牙说,“跟仙鹤长得一个样。”

“那你们在管护站就是过着神仙日子了?”老葛说。

周铁牙说:“哪如你们检查站好呀,离城近,手机有信号能联络人,还能收听广播。我在管护站拿着手机,跟搂着个木头美人一样。再干两年,我就得跟张黑脸一样成呆子了!”

“你们对面不是娘娘庙么。”老葛挤眉弄眼地说,“晚上找她们唠嗑去呀。”

“跟吃素的姑子住邻居,我都快成和尚了!她们把心里话都变成经,念给菩萨听了,跟我们臭男人哪还有话说呢。”周铁牙示意老葛把木杆抬起,放他过去。

老葛便对那个年轻人说:“小刘警官,这一大清早的,你查了不少辆车了,歇歇吧,这次我上车检查,你准备拉杆放行。这是管护站的车,跟咱们算是一行的,肯定没问题,不过按照规定,也不能放过它。”说完笑笑,跟周铁牙介绍小刘,说他是公安局森保科派来的警官,政法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去年公安系统招录干警,考到瓦城的。

周铁牙知道,大学毕业生很难考上大城市的公务员,所以有些人选择报考边远地区一些系统内招,为的是先有一门工作,解决吃饭问题。这类人中,通常是家庭拮据而无背景的青年才俊。周铁牙见老葛执意检查,想他就是看到野鸭,也不敢刁难他,于是大大方方地跳下驾驶室,将后箱门打开,对老葛说:“上去查吧,查不到东西,可别哭啊!”

老葛说:“瞧您说的。”

周铁牙表面装得坦荡,满不在乎的,内心还是有点胆怯。老葛上车后,他生怕小刘跟上去,主动靠近他,递上香烟套近乎,说:“来支烟?”

小刘一脸严肃地说:“这是禁烟区。”

“嗨,瞧我这臭记性,把规章都忘了!”周铁牙讪讪地把香烟揣回裤兜,说,“一进管护站忙起来,我这脑袋就昏了!”他故意拍着小刘的肩头说:“这么帅的小伙子,一定有一群女孩子追你吧?”

小刘到底年轻,不知这是周铁牙在恭维他,他实心实意地说:“哪里,原来有女友的,都处了三年了,这不看我考到边远山区了,就跟我吹了。”

“现在的女孩子咋这么势利眼?!”周铁牙故意大声说,“瓦城怎么了?瓦城就不能活人了?我跟你说,这两年名贵的候鸟,都往这里奔呢,说明啥?说明这里是人间天堂!你要是能在瓦城扎根的话,就凭你这小伙儿,女孩子都得疯抢!”

与人说漂亮话,永远是遇卡时,最好的通行证。不等老葛下车,小刘已乖乖拉起木杆,准备放行。

周铁牙见小刘不构成威胁了,赶紧吆喝老葛:“老伙计,我说你咋还没查完?货箱是空的,难道你在里面遛弯?”

老葛应着“就来——”,一分钟后,他握着手机眺下车,故意抽着鼻子,摇着脑袋,做出一无所获的沮丧样。

周铁牙连忙把后箱门“嘭——”的一声关上,说:

“咋样?”

“刚上去明明看见一只小狐狸。”老葛装着哭腔说,“可是一眨眼它就不见了。”

“它变成花姑娘溜走了。”周铁牙笑着说,“晚上等着吧,她就来陪你守夜了。”

老葛和小刘都笑了。

周铁牙表面也笑着,可心里笑不起来。他登驾驶室的脚踏板时,腿软得踏了两次才上去。老葛看出他内心的慌张,找话跟他说:“你这小货车也用了好几年了,换一台吧,现在新出产的,后箱都装了液压托板,能托起两三吨的货物呢,你们装货卸货就不用那么挨累了。”

周铁牙说:“只要轱辘还能转,能给公家省点就省点吧,凑合着用,反正张黑脸喜欢卸货。”

周铁牙驾车过了检查站后,心先是轻松了一刻,继之沉重。老葛看到野鸭而没刁难他,这等于欠下一个大人情,得还。还什么呢?周铁牙想到了烟酒,但一想烟酒挥霍后,老葛会忘记他还了人情,不如买件能常伴他的东西送他,电动刮胡刀,或是一件抗风的夹克衫,他见老葛终年穿着的蓝夹克,袖口已磨破了。老葛家境不好,一直过着爬坡的日子,总是一副疲态。他所在的检查站隶属林业公安局,编制上属于协警,他比正式警察,每月少开一千多块钱,医疗待遇也低。老葛的老婆没正式工作,在家政公司做计时工。他们节衣缩食所賺的钱,都贴补到儿女身上了。老葛的儿子在长春一所大学读大二,正是用钱的时候:女儿大学毕业后,应届研究生和公务员都没考上,心灰意冷回到瓦城,目前在一家私人幼儿园当幼教。

周铁牙觉得自己比起老葛,日子好过多了,他和老婆的双方父母,只有岳父还在,跟他小舅子过,无老人的拖累。他的独子在天津读军校,是个优等生。老婆虽没工作,却很温顺,身体健康,操持家务是把好手,常去他那做了副局长的外甥女家,帮着干点活儿。周铁牙清楚,老婆这么快成了外甥女家的义务仆人,也是为了他。只是有次他在她家,见到老婆跪在地上擦地板,外甥女却偎在沙发上吃燕窝红枣羹,心被刺痛,再见外甥女时,有股说不出的嫌恶。

周铁牙与往年春天偷着带回野鸭一样,进城后先给领导进贡。他用麻袋拎着两只野鸭,先去了林业局邱德明局长家。局长的父亲邱老,刚从三亚回来,保姆打开门,他正咳嗽着,一见着周铁牙,立刻两眼放光,边咳边说:“我估摸着、你、该来了,半年、没见,咋、咋过瘦了?”

周铁牙笑着说:“肉吃得少,就瘦了。”

“咋了?你在管护站、还亏着、嘴上了?等德明、回来,我告诉他、多给你、拨点经费。也不能、让候鸟吃香的喝辣的,素着你吧?”邱老越说,咳嗽得越厉害。

周铁牙问他这是咋了?邱老说在三亚一待半年,虽说在瓦城生活了大半辈子,直接从那飞回,还真有点不适应这儿的气候了呢。以后要学候鸟,一路迁回,边走边歇,就不会出现不适了。明年他会在中途停留一周,选择那些能游玩的城市,比如洛阳、天津、青岛。

周铁牙一边跟邱老说着话,一边按保姆指引,把野鸭搁在厨房。他敞开麻袋口,见野鸭还都活着,松了口气。它们伸着脖颈,看着这个陌生之地。也许因为愤怒吧,周铁牙觉得野鸭的眼珠是血红色的。

“嗬,两只鸭,看上去、都挺肥呢。”邱老跟到厨房,看着野鸭,心花怒放的。

“是您老有口福哇。”周铁牙撒谎说,“我把逮着的,都给您老带来了!您可以先宰只,过两天再宰 另一只。不宰的那只放在阳台,给点杂鱼,养一个礼拜都没问题!”

邱老夸他的主意不错,他指挥保姆,先宰*那只斑嘴鸭。说是开河的野鸭,天下第一美味,他晚上要好好喝壶酒。他说在海南岛过了一冬,让海鲜把胃给整寡淡了,他要让一锅浓油赤酱的野鸭,给他的胃弄高兴了,把病赶跑!

周铁牙出了邱局长家,又驾车到城南的外甥女家。他从后箱取出一只花脸鸭,塞进一只黑胶塑料袋,提着叩门。

不出所料,是周铁牙的姐姐周如琴开的门。她今年六十七了,矮个,枯瘦,头发稀疏灰白,目光黯淡,气色倒是不错。周如琴丈夫死得早,他们育有一儿一女。怕儿女受欺负,她没有再嫁。如今儿子在深圳做生意,女儿在瓦城林业局当副局长,儿女都出息,她的晚年生活也就人见人美。依据候鸟的习性,她暑来寒去,半年跟着儿子在深圳,半年跟着女儿在瓦城。

女儿女婿上班了,外孙上学去了,只周如琴一人在家。虽然姐姐去深圳这半年,周铁牙给她打了几个问候电话,但姐弟俩毕竟半年未见了,少不了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们说话时,周如琴始终抱着心爱的泰迪犬。它每年跟着主人,南来北往的。周如琴乘坐飞机,就把它放进宠物箱中托运。所以一到春天,候鸟人迁回时,瓦城机场的行李传送带上,常传来猫狗的叫声。若是主人喊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得就格外起劲。

周如琴对弟弟说,现在不比从前,做官要处处谨慎了。她告诫弟弟在外不可仗着外甥女做官,任意妄为。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不要说大话,为人低调些。以后野鸭也不要送了,不能因贪口腹之欲,铤而走险。话虽这么说,她对野鸭还是表示出热情。周铁牙知道,尝鲜加之特权享受带来的优越感,是姐姐钟爱野鸭的原因。周如琴吃野鸭从来都是清煮,不加调料,慢火宽汤,炖两三个小时,然后把鸭肉捞出,只留两三碗的浓汤,加少许的盐喝汤,说这才是真正的尝鲜。而捞出的鸭肉,她会为女儿罗玫做干锅鸭肉。这位瓦城林业局最年轻的副局长重口味,喜欢水煮鱼、麻辣小龙虾、香辣蟹、火爆鸡丁、熘肥肠,所以干锅鸭肉里要放足麻椒和辣椒,才称她意。这也是罗玫每年开春,最盼望出现在餐桌的一道菜。

周铁牙想像往年一样,帮姐姐把鸭子宰了,收拾干净再走。因为周如琴小心谨慎,不信任外人帮忙。可周如琴却对弟弟说,女婿和罗局长今晚各有聚会,不回家吃,外孙放学后会去吃他喜欢的麻辣烫,然后去家教家补课,所以鸭子要等到明天再*。听到姐姐管外甥女叫“罗局长”,而不是“玫玫”,周铁牙心里很不舒服,起身告辞。走前周如琴送他一样东西,说是从深圳带回的,香港造的电动按摩棒。但凡腰颈不适,通上电后用它按压,舒经通络效果极好。周铁牙嘴上说着还是有姐好,心里却想自己半年在管护站,那里没电,送这个礼物给他,只能冬天使,看来姐姐并未真正把他放在心上。

周铁牙怅惘地出了姐姐家,去了福泰饭庄,顺利地以四百元的价格,卖掉了最后那只野鸭。处理掉野鸭,等于排除了所有地雷,周铁牙不怕上路了,他去了自己的单位营林局,让局长看他拍到的金处河上的东方白鹳照片。

局长蒋进发五十八了,正处于退休前的工作懈怠,上班晚,下班早,每天喝茶看报,棘手的事情,概往后推。他为迎接自己的退休生活, 选择了一门爱好——风光摄影。他置办了一套高级摄影器材,随身携带,常在清晨傍晚,驱车去林中拍日出日落。拍得多了,他总结了一套人生哲学,说是人生就是两步棋,日出和日落。走完了日出,就得下日落这步棋。以前他对在文联工作的人嗤之以鼻,说那儿的人半疯,现在却乐得加人疯人的行列,参加他们组织的瓦城风光摄影大赛,作品还拿过金奖呢。

蒋进发看到金瓮河上东方白鹳的照片,不由啧啧赞叹:“美哉,美哉!”他当即喊来办公室主任,让他写个追加管护经费的情况说明,他要多批给管护站一万五千块钱,周铁牙自是喜出望外。蒋进发还喊来常务副局长,说是上头有精神,领导该多下基层,他明天早晨要去管护站做实地调研,待个三两天。周铁牙知道,他是奔着摄影去的。以往蒋进发去,只是打个转,这次去说要住下,周铁牙又喜又忧。喜的是伺候好了领导,经费还会增加;忧的是万一东方白鹳挪窝了,飞出保护区,蒋局长会失落。领导一失落,他失落的就可能是银子。

周铁牙表示,等他给候鸟买了粮食后,立刻返回管护站,做好接待准备。蒋局长说不必了,他这次不坐专车,就乘坐他的箱式小货车,明早出发。周铁牙说,他还从没让张黑脸一个人在管护站过夜,这呆子万一惹出麻烦就惨了。

蒋局长说:“他还能把房子点着咋的?”他拎起平素签字的金笔,豪迈地说:“他要真是烧毁了房子,你也不用担心,我给你批钱,咱再盖新的!”

周铁牙只能听命了。他想在城里住一夜也挺好的,中午回家让老婆给他做手擀面,下午去粮站给候鸟买粮食,空闲时间可以喝个茶,捏捏脚,泡泡妞。当然,还得去趟服装市场,给老葛买件便宜点的夹克衫,堵他的嘴。由夹克衫,他突然想到蒋局长要住在管护站,闲置的那套被褥不干净了,得给他买床新被子。

7

德秀师父拎着禅杖走到管护站时,是上午八点多的光景。

她过月牙桥时,特意停了一刻,看了看管护站的木房子。她发现烟肉没冒烟,以为他们起得早,吃过饭了。看过烟囱,她就看桥下波光荡漾的金瓮河。阳光铺陈在水面上,她望见不远处有一对野鸭在波光里凫游,翅膀忽而热情张开,忽而紧张地闭合,也不知它们是梳洗呢,还是有意撩拨水面的阳光。

望着那对相依相伴的野鸭,德秀师父忍不住叹了口气。出家人无喜无悲, 可她的叹息还是多。她怕慧雪师太和云果师父听到她的叹息,所以很想叹气时,她就走出娘娘庙,找一个对象叹气,比如一朵花,一团雪,一棵树,一片云,甚至叶脉上的一颗晨露。

德秀师父叹过气,越过桥,走向管护站的木房子。她故意走得动静大,脚踏地时“嗵嗵——” 的,还不时用禅杖敲地,想让他们知道来人了。可是直到她走到门口,也没人迎出来。她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她想他们也许去灌木丛喂鸟了,就将禅杖杵在墙根,坐在门前的木墩上,边歇边等。坐了一刻钟,仍不见人影,她觉得口渴,想着门也没锁,干脆进去先找碗水喝。

德秀师父拉开门,走向灶台,拎起水壶,晃荡一下,听到的不仅是水声,还有西南屋子传来的鼾声。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悄悄拉开门,见张黑脸躺在炕上,睡得呼呼的。不知是昨夜炕烧得太热,还是他身上火力过旺,蓝花被子被他蹬在一旁。他穿着黄背心,绿裤衩,仰着头,叉着腿,摊开胳膊,像只大青蛙。那腿和胳膊肌肉发达,透出红松色,一点看不出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德秀师父除了自己的三任丈夫,没见过其他男人的睡姿。猛一眼看见这样的张黑脸,不自觉地联想起她那三个男人,他的躯体竟比他们都好。好在哪里呢?是肤色好,还是健壮,抑或他憨憨的样子惹人怜,似乎都是,又都不是。德秀师父觉得她这样看张黑脸犯戒了,在心里叫了声“阿弥陀佛——”,赶紧出去了。她也没敢喝水,怕弄醒张黑脸,彼此尴尬。她再坐回木墩上时,脸热心跳的,口更加渴了,但她只有忍着,等他自然醒来。

又过了半小时,九时许,木屋终于有了响动。先是脚步声,随之是咕咕的喝水声。德秀师父连忙起身,抖了抖僧袍。因为她这一坐, 僧袍长了皱纹似的,弄出了许多褶痕。

张黑脸推开门,先抬眼看了看太阳,然后又看了看手表,很困惑的模样。当他收回目光,发现德秀师父立在一旁,吃惊不已,后退一步,指着她说:“你是娘娘庙的师父,还是影子?”

德秀师父叹息一声,说:“你这个人啊,咋大白天的冒鬼话呢。”告诉他自己来了有一会儿了,以为他和周铁牙去喂鸟了,便坐等他们。

张黑脸挠着头说:“噢,影子不能说话,你是真的德秀师父。”

德秀师父说:“俺倒希望是个假的,真的就不在娘娘庙里了。”

张黑脸一脸狐疑地望着德秀师父,他没听明白她的话。他说自己也不知昨了,一觉把太阳睡得这么高了。往常太阳没出,他就起来了。

德秀师父说:“春困秋乏,也是常理儿。”

他们说话间,几只云雀“啾啾——” 叫着飞过,张黑脸仰头看时,其中有调皮的,趁机投掷“炸弹”,把屎遗在他脸上。德秀师父见张黑脸满面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张黑脸对德秀师父说,他憋了一夜,得马上去干云雀刚干完的坏事了。德秀师父摆摆手,示意他行他的方便去。

张黑脸出了茅房,先打了盆水,把脸上的鸟粪洗掉。他对德秀师父说,停在木房子后面的小货车不见了,看来周铁牙进城了。

德秀师父说: “他进城也不跟你打招呼?”

张黑脸说:“进城跟拉屎撒尿差不离,平常事,用不着说。”

德秀师父说:“那你刚刚去茅房,不是也跟我说了么。”

张黑脸道:“你是客人,我去哪儿得跟你知会一声。”

德秀师父觉得张黑脸说得在理儿,她赞许地笑笑,问张黑脸早饭想吃点什么,她帮他做。

张黑脸说:“你可不能碰这儿的灶台,净是荤腥,肮脏了你们娘娘庙的人,那可坏了。”

德秀师父说:“你这是打发我回去了?那你也不问问,平白无故的,我干啥来了?”

“对呀——”张黑脸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问,“娘娘庙出了啥事?是不是白腰雨燕又回来坐窝啦?”

“你能记着白腰雨燕坐窝的事,看来记性又发芽了!”听德秀师父的口气,张黑脸的记性是枯树,现在它返青了。

张黑脸愣了一下,咕哝着:“我的记性死了吗,俺咋不知?我记着这些年见过的很多翅膀呢,白的,黑的,绿的,蓝的,粉红的,金黄的,俺的记性就没不活过。”

德秀师父呵呵笑出声来,说:“你咋跟俺一样,说自己时,一会儿是 ‘我’,一会儿是‘俺’,你到底是‘我’还是‘俺’?”

张黑脸让她给绕迷糊了,嗫嚅着说:“我还是俺,俺还是我?”最后他似乎厘清了,一拍手说:“我是俺,俺是我么。”

德秀师父也跟着拍了一下手,喝彩似的叫了一声“对呀——”,然后切人正题,说:“今年来的不是白腰雨燕,是一种俺从没见过的大鸟!”德秀师父张开双臂,比画着,“它白身子,黑翅膀,腿脚红色,腿都快赶上俺胳膊长了,脖子也长,飞起来怪吓人的,带着风声。它们一共两只,一天到晚忙活坐窝。你猜它们把窝坐哪里了?”

“是白腰雨燕相中的地方?”张黑脸说。

“才不是呢。”德秀师父撇了一下嘴说,“它们猴精,把窝坐在了三圣殿顶的烟囱旁。你想啊,那里是娘娘庙的后身,清净,在烟囱旁还能避风遮雨,它们的后身就是山,哪棵树上有虫子都瞅得清,它们等于待在暖窝,守着大粮仓呢。”

“真是不假啊。”张黑脸说,“今年来了三对白鹳,有两对的窝,我都找到了,就这对没发现把窝坐在哪儿。看来俺猜对了,它们把窝坐在你们那儿啦!”

“你聪明啊,咋猜出的呢?跟俺说说。”德秀师父眨了一下眼睛。

“它们到河里吃喝玩乐时,是从你们那个方向过来的,走时又朝你们那儿飞去。这就跟你在娘娘庙一样,你每天从那里进出,铁定就是住在里面的人么。”张黑脸说。

德秀师父有点不高兴了,说:“我从那儿进出,就是那儿的人了?”

“那是一定的。”张黑脸果决地说。

“那你每天进出茅房,难不成俺就得猜你住在那里?”德秀师父故意强词夺理,她想趁着周铁牙不在,探探张黑脸的智商,是否回升了。

张黑脸生气了,沉着脸回敬道:“要是猪这么猜我,我不和它计较,你这么猜,我和俺,都不高兴!猪和姑子,咋能是一样的脑子呢。”

德秀师父受了奚落,反而欢欣鼓舞的,眼睛洋溢着愉快的光泽,语气也温顺了。她比画着告诉张黑脸,白鹳坐的窝,在三圣殿下面望去,比脸盆还大呢。这鸟真有力气,衔来的筑巢东西中,不仅有树枝、苔蘚、败草和湿泥,还有小石子呢。它们的窝,比白腰雨燕的要牢靠多了!现在的问题是,它们老在三圣殿顶交尾,还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实在是对佛的不敬。她们进出三圣殿时,都得等它们离巢才行。还有,它们竟吃让人作呕的老鼠。有一天云果去三圣殿添灯油,看见其中的一只衔着老鼠回窝,恶心得她直吐,灯油也洒了,不敢再去三圣殿了。她是想来问间,他们能不能帮个忙,给这大鸟挪个窝?

“慧雪师太让你来的?”张黑脸问。

“云果让我来的。”德秀师父实话实说,“慧雪师太说来者皆是缘,不驱赶,也不刻意留,随它们来去。话是这么说,可她也不怎么喜欢它们吧。以前她每日早晚,各殿都要走一遭的,现在她也不怎么去三圣殿了。你说这刚刚是春上,游人还不多。等过一段进香的人多了,三圣殿香火又是最旺的,看见它们这样,成什么话!”

张黑脸明确告诉德秀师父,这大鸟当年救过他的命,是神鸟,它身上的每片羽毛都有来历,不能端它们的窝。它们把窝坐在三圣殿,是这座殿的造化,菩萨心底喜欢,才会招来它们。鸟儿和人一样,造个窝不容易,他可不想做野蛮的拆迁者。再说它们一起睡过了,估计就要产蛋孵蛋了,他更不能让它们的后代,居无定所。

德秀师父听到他说它们一起睡过了,脸红了一她用手掸了掸僧袍,说:“既然这么着,就算我白说,俺们出家人,本也不该管鸟儿的七情六欲,它们又没出家。”

“鸟儿咋出家?”张黑脸说,“它们要是剃了头,等于让人拔了毛,那多瘆人啊。

张黑脸对德秀师父说,他得去喂鸟了。他撂下她,去粮仓舀了一盆谷物,端着去河畔了,德秀师父望着他坚实的背影,听着他“咚咚——”的脚步声,心底不知怎的涌起一股柔情,尽管张黑脸说不用她做早饭,但她很渴望为这个男人做顿饭。她进灶房,喝了碗隔夜的凉白开,生起火来。她察看了一下灶房的吃食,米面油盐一样不缺,北侧墙角的阴凉处,有鸡蛋,土豆,洋葱、萝卜和一把芹菜。德秀师父最会做疙瘩汤了,她切了洋葱,留了一碗面,放在面盆中备用。然后用面碱,把铁锅刷得干干净净的,烘干,倒油,七八分开时,加人洋葱爆香,添了一颗水。她盯着那些蔬菜,觉得它们不够新鲜,就把灶膛的火向外撒了撒,出了门,拎起禅杖,去桥下采刚生出来的水芹染。她刚才路过时,看见了一片。

德秀师父还没到走路需要拐杖的年纪,但她只要独自出娘娘庙,就要拎着它。禅杖于她来说,用途多了。雨水大时,山间会涌现溪流,她蹚小溪时,可试水的深浅;走路若遇见蛇和野狗,能做捕蛇器和打狗棒;看见高处够不着的稠李子,能打落枝丫,轻松吃到野果;还有,万一碰到心怀不轨的人,可把它当武器;还有,她觉得慧雪师太赐她的禅杖,法力无边,如遇危难,能逢凶化吉。

德秀师父采水芹菜时,远远望见了张黑脸。他蹲在河畔,看着河面的野鸭。等她采完野菜,两只白鹤从娘娘庙方向飞来,她想这一定就是在三圣殿坐窝的夫妻了。它们悠然落在金瓮河上,不用说,那样的翅膀扑打出的涟漪,会像礼花一样绽放。

张黑脸喂完鸟回来时,德秀师父已做好了疙瘩汤。她打了两个鸡蛋兑在面里,所以搅和的面穗,既筋道又漂亮,像一颗颗琥珀。德秀师父把盛在海碗的疙瘩汤放在灶台上,唤他吃饭。张黑脸客气了一句,抓起筷子,呼噜呼噜,很快把它消灭了。吃完舔了舔嘴唇,忽然抱着头鸣鸣哭了。德秀师父从未见他哭过,吓了一跳,她用禅杖敲了敲地面,说:“做得不好吃,你也犯不着哭呀。你说我何苦给你做这顿饭,惹你伤心呢。”

张黑脸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抽抽噎噎地说:“俺好多年没吃过女人做的饭了,真是好吃得让人受不了啊。”说完,哭得更凶了。

德秀师父听了他的话,又喜又怕。喜的是他认可她的厨艺,女人被男人夸饭做得好,就跟他们夸自己好看一样受用;怕的是张黑脸过于感动,非礼于她,毕竟他的脑子和常人不一样。德秀师父没说什么,她用禅杖轻轻叩了一下张黑脸的背儿,算是安慰和道别,放开大步回娘娘庙了。在过桥的时候,她停顿了一刻,反身望了一眼管护站,叹息一声,这次她的叹息对象,是木房子中哭泣着的张黑脸。

张黑脸哭够了,洗了碗筷,又洗了脸,给水缸压满水。管护站和娘娘庙的洋井,都是专业的打井队打的。洋井的井头和压杆的形态,特别像一只单脚立着睡觉的白鹳。因为采用活塞式抽水机,每次压水前,得先向井头注些清水来引水,这样深处的水,随着压杆的运动,会从铁管中直线上升,喷涌而出。管护站的洋井,打了七八米就见水了,而娘娘庙的洋井,据说打了十多米才有水。越深处的水越好喝吧,张黑脸每回在娘娘庙喝水,总觉得那儿的水,比管护站的甘甜。

德秀师父走后,张黑脸突然觉得有些孤单,以前他是没这感觉的。他想多找些事情做,打发时光。他先淘了茅房,将粪肥用土培上,预备追肥用。回到管护站后,他已将茅房旁开出的那片地,种了各色蔬菜。现在菠菜和小白菜已经出苗了,前日泡在碗里的花豆角籽,也要发芽了,他淘完茅房,便用镐头打了两条垄,预备种豆角。做完这些活儿,他仍觉心里没着没落的,就把自己胡乱卷起的被子,重新叠了一遍,将炕和地,都扫了一通,又将木屋前的空地扫了,然后盯住德秀师父坐过的木墩,凑上前去。那是个半米直径的榆树墩,好几十年的树龄了,木墩被磨得光滑平整,但它的年轮清晰可见。仿佛这里也有鸟儿飞过,那一圈环绕着一圈的年轮,就像水面泛起的涟漪。张黑脸抚摸着木墩,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德秀师父身体的余温犹在,木墩热乎乎的,令他想入非非。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样对待一个尼姑不好,这不等于摸人家的屁股吗,连忙离开木墩,继续找事做。

张黑脸去了储藏间,打算拿须笼去河里捕点杂鱼,晚上炸鱼酱吃。他进了储藏间,看见周铁牙做的网笼,心想也不知它们下水后,能不能逮着鱼,打算试试运气。他拎起网笼的时候,一片浅褐色的羽毛,像林回秋叶一样飘落下来。他一眼认出,这是斑背鸭的羽毛!难道周铁牙用它捕了野鸭?想想他刚才去问畔喂鸟时,发现今日出现的野鸭,确实比往日少,而且瞅着也不那么活泼,他的心阵阵下沉。

张黑脸走出木屋,攥着鸭毛,坐在木墩上,等着审问周铁牙。他没想到,这一坐就是一夜。

8

周铁牙载着蒋进发经过检查站时,是早上七点的光景。他们一起在平安大街的口口香饭庄吃的早点,那儿的油条和豆腐脑,烧饼和羊杂碎汤,以及芥菜咸菜,价廉物美,把半城人的胃给拴住了。瓦城很多上班族,都喜欢去那吃早点,吃完顺路就上班了。

平安大街的前趟街是福照大街,瓦城林业局党委和政府,公安局、法院和检察院,以及财政局、建设局和水利局都在这条街上。而平安大街后趟街的七星大街,也是显赫的一条街。人大、政协、民政局、社保局、司法局、营林局、教育局、农委、瓦城一中和瓦城人民医院,均设于此。夹在这两条街道之中的平安大街,就像汉堡包中间的肉饼或香肠,倍受青睐。

平安大街有四家商业银行的业务网点和两家邮局,这里商铺林立,饭店、旅馆、药房、照相馆,干洗店,五金店、服装店、首饰店、鞋铺、食品店、理发店、按摩院、洗脚屋、房屋租赁中心、婚庆公司、装修公司、电脑维修中心、汽车修理铺等等,应有尽有。这条烟火气十足的街,也成了瓦城人气最旺的街。初来的候鸟人到了瓦城,想买什么东西而不知去哪里,向当地人问询时,他们多半会说,去平安大街吧,那里要什么有什么!

周铁牙在平安大街花一百二十元,给老葛买了件藏蓝色夹克衫。路过检查站时,本想给他,可老葛不当班。过了检查站后,他想幸亏老葛不在岗,万一给他夹克衫了,势必引起检查站其他人的怀疑,揣测他们之间有猫腻。再说蒋局长在旁,他送礼物给一个值岗的,他也得怀疑他有短处被老葛攥着。管护站的短处能是啥?脱不开野生动物干系。这样一想,觉得休班的老葛真是甜和他,他打算下次回城时约他喝点小酒,顺便把夹克衫送了。周铁牙心生愉悦,忍不住歪头冲蒋进发笑了笑。

蒋局长见他如此开心,问:“啥事让你这么高兴?”

周铁牙说:“领导光临管护站指导工作,我脸上有光啊,您没看太阳笑着,达子香花也笑着,我估摸今天金瓮河上的各种鸟儿,知道您去,肯定一早也打扮上了,我能不笑么。”

蒋局长说:“周站长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外甥女,哦,我该叫罗局长的,她那么会来事,随你吧?我看她不像她妈,前连天我在早市碰见你姐,跟她打招呼,她就是点点头。”

“咳,她就那么个人,打小脸上就没个笑模样。不爱笑到底是不好啊,老早成了寡妇,子女再出息有啥用?心里是孤苦的。别说是你了,我知道她该从深圳过完冬回来了,昨天回城特意抽空去看她,她跟我也没几句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仗着闺女当官,跟人爱理不睬的呢,其实她天性就这样!”周铁牙说。

“是啊,罗局长就不这样。漂亮不说,脾性还好。见着我们这些比她长一辈的下级,也从来都是不笑不说话的,特别亲民。她是瓦城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大家说她很快能提到正处。到了正处,再上一步,是轻松的事!都说市委方*特别赏识她,咱瓦城一把手去市里汇报工作,都得跟秘书预约排队,可罗局长去方*那儿,从来不用打招呼!方*秘书出来都说,罗局长一去,方*能高兴好几天!”蒋进发说完,才意识到这样拍马屁等于揭人疮疤,赶紧往回收,说,“外人传的话,也未必准。还说罗局长去市里时,晚上陪方*去看专场电影,谁信呢。”

周铁牙看了一眼蒋局长,面有愠色地说:“嘴长在别人身上,谁不怕说瞎话烂嘴就说去吧!玫玫可不是那种人,她和丈夫好着呢。”说完,按了几下喇叭,似在抗议。

蒋局长没想到自己连说错话,看来真是老糊涂了,该退休了。他也奇怪,自打这两年爱好上风光摄影,太钟情于大自然吧,他与人交往时常冒傻话,连他老婆都说他现在脑子坏了,建议他去医院做个脑核磁检查,看看是不是脑萎缩了。

蒋进发嘲讽自己,说:“我真是该早点回家了,现在脑子一团糨糊,快成张黑脸了吧!”

“张黑脸今年脑子可比往年活泛多了。”周铁牙说。“怎么讲?”蒋局长饶有兴味地问。

“他知道给尼姑献殷勤了。”周铁牙说,“这次回管护站,还特意带了自己腌的雪里蕻,送给她们炖豆腐吃呢。”

“人类的自然属性使然啊。”蒋进发慨叹着,说,“这两天我在管护站,也想顺路拜拜娘娘庙呢。你想啊自古以来,不论是当官的还是做百姓的,哪有不磕头的呢!”

“就是。”周铁牙说。

蒋进发又说:“说起张黑脸来,他闺女可不像他那么窝囊,张阔太厉害了!你们在管护站,不知道前几天她大闹公安局的事情吧?”

周铁牙一愣,说:“昨晚也没听我老婆说起,咋回事呀?”

蒋进发说,春节后盗采达子香的行径屡禁不止,进山的检查站形同虚设,人们从山中小道绕过它,照采不误。政府无法追查源头,就去物流公司排查,看看是哪些人把达子香,批量运往外地。结果发现最大的单,都来自张阔。擒贼先擒王,公安局森保科的人,就去她家把她带走了。张阔怎么着?她接受询问时,说花是被她收购的不假,但不是她采的。也就是说,如果采达子香的人犯罪了,她顶多是包庇罪。警方让她说出是哪些人采的达子香,张阔拒不交代。理由很简单,她说采达子香的,都是生活中最穷困的人,有钱有势的,谁会挣这点辛苦钱?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她还说采达子香运往大城市,这是扶贫。大城市人看上去光鲜,可过得不痛快,精神空虚,这也是贫穷。他们没养过这样有生命力的野花,所以对达子香有需求。山里人抚慰了城市人的灵魂,是不是扶贫呢?她还指出最关键的一点,说是野生植物保护条例里,只说不能采集珍贵野生树木,以及林区内草原上野生植物,可它并没有说达子香不能采,既然法律没明确规范,采它就不违法。总之她认为自己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被公安局带走,侵犯了她的公民权。森保科的人被她噎得没反击能力,最后想低调处理,罚她两千块,让她走人。可张阔说她没违法,罚她没依据,坚决不从。再说她和丈夫都没正式工作,还要养活孩子,属于政府该救济的人群。森保科的人知道碰到难缠的人了,就降了一千块,说罚她一千元,结果怎么着?她将绒衣和胸衣唰唰脱掉,露着两个大奶子,说她身上最富裕的就是它们了,看它们能值多少钱,割去抵钱!这一招可把所有审她的人,都吓得快成她爹张黑脸了,没一个不呆的。她的乳房又大又白又嫩又挺,审她的人傻傻地看了好半天,才一个个走出审讯室,唤一个女警去帮她穿上衣服,把她放了。不放咋办?她啥招都敢使啊。张阔没事了,可审她的两个男人,家里就不太平了。他们回家说与老婆,说同样是女人,人家张阔咋就那么像女人呢,你们咋这么干瘪呢?结果他们的老婆闹起来,说丈夫是流氓,她们找公安局的领导,说工作场所成了色情表演场所,领导得负责任。这次行动没治了张阔,公安局自己倒添堵,这事传出来后,老百姓乐啊,都夸张阔有能耐呢。”

蒋局长讲完故事,叹息一声说:“以前我还以为干公安的男人,荤素不吝,这件事让我明白,他们还真挺素的,没开过大荤呢。就说张阔那样的奶子,在瓦城的按摩院和捏脚屋,不难找吧?”

“他们哪有蒋局长见多识广——” 周铁牙嘻嘻笑了。蒋进发一拍大腿,说:“你看,我跟你说真话,你倒又把我绕进去了。我也是听说,那些地方我是不去的。我就是不约束自己的话,官职也约束着我呢。再说这小城又不大,去那里谁认不出你来?”

周铁牙说:“所以啊,人家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最喜欢出差了,在外地进个洗浴中心,叫个特殊服务啥的,没人知道你是谁。”

“就你懂得多!”蒋进发赶紧转移话题问,“说说你咋叫周铁牙的?最开始大家以为这是你的外号呢,谁想本名就是这儿。”

“我的名是我娘给起的呢。我娘也是个命苦的人,她怀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刚生下不到一礼拜,就死了。第二个才是我姐,也就是罗玫她妈。生了我姐之后呢,我娘再怀一胎,六个月时流产了,又是个男胎。所以她平安生下我这个带把的,怕阎王爷再把我收了去,就叫我铁牙。意思说我有铁齿钢牙,什么小鬼来了,都会把它们嚼得稀巴烂!”周铁牙说完,故意咧着嘴,让蒋局长看他的牙,说,“我娘这名字取得也真灵,我这五官还真没出彩的,您看啊,小眼睛,肿眼泡,薄嘴唇,眉毛又浅,不好的我都占全了,就是这口牙,我是又抽烟又喝酒的,又爱吃甜食,可它们全是我的心腹,一颗不缺,没有虫蛀,嚼石子都不在话下,颜色还白,您说奇不奇呢?”

早晨往来的车马少,阳光照得人心里又暖,砂石土路虽说偶有坑洼,但二百多里的路并不算长,他们一路谈笑,两个多小时后,到达管护站。张黑脸拈着一片鸭毛,正坐在木墩上。见到熟悉的车子停下,他沉着脸走过来,也不顾蒋进发在旁,把鸭毛插进周铁牙的鼻孔,郑重宣布,以后管护站的站长不姓周,姓张了。周铁牙被罢免得莫名其妙,拔出鼻孔的鸭毛,嘲讽地说:“你这是犯病了吧?让不让我做站长,蒋局长说了算啊,你可没权免我。”

张黑脸喘着粗气说:“俺等你一夜了!储藏间网笼挂了鸭毛,谁都知道,那间屋窗户和门都关着,野鸭飞不进来。网笼是你做的,俺没用,你用了,它干了啥,你说说看呐!我和俺,不能答应你这么干!你不是站长了,哪有站长晚上不回管护站的!”

周铁牙心里的鬼被张黑脸捉住了,脸色就很难看,难道自己没清理干净网笼?好在张黑脸精神异常尽人皆知,他说的真话,在别人听来也一定是胡话,所以他回避张黑脸富有*伤力的前半句话,只对后半句做出回应,说:“不是我不想回管护站,是蒋局长不让啊。”他转而对蒋进发说:“局长大人,您瞧瞧,我说夜里不回来不行吧,房子倒是没点着,可张黑脸不认我这个站长了!”

蒋进发笑眯眯地说:“那就让张黑脸当站长!张站长,你先给我们烧壶水,泡点茶,走了一路口渴了。”

张黑脸“唔——”了一声。

周铁牙见他答应了,并没有像他想象的,做了假想的站长后,就不听吆喝了,心下舒了口气。周铁牙又追加吩咐:“泡完茶,赶紧卸货。今儿拉回了候鸟最爱吃的东西,还有咱们的美食!”

张黑脸向:“是啥?”

“候鸟除了粮食,还有小鱼小虾!一会儿它们还不得抢疯了?”周铁牙接着说,“ 蒋局长慰问咱们,带来的好吃的好喝的多着去了,高梁酒,啤酒,烧鸡,烤鹅,熏鱼,香肠,还有豆腐干,皮蛋,杏仁饼,豆沙包,麻花,糖饼,两三天咱都不用做饭!你只需采点野菜,焯了蘸酱做配菜,不然没素的,太荤了也不行!”

张黑脸很没出息地用舌头舔了舔唇,问:“他来住几天?”

蒋进发正往木屋走,听见他问,回头逗弄张黑脸,说:“你现在是站长了,张站长让我住几天,我就住几天!你要是不乐意我住这儿,晚上我卷着铺盖去和候鸟睡么。”

张黑脸把玩笑话当真了,他郑重其事地说:“ 那可不行,人家候鸟可都是一对的夫妻,正是下蛋的时候,你惨和进去,万一下个隔路的蛋,解出来的东西,人不人,鸟不鸟的,那可咋办?”

蒋进发笑翻在门槛上,磕着腿了,“嗨哟——”叫着;周铁牙笑得右侧颞颌关节脱位了,他哼哼着,用手托着下巴,嚷着:“噢,我的挂钩,我的挂钩可别废了!”

张黑脸见他们笑成这样,以为他们没听明白他的话,进而教育蒋进发,说他要是和候鸟睡了,那等于拆散一对有情人。

蒋进发扶着门框颤巍巍地站起来,说:“就是,老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卑职谨记。”

“婚不能拆,庙也不能毁!”张黑脸面有愠色,说,“娘娘庙的尼姑,到时去哪儿住呢?她们出了家,庙就是家了。没了家,她们咋办?”

周铁牙忍着痛,也忍着笑,好不容易把挂钩推上去了。他快走几步,把蒋局长扶进屋,搬来管护站最好的一把榆木靠背椅,狗一样蹲下来,用衣袖将椅面擦了擦,请局长坐下歇歇,自己赶紧生火烧水。从灶坑看出,张黑脸所言不虚,他真是在外面守了一夜,因为灶灰是冷的,看来早晨没生过火,他还没吃早饭呢。周铁牙生起火后,先把那片鸭毛烧掉。以他对张黑脸的了解,没有这片鸭毛撩拨,他对网笼的疑虑,将很快消除。

蒋局长跟周铁牙说,他看春晚的相声和小品,也没这么快活过。跟张黑脸待在一起,乐子多,管护站又清静,空气好,有好风景可拍,他打算多住几天。

周铁牙说:“您就安生住着,我给您当伙夫!张黑脸给您当服务员,叠个被褥,洗个衣服啥的,他做得都好!”

张黑脸抱着几块劈柴进来了,他见周铁牙干了他该做的活儿,有点不知所措。周铁牙说:“张站长,不用你烧水了,你去卸货吧。是不是早饭还没吃?”

“从昨天到现在,我就吃了一顿疙瘩汤,德秀师父做的,那个好吃哇。”张黑脸无限陶醉地说。

“啥——?” 周铁牙瞪着眼睛,站起身说,“灶也没坏,你咋又去娘娘庙吃斋了?”

“是德秀师父来这儿找俺,神鸟在娘娘庙坐了个大窝,她们想让我去给挪个窝,俺没干。饭是她主动给做的。”张黑脸如实说。

“她除了做饭,还干啥啦?”周铁牙不怀好意地问。

“没干啥,她做完饭就回了。”张黑脸顿了一刻,回忆起了自己因饭而感动落泪的事儿,可他没把这段讲给周铁牙。

张黑脸去卸货,周铁牙和蒋局长一边说话一边烧水,待水沸了,泡了茶,半小时后,喝足了茶,却没见张黑脸出现,更没听见门外动静。蒋局长摆弄照相器材时,周铁牙赶紧出去,一探究竟。

箱式小货车的后箱门开着,周铁牙走近时,听见了呼噜声。他跳上货箱,发现张黑脸仰面躺在箱板上大睡,他满嘴酒气,正做着美梦吧,不时发出快意的叫声。他的旁边,是一堆啃得光光的肉骨头、蛋壳碎屑以及空酒瓶。周铁牙察看了一下,他喝掉了一瓶高梁烧酒、两瓶啤酒,吃掉了一整只烧鹅、两个皮蛋和三个豆沙包。周铁牙想烧鹅是蒋局长的最爱,他将整只吃掉,实在可恶!周铁牙恼怒地踢了他一脚,骂:“猪,起来——!”

张黑脸哼了两声,放了一个响屁,算是回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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