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虫子
李直
有一天,我们约好了去榆树林子捉打瓜嗑儿。
打瓜嗑儿,是我们白沙梁人对一种昆虫的俗称。它浑身墨黑,状如黑豆,也有的地方称之为黑豆虫。它喜欢吃榆树嫩叶,也吃庄稼幼苗。是地地道道的害虫。
我们去捉它们,倒不因为它们是害虫,而是因为好玩。捉这种虫儿,得先爬上老榆树。胆子大的,爬得高些,胆子小的,爬得低些;胆子大的,站在树丫上,胆子小的,骑在树枝上;胆子大的,双手完全解放,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双手左右开弓,胆子小的,一手捉虫一手握枝,单手操练战战兢兢。更有胆子极小的,比如女孩儿,根本不敢爬树,只好站在树下仰望高处,干眼热。
那天,我们又遇上了老村长。
从某天开始————我们忘记了具体日期,老村长似乎加入了我们这个由孩子组成的群体。我们去哪里,他保证也在哪里。
在榆树林子里,我们看见了老村长。
老村长自然不敢上树,他在树下转悠。我们有意在他面前炫耀身手,夸张数倍的加快速度爬上树去。有的孩子更是达到了危险的边缘,不顾一切爬至树梢。在树下看,像只小老鸹。
打瓜嗑儿们没料到会有此变化。它们有的伏在树叶背面,有的趴在枝条上,有的吃有的睡。遭了这突如其来的摇撼,瞬间惊煌失措。有的奔跑,有的张翅欲飞。
捉这种东西很容易。只消大拇指食指并拢,上前一捏,就稳操胜券。捏住,翻转过来举到眼前,打量一番那几条细瘦的、虚张声势的腿,得意的将它装进玻璃瓶里。
小虫子落入瓶中,方觉大难临头。有的顺着瓶壁往上爬,两三下,便跌落下去;有的孤注一掷张翅就飞,刚刚腾空即撞上了障碍,复又掉落在同伴身上。
老村长从这棵树转悠到那棵树,看一会儿这个又盯一会儿那个,说,“我和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能上树。”
“也能当村长。”有的孩子讥讽他。
“也能打鬼子。”有的孩子似在夸奖他。
“村长是真当了,打鬼子嘛,打不了多少,实际上一个也没打了。上树,我能,”老村长说,“沈家大院里的那棵歪脖子柳,咱白沙梁人,管它叫柳歪脖子,我就上去过,哪年都上几回。上去干啥?抓家雀儿轰老鸹呗。我可不和你们似的,小手小脚的,只敢抓打瓜嗑儿。”
说话的当儿,我们这些孩儿,都行动起来了。爬得高的,手疾眼快的,都抓了半瓶子了。他们站在高处的树丫上,晃着瓶子,摇得瓶子里的虫儿跌跌撞撞,人仰马翻。他们向老村长喊:
“看!”
“咋看也是虫子,”老村长说,“我上树,不抓虫子,碰上也不抓,爬手背上也不抓,全甩掉。我抓家雀儿,只抓黑嘴的老家贼,黄嘴小雀儿,不抓。”
“那,你抓住过几个?”有个站在树梢的孩子问。
“几个?那可不单是几个,好多,装这里头。”老村长指指自己的裤腰。
我们忙活着捉虫儿,没人在意老村长的吹牛。
那年月,榆树林子的打瓜嗑儿极多,似乎从来抓不完。无论什么时候(除了冬天)去,都会有满满的收获。
瓶子满了,我们便从树上溜下来。除了互相比比哪个瓶子大些小些,还要将瓶子里的虫儿分出些给那些胆小不敢爬树的。
这又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场景:两只玻璃瓶子,嘴对嘴扣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摇晃。那些黑色的小虫,便乱成一团挤在瓶颈处,稀稀拉拉的掉落到空瓶子里。
“我也把家雀儿分给沈家小少爷,有时全给他们,我一个也不留。”老村长说。老村长还特特指明,沈家小少爷,一共四个,沈鸿喜,沈鸿福,沈鸿寿,沈鸿禄。现在都活着,年纪和他不相上下。这四个人,我们也都认识,住在村子西头,四个白胡子老头。
“我这么着给他们分,”老村长说着,两只手比划起来。他的右手自裤腰处摸索一下,做出伸进去的状貌,然后半握拳举起来,似乎那手中真攥着一个什么东西,再递出去,手一松,手掌张开。如此重复四次。
就在这当儿,我们把虫儿分派得差不多了。
不敢上树的那些胆小的孩子,也都得了半瓶或小半瓶或一瓶底儿,欢欢喜喜的回家去了。
“老沈家的四个小少爷,拿了家雀儿,像得了珍宝似的。他们给我好吃的,洋糖,白的,雪一样白。甜,比冰糖还甜,日本人给的。”老村长说。
我们没吃过洋糖,我们只吃过棕黑的牛屎糖。我们问他,洋糖和牛屎糖,哪种甜?
“洋糖甜呗。”老村长说,“啥糖也比不过洋糖。”
“你吃了洋糖,还说洋糖甜,你敢说你不是汉奸?”我们中间,特别是那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孩子,如此反诘老村长。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村长振振有词,“八路军抢了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夺了歪把子机枪,缴获了王八盒子,也都当宝贝似的,反过手来就使它打鬼子。”
我们听了,也觉得有道理。
捉来的打瓜嗑儿,主要是喂鸡。据说,母鸡吃了这东西,下蛋双黄。于是,进了自家院儿,我们便都像扬着一面旗帜似的,举着手中的玻璃瓶子,咕咕咕的把鸡喊过来。
其实,我们白沙梁的鸡,无论大小雌雄,早已对此了然于心。它们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儿举着玻璃瓶子进院,便预知了内中的一切,不待呼叫,就扑拉拉嘎达达的跑过来,围在我们脚边。
预先交待一句,那时节,我们白沙梁的鸡,全是乡民们自己孵的,颜色五花八门,品种五花八门,甚至,有时,鸭、鹅也杂于其间,鸡雏破壳,鹅鸭也随后出壳。因此,老母鸡带领的,是一支由各类家禽组成的杂牌军队,有时还是水陆双栖的呢。只是我们村里的那几十户人家,不曾有人突发奇想将鹰的蛋、乌鸦的蛋、花喜鹊的蛋也塞入老母鸡的腹下,若有这么一户,怕是老母鸡身后的杂牌军里,兼有“空军”的成分呢。
白的黑的花的公鸡母鸡们,全盯紧了我们手中的玻璃瓶子。它们跳着叫着扑打着翅膀,那种欢愉和焦急,不亚于小孩子们终于盼来了属于自己的节日。我们呢,则把瓶子举过头,底朝天,嘴向下,把打瓜嗑儿倒出来。
那是一阵子疯抢。鸡们大叫着,腾飞着,甚至踩上了同伴的背和颈。抢到的,啄起,伸长脖子咽下;抢不到的,差点就要去人家的口中夺食了。如果哪只虫儿在掉落过程中张翅欲飞,便马上有一只或几只鸡展翅升至半空,迅疾将其擒拿。我们敢拍胸脯保证,所有的捉来的打瓜嗑儿,全入了鸡口,无一逃逸。
这样的日子,无一例外的,无论是爬树的还是没爬树的,无论是亲手捉拿还是从别人手中分得几个的,凡带小虫儿回家的孩子,都会得到褒奖,并且允诺“下了双黄蛋煮了给你吃”。也可能没有双黄蛋下出来,也可能人们忘记了允诺,我们中的哪一个,都不曾吃到过煮鸡蛋。所有的鸡蛋,有的卖给了大声吆喝着走街串巷的小贩,有的在人来客去时炒了招待客人,有的煮给生病的人增加营养。由于我们这些孩童不得陪客人上桌也不曾生病,故尝不到鸡蛋的味道。
鸡们吃光了虫儿,便做鸟兽散————其实它们原本就是鸟,吃饱了自然就散了。但我们的亲人们,祖父祖母,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叔叔姑姑,抑或弟弟妹妹,还会在已空寂下来的现场停留一会儿。人们会兴致勃勃地议论刚才的那场“争虫大战”。令人惊异的,是人们精细的观察和精确的表达。比如“白公鸡”飞窜半空叨住了一只已欲飞走的虫儿;比如“菇菇头”潜在群鸡脚下觅得一只踩得或吓得半死的虫儿;比如“没尾巴”撇开群鸡,奋力追上了一只几欲逃脱的虫儿……因为各户人家的鸡,都是有限的数目,故所有的鸡,也就都被命了名,这样无疑方便了观察和描摹。
据说,那天,老村长进家,也有人问他“干啥去了”,他答“上榆树林子了”;又问“上那儿干啥,闲蹓跶”,他答“看孩儿们抓打瓜嗑”。话说到此,家人笑而不言了。老村长见问者不再有下话,就说,“看见孩儿们抓虫儿,想起了小时候抓家雀儿,差不多都给了沈家小少爷”。见人们都不接言,他又说,“我这眼神不济,手脚不灵,看不着,抓不住,要不,我也能抓半瓶子。”
人们依旧不接这个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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