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亲密关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可当真尝试靠近某个具体的目标,却又被更深的孤独塞满,于是益发渴望,愈加孤独,如此循环不已。
文/胡弃暗
1
中午十一点三十分,离叶菲菲执行她的死亡计划还差半个钟头。如果不拖堂,上午最后一堂课五分钟后结束。
叶菲菲整个上午都沉溺在死亡计划里,体内涌动着偷情般的兴奋。兴奋持续了太久,渐渐化为甜蜜的疲惫。她有点眩晕,如同坐在私奔的邮轮上,额头轻抵舷窗,悠闲地凝望着蔚蓝色的波纹。海上的太阳把她的脸颊晒得热热的。
她无所谓起来。死亡近在眼前,所剩不多的生命仿佛变成了临时的,就像球场上的垃圾时间,再没什么值得严肃对待的了。她感到身体轻得随时会横过来,飘向教室上空。
这堂是语文课,班主任关老师的课。她不叫他班主任,或者关老师。她叫他关洲。他的姓和名。
上午或下午最后一堂课散掉后,校园南北大路上人头攒动,当中夹杂着她曾经的恋人们。她远远地望见关洲了,就清清亮亮地喊一声:“嗨,关洲!”理直气壮得像唤儿子。
关洲顾不上生气。他被吓坏了,仓皇四顾,然后凶巴巴地瞪她一眼,加紧脚步走开,同微信上或独处时笑语连珠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俩的亲密关系是从那个狼狈又美妙的夜晚开始的。在学校的协调安排下,各班班主任由警察领着,组队到索城数得过来的几家夜场去捉各自的学生。包房门被推开的当口,她正坐在一个金链子大叔膝上,喝到半醺,眼前的景物都是拉丝的,幸而衣衫齐整,没出大洋相。
关洲径直把她带回了家,命她在茶室的榻榻米上坐好,自己去换了浅灰色苎麻茶服后进来,坐在茶案对面,娴熟地煮水泡茶。
“师娘呢?”她一进门就在好奇这件事。
“学校派她到省城进修去了,三个月后才回来。”他不动声色地答道。
难怪呢。她在心里暗笑。
他一直没正眼瞧她,视线凝聚在手中鼓捣来鼓捣去的茶具上。最后他把斟满茶的小杯递到她面前,瞪了她一眼说:“与其陪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喝酒,不如跟我学着喝喝茶。喝酒乱性,喝茶清心。”
是吗?他的声音发紧,说明他在假正经。不过她觉着,他假正经的模样倒别有一种魅力,尤其是在氤氲着茶汤的苦香的氛围下。这是她从前没见过的。
她故作乖觉地“嗯”了一声,跪直了,绕茶案膝行了半圈,挨到他身边,佯装酒还未醒,把额头倒在他的肩上。他迟疑了片刻,现出了笑容。
“老师喜欢喝什么茶呢?”
“没什么特别的执念,好茶都喜欢的。”他坦率地说,“熟普甘香醇厚,生普涩香劲道,都好,看心情吧。”
之后的三个月,他俩频频茶后乱性,关老师于是被还原成了关洲。
她抬起左腕,瞟了眼百来块钱的石英表,十一点三十分,离她的死亡计划执行时间还有整半个钟头。此刻,她和关洲待在同一片房顶下。虽然他不朝她这边看,但她知道,他是故意不看的。他越不看她,他的注意力就越在她身上。
世界这么大,在她生命仅剩的半个钟头,他和她却待在同一片房顶下。这样想想她怪伤感的,像是在造作,又像是真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课,介绍文学常识,解释生词,划分段落……横竖是这些屁玩意儿。她却感到出奇的宁静与和谐,想哭。
她在意念中将语文书撕下一页,折成纸飞机,朝关洲飞过去。它摇摇晃晃,无声无息,直抵他的心口,停驻了片刻,坠落地上,躺在他的脚跟前,慢慢消失无影。
2
行政楼是这所中学最新的建筑,现代立面配中式屋顶的风格,瞅着挺气派。共五层,校长室位于三楼东南角,有部独立小电梯。
这天中午,眼看十一点半了,田校长肚里的馋虫闹了有阵子了,他却没敢迈出校长室一步。财务处周主任陪他挨着饿。周主任原是为圆一个堂侄想当老师的梦想来请他赴宴的。那小子的学历比田校长定的公开招聘门槛矮了几公分。
他俩一起被困在校长室,一起假装不在这里,隔着宽阔的金丝楠木办公桌对坐着抽闷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通天酒楼的美味佳肴。两天前就约好今天中午在那儿聚了。
“他们上个礼拜刚请了新大厨,重金礼聘,听说是从钓鱼台国宾馆告老还乡回来的。”
“这么说我们能享受到外宾级的口福了?”
“唉,这帮瘪三!”周主任转头瞟了眼窗户,眉头皱得像雨天泥地上的车轮印子。
校长室的窗户很大,隆冬时节难得有这么好的阳光,但周主任还是照田校长的吩咐,把窗户、窗帘都拉得严严的,好像这样可以防止蜘蛛侠翻窗进来。
周主任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窗边,抬手撩起一角窗帘,朝楼底正门外瞄了瞄,随即深深叹了口气,对田校长说:“都还在呢!”
这帮讨薪民工强闯校门,不光把行政楼的正门、侧门都堵得跟三峡大坝似的,连地下车库的出口也给堵了。田校长的司机阿丘倒是有心救驾来着,无奈自己也被困在A6里面,如同蒸笼里的螃蟹。
“不就掐了他们八十万吗,又没说永远不给,就这么不上规矩。没文化真他妈可怕!”田校长甚是恼火。
“就是,何况欠钱的又不是你和学校,是他杨彪。翻修这栋楼的活儿是包给他的呀,钱早就打到他公司账上了,尾款都结清了。要钱找他去要啊!”
“问题是杨彪跟我的关系他们都打听到了,估计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我现在是哑巴吃黄连,不然还轮得到他们蹬鼻子上脸?早报警了!”田校长狠捶了下办公桌,“不提了,提起杨彪那个混账东西我气得肝儿都疼。弄到点钱就全交到赌桌上。为了攒赌本,他恨不得把老娘老婆老姐通通卖到澳门去做鸡!”
周主任无言以对,又踱到窗边侦察。
“有个家伙看上去眼熟,是咱们学校那个明星叶菲菲的老子对吧?”
“他还是这伙人的头头呢,不知死活的玩意儿!”田校长冲水晶吊灯翻了个白眼。
“他就不担心对女儿影响不好?”
“破罐子破摔了吧!”
叶菲菲是全校闻名的问题学生。早恋不断、抽烟喝酒、社会关系复杂、经常出入乌烟瘴气的场所,明目张胆,愈演愈烈。据他们班团支书提供的情报,她甚至缠上了自己的班主任。
周主任一提起叶菲菲的名字,田校长便想起了这档子事儿,不禁暗暗嘀咕:“小关也就那么回事嘛。我年轻时候不比他强?”胃里的酸水越发汹涌了,真他妈饿坏了!
田校长打算想个新主意治治这个叶菲菲,但这会儿暴躁把他的脑袋瓜子搅成了一锅粥,影响了他智慧的正常发挥。
3
这堂课讲的是《别了,司徒雷登》。关洲正在板书课文中的成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下课铃响了起来。
他写完最后一笔,将粉笔按在黑板上,侧脸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忽然转身宣布下课。学生们都已做好了拖堂的心理准备,听他这么一宣布,反而惊讶地张了张嘴。
往常下课,关洲总是站在讲台后面慢吞吞地收拾东西,等学生们走光了再离开,以免混在人堆里发生意外。今天他好像赶着去办什么要紧事似的,把讲义粗暴地塞进黑皮包,拎了就走。出门时,他一不留神打了个趔趄,像个瘸了腿的逃兵,挺狼狈的样子。
叶菲菲都瞧在眼里了。她意识到今天的确是个不寻常的日子。这些或许并无他意的细节,让她觉得自己的死亡计划变得严肃、神圣、惊心动魄起来,几乎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她不知道关洲走得匆忙,是赶回去给他妻子过生日。他妻子谢丽莎是本校初中部的英语老师,风闻他和她的传言后,肚子里早就装满了火药,只等合适的时机爆炸,他自然得小心伺候着。
今天叶菲菲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她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眼睛盯着黑板,感受着教室迅速空掉,就连空气仿佛也跟着流散净尽。她嘴里默念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关洲还没来得及讲解这个成语,她却已无师自通,懂得了它的含义。
她没按以往的习惯,从后门出去,而是特地走了前门。走到黑板前,她停住了,想嗅嗅关洲残留的气息,但吸进鼻腔的只有浓得呛人的粉尘和空虚。她抓起黑板擦,咬了咬牙,擦掉了关洲写下的那个成语,就像擦掉她跟他仅有的一点关系。
4
出入行政楼的三扇门都锁死了。叶志青和七个工友守在朝南的正门外。那七个工友并肩在正门口的台阶上坐成一溜,叶志青独自坐在楼前广场中央圆形喷水池的大理石边圈上,有意跟工友们保持一段距离。
他是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来讨薪的,正如当初他就不愿意接下这单活儿,只是人在江湖,但凡有软肋给人抓着,难免就身不由己。女儿叶菲菲就是他的一根软肋。若不是女儿在这儿读书,他是绝不会伺候田咏德这号人的。偏偏女儿又是个不省心的主,隔一阵就要被学校揪住小辫子,每次都会通知家长到校处理,他作为单亲爸爸是逃无可逃。
他自认还是有识人之明的。头一次见田咏德,他就瞧出此人不是什么善茬儿。小孩子青春期的躁动、叛逆算多大点事呢?你自己在十几岁的年龄,不想跟小姑娘拉拉手亲亲嘴?我这没念过几年书的大老粗都懂的道理,你堂堂一个中学校长能不懂?那么多正事儿不管,成天抓住小孩子的短处不放,上纲上线,简直心理变态。
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女儿真有田咏德描述的那样不堪。她毕竟只是个孩子,怎么能用“伤风败俗”、“无可救药”这么重的词语来评价?他听得耳朵滚烫,恨不得冲上去给田咏德一串耳刮子,但脸上还是小李子侍奉慈禧太后的表情。
几个回合下来,他回过味来了。田咏德老跟菲菲过不去,针对的其实是自己。那次田咏德用一双刻薄的小眼睛挖着他说:“听说你们搞建筑的现在吃香得很,社会地位比我们教书匠高,赚得也比我们教书匠多。不过,可别一门心思钻在钱眼里,不把孩子的教育摆在心上。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哎……”
叶志青哭笑不得:他是听说我做了个小小的包工头,就以为我家经济条件不错,有油水可刮吗?这些坐办公室的老爷哪里知道,我们吃力气饭的每一分钱都是顶风冒雨流血流汗换来的苦钱!况且我不是已经表示过几次了吗?烟酒、茶叶、东宫娱乐会所的VIP储值卡……还不够吗?为什么他仍然三番五次拿菲菲做靶子来敲打我?我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他才满意?
这两年,在保护女儿这件事上,叶志青常感有心无力。田咏德的作威作福不可捉摸,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整条街的人都知道,菲菲四岁那年,她母亲王若梅卷了家里的全部积蓄,跟一个湖南来的酒贩子跑了。
从那以后,有五六年的时间,叶志青一直对女人愤恨难平,乃至对女儿也怀了敌意,断定她长大后也必将是个害人精,因此难得给她好脸色看,更谈不上悉心照管。他把她丢给满脑子重男轻女思想的奶奶带,自认为保障她吃饱穿暖,就算尽到了为父的义务。等到奶奶老死,她已是住校的初中生了,他这甩手掌柜当得就更彻底了。
不过,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随着岁数上了四十,脸上、身上的皮肉渐渐松软,心也跟着软下来。以前咬定王若梅的离去是不可饶恕的背叛,如今想来也属情有可原,毕竟最初她是被人贩子拐来卖给讨不起本地老婆的他的。人家本就不是心甘情愿的,碰到情投意合的老乡甘冒风险带她走,她自然要抓住机会跑,换他他也跑。这样一想,他对她的怨恨大半都化作了理解和同情。
更让他心生怜悯的自然还是亲生女儿。菲菲是完全无辜的啊。没娘的孩子还不受父亲待见,她的童年过得有多糟心可想而知。田咏德一趟一趟把他喊到学校,声色俱厉地向他通报女儿的劣迹,也让他意识到,女儿如今的叛逆、放纵、自暴自弃,归根结底是自己这个父亲当得太糟糕。因此他不忍责备女儿。每次田咏德当着他的面训斥女儿,他都心如刀割,却又不便公然袒护,只得装傻保持沉默,间或低声下气地替她认错、求情。
他很想弥补女儿内心的缺失,可疏远了这么久,一时之间,任何亲近的努力都显得僵硬、刻意,恐怕只会激起她更强烈的抵触。
有一次,父女俩从校长室挨完批出来,他尾随女儿在校园南北大路上走了一段,眼看就要分头往不同的方向了,他硬起头皮叫住了她。
“菲菲……”
她转过身来,微低着头,扑扇着大眼睛望了望他,又垂下眼睑,一副老实乖顺的样子,等着听训。显然她已习惯了这一切。
他的心窝像被野兽猛啃了一口,疼得皱起了眉头。
“你以后能不能学聪明点?别老撞在他们枪口上好吗?”
明明是关切,说出口偏又像怨怼。
她面无表情,声音轻得像没有原声的回声:“好。”
“你先回教室吧。”他吃力地摆摆手,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风吹散了。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轻飘飘的背影像只猫从墙头掠过。
这么弱小的一个女孩子,你们为什么非要为难她呢?
他怀着满腔愤懑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校门,继续提心吊胆过着每一天,生怕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屏幕上又弹出田咏德的名字和号码。
怕不怕都一样,该来的终究要来。
那天晚上七点多,他检查完工地准备回家,田咏德来电话了。他望着手机屏幕,表情像看鬼片。但出乎他意料,那通电话跟菲菲无关。田咏德在那头和善得反常:“叶师傅,好事情,给你介绍个活儿。明晚六点有空吧?到艳雪山庄碰头,有人做东。”
那时他还不知道田咏德跟杨彪的特殊关系,以为田咏德只是想牵个线拿点好处,所以尽管本能地怀疑,还是违心应承了下来,算是识相,领田咏德个人情。他没幻想从这个项目上赚到钱,不赔本就成。谁知杨彪付了首款就人间蒸发了。明知剩下的工钱悬了,他还得说服弟兄们继续出工,再三拍胸脯保证,说有这么大个学校担着,不可能真让大家白*。
结果,没谱的事自然不会因为愿望美好就变得有谱。
竣工是在初秋,一直拖到隆冬,工钱依旧没有眉目,田咏德跟杨彪的关系也被打听了出来,他说什么都不管用了,弟兄们执意要冲进学校堵校长,否则等放了寒假,找不着人,年前就没指望了。
他拦不住大家,作为包工头,又无法置身事外,于是半推半就被裹挟了来。他脑子里一群小鬼在打架,闹不清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能堵成功。
5
叶菲菲独自从空荡荡的教学楼出来,一转脸,便望见墙脚明晃晃绽放着的腊梅,在寒风中一阵阵颤动,像黄蝴蝶被撕碎的翅膀。
她不由地走近了,在树前站定。腊梅清冽的冷香流遍五脏六腑,使她油然而生一股不知所以的眷恋之意。
“何苦呢,大冬天的,开得这么艳,你傻不傻啊!”
她在枯瘦的树干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几朵黄蕊应声落下。她抬起脚,把它们踏得稀烂,决然转身走开,心里又松快了些。
她沿着南北大路往宿舍方向走。道旁均匀呆立着两行杉树,光秃秃的细枝整齐排列着,如一束束生锈的铁丝斜刺天空,不像有生命的植物,倒像她那些好笑的爱情。
从十二三岁初通人事,到十八岁颓唐的当下,交过的所谓的男朋友少说也有一打了,没一个真爱她的。在一起时固然嘴上抹蜜,掰了就都在背后诋毁她,骂她贱货。其实,她也同意自己挺贱的,贱到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不如早点去死。
他们还送了她个荒谬绝伦的外号——二十颗青梅一摸。
她爱吃青梅。校园后面的山坡有一大片梅林。某年春天,其中一个男孩子对她动手动脚,她便打趣说:“你要敢翻墙出去摘二十颗青梅过来,我就随便你摸。”
阳光照射着围墙上尖尖的玻璃碎片,发出刺目的五彩光芒。他只瞥了一眼,笑容就僵在脸上,当天就有意疏远她了,并且很快就把这个外号传到了田校长的耳朵里,田校长又当着她告诉了她父亲。
只有父亲相信她是闹着玩儿的。但她不知道。她以为父亲没骂她,是断定她已是烂泥扶不上墙。
她不怨男孩们对自己不认真。她认为自己对他们也从未认真过。
她只是对亲密关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可当真尝试靠近某个具体的目标,却又被更深的孤独塞满,于是益发渴望,愈加孤独,如此循环不已,令她筋疲力尽,神经衰弱,经常不为什么地彻夜难眠。
亲密关系本应包含的柔情蜜意对她而言,正如夸父执着追逐的太阳,既遥不可及又危险至极,如同一个巨大、恶毒的讽刺。为保全可怜的自尊起见,她渐渐以戏谑的态度面对它了。
她相信包括对关洲,她也只是玩玩而已。一路过关斩将走到今天,她怎么可能还跟无知小女生似的头脑发热,做那种酸掉牙的师生恋的绮梦呢?
这年头,连小男生都不再仰视异性了,老男人对待年轻女孩,只会更加贪鄙更加虚伪同时更加怯懦。易先生枪毙王佳芝,那是眼睛都不带眨的,还一厢情愿地相信人家做鬼也会感激自己。像关洲这样的小人物,更不会是例外。
风平浪静的晴日里,他自然乐意到野外遛个弯,遇见无人看管的蜂箱,就伸长舌头舔两口流出的蜜糖,作为对自己乏味生活的小小奖赏。可一旦嗅到危险的气息,他必定第一时间溜之大吉,溜之不及就将蜂箱毁尸灭迹,以自证清白。
但她不在乎,她相信自己玩得起。在享受晨露般短暂的欢愉的同时,她像是为了验证对人性的悲观似的,期待甚至是催促着关洲跟之前那些男孩子一样,快些摘下脸上温柔迷人的面具,露出尖利的獠牙来。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一直在补课,其中一天是她的生日,她要关洲带她去菊池屋吃日料。关洲勉强答应了。
在那间大约两叠见方的迷你和室里,两个人贴得那样近,互相喂食寿司、生鱼片,连同芳香中透着腥膻的湿热空气,仿佛也被彼此轮流咀嚼了上百遍。
她是发自心底地快乐,笑啊闹啊,枕着他的大腿喋喋不休,在他的脸上、颈上、臂上印满湿漉漉的吻痕,如同幽蓝色的孔雀拖着浸了水的长羽涉过沙滩。
温存的梦转眼做完了,羽翼上的水珠钻进沙粒便没了踪影。
她尾随他走出和室,正要往前台去结账,赶巧撞见一帮隔壁班的男男女女从隔壁的隔壁出来。双方对视了片刻,过后装作没遇见。
毕竟只隔了两层纸,他们那些疯话,对方到底听到了多少?叶菲菲饶有兴致地想,转脸瞟了眼关洲,只见他表情凝重,像刚参加完亲妈的葬礼。
在那之前,他已有些躲着她了。经过了那样尴尬的一幕,他越发避之如鬼魂,除了上课没办法,其余时候尽可能杜绝跟她碰面。
她本不怎么在意他的,却正因为他避忌她,反而在她心里加重了分量,看见他、想起他,鼻子就酸溜溜的。这种感觉糟糕透了,像风湿侵蚀关节似的咬啮着她的心。为了甩掉这种感觉,她索性由着本能不管不顾了,三番五次地,堂而皇之地,忽然当着众人直呼他的名字——“嗨,关洲!”尽管他总是充耳不闻,在她看来照样是种确认。他极力掩饰的狼狈而慌张的神色,更是每次都带给她巨大的快慰。
有次放完月假回校,下了公交,天已黑透,路上经过那座多数时候没什么存在感的圣约翰堂,意外地发现它大门洞开、灯火荧煌,她被好奇心牵引着走了进去。
高背长椅上稀稀拉拉坐了些人,视线聚焦在立于讲台一侧的牧师身上。牧师绘声绘色地讲着圣经故事,用的是方言,讲到激动时便高高扬起手臂,眼镜镜片上映着枝形吊灯的影子,有那么几分喜感。
叶菲菲却听得入了迷,起先背靠后墙立着,后来不知不觉在最后一排坐下,上身前倾,双肘支在前排椅背上,托腮静静听着。
牧师很快就讲到了耶稣的受难日。“彼得啊,你给我听着。”他忽然以耶稣的口吻说道,“今夜鸡叫之前,你会三次跟人说你不认识我!”他斜向上伸直手臂,食指指向虚空,高亢的嗓音在穹顶下回响,滑稽中迸发出某种奇异的庄严。
叶菲菲顿时泪如雨下,不由地捂住脸奔出门外,沿着空气混浊的街道跑一阵走一阵,呜呜咽咽停不下来。她不认得什么彼得,然而眼前却浮现出若干张彼得的脸,时而模模糊糊,时而又清晰得惊心,头一个就是关洲。
后来她跑上一座石桥。过了桥就到学校正门了。她在桥栏边停下脚步,望向被管状霓虹灯照成皱巴巴的彩缎似的河面,蓦然意识到自己把自己代入了耶稣的角色,一阵剧烈的羞耻感涌上喉咙,便止不住地狂笑起来。
6
南北大路东南方是操场,也是片露天大剧场。冬日的寒风把它刮得清清溜溜,看不出一丝污秽。
索城毕竟只是个八线小城,北京上海的文明细菌还没怎么传播过来。算了吧。叶菲菲对外面世界的憧憬总是稍纵即逝的。网上北京上海的丑闻可没少见,动不动就来个校园霸凌什么的,真是逗死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会不会水,你都游不出大海。
国旗飘拂在操场东端,旗杆旁蹲着混凝土夯筑的司令台。周一上午九点升旗仪式时,常有些被指违反校规的学生,被像赶鸭子似的赶上司令台,供全校师生瞻仰,隐藏在司令台下方的音箱同时广播他们的“罪状”,磨刀霍霍的语气堪比李春姬前辈。
被赶上司令台的一般只有男生。学校顾虑到女生心理比较脆弱,担心惹出事来,即使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也往往网开一面。叶菲菲是唯一的例外。
田咏德本来也不想这么做的,毕竟跟她父亲之间有经济往来,私底下吓唬吓唬不打紧,公开撕破脸就不好收拾了。可那天关洲的爱人谢丽莎气汹汹冲进校长室,要求他开除叶菲菲,威胁说,如若不然,就把他的秘密全给抖露出去。
田咏德不知道谢丽莎掌握了自己什么秘密。他跟她倒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她很可能是在诓自己,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脑子飞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妥协为妙,但也不能照单全收,要是彻底激怒了叶志青,他豁出去了,后果也不堪设想。
于是双方达成了一个折中方案,让叶菲菲上台示众。像她那种女生,脸皮应该不会很薄的吧?田咏德想。当然,不宜提她跟关洲互发暧昧信息等情节,就给她定个“造谣诽谤破坏老师名誉”的“罪名”吧。田咏德向谢丽莎解释说,这么一来不光帮你出了恶气,也能起到敲打你老公的效果。谢丽莎没答茬儿,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身袅出去了。
田咏德毕竟还是心虚,唯恐叶志青听说后,兔子急了也咬人。不过,一个多月过去了,叶志青始终没对此事做出反应。
他不知道,叶菲菲压根儿没跟父亲提过,她是什么委屈都不会跟父亲讲的。
其实她倒也没觉得多委屈,她赞同自己应该受惩罚,但这种惩罚方式未免愚蠢、无聊。
台下上千双眼睛齐刷刷射向她,轻蔑、轻薄、幸灾乐祸……她谁都不看,视线跟随被风卷上天空的白塑料袋在阳光下虚虚实实,脸上绽出浅浅的笑容,嘴唇轻轻启合了一下:“二百五。”她也闹不清自己在骂谁。
最后一次经过这里,她定定地望着熟悉而陌生的操场,空洞无物,就像个二百五,就像这个世界。
7
12月21日,星期三,很寻常的日子,但会因为有人自*而变得有点特别。叶菲菲想。
她不知道,这天除了是谢丽莎的生日,还是所有人的冬至节。父亲坐在行政楼门前喷水池的大理石边圈上,心里盘算着,最晚下午放学前,必须从这场纠葛中脱身,好接女儿回家喝冬酿酒,试着让家成个家的样子。
叶菲菲并不是非要在这天自*不可。活是早活腻味了,去死的念头也早就有了,但具体哪天执行,倒也无所谓,随缘呗。
这天凌晨她又死活睡不着,胡思乱想想得脑仁疼,忽然就来了灵感,于是马上按亮手机屏幕照着,拿起搁在枕头内侧的便笺本和中性笔,伏在被窝里,将这年剩下的十一天挨个写下来,叠起来,随机抓,抓到哪天,哪天就是自己的死期。
不偏不倚,正是当天。
好吧,她想,原来这个世界比我以为的还要不欢迎我,那就早点拜拜啰。
她把自*的时间定在正午。
都说阴间是很冷的,不然怎么叫阴间呢?她想,多攒点热量带过去,不算太贪心吧?
操场北侧是室内体育馆,再往北就是行政楼,女生宿舍则在南北大路另一侧,行政楼的西北方向,是幢六层的旧公寓。
叶菲菲经过行政楼西侧时,惊讶地发现了父亲叶志青,以为他又是因为自己的事情被田校长召来的,心底便涌起一阵不安,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叫他一声。
望见女儿穿着雪白的羽绒服出现在大路上,叶志青立起身来,朝她走近几步,刚要说话,行政楼正门开了,田咏德双手别在背后,铁青着脸迈了出来。工友们不约而同从台阶上弹起来,迎过去。叶志青生怕他们对他无礼,忙对女儿说:“你先吃中饭去吧,我晚点再找你。”便转身向田咏德小跑过去。
父亲仓皇的背影像条跛了脚的狗。叶菲菲猛然一阵鼻酸,眼眶发胀。她仰起脸,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再见了爸,你好好过吧,以后再没人给你添堵了。”说着,加快脚步往女生宿舍走。
工友们团团围住田咏德,七嘴八舌地诉说各自养家糊口的不易,央求他尽早把工钱给付了,让即将到来的春节不那么难过。
田咏德双眉紧锁,起先还耐着性子解释几句,说工程款学校早就付了,你们的工钱跟学校扯不上关系,谁包活儿给你们的,你们找谁去。
听了这话,两个脾气火爆的工友顿时急眼了,说咱们装修的房子就在这儿,你们这些做领导的天天享受着,怎么能说跟学校没关系呢?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嘛。
田咏德也粗了嗓门,说你们这么不讲道理,大家就没法沟通了,我没必要跟你们斗嘴,我只同你们头头说话——“叶师傅!”
叶志青忙挤到前头。
“你说说,你们闹这么一出像话吗?”田咏德歪着头撇着嘴责问道,“你也不是第一次包工程,合同的相对性你不懂吗?学校跟你之间有签过什么合同吗?”
叶志青一时答不上来。
“刚刚走过去的是你姑娘吧?你就这么给她带的好样?”
“这个事情……”叶志青咽了口唾沫,转脸对那两个急赤白脸的工友说,“都怪杨彪不地道,钱都被他给卷跑了,照道理确实不该找学校……”
“杨彪是他田校长的亲舅子你还不知道?”
“这个,桥归桥路归路嘛……”
“叶师傅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反水啊?活儿是你揽的,你现在说不该问他要工钱,你是准备自己掏腰包垫给大家吗?”
“这话说的,我砸锅卖铁也筹不出这么多钱啊!”叶志青恳求地望着田咏德,巴望他投桃报李为自己转圜两句。
田咏德只当没瞧见。大家越发群情激愤,说今天我们必须把工钱拿到手,不是你发就是他发。
叶志青被吵得头昏眼花,下不来台,这时恍惚瞥见一道白光,如彗星划过天际,直直地下坠,在半空中闪了一下,旋即熄灭,化作一声钝响,接着传来尖亢的喊叫:“有人跳楼了!”
工友们愣了一下,纷纷朝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如同草原上迁徙的兽群。田咏德如释重负,随即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8.光明的尾巴
叶菲菲从女生宿舍天台跳下后,碰巧落在一株女贞树上,被柔韧的枝条托了一下,摔在树下停着的一部Mini Cooper顶上,随后被送往医院抢救,诊断为重症颅脑外伤,肺挫伤,右侧第三、四前肋及左侧第四前勒骨折,右肱骨骨折等十二处损伤。所幸捡回了一条命,目前遵医嘱休学,在专科医院做肢体康复训练。
静日悠长,雪白的云朵飘过病房窗外,像撒满糖霜的面包。她也闹不清为什么,竟比从前热爱生命些了。
田咏德同民工们达成了和解。民工们答应将拖欠的工钱打个八折,田咏德则半哄半吓让杨彪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岳丈掏了这笔钱。
叶志青打算不做包工头了。他自然算不上富裕,但也不像他表现得那般寒酸。当初王若梅并没有真的卷走他的全部积蓄。既然舆论那样传,他就顺水推舟默认了,好让自己的受害者形象显得更货真价实些。做包工头这几年,他也落了不少钱。他准备先把女儿服侍出了院,再从剩余的存款中掏出一部分,做点小生意,譬如开个苍蝇馆子什么的,雇人经营,尽可能少跟人打交道,少看人家脸色。
田咏德的学术论文《运用行为心理学推进素质教育的前瞻性研究》被评为省教育行业十佳优秀论文,他本人也入选索城市311工程重点培养对象。关洲则获得了索城市优秀教育工作者称号。
市里有关部门发文,倡议机关、事业单位职工率先响应国家政策调整,踊跃生育二胎,以应对老年化社会的挑战。谢丽莎肚子里的二宝预产期在中秋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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