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我只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丑陋老妪。
但每等到太阳下山后,我就会变成肌肤胜雪、秀雅绝俗的金乌国第一美人。
1
云国的太子鸿禅今日订婚。
游行的花车延伸三条街之长,子民们倾城而出,争相一睹太子与太子妃的尊荣。
我无意观礼,只想趁王宫守卫松懈,进去偷东西。
但围观的人太多,我被牢牢困住,不利索的腿脚经不住推搡,不慎倒地。
欢呼声掩盖了我的呼救,我双手徒劳地抱头,眼看就要被踩踏而死,身侧众人忽然安静,让开一条道。
鸿禅朝我走来。
柔软白云混着金丝织成的雪色礼服,随着他步履层层漾涟漪,如他的人一样温软柔顺。
万众瞩目中,他俯身,朝我伸出手,润泽的眸子里映着两团惊慌失措的我。
“老婆婆,您还好吗?”
我摇摇头,开口,嗓音粗哑,“我脚扭了,走不了了。”
我承认,我有趁机讹人的成分。
听闻云国的太子温和谦逊,最是心善。
他果然将我搀扶起,手中权杖借我做拐杖,让宫人们带我回宫医治,不可怠慢。
他登上玉车,游行继续。
我望着他的侧脸,看见他附耳对他的未婚妻说了句什么,未婚妻点头点得很敷衍。
2
“婆婆不是云国人吧?”简单的诊治过后,一名女官打扮的宫人对我展开了盘问。
“不瞒姑娘,老身来自金乌国。”我老实道。
“原来是友国子民,请问婆婆,来云国有何贵干?”
我道:“探亲。”
我补充,“奈何时隔久远,此间亲人早已离世,老身本该就此离去,不想撞上贵国太子大喜,老身遂跟着倒了个霉,今日之事有目共睹,小姑娘,你们可要对老身负责到底。”
那名女官讪讪一笑。
平时看不惯年长者倚老卖老地碰瓷,我终于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女官道:“婆婆请放心,太子殿下吩咐了的,您是他的客人,尽可在宫中养伤,直到康复为止。”
女官:“等晚些时候,殿下还要亲自来看你。”
我面上感恩戴德,内心道:“大可不必。”
我拿了东西就走。
我借口要休息,将女官和一众侍女都赶了出去,静待日暮降临。
夕阳落下,最后一丝余光被云吞没。
我看着自己手上的老年斑褪去,松垮的肌肤恢复紧绷细腻……一点点重现年轻。
我是金乌国长公主的义女,金乌国第一美人,雪溪。
国王是我的舅舅,但他不想当我舅舅,我义母前脚刚去世,他就想在义母灵前要了我。
挣扎过程中我伤了他,他恼羞成怒,欲将我处死。
他的女儿黎姬说可惜,给我下了“朽”术,夺走了我的脸,致使我的身体迅速衰老、丑陋,还剩一年好活。
只因她属意的贵族少年曾对我假以辞色,所以她要慢慢折磨我。
我唯有在每天太阳下山,他们法力失效之后,才能暂时恢复本来容颜。
我逃出金乌国,目的只有一个,找回义母留在云国王宫的遗物。
之后寻个喜欢的地方,等死。
3
逃亡途中虚耗太过,我的法力所剩无几,已经不足以再改变自身容貌简单易个容了,只得勉强变了身云宫侍女的衣服出来,挑灯走出去。
我对云宫不熟,但我知道云国的国王专门建了座高塔来收藏宝贝,姨母的遗物就被收在高塔之中。
我贴着走廊,向着宫中唯一的高塔方向,低头疾走,忽听身后一声喝,“站住!”
我止步,转身。
是一队侍卫,领头那人道:“你是哪个宫中当值的宫女,怎得如此眼生?”
我不动声色,“回大人,我是太子殿下宫中的新人,奉殿下之命,来探望今日在街上游行时受伤的婆婆。”
那人半信半疑,审视我半晌,道:“去吧。”
我拜了拜,大步朝前走,不防身后*气骤至,那人手中长戟离我后心寸许,被一股力道弹了开去。
那人一惊,与手下纷纷行礼,“殿下。”
鸿禅径直走向我,声音如碎玉一般,“久候你不归,原是来了这里。”
云国以雪色为尊,他所穿常服仍是一袭洁白,衬得他颀长优雅,如沐月光。
他大概是从哪个宴上出来,身上有淡淡酒气。
我赶忙躬身退到他身后,听他对那领队道:“北桓将军巡夜辛苦,我宫中新来的侍女不熟悉宫规,还请切勿见怪。”
北桓连称“不敢”,向我赔礼,带人走了。
鸿禅方回头看我,眸子恬静,有莹莹暖光在其中。
我防备地与他对视,不知他要如何发落我。
他却朝我笑了笑,道:“北桓将军也是职责所在……你下次不要进来了,我送你出宫。”
“……”我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太子殿下不问我是谁?”
他摇摇头,似是习以为常,“常有女子托在云宫当值的亲友混进外宫,试图……”他略显羞赧,“你不是第一个。”
“而且我已有了未婚妻,从今往后自当对她一心一意,眼中只有她一个,唐突说一句,姑娘天姿国色,气韵不凡,何须在鸿禅身上浪费心意,平添庸扰。”
我明白了,他将我当做了来偷窥他的花痴。
他们云国民风竟开放至此。
但我不能出宫去,我道:“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吗?”
他微怔,我已跪地,抱着他小腿开始哀嚎,“太子殿下,好人做到底,您帮帮小女吧!”
一炷香后,我是被某某云国贵族带进宫陪同赴宴的歌姬,那人名字是我随口说的——今日我在游行队伍中看见了这位大人,左拥右抱,好不要脸,我赌他是老色鬼。
而我,出生在女子天生法力低微的金乌国。
从童年起,我先是被重男轻女的父母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长大后被家主老爷觊觎未果,几经倒手转卖,最终被送进销金窟。
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结果又进了云国这位贵族老爷的虎穴,他把我当玩物,不高兴了就打我,我实在受不了,才怂恿他今日带我来赴宴,好借机离开。
我声泪俱下,一字一泣。
哭是假哭,事是真事,都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只是我早已麻木,接受了命运对我诸般不公的馈赠。
我篡改了部分而已,救我出消金窟的是乌金国的长公主。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善意。
她自己亦身世凄悒,被云国的王上抛弃,饱受自己亲人的非议,却扔选择拉我一把,告诉我说要笑着活下去。
“求求您,千万不要把我送回去。”我哭得“情真意切”。
鸿禅叹了口气,拽着自己岌岌可危的衣带,道:“可否先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道:“雪溪,小溪的溪。”
“雪溪姑娘,你看这样如何?委屈你先留在我宫中做几日侍女,待到大宴散去,我再送你出云国。”
我感激不尽。
鸿禅还要去探望“老婆婆”,我怕露馅,死活给他拦住了,说我出来时老人家已经睡下了,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去。
他道:“也好。”
“小女送殿下回去?”
他道:“有劳。”言罢取过我手中琉璃灯,在前引路,垂落至腰间的银丝浮游,广袖扶风。
传闻乾坤浩瀚,我乌金国、云国、及虹国等诸仙国上承神界,下启凡界。
我此前从未见过神明。
倘或真有怀济苍生、悲悯万物的神明,大抵便是鸿禅这般吧。
他一日之内救我两次,我……
我羞愧难当。
为对他生出了不该有的绮念。
他回眸,问我道:“离开云国,你想去何处?”
我不假思索,“凡间。”
“凡间?”
“听闻人心至纯,我想去看看。”
当然还有个理由,人间热闹,我不想冷冷清清走完余生,我愿意死在烟火气里。
鸿禅颔首,“我曾随雨师布雨时,远远看过凡间,惊讶于凡人造物神奇,竟掌握有我都窥不破的‘术’。“
我不以为然,“天外有天,殿下也不能知悉所有的术。”
“所言甚是,”他微笑道,“但是凡人其实并不会任何法术,或者说他们的‘术’不依靠法力,着实令人钦佩,我当时也想过亲身去看看,后来不断有事耽搁了。”
我道:“那我替殿下去看,到时候把凡间有意思的事情托风告诉殿下。”
“好。”
寝宫近在眼前,鸿禅神情微变,挥开深掩的殿门。
屏风后头,太子妃与一男子,正匆忙穿衣。
那男子……好像是北桓。
鸿禅伸手挡住我眼,极有风度地掩上门,与我站在门口等。
须臾那门从里推开,北桓面如土色,一言不发地跪地。
“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子妃镇定如常,“太子殿下撞见也好,省得日后遮掩了。”
她望着鸿禅,“你我两国本就是联姻,殿下是君子,践行承诺,因一纸婚书娶我,如果婚书上换做是别人,你也一样会娶,是吗?”
鸿禅淡淡道:“是”。
“所以我在你眼中,与别的女人并无不同。”太子妃一指北桓,“可是这个人,我是他眼里的唯一,殿下能否明白?”
鸿禅默然片刻,点头。
太子妃:“你我日后各过各的,你不要来干涉我,我也不干涉你,”她信手指在我身上,“比如你想收了这侍女,我绝无二话。”
鸿禅道:“你我之间的事,不要侮毁他人清白。”
我倒无所谓,一面对这太子妃有点喜欢,一面忧愁。
今夜这个场面,我还有机会抽身,去宝塔一探吗?
思索间,听鸿禅略带叹息地道:“朝露,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他同太子妃到里间去了,剩我跟北桓面面相觑。
气氛尴尬了。
北桓钉子一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道:“将军,你饿吗?我看那边桌上有点心。”
北桓:“……”
他站起来,沉声道:“麻烦你告诉太子与太子妃一声,我回去等发落。”
我道:“哦。”
剩我自己。
方才细观鸿禅的神情,虽不见他有多失落,但毕竟是摊上这种事,我若就此走了,是不是不太厚道。
我只好抓起一块点心。
刚吃了一块,鸿禅走出来,我朝他身后一望,“太子妃呢?”
他道:“先回去休息了。”
“你没事吧?”
他苦笑,“心情有点复杂。”
我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北桓将军走了,说回去等发落,你要发落他吗?”
他反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我道:“此事我没有置喙的资格,殿下还是自己想罢。”
他低眉一笑,“你倒是实诚。”
“不过,你纠结的时候我可以陪着你,”我道,“若你需要的话。”
我举起手中糕点,“还可以请你吃点心。”
他:“……”
他道:“此点心眼熟。”
“不用怀疑,我就是从你这里现拿的。”
他失笑,回身看看屏风后头床榻一片狼藉,阖宫的侍女宫人许是被太子妃和北桓支了出去,一个人也没有。
我拉着他步出殿外,在台阶坐下,拍拍身侧。
他对着染尘的石阶,有些迟疑。
“原来太子殿下也不是尽善尽美,”我道,“起码很矫情。”
“我何时说过自己尽善尽美?”他无奈坐在我身旁。
我道:“在我眼中是。”
“这世上并无完人。”
我固执道:“殿下在我眼中就是完人。”
所以不必为今晚的事介怀,你值得一个爱你的姑娘来配你。
他侧头看我,“怎么喝酒的是我,你反倒像是醉了。”
我脸颊滚烫,大口大口吃点心。
仰头看去,夜色浓,天空云层千万重。
我随口叹,“敢情云国没有星星啊。”
他闻言抬手,拨云见月,夜空清如许,一枚枚星子在夜幕接连亮起,有几枚掉下来,落在他掌心。
他托送到我眼前,垂眸对我,长睫柔软,眼睑弧度温和。
我惊讶,“是……幻术?”
他轻声道:“嗯。”
我小心翼翼从他手中接过星星,冰凉点点,居然有真实的触感。
我现在相信他是个顶高明的“术师”了。
接着他挥一挥衣袖,流星顿时坠落如雨,我兴奋冲下台阶,遍地捡星星,沾了满头满身的光亮,捧着一大把,转身给鸿禅看。
鸿禅不知什么抱膝睡着了。
我悄然趋近,看了他一会儿,摘下了他腰间带着云纹的玉珏。
4
“婆婆,醒醒,”天光大亮,女官将我唤醒,“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我匆忙爬起,昨晚偷溜回住处,还没睡上几个时辰,此刻全身骨头作响,哪哪都酸疼。我艰难看了看床头的镜子。
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妪。
我把镜子拍倒,看得一旁的侍女捂嘴笑,她一定觉得这小老太太年纪一大把,还挺爱美。
我扶杖出去,鸿禅在外殿,声带疑惑,问那女官:“还没找到吗?”
女官:“殿下别急,因宫中有不少乌金国送来的侍女,盘查需要时间,臣已问过各处守卫,并不见那女子出去,只要她还在宫中,总会找到。”
我干咳一声,鸿禅抬头,主动上前搀扶,“婆婆感觉好些了么?”
真是个尊老的好青年。
“可能还得养上几天。”我道。
昨晚时间仓促,把鸿禅挪回寝宫之后,天快亮了,我没来得及去宝塔。
“对了,方才殿下是在找谁?”
鸿禅道:“一位朋友。”
……短短一面,他已然拿我当了朋友吗?
我打量鸿禅脸色,“殿下昨夜似乎没睡好,年轻人要注意保养啊。”
鸿禅温笑,“多谢婆婆关心。”
我道:“老身呆着烦闷,殿下可愿陪老身各处转转?”
鸿禅抬手要叫玉辇,我制止,“步行即可,你不忙吧?”
他看了看我的脚,我道:“我是个自强不息的老太太。”
鸿禅:“……”
他道:“婆婆请。”
可见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不要脸也没人敢说你。
云宫偌大,我装作哪哪都感兴趣,拉着鸿禅逛了大半日,末了漫不经心指着遥远的塔尖,“那是何地?”
鸿禅道:“我父王的藏宝阁。”
我:“哎呀,想必是宫中禁地,不去也罢。”
鸿禅笑笑,“没什么要紧,进去看看也无妨,里头所藏婆婆若是喜欢,尽可挑走几件。”
我难以置信,“你父王能答应?”
“不能,”鸿禅道,“但他此刻与母后云游在外,眼下云宫我做主。何况塔中藏宝无数,少个一两件,父王过上几百年也不定能发现,是故我时常去偷拿几件,接济穷苦子民。”
“……”是我不懂事了,把善良当软弱。
没想到鸿禅坏起来,连亲爹都敢坑。
他没把我义母的东西送出去吧?
想到此处,我步履如飞,落下众人一大截。
随行的女官惊讶,“这老太太,一听有宝物可拿,眼也不花了,腿也不瘸了,好生……贪财。”
宝塔外有围墙,围墙之内还有结界,一众侍女隔离在外,鸿禅带我进去。
塔内是个类似乾坤袋的空间,共有七层,越往上宝物越少,也越贵重。
一进去我就知道自己大意了,光是第一层,没个十天半月,根本走不完。
琳琅满目的宝石宝器中,鸿禅道:“婆婆喜欢什么尽管挑,就当给婆婆压惊了,那边有麻袋。”
“……”他好大方。
我凄惨道:“我一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要这么些宝物有何用,进来不过为满足满足好奇心。”
我环顾左右,“乌金国与云国千年交好,这里头有乌金国赠送的东西吗?”
鸿禅道:“应该都在第二层。”
我果断道:“上去看看。”
鸿禅看着我,“不如改日再来,婆婆不累吗?”
“……”
方才跑得太急,我到现在还在喘粗气,这老胳膊老腿,实在不堪重负。
我望着头顶的旋转楼梯,“殿下,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5
鸿禅背着我爬楼梯。
一眼望不到头的楼梯。
“婆婆,你既不要任何宝物,又舍不得离去,你究竟为何?”
我道:“有些老年人就是如此冥顽。”
他:“……”
他小声道:“这个不讲道理的样子,倒有几分像我朋友。”
我心虚不敢接话,过了会,忍不住,“是你发动全宫在找的那位朋友吗?”
“嗯。”
我:“你把她当朋友,她却不告而别,显然并未将你放在心上,不找也罢。”
“婆婆有所不知,我这位朋友她身世凄苦,我怕她离开不是自愿,而是被人抓走了。”
“她跟你讲她身世凄苦?说到这里我得给你上一课了,年轻人,”我语重心长,“你生来养尊处优,不晓得民间骗人的把戏多了去,万一她是骗你的呢?”
鸿禅道:“万一不是呢?”
“……”
“我被她骗一骗,也没有什么损失,可万一她真的身陷囹圄,而我说好要救她出苦海,中途却对她弃之不顾,她该有多失望?”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后悔昨日不该为了留下,而无所不用其极。
今晚恢复年轻以后还得去他寝宫走一趟,断了他的念想。
楼梯上了一半多,我道:“殿下累不累?”
他:“……还好。”
我将他雪色长发拎起来,替他抹了抹颈间细汗,道:“加油。”
他:“……”
他:“婆婆真是体恤晚辈。”
“应该的。”
二楼同样璀璨夺目,浮光耀眼,可是没有我要找的东西。
我望着三楼。
鸿禅也谨慎地望了一望,“天色不早了,明日再来好不好?”
经他一提醒,我看向窗外,太阳快要落山,立即点头,扶着他递来的手下楼,道:“明日我要去三四五六七层参观。”
鸿禅道:“其他都可,七层是放置先王后遗物的地方,不能上去。”
“那位嫁到你们云过的金乌国长公主兰雅?”
“正是。”鸿禅叹道,“兰雅王后是我父王的第一任妻子,父王对她用情至深,可惜她英年早逝,父王为此伤心几百年……”
“他是这么跟你们说的?简直胡说八道!”我厉声打断他,“分明是你父王对她始乱终弃,当着她的面与她的侍女苟且,还嫌她没有容人之量,离开云国的时候她还没死呢!”
鸿禅吃惊地看着我。
“我义……兰雅少时力排众议下嫁你父王,那时你们云国不过是个小土丘,是她臂膀你父王壮大国土,才有了云国今日之繁盛,结果你们又是怎么对她的?”
“不爱了就可以伤害是吗?她黯然被遣返回母国之时,你可知她有多神伤?你可知在乌金国,一个被人不要了的公主,她的下场有多悲惨?你可知她离世时,晚景有多凄凉?”
鸿禅被我吼得一愣一愣,喃喃道:“我的确不知,我出生时,距兰雅王后离开已有千年之久,而且我心目中的父王,也不像婆婆口中所说那般不堪……”
“千年又如何?你仍是生活在她的泽被之下,你今日的荣耀跟她往昔的牺牲脱不开关系,你当然向着你父王说话,谁让你们才是一家人?!可是你们谁也不无辜,包括你在内,还有你母亲……”
“婆婆,”鸿禅声音温和依旧,语气前所未有严肃,“请你慎言,就算你所说是真,我母亲是神族之后,在嫁给我父亲之前,与众仙国鲜有来往,她与此事无关,你何必迁怒于她?”
“先前真是错看了你。”我推开他,义愤填膺,往楼下冲去。
但,我一气之下忘了自己是个老太太。
我努力冲了。
鸿禅两步就赶上了我。
我:“……”
我颤巍巍推开他搀扶的手,“不用你管,摔死不受嗟来之扶!”
鸿禅没再碰我,迁就我缓慢的步伐,虚扶在我身侧相护。
短暂沉默过后,他道:“婆婆是兰雅王后身边的人吗?”
我没好气,“怎么?”
“婆婆方才所言之事,鸿禅不敢轻信,请婆婆告知兰雅王后所在,我想听她亲述实情。”
“爱信不信,”我怒道,“她已经死了,你父王清白了,你全家都清白,行了吧!”
鸿禅:“……”
鸿禅道:“……婆婆,你不要激动,注意身体。”
“……”
还剩三步台阶。
我一咬牙,一沉心,拐杖当撑杆,一举跃下。
鸿禅阻止不及,被我拉开距离,我转头望了宝塔最高一层,不顾他唤我,闷头开溜。
夕阳只剩短短一截,马上就要沉没。
迎面撞上太子妃朝露,她对我视若无睹,朝着我身后的鸿禅而去,半是戏谑。
“殿下真是好兴致,放着貌美的太子妃不理,陪着老年人逛塔……”
手上的肌肤已经恢复弹性,我踏着最后一丝夕阳进屋,将侍女们赶出去,关上门,松了口气。
6
入夜。
我给守夜的小侍女施了个低阶“沉睡”术,走出门外,看了看高塔,又看了看另一边鸿禅的寝宫。
不出意外,明天我就可以走了,要不要去给鸿禅告别?
白日虽朝他发了脾气,其实我深知,自己不占理,先辈们的恩怨不该归咎鸿禅。
他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
所以我不去,我都快死了,剩下不足三百天,我就想随心所欲不讲理。
就此别过罢,鸿禅,你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谁向谁再多走一步都是逾矩,不该搅到一块去。
我朝宝塔迈出半步,肩膀被人猛拍了一下,又是熟悉的北桓将军。
“你这什么表情,见了本将军,你很意外吗?”
我干笑,无语。
他:“正好,殿下到处找你。”
他押着我,直奔鸿禅寝宫,我愤恨回头,看宝塔离我越来越远。
我道:“将军,你不是在家等发落吗?”
“等归等,”他道,“巡夜的职责不能丢。”
“……”你们云国人好特喵的一根筋。
鸿禅不在寝宫,女官说他接待虹国使臣去了,挺急的。
北桓听闻,神情略慌。
若我没有记错,太子妃朝露正是虹国公主。
我见不得八尺大汉缩成个鹌鹑,道:“将军你安心,太子殿下不会为难你的。”
他道:“你怎么知道?是殿下跟你说了什么吗?”
我摇头,“你恪尽职守,如斯境况下还不忘守护云宫安危,每次都能精准抓到我。”
“……”
“你所犯之罪,往大了说是不忠君,往小了说,无非就是爱了一个人,殿下断不会因为你这点罪过,葬送了你性命。”
北桓:“你何以如此笃定?”
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感觉,因为殿下他就是这样的人。”
北桓:“你才来几天,就自诩了解殿下了?”
他忧心忡忡,“即便殿下好心,也不代表王上知道以后不另行追究。”
我:“那你说他为何要连夜召见虹国使臣?”
北桓眼一亮,“你是说……”
“殿下不就是想赶在风言风语散播出去之前,将这事做个了结吗?你们云国难道还有连夜不许人睡觉商议国事的习俗?他此举是为了谁?”
北桓张口结舌半晌,最后垂下脑袋,闷声道:“哪怕殿下不问责,我此生也难以再见朝露了。”
这倒是。
依据我在金乌国王宫中的所见所闻,一般出了这种事,当事人为顾全大局,例如两国交好什么的,都会选择隐忍,当无事发生,继续把婚事办下去。
等朝露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北桓再与她接近,那就彻底是不想活了。
这时朝露与鸿禅走进来。
鸿禅见到我,面色一喜,正要开口,朝露道:“你当着我国使臣,借口移情别恋、另有所爱,将此事一己担了,说要悔婚,可曾想过后果?”
鸿禅道:“正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得知真相的后果,才要如此说,这后果北桓承担不起,恕我直言,朝露公主,你也承担不起,相较之下,由我来担会不会更好些?”
“可……”朝露愧疚道,“这样一来,你将如何面对两国的指责?”
“这就是我自己的事了,”鸿禅淡声道,“谁叫我是云国太子,顶着这个虚名,行事比寻常人便利,也就对弱者多了一份扶持的义务。你与其在这里懊悔自责,不如按照先前商量好的,与北桓将军速速离开云国,过自己的日子。”
北桓愕然抬头,“殿、殿下要成全我们?”
鸿禅递他两张符纸,“上头附有两道‘消弭’术,可以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北桓将军,朝露公主抛弃一切选择与你共赴余生,付出的注定比你多,比你艰难,盼望你不忘今日爱她之心,一生一世对她好。”
北桓牵着朝露的手,郑重朝鸿禅一拜,相携走了。
我趁他们不注意,贴着门缝往外溜。
鸿禅:“雪溪姑娘这是要去何处?”
我:“……”
他微微歪头打量我,眸子里含着浅浅笑意,“你白日去哪了?”
我道:“躲起来了。”
“躲?”
“对,”我急中生智,“我有病,不能见光,天亮以后找了地方猫着,没给殿下提前打招呼,是我的错。”
他:“生在日色炽盛的乌金国,怕见光亮?”
我虚张声势,瞪眼道:“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他道,“你可以躲在我这里,不用出去。”
“那不行,我发起病来全身长满麻癞,丑陋难当,我自卑,不愿被人看见。”
他道:“我不介意……”
“我介意!所以你白天不要再找我。”顿了顿,我补充,“到了晚上,我自己会来找你的。”
他似信非信,“每晚都来吗?”
我:“……”
我违心道:“每晚都来。”
上前一步,我背在身后的手无声画着“沉睡”术,“我饿了,你这里有吃的吗?”
他眸子弯起来。
女官领着侍女们端来各色食物,俱是我没见过的云国美食,其中有道果子红艳艳,煞是好看。
我新奇拿起一个,皮薄肉厚,我张口咬下,谁知酸涩无比。
一旁的侍女们忍不住发出嗤笑。
我不明所以,一旁的鸿禅默默拿起果子,学我,慢慢将果子吃下去。
侍女们止了笑,不敢置信。
女官道:“殿下你……”
“这果子尝来不合胃口。”鸿禅平静道。
我直言道:“难吃,是不是过季了?”
鸿禅点头,“我们换别的吃,”他望向女官,“将这个撤下去,你们也下去吧。”
我趁这时将“沉睡”术施在点心上,鸿禅转头面向我之际,往他口中一塞,“还是点心好吃。”
他很快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我做好离开的准备,想了想,还是晃了晃他,道:
“殿下,不要为朝露的离去不开心,还是有很多姑娘喜欢你,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爱你的那一个。她也会如朝露与北桓那般,于千万人中一眼看到你,无惧艰难险阻,果断奔向你,同你不离不弃,恩爱到老。”
他道:“只怕鸿禅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谢谢你,”他攀住我手臂,“虽然我并未因为朝露而感到不开心。”
说完,他软软靠在我肩头。
我接住他,“总之你要开心就对了。”
我道:“也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落下过星星,让我在走向死亡的路上,有了可回首的光芒。
谢谢你朝我走来,让我知道世上尚有你这样明亮的存在,残破余生,幸得眷爱,使我有足够的底气,与过往一切不公和解释怀。
7
尽管有从鸿禅那里偷来的玉珏开路,拿到义母的遗物,还是废了一番功夫。
供奉在塔尖的,是一支发簪。
它跟这里其他宝物相比,显得微不足道,我不解,为何义母要说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她那时病得有些糊涂了,指甲掐进我皮肉,竭力说道:“我不愿任何东西丢在云国,何况是我此生最珍贵之物,若有机会,雪溪,替我讨回来……”
我将发簪仔细揣好,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天已经开始发亮。
抬腿的动作变得力不从心,我慌忙翻上围墙,亟待下去,天亮了。
换班的守卫发现了我。
鸿禅来时,我骑在墙头,与底下持矛的守卫们僵持。
周围还有听闻“千旬老太卡在墙上”赶来看热闹的宫人侍女。
鸿禅分开人群,仰头看我,恬淡的面容在晨光里明朗,“……你因何事想不开?”
我道:“上头风景独好,我来看日出。”
我道:“美中不足的是,如果再有个梯子,就更好了。”
他报以微笑,退散众人,跃上墙头,落在我身旁,与我看同一片晨霞。
璀璨如火。
“殿下,老身要走了。”我道,“叨扰数日,得殿下照拂,感激不尽。”
他道:“非走不可吗?”
我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他道,“你既孤苦无依,不如留在云宫,好过在外漂泊。”
我笑,“殿下这是要给我养老吗?”
他神情微窘,“有何不可。”
“知道殿下养得起,但老身不配,还是将殿下的好心分给其他有需要的人吧。”
“老身我……散漫惯了,一把老骨头时日无多,体验过云宫的华丽,还想去看看别处风景。”
他听到“时日无多”几个字,转过头去,似有不忍,良久,才道:“会有办法的。”
“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他深吸了口气,闭眼一瞬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再凝视我时,眸光沉静而安宁。
我呆呆看着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我害怕证实,于是我趁这天下午云国的王上王后回宫,赶紧跑了。
我在城中等到天黑,恢复身强力壮好出城,没想到城门封锁,只准进,不准出。
百姓们聚集城门,议论纷纷,我叫住一个,“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道:“听说太子殿下在找一位叫做‘雪溪’的女子。”
“……”
我攥紧手中鸿禅的玉珏,望着城门重重守卫,没敢贸然上前。
我寻到一家高阶术师开的店铺,想求一张“消弭”符。
那术师不屑地上下看我,“消弭术极耗法力,价值不菲,不是你个穷酸老太婆能买得起的,你有钱吗?”
我身上唯二值钱之物,除了义母的发簪,就是鸿禅的玉珏,这两样我都不能割舍。
“或者……”术师逼近我,笑容不怀好意,盯着我的眼睛,“乌金国人的眼睛价值连城,你可以拿它来换……”
我躲开他的手,落荒而逃。
8
我在城中东躲西藏半个月,想等风声过去。
终于,等来了城门大开的这一天。
然而街上守卫只增不减,他们分列道旁,将各个地方把守得死死的。
我挤进涌动的人流,看见了长长的迎接队伍,鸿禅走在母亲身侧,神情落寞。
这位神族后裔美丽而庄重,挽着儿子的手,跟在丈夫身后,亦步亦趋登上云霄台。
乌金国的国主莅临,带着他的女儿黎姬。
黎姬在城门处甫一露面,立刻引来万众惊呼。
“这位公主不就是太子殿下画像上要找的女子吗?”
“她可真美啊,难怪会惹殿下青睐。”
“听说乌金国王室此来,就是为了跟我们云国联姻,再续千年前两国之佳话。”
我远远看着,鸿禅离座,面对步步上前的黎姬,有片刻失神。
黎姬顶着本该属于我的脸,迎上他的目光,羞怯一笑。
台上一团和谐。
我不想再看,转身走出人群,突听王后一声呼唤,“鸿禅,你失态了,回来。”
我回身,鸿禅已步下台阶。
王后道:“你要找的人在这里,还欲去往何处?”
鸿禅道:“我找的人是雪溪。”
王后道:“你要找的人就是黎姬公主。”
黎姬也跟着站起来,“雪溪是我游历云国时的化名。”
“你不是,”鸿禅坚定指向我,“我要的人在那里。”
我周围的人纷纷转身,饶过我四下张望,想看看鸿禅指定的人是哪个。
王后道:“你疯了吗?”
鸿禅朝我奔来。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了一个想法,就是逃。
预感成真,原来他真的爱上了我。
怪不得从爬墙那天起,他再没有管我叫过“婆婆。”
“朽”术无解,唯有真心爱我的人才能看穿皮囊之下真正的我。
只有在他一人的眼中,我不是老婆婆,我是我。
然后我吃了他的心,我就能活。
这才是“朽”术最恶毒的地方。
鸿禅知悉所有的“术”,他一定会舍命救我。
我不值得。
王后降下雾障,阻拦鸿禅,肃声道:“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借势冲出人群,边跑边伸手挖下自己的眼球,血肉模糊拍在柜台,对那术师道:“我跟你换,跟你换!”
几乎在我改头换面的一刻,与追来的鸿禅擦肩而过,我捂着剧痛的右眼,回头看他。
他处在人群,雪白礼服染了尘埃,茫然且无助。
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般痛苦的神色。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遇到他,或者我早点遇上他就好了,在一切灾难来临之前,遇上他就好了。
鸿禅就该一尘不染,明净纯澈,在漫长的光阴里,永远无忧无虑。
走出城门的一霎,我忽然明白了,义母要我帮她寻回的东西是什么。
不是那根发簪,是她落在云国王上那里的一颗心。
因为我把我的心,也落下了。
9
“是妖怪吧?”
“肯定是妖怪,你看她的眼睛,是金色,而且只有一只,真丑。”
“又老又丑。”
“头发梢儿也是金色,会不会吃人啊她?”
我不知道这是人间哪个村落。
“消弭”术失效之后,我走不动了。
我缩在角落,凡人将我围拢,指指点点。
有人小心翼翼举着树枝来戳我,见我不断后缩,胆子大起来,朝我扔石头,扔土块,吐唾沫。
人间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避无可避,小声解释说我不是妖怪,我不害人。
他们看见了我的血泪,愈发变本加厉。
我只有不停地逃,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半年过去,腿被打折了一条,一条胳膊也抬不起来了,再也无力返回仙国。
我从人间学会了一个词语,叫做“过街老鼠”。
我在人间也见到了那种红艳艳不好吃的果子,才知道原来是要剥掉皮肉,吃里头的果核。
只要有风的地方,就能听见风灵在找我,说是受云国太子所托。
我还听它们说,鸿禅忤逆父母,受到严惩,被关了起来。
还剩最后一个月的时候,我不逃了。
我躲进丛林,总算可以放心给鸿禅写信。
我闭上眼,回忆这一年在人间的点点滴滴。
——“妖怪,打死她!为民除害!”
我在树叶上写:“殿下,暌违日久,雪溪在人间很好,这里星河灿烂,日头很暖,人类很喜欢我。”
——“哪里来的乞丐老婆子,滚滚滚,别在这里妨碍我做生意,晦气!”
“人间人才辈出,早有高明的术师为我解开了所中恶术,还请殿下不要再为我挂心,我爱上了人间,不打算回去了。”
——“深更半夜,小娘子缘何一人孤身在外,不如跟爷们儿回家快活快活?”
“我在此间觅得良人,决意与他成亲,也盼着殿下早日放下我,寻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
等这些信传到云国,我应该早就已经死了吧?
鸿禅看到信,也足以放心。
我太累了,饥寒交迫,倚着树干沉沉睡去。
恍惚有人在我身前说话,我睁开眼睛,天色欲晚,几个小孩子好奇围着我。
其中最大的那个,手中赫然举着我的星星。
“像是金子做的,会不会很值钱?”
“不知道,拿回去给我爹看看。”
“还给我!”我抢上去,“这不值什么钱,这只是我的一点虚妄,还给我好不好?”
“求求你们,还给我。”
“老妖婆醒了,快跑!”大孩子踢了我一脚,带头往林外跑。
我的瘸腿追不上他们,狼狈摔在泥里,眼睁睁看他们越走越远。
我不知在原地哭了多久,直到一个苍老和蔼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姑娘,你怎么了?”
我抬头,天完全黑了,一位老婆婆提灯,关切地看着我。
我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那些孩子……他们把我的星星拿走了,我从云国带来的星星,是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是我仅剩的念想,现在一点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雪光熠熠,将我拥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轻声道:“乖,不难过了,不难过了……”
她将我带到她在林中的小屋,给我干净衣裳,给我治伤,俯身看我空洞的右眼窝,一遍遍轻抚。
我围着温暖的毯子怯怯看着她,道:“这里已经不疼了。”
“傻姑娘,”她道,“人间不好,何必留滞。”
我摇头,“还是有像婆婆这样的好人,也有慈悲长者看我被围堵时出言喝止,也有年轻的姑娘送我伤药,也有小孩子垫脚打伞送我一段雨路。”
“饼店的老板娘还曾送我一枚糕饼,又香又甜,那味道我能记一辈子,婆婆,我不恨人间,我仍然爱凡人。”
她叹了口气,递我一碗热粥,“喝吧,喝完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粥有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
日光照进小屋,我却没有变回“老婆婆”。
我的掌心握着一枚星星。
我的容貌回来了。
我的健康、眼睛、法力都回来了。
那位“老婆婆”却不见了。
空中有“消弭”术残留的痕迹。
我从床边捡起一根银丝……
鸿禅,鸿禅,鸿禅。
10
云国的王后亲自接见了我。
“我儿遇上你,是他命中的劫数。”
我跪在殿前,“鸿禅还活着吗?”
她道:“关于兰雅王后的事,一两句难以说清楚,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王上没有亏负兰雅。”
“鸿禅还活着吗?”
“一个两个都是这么倔。”
“鸿禅还活着吗?”
她:“……”
她有点生气,“鸿禅是半神之躯,暂时死不了。”
那就好。
我叩下头去,“谢谢您,对不起。”
她:“……”
她步下两三级台阶,诧异道:“不是,你等等,这就走了?”
我止步,“我无颜面对鸿禅。”
她深深看着我,“你就此走了,鸿禅才真的会死——伤心失意而死。他不惜把心挖出来救你,怎么你以为他是做好人好事上瘾吗?”
她又一顿,“……说起来,他是挺上瘾。”
我:“……”
王后对身旁女官道:“送太子妃去见太子。”
*
鸿禅的寝宫火炉遍地,常人进去须臾,便汗流浃背。
鸿禅垂着头坐在火炉包围当中,长衣叠雪,脸色透明,与冰雕无异。
王后骗我,这样的鸿禅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女官安慰我道:“殿下还剩一口气在的,养上几千年,说不定就好了。”
“……”我扑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浑身一颤,微阖的眸子睁开来,虚弱对我笑了一笑。
“……欢迎回家。”
我道:“我恨你。”
他笑意更甚,“我喜欢你。”(原标题:《鸿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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