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暮春三月,画堂珠帘高卷、锦窗明敞。
窗外蔓蔓花枝,灿放如灼,几要越窗递春入室,可室内一众侍女,却无一人,能有闲心,分暇须臾赏景。
她们喜怒无常的主子,近来尤为莫测,今朝自晨起,面上一丝笑意也无。这使得众侍尽皆提心吊胆,几是大气也不敢出,伺候主子梳妆的动作,一个比一个小心轻柔,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招了主子不快,轻则受杖,重则一命呜呼。
如何能不提心吊胆,她们的主子,可是被大梁臣民,私呼为玉罗刹的昭阳公主萧容烟,昭阳公主是大梁朝最貌美最权盛的女子,也是大梁朝最放荡最狠决的女子,虽才年方十九,但死在她纤纤玉手下的亡魂,已是不计其数。
春深画堂内,绝代美人蛾眉微蹙,似正凝想心事的模样,是极殊丽动人的,可当那美艳眉峰,如弯刀落下时,会是谁,将用淋漓鲜血,换得美人一丝展颜呢?
忐忑的思量中,侍女们越发将头垂低,恨不能隐匿踪迹。而,被她们视作洪水猛兽的昭阳公主本人,实则并没有在想着,要拿谁人的性命,来换她自己一笑,她现正一边摸猫一边想着的,是自己今日的必走剧情,是她穿书以来,需要去做的第一件事。
十来日前,姓容名烟的她,莫名穿至《君谋》一书中,成了书中梁朝皇帝的亲姐姐——昭阳公主萧容烟。
昭阳公主,是《君谋》中的头号恶毒女配,权欲熏心、好色无度,见书中男主苏珩,风姿湛然、宛如玉人,便欲召之为入幕之宾。
苏珩被公主看上时,尚是十六岁的少年状元,清高不从。昭阳公主见状,直接强取豪夺,以苏家满门性命,逼迫苏珩跪入公主府,做了她的第三十七个面首。
整整五年的时间里,被逼为卑贱面首的苏珩,在昭阳公主手下,受尽了屈辱与欺凌,同时也在暗中,谋划揽权,积攒了足以颠覆腐朽王朝的强大力量。
二十一岁那年,苏珩忍辱负重的面首生涯,终见天光。成功夺权的他,一刀斩*了昭阳公主,拎着公主被斩下的头颅,入宫造反登基,将昭阳公主风*骷髅头,做成了他御座扶手上的装饰,于日日临朝之时,将之按在掌下。
被昭阳公主折辱的经历,是男主苏珩不堪的过去,也是他由此生出反心、凤凰涅槃、登上帝座的踏脚石。若非被昭阳公主看上,出身书香名门的苏珩,大抵会如祖上诸贤,科举入仕,做一清流直臣,终老一生。为一贤臣,辅佐社稷,是他家族对他的期望,也是苏珩自己,生来开太平盛世的志向追求。
但,苏珩的风骨与志向,俱折戟在琼林宴上,昭阳公主看向他的那一眼。而今日,三月二十七,就是梁帝赐宴新科进士之日,她这昭阳公主,此刻命侍女梳妆,正是将往梁宫,赴琼林宴。
无声地暗想中,身畔战战兢兢的侍女们,也将为她梳妆完毕。容烟对镜观妆时,透镜见一绿衣少女,捧着鲜花堆簇的漆盘,自外庭直入画堂,履步轻快地向她走了过来。
与堂中诸侍不同,新进的绿衣少女,面蕴笑意,毫无忐忑之色。她快步捧花近前,笑向容烟一屈膝,嗓音清亮道:“殿下,这都是翠翘为您新摘的香花,您今日,要簪取哪一支呢?”
名为翠翘的少女,是昭阳公主府内,唯一伴侍公主长大的侍女,与旁不同。旁的侍女见了公主,大气也不敢出,而翠翘见公主,能谈笑如常。旁的侍女,视公主为蛇蝎美人,而在翠翘眼中,公主完美无瑕。
在翠翘看来,天下第一美的公主,做什么都是对的,公主*人她递刀,公主御男她铺榻,用现在的话说,这翠翘,就是昭阳公主的头号铁粉,一心向主,至死不渝。
因这簪花,与书中剧情相关,容烟没有随意指选,仔细看向翠翘手捧着的芬芳花盘,拣一粉白的玉楼春牡丹道:“这一支吧。”
身为侍女之首的翠翘,喏声应下后,立以眸光示意其他侍女,速为主子簪花。容烟微抬眸看向接花的素衣侍女,见她柳眉如烟、肤白如雪,在昭阳公主明艳的容色映衬下,宛如山间新开的含露山茶,风致楚楚,惹人生怜。
今时今日,这名名为白茶的侍女,为昭阳公主梳发簪花,而他年来日,昭阳公主的这颗头颅,将被白茶的丈夫斩下,充作其日夜把玩泄恨之物,几能盘出包浆来。
不错,这名雪静的素衣侍女,就是《君谋》一书的女主。侍女白茶,在男主苏珩,沦落为面首、饱受折辱时,于公主府内,暗中对其关怀照顾,鼓励男主振作起来、坚持下去,是救赎男主走出深渊的温暖天光,在苏珩登基为帝时,成为了新朝皇后。
当然,这都是五年后的后话了,今日这场琼林宴,方是一切的起点,她的这颗头颅,还可在她脖子上,美*四方地,安稳待上五年。
系统在她穿来的第一日,就反复告诫过她,这五年内,绝不可对男主苏珩心软分毫。若她因心软,未能推动此书剧情发展,未能成就苏珩的面首帝王之路,未能令此书依设定正常完结,那她将再也回不到原先世界,回不到她深爱的亲友身边。
她真实世界里,活生生的亲友,自是要比一轻飘飘的虚构纸片人,重上千钧万钧。为了能回到原先的真实世界,她知道应当如何做,绝不会对一书中人物,不必要地手下留情。
稳拿五年恶女剧本,而后轻轻松松回家。容烟决心已定,依照原书,扮演一位恶女公主,对本职为演员的她来说,实是轻而易举。
在众侍女或惧或敬的注目中,容烟将睡在她膝上的花嘴猫儿,抱放一旁,如在现实世界每次开拍前,挑起右手尾指,轻沾些许殷红口脂,于唇际轻轻一划,朝镜中华艳万端的女角,展颜一笑,起身吩咐道:“进宫。”
琼林宴设在御苑春云林一带,新科进士同与宴朝臣,俱已集聚此处。风景绝胜的皇家园林,在晚春时节,青空明湛,花光潋滟,本若人间仙境,可当昭阳公主驾临时,这仙境像立失了颜色,天光敛尽,世人眼中再望不见凡景,唯见昭阳公主倾髻盛妆而来,裙裾迤逦,气度从容,似是王朝盛放的牡丹,芳华绝世。
纵然各人心中,对昭阳公主品性行事,非议不一,但在其容姿倾世一事上,众臣心声趋同,并无争议。文武朝臣等,依仪向公主行礼时,十岁的圣上,欢快地奔了过来。年幼的天子,紧紧挽住公主姐姐的手臂,又似控诉、又似撒娇道:“皇姐已有整整两日,没有进宫陪朕了!”
堂堂一朝天子,一边仰看着女子笑语撒娇,一边扶她走向御座的情形,落在跪望的众臣眼中,仿佛这昭阳公主,才是大梁朝真正的主人。
其实,也已近似了。天子年幼,对唯一的同母姐姐,依恋至极,几是言听计从。朝堂上以霍相为首的一众朝臣,明面忠君,实则俱是公主党,昭阳公主对朝事插手极深,而年幼爱玩的天子,将公主的肆意揽权,视为姐弟情深,认为公主姐姐,这是在好心帮他分担繁重朝务,对姐姐更是依赖感激。
跪望着天真的天子,笑容满面地将昭阳公主,扶至御座旁落座,满朝文武,心思不一地按仪起身。如苏御史等清直之臣,心中忧重,而如霍相等公主党人,则乐见皇家姐弟情深,纷纷颂赞圣上重情,堪为天下表率云云。
容烟是为走剧情而来,不耐听这些无意义的颂圣废话。她轻摇了摇手中的泥金团扇,朝身畔的小皇帝,浅笑着道:“开宴吧。”
小天子对皇姐千依百顺,闻言立即吩咐开宴,令文武众臣入宴坐定,令三十名今科进士,觐见入席。
梁朝礼服制,进士着蓝袍,状元着绯袍。容烟早在系统那里,看过《君谋》一书,知道此书男主少年出场时,是如何风姿清雅、如珠似玉。只是,纵早有心理准备,当真见到苏珩本人,越过潋滟花光,绯衣灿烈地向她走来时,容烟仍不由缓停团扇,如原书女配,微微怔住。
不是为其书中容颜,而是为其清绝气质。十六岁的少年状元,如是明焰袭裹着的雪玉,身上一袭绯袍明烈,似要随春光灼燃,而人却似冰雪化就的美玉,骨清神秀,眸若琉璃。
今科进士,俱是人中龙凤,在人前,都可称一声神采英拔、相貌俊朗。可,当他们同苏珩站在一处时,世人看重的容貌,立皆成了灰土尘埃。凡夫俗子,如何能与谪仙人相较,少年冰肌玉骨,神如明月,俗世的绯红明焰,非但不能融其雪月之光,反愈衬得其清寂无瑕,不染纤尘。
原书里,不仅昭阳公主看怔住,与宴众人,除苏珩生父苏御史外,皆因这少年状元,恍了恍神。就连年幼的天子,都在怔愣一会儿后,方想起来要按制赐花,令宫人捧来一早备好的花盘。
当世男子有簪花之俗,琼林宴上,天子当赐状元簪点翠银花,赐进士簪翠叶绒花。宫人奉命捧着花盘,向状元等走去,却听上首昭阳公主,一声清令:“慢着,状元郎的簪花,用本宫这支。”
众人齐望上首,见昭阳公主微抬玉指,一边拔下鬓边那支粉瓣金蕊的玉楼春牡丹,一边含笑注视着少年状元,神色是漫不经心的慵懒,而清艳的眸光,则蕴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与昭阳公主狠绝手段齐名的,是她对男色的热衷沉迷。不仅在公主府内,豢养了大量面首,昭阳公主在外,还有许多不记名的裙下之臣,风流无度。
众人见昭阳公主,似是看上了这位少年状元,要与其春风一度,无言互换眼色,多是看戏心态。而状元之父苏御史,则因对自家儿子了如指掌,心中担忧,难以抑制地浮上面庞。
他这孩子,天生品性至清,洁身自好,定不愿与昭阳公主这样的人,有丝毫牵连,可昭阳公主的性情……担忧地想着时,苏御史已见爱子,婉拒了公主的“美意”,在公主悠声问“为何”时,不卑不亢地回禀公主道:“此花为公主私有,男女授受不亲。”
其声琅琅,如玉石相击。苏御史见昭阳公主,闻言神色微冷,正暗感不安,又见公主忽地一笑,如春雪初融,似是宽宏道:“且罢。”
似是宽宏,眸中兴味,却更是深浓,容烟依原书剧情,嫣然笑看着下首的少年郎道:“现既生疏不受,便待来日。来日,方长。”
此处剧情,苏珩没有接受公主的赐花,昭阳公主也没有强求,只是在不久的将来,在逼得苏珩跪入公主府后,令其宽衣入罗帷,在他身上,细细勾勒画纹下了这支玉楼春牡丹。
落笔虽是浅粉近无,却会因身体发热充血,转深为炽|烈的绯红。日后的许多个夜晚,昭阳公主的香闺中,都有会绯红牡丹,隐忍挣扎着盛放在旖|旎夜色里,冶艳妖娆,不可方物。
2.第二章
琼林宴后,苏御史心中忧思难散。
原本爱子三元及第,即将入朝为官,如苏家祖祖辈辈,做一贤臣,是件好事。可未想到,宫中琼林宴上,风流放荡的昭阳公主,竟会对小她三岁的阿珩,动了心思。
昭阳公主,这位天子的亲姐姐,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苏御史心里,再清楚不过。若仅是贪慕男色,也就罢了,偏这公主殿下,不但深得天子信任,手握重权,且还有一副蛇蝎心肠,手段狠绝,睚眦必报。胆敢明面违逆她意之人,迄今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天子年幼,既没有亲政的能力,也还看不透公主的野心,对公主依恋过深。本来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清流朝臣,是想在昭阳公主及其党羽的阴影下,隐忍蛰伏数年,边暗中聚拢清流势力,边教导天子明事理后,寻一时机,在天子的支持下,涤清朝堂。可,还没等那一天到来,他苏家的祸事,就先上门了。
3.第三章
忽然逼近的盈盈玉雪,与女子谑笑时,轻扑至他面上,似有甜酒气味的融融暖香,令苏珩周身,瞬间僵硬如石。
他下意识欲后撤身子、挣脱公主钳制,可刚要动作,即又猛地想起父亲的殷殷嘱托——若顺着昭阳公主,公主没几日便会对他腻味,另寻新欢,此事也就小事化了,可若一再拂逆公主,招了公主的怒火,这件小事,可能会变得十分棘手,或会为家门,招致祸事。
苏珩这些年虽深居青琅轩苦读圣人之书,但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之事。权佞把持朝廷的黑暗现状,昭阳公主的狠绝手段,他从父亲那里,听到过许多许多,心中对当世时势,也自有一番审度判断。
苏珩知道,父亲嘱托有理,目前清流之势,根本不足以与公主党相抗衡,此时强行清君侧,极有可能导致自身覆灭,现状下,不仅隐忍蛰伏、保存实力,才是上策,对待昭阳公主,也务必要小心应对,万不可使苏家等,成了公主的眼中钉,使得未来的除奸大事,在时机尚未成熟之时,就葬送在昭阳公主的怒火之下。
托捏少年下颌的玉指,明明纤细柔软,嫩如葱根,但苏珩,因为心中抗拒,而觉自己似正被龙爪钩钳制着,宛如受刑。他强忍着不动,欲垂下眼帘,以避开昭阳公主的灼灼目光,可眸光一垂,就见那欺近前来的半掩玉山,明光雪亮,几要耀花人眼。
非礼勿视,苏珩心头一突,慌忙抬眼,却又正对上昭阳公主的桃花笑眸。公主似在晚间饮过酒,不仅呼吸间萦有淡淡酒味,眸中也漾着一丝幽亮的醉意,似是星子淌落在夜幕下的海面上,流转间波光潋滟,如能叫人看溺其中。
垂目不成,抬眸不成,不能后退避开公主轻薄,也不能近前,径拂袖而去,触怒公主。苏珩暗感为难之极,一双眼不知要如何安放时,公主忽又松开了手,微微退身。她笑看着他,如猎人打量着笼中猎物,欲擒故纵地转过身去,边往书海深处走,边悠悠地道:“既要谢本宫,那就过来,帮助本宫,寻找一幅美人画。”
原书寻找美人画的情节,不过是昭阳公主,有意戏弄苏珩的借口。容烟依着书设,人坐在高高的书梯上,令苏珩在下推着她,在阁内密如林海的书架间,穿来行去。
苏珩似知她找画为假、戏弄为真,但隐忍不言,只是沉默地遵照她的命令,她指着哪儿,他便在下,用力将她推向哪儿去。阁内本就有些闷热,这般一通折腾没多久,少年郎的后背与面上,很快在这夏夜,浮起薄薄汗意。
寻常人落汗,会让旁观者,有黏腻之感,可书梯下的少年,却因面浮汗意,愈显得面庞净如洗玉,清润通透。容烟高坐在书梯上,见看着老气的六品深绿官服,穿着在洗玉少年郎身上,一点儿也不老成,只会让人想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之句,不由在心中暗叹,男主就是男主,《君谋》一书的作者,似将所能想到的美好特质,尽皆赋予了苏珩。
作者似是苏珩亲妈,在苏珩十六岁前做名门公子,和二十一岁后登基为帝的人生剧情里,没有给他设置半点坎坷磨难,令苏珩,有如被上苍无限恩泽的宠儿。可既如此惜疼笔下男主,《君谋》的作者,为何又偏偏要给苏珩,安排一段长达五年的被辱剧情?想要将笔下的男主,推向帝位,另有无数剧情走向,作者为何偏要选择最是辱人身心的一种,偏要令苏珩,为昭阳公主,而非旁人所辱呢?
边无声暗想着,容烟边在心中,向系统道出了疑问。系统在微一沉默后,只含糊说一句“原设如此、勿要多想”,就匆匆催促她速走剧情,直道:“就在此处,你该摔了!”
也许,这样的情节安排,就只是此书作者,个人的恶趣味罢了。容烟暂压心中疑惑,让下面的苏珩停止推梯,自己搴着长裙站起,颤颤巍巍地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架顶摞放着的数道画轴。
原书此处,昭阳公主故意从梯上摔下,落进了苏珩的怀里。容烟想着这情节,心里着实有点儿发怵,万一,梯下的苏珩,不伸臂接她怎么办,从这么高的书梯,摔倒地上,可不是玩的。
犹豫一会儿后,容烟还是将心一横,一声惊呼,假作脚滑之状,摔了下去。身体落悬在半空,望见下面苏珩惊急的神情时,容烟忽地明白了原主,为何敢就这么往下摔。
苏珩定会接住她们的,纵他在心中,厌极了昭阳公主萧容烟,他这位正人君子,也只会在朝事上与昭阳公主争锋。他会在昭阳公主篡权乱国的罪名坐实时,剑指昭阳公主,但不会在见一女子,不慎摔倒时,视若无睹,不施以援手。
接人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当将不慎摔下的女子接住后,苏珩立想将这烫手山芋,放到一旁。可他还没来得及放下,女子的两条手臂,已如春日里的杨柳枝,紧紧缠搂住他的脖颈,“疼”,她在他怀中仰面望他,嗓音也似因疼,轻轻弱弱的,“脚,扭到了……”
柔软的女体,似是花雪融就,触手尽是软玉温香。生平第一次与女子,有如此亲密接触的苏珩,感觉自己的十根手指,都僵绷住了,可怀中的公主殿下,却说自己脚扭了无法站立,坚持不肯下来。
“……微臣扶殿下,坐到那边的坐榻上,殿下在此坐等片刻,微臣这就去通知宫人,寻唤女医……”
“不要”,未等他说完,昭阳公主就打断了他,“这里闷极了,本宫才不要在这里等,你将本宫,抱送回长秋殿。”
长秋殿,是昭阳公主在宫中的居所,传说中修葺地,比御殿还要金碧辉煌。情急下接抱住昭阳公主,已很是不妥,若还要这么一路抱着公主,送她回住殿,那就更是荒唐了!
苏珩心底坚决不肯,想要设法拒绝,可见怀中女子,眸中虽仍蕴有笑意,但已因他的沉默,隐浮起寒冽的浮冰,根本没有给他半分拒绝的余地。
若顺着些,公主便会兴淡,如若忤逆,适得其反,小不忍则乱大谋。苏珩暗一咬牙,僵绷着身体,如公主所愿,将她抱出了停云阁,依着公主指向,大步往长秋殿方向走去。
初夏的深夜,有习习凉风吹拂花木,其实颇为惬意清爽,只是一路行来的苏珩,因心中煎熬,感受不到丝毫凉意。怀中女子甚轻,但他抱着她,却觉比抱着千钧重石,还要艰难,一路僵硬行来,两只手臂,似都已不属于自己,后背也是落汗涔涔。
苏珩已是身心熬煎至极,偏怀中的女子,还不安分,一会儿手抵在他身前,一会儿头依在他肩头,温热柔软的甜香气息,时不时拂刮过他的耳廓,每一次,都似钩子一般,在他心头,突然一挑,令他的心,颤了又落,落了又颤,倍感折磨。
夏虫唧唧,花影摇乱,苏珩心如熬煎,感觉生平所走,从没有哪一段路,有此刻脚下这般漫长。好容易穿走过重重宫苑花木,来到了长秋殿前,苏珩见公主的侍女们迎走而来,已有如见救星之感,忙请她们将公主扶入殿中,可怀中的昭阳公主,却不要侍女搀扶,她醉眸幽幽地睇看着他道:“不要她们,本宫只要你,苏珩。
在被抱送回长秋殿的路上,容烟时不时有点小动作,一是依原书剧情而为,二是,她确实是有些醉了。蜜酿的后劲,一波波地涌了上来,她人已有几分醉乎,此时是在凭尚清醒的部分理智,强走剧情,阻止苏珩离开。
“不许走”,容烟谨记今夜调戏男主的使命,尚未完成,直接命令道,“苏珩,将本宫送入殿中。”
一声令下,侍女们尽皆垂手后退。无人接扶,苏珩不能将怀中女子,直接扔到地上,只能依她命令,跨入殿中,并按照她的指向,将她送往长秋殿深处。
众侍女对公主御男之事,本来已经习惯到熟视无睹,只是今夜这男,着实是鲜嫩得很,如花似玉的状元郎,比公主还要小上三岁呢。
她们不禁围聚在门前,望着男女远去的背影时,听得翠翘一声轻咳,忙将头都垂了下去。
“好好守夜,乱看什么!”翠翘叱一声后,吩咐手底下的侍女,“你们几个,去准备浴汤,殿下后半夜要用的”,又转看白茶,“你将衔蝶奴抱到偏殿去睡,看紧了,若有什么闪失,公主要揭你皮,我可不管。”
花嘴猫衔蝶奴是昭阳公主的爱宠,此刻正懒洋洋趴睡在门槛上。白茶答应一声,弯身将猫抱起时,悄朝殿内远去的少年身影,幽幽望了一眼,又无声地垂下眼帘,顺默地抱猫离开。
殿内,苏珩已在怀中女子的指令下,走至寝殿深处。十八枝金树银涂灯架,所燃照的点点明灿光火,在殿内重重银朱红纱帷的拢映下,摇映成一片旖|旎飘荡的浮红。浮红的正中,一顶覆斗海棠春睡销金帐,垂覆着紫檀雕花美人榻,障幔大敞,如正迎等着来人,入场春|梦。
其实,这事放在别人家,大抵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委身为公主裙下臣而已,对一些攀权好色之人来说,能够借此搭上掌权公主,能与如斯美人春风一度,倒是幸事一桩。只是,苏御史对自己的儿子,再清楚不过,他的孩子,性净如莲,怎肯陷进这样的龌龊事里,旁人眼里的温柔乡,在阿珩那里,定浊如烂泥。
苏御史了解自己的儿子,也了解实是政敌的昭阳公主。若阿珩肯顺着公主,依公主风流性情,也许言语调笑几番,就会淡了,另又看上别的英俊男子,未必真会与阿珩有什么。可若阿珩,不仅执意不从,还对昭阳公主,有什么忤逆之举,惹怒了这位玉罗刹,那恐怕,真要生出事来了!
忧心忡忡,而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苏御史,将心中所虑,尽皆讲与爱妻听,希求能从妻子那里,得到一二良策。可妻子,对这一局面,也是束手无策,同样愁眉难展。
夫妻二人,苦着脸在家中长吁短叹时,他们的小女儿,苏珩的妹妹苏若薇,人在窗外,将父母亲的对话,一清二楚地听在耳中。
虽才十一二岁,但幼读诗书、天性聪颖的苏若薇,大抵能听明白父母亲,是在为何事,忧心不安。父母亲都愁眉莫展的难事,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一边为哥哥担忧着,一边因心牵兄长,不由自主地,向家中哥哥所在走去。
春夏之交的时节,哥哥所居的青琅轩,却无明艳花景,入目尽是幽篁翠色、苍苔泠影。苏若薇听着流溪清淙之声,搴裙走过一道石桥,见哥哥正在竹林间舞剑,影若秋水,身若惊鸿。
外人只会说苏家的少年,十六岁即中状元,是如何天纵英才,却不知哥哥这些年,纵有天分加持,又是如何夙兴夜寐、十年寒窗。除了勤学苦读,幼时体弱的哥哥,为能强身健体,这十年来,每日还会特地花上一个时辰,修习武艺,为他自己日后,在将一生投效于社稷时,不致受病体拖累。
哥哥这些年,日夜奋勉的所有,都是为了他心中安社稷、济苍生的志向。但当哥哥,终于金榜题名,即将入朝为官、一展抱负之时,却突遭飞来横祸,入了那位昭阳公主的青眼……
苏若薇为哥哥的这桩祸事,心几揪挤成了一团。她想像平常一样,在哥哥收剑向她走来后,边随哥哥走进书室,边与哥哥说些闲话,可,心中之忧,实在深重,在强颜说笑了一阵后,她还是忍不住,将话题转到了昭阳公主身上。
苏若薇想知道哥哥如何看待,被公主垂青之事,试探着问道:“我只听说,昭阳公主是大梁第一美人,却还从未见过。哥哥在琼林宴上见过公主,可觉这位公主殿下……名副其实?”
三尺秋水,澄映着哥哥的如玉面庞。哥哥边将剑拭净收鞘,边回答她道:“红颜枯骨,容貌只是皮囊而已。”
其实哥哥自己,也生得极好,可他从不注重自身相貌,也,不近女色。时人十六七便会娶妻成家,如哥哥这般的清贵公子,在这年纪,身边早有通房美婢侍奉,但哥哥对女子无意,不仅婉拒母亲说亲,青琅玕中,也仅有洒扫庭院的老仆、伺候笔墨的书童。
哥哥眼里,没有如花美色,有的,只是满心抱负。苏若薇见哥哥将剑放回架上后,目光转看向室内挂放着的六品深绿官服,不禁暂压下心中隐忧,弯起唇角,打从心底为哥哥感到骄傲。
今晨,哥哥接到谕旨,被封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虽依梁朝官制,三甲等新科进士,将在翰林院历练三载,再正式入六部九卿,参治朝事,但苏若薇私心觉得,依哥哥的才学,根本没必要循照陈例,在翰林院虚耗三年,尽可直接掌权做事。
她将心中所想,告诉哥哥。哥哥眸中漾过宠爱妹妹的温柔笑意,抬手轻揉了下她的头,但还是教导她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朝制如此,不可坏了规矩。”
苏若薇乖乖点了点头,又问:“那哥哥自明日起,就要去翰林院当值了吗?”
“后日”,哥哥说,“明日,我需往停云阁。”
停云阁是先帝的私人藏书阁楼,位处禁宫之内。因圣上今日赐下官职时,另有口谕随下,令他明日至停云阁,撰录阁内书目,苏珩遂在翌日辰时,奉谕入宫。
先帝驾崩于三载前,生前喜好翰墨,阁内藏书,可谓是卷帙浩繁。纵苏珩在这一日,忙得一刻未歇,但,直至暮色四合,宫门即将下钥,他还是有小半书目,未能录写完成。
圣上先前旨令在今日撰录完毕,而外男按律又不得留宿宫中,苏珩正感为难时,见停云阁管事太监,笑对他道:“圣上早有口谕,若苏大人白日未能录完,夜间可留宫在此,继续撰录。”
圣上尚十岁之龄,未有后宫,禁宫内的广袤殿宇,大多空未住人。许是因后宫无人之故,年幼的圣上,不忌外男,留有此谕。苏珩谢过管事传谕后,继续于灯火通明的停云阁内,奋笔疾书。他全神贯注于撰录之事,不知阁内的管事太监等,渐皆随阁外夜色暗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宫人皆退,阁内缸瓮无人加冰,阁外的初夏夜风,又因阁内书架密如林海,吹不入内。身处书海中的苏珩,渐觉燥意浮面,可又因撰录繁忙,无暇停手打扇时,忽有习习凉风,携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在他身边,悠悠拂起。
苏珩以为是停云阁内监在为他打扇送凉,垂目道一声“多谢”,手下撰录不停。如此又写数页后,已有数个时辰滴水未沾的他,着实焦渴难耐,不禁微微动唇咽喉时,又有一杯汤色澄碧的清茶,贴心地递送至他唇前。
苏珩正欲接过道谢,眸光垂落之际,却见递茶来的那只手,蔻丹嫣红,玉指纤纤,在案旁明粲灯树的映照下,宛如雪玉凝就,莹然生光。
意欲接茶的手,僵停在半空,苏珩人尚惊怔,玉手主人柔缓的笑音,已在他耳畔,如清溪淌响。
“怎么不接?”她悠声笑问着,持杯的手,也微微近前,碰上他的。
女子手背温软肌肤,所传递的滑酥触感,令被之触碰的绿衣少年,形如火燎。他匆匆收臂后退,起身叉手,低垂着眼帘,向来人躬行大礼,“微臣,参见公主。”
“除了这句参见,就没有别的了吗?”夜游而来的牡丹,似在嗔责,可因声中蕴有无限笑意,红唇启道而来,又像只是在同她的情人,谑笑而已,“误以为是宫人,尚有一句‘多谢’,对本宫,就连一个‘谢’字,也没有了吗?
“……微……微臣苏珩,谢公主殿下。”苏珩垂目低说着,依然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站定不动,并不看寅夜至此的昭阳公主。可他树欲静,风却不止,公主缓步向他走来,裙裾迤逦间,环佩玎玲,幽香暗袭。
原来那缕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不是阁内焚香,也非阁外花木所有,而是因公主到来,而幽萦不散。苏珩凝想一瞬,即猜知公主今夜忽至,乃至圣上令他今日来此撰录书目的圣谕,应该都非偶然。
苏珩科举入仕,是因心怀涤清朝野之志,自然对现下朝中奸佞当道的源头——昭阳公主,没有半分好感。只是,他原以为他与昭阳公主的对抗,会是在多年后的朝堂上,血与火地针锋相对,却未想到 ,这一日会来得这样早,且还,囿在男女之事上。
十六岁的苏珩,不近女色,亦不通男女之事。他虽不懂得人间情爱,但也知,风流名声在外的昭阳公主,对他应无丝毫正常爱意,只当他是个暂时看着顺眼的新鲜玩意儿,意欲亵玩一番,以满足她的私欲罢了。
依苏珩私心,自是不愿与昭阳公主在这幽夜独处,可是身份尊卑如泰山压顶,他不得允准,便离去不得,只能僵立在此。
昭阳公主缓步近前的履曳声中,苏珩始终低垂着眼帘。他怀着水来土掩的心念,准备应对,但眼角余光,却见昭阳公主,在走停至他身前后,便既不言语,也不动作,不知是意欲何为。
突如其来的死寂,使阁内僵滞气氛紧绷如弦,似是高高在上的掌权公主,在对新科状元郎,施加无言的凛冽威吓。
苏珩垂首暗揣测公主之威,只他再怎么少年慧绝,也猜不出身前的昭阳公主,忽不言语动作的用意,并非是在有意威吓状元郎,而仅仅是因为,她……忘词了……
如此良夜,容烟不在殿中纳凉安睡,而要来此给人打扇递茶,自是因剧情需要的缘故了。昭阳公主与苏珩第二次见面的章节,回目名为《恶公主施计逞欲 状元郎力护贞洁》,她是依照原书情节,通过小皇帝下谕,令苏珩今夜身在此处后,摇着扇子,来走情节。
来此地的一个多时辰前,她同小皇帝一起用了晚膳。既需在书中世界待上五年,那便好生安居五年,容烟不是莫名自苦之人,膳中好生品尝了宫廷美食,还饮了数杯古时蜜酿。只她以为,这入口无甚酒味的古时蜜酿,就似现代度数极低的果酒,没想到此酿竟有几分后劲儿,这会子齐冲了上来,令她这演员,一时卡了卡壳。
微醺而已,做演员,她是专业的。微一卡壳后,容烟即记起台词,恢复了状态。她趁身前少年垂首不备,猛地抬手托起他下颌,在令他不得不仰首看她的同时,携微微颤摇的半掩玉山,欺身近前,几与他面贴面地,轻佻笑问:“谢?你要如何谢本宫?”
4.第四章
些许小事,他可暂时忍耐着顺从公主,但这床|笫之事,万万不能。
因寝殿迷离气氛,暗感心惊的苏珩,将怀中女子,小心放坐在榻沿后,就要速速离开。可他才刚迈开半步,身后口口声声说她“脚扭了”的公主殿下,就从侧扑抱了过来,将他连同缠裹的帐幔,一同压在了身下。
苏珩虽不精通武艺,但到底每日会修习一二,本可轻易推开旁人的扑压。只是一来,他匆忙伸手去推时,恰碰触到不该触及的酥软,慌得忙收了手,二来,他收手时,昭阳公主已将他扑倒在锦绣帐幔中。被扯落的帐幔,随他二人,一个使劲全力、坚持扑抱,一个坚持挣拒而又束手束脚、不敢用力的动作,而缠裹地越来越紧、越来越乱。
“不要动了”,醉乎的容烟,感觉再这么滚来滚去,头都要晕了,她紧搂着身下人,醉声嗔责道,“不要动,就抱一会儿嘛。”
真就只是抱一会儿而已,因为原书这夜,昭阳公主欲对苏珩行不轨之事时,原书女主白茶,不忍见冰清玉洁的状元郎被玷污了,利用公主的爱猫衔蝶奴,搅了公主的好事,使得苏珩暂未失身。
原书里这段剧情,是从侍女白茶的角度来写的,书中详细描写了白茶心中,对状元郎的同情,和对昭阳公主的畏惧。在艰难的心理斗争后,心善的白茶,还是选择了暗助状元郎。她知公主极爱衔蝶奴,就将这只花嘴猫藏了起来,而后谎报猫儿失踪,使得公主没了风月心思,暂在这夜,放过了苏珩。
原书这处长秋殿剧情的重心,在于女主白茶的机智、勇敢和善良,关于苏珩和昭阳公主,只写到了苏珩被迫将昭阳公主抱进寝殿,有关在寝殿之中,昭阳公主究竟是如何对苏珩轻薄无礼,揭过不言。
所以容烟此刻,只需将苏珩强留在寝殿中,等待白茶搅事就行。她用自己的身体,压按着身下人,边伏在他的身前,边等待着时间流逝。只是,才这般趴伏了没一会儿,还远没到白茶搅事成功的时候,容烟就觉醉困之意一齐涌上,感觉再这么安静地趴下去,她就快要睡着了。
她睡着了,她身下的苏珩,无人束缚,估计就要翻窗溜了,她得打起精神来,将今夜剩下的最后一点剧情走完。容烟强忍着醉困,抬首四看,想让自己清醒些时,恰从殿内镜中,望见了她此刻与苏珩,被重重纱绫缠裹在一处的有趣模样,忍不住嗤笑出声。
“像……美人鱼”,容烟笑着说出后,又一顿道,“啊,用这里的说法,是……像鲛人。”
“鲛人……鲛人……”她笑看着身下的少年道,“状元郎平日除读圣人书,可还看些志怪野闻,可有听说过鲛人的故事?”
纵然苏珩学富五车,这会子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纱绫的缠裹、女子的纠缠,令他与馨香女体紧密相依,使得他生平首次明白,原来有时候,柔软才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利器。
不能将公主强行推开的他,难以挣脱,但也不肯坐以待毙。他发现公主此刻同他笑语时,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轻薄之举,且察觉到公主面色酡红,醉态愈显,或有醉睡过去的可能,遂为拖延时间,有意回答道:“微臣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鲛人逸闻,还请殿下赐教。”
苏珩是想这位公主殿下,讲着讲着直接醉睡过去,他便不算违逆公主,今夜就可全身而退。而容烟想的是,她在这段可自由发挥的剧情留白处,同苏珩说说话,能够解解困乏,好让她不致昏沉睡去,可以撑等到情节点的到来。
心思虽各异,但殿内榻上的二人,却因各自的目的,暂时达成了奇妙的和谐。苏珩不再做无用的抗拒,容烟也不必死按着身下之人,她伏在苏珩身前,将《海的女儿》性转,随口讲了个古代背景下,少年鲛人因爱慕一人类公主,饮毒劈尾化腿上岸,而人类公主,却选择与心仪的驸马成亲的故事。
故事的结尾,若少年鲛人,肯亲手*死人类公主,便可回归大海,否则就是死路一条。容烟问苏珩道:“若是你,你会将利刃,插|进公主的心口吗?”
苏珩并不只看圣人书,有关南海鲛人,他从一些书上,也看到过不少逸闻,但从没听过昭阳公主现下正讲述的故事。“不会”,他想了想道,“一切都是那鲛人心甘情愿,公主并不知情。”
容烟嫣然一笑,“若公主实则一直知情,若船只失事,也是公主的特意安排,若少年鲛人的单相思,从头到尾,都在公主的掌控之中,是公主在有意玩弄他的感情,欣赏他的隐忍付出、求而不得,你,还会选择不*,选择,继续爱她吗?”
苏珩一怔未答时,寝殿门外,忽地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侍女的声音,在外急禀道:“殿下,衔蝶奴不见了!”
长久伺候昭阳公主的宫人都知道,在公主眼中,世上的美男子多的是,而衔蝶奴,就只有这么一只。美男子,只是公主闲暇时的风月消遣罢了,衔蝶奴才是公主的心头宝,几百几千个美男子加起来,也抵不上它。
苏珩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见他身前的昭阳公主,在听禀后,神色一变,立即从他身前站起,扯着纱幔,十分着急迅速地离开了寝殿,他忽然就有了脱身之机。
速将裹身缠帐解开,苏珩无暇去关注因由,在长秋殿人似都在慌乱寻找某物的情形下,避着昭阳公主快走,赶紧趁机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他前脚刚走,原正急唤爱猫的容烟,就淡定了下来,“到柜子里找一找”,她轻打了个呵欠,吩咐左右道,“猫儿,说不准正藏在哪间柜子里睡觉呢。”
因看猫不力、正请罪跪在地上的白茶,垂首听到公主此言,纤弱的双肩,不易为人察觉地悄抖了抖。
衔蝶奴并未失踪,是她为了苏公子能够脱身,而将熟睡的衔蝶奴,抱至一木柜深处,再对翠翘等谎称,衔蝶奴忽然乱跑不见了,到处都寻不着。
若是公主慧眼,知道此事是她有意为之,那……白茶回想着公主从前的狠绝手段,垂眼见公主绣履向她走了过来,愈发惊惧不安。即使自己的“有意为之”,没有被公主发现,单就“看守不力”一条,也足以使她遭到公主的严酷责罚。
忐忑不已的白茶,暗暗紧张地攥紧了衣袖,等待着公主的雷霆之怒,结果等到的,却只是头顶处轻飘飘的一句,“起来,找猫。”
话是这样讲,但容烟知道,猫好好地在睡觉呢,不必找。苏珩走了,今晚她要走的剧情,全都走完了,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强压醉困,安安心心地沐浴就寝了。
衔蝶奴还没找到,公主居然有心情沐浴就寝,熟悉公主性情的翠翘等人,见公主如此,都不禁在心中感到奇怪,而知道内情的白茶,则比众人想得更深一层。她疑心公主看透了所谓的“衔蝶奴失踪”,但既如此,公主殿下,为何……不惩罚她呢?
容烟不是虐待狂,除按系统要求,依照原书,折腾折腾男主苏珩外,懒得去折腾其他人,对白茶这样的柔弱小美人,更是怜香惜玉。今夜之事,对容烟来说,就像是在打游戏,她成功走完了一个剧情点,存档,睡觉,并无闲事挂心头。
她这厢舒舒服服地安心入梦时,在夜色中急走许久的少年,在走至停云阁附近时,终于扶着一竿碧竹,驻足停下。
一路的快步急行,像已将不愿面对的人与事,俱已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可,明明人已离长秋殿和殿中的那位公主殿下,已经很远很远,却觉她还在他的身边——清幽香气萦绕不散,在今夜一次又一次的亲密接触里,她的香气,早已沾染了他的衣裳。
十六岁的少年,在男女之事上完全青涩,在此之前,从未与一女子,如此体肤亲近过。他第一次与异性亲密相处,所面对的,便是大梁朝最为明艳的繁花盛景。
一方面,花枝蔓缠,青涩如他,根本无法应对,而另一方面,理智清楚地告诉他,昭阳公主是怎样的人,曾做下怎样的事,不允许他对今夜种种,作出任何情绪反馈。
不明不白,无法深思,难以疏解,那些似懂非懂、似自知而又不自知的心绪,在未能一一辨明时,就被少年,揉挤成一团乱麻,强压在心底,不再去想。
幽篁林影下,少年身影,长久静伫不动。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后,吹拂不停的夜风,将衣裳香气吹淡到几乎为无,苏珩的心,也在漱漱如雨的竹叶声中,安静了下来。风过竹林如涛,将他心头的燥意,完全涤清干净,今夜种种,只是一场无妄之灾,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心静时,竹影下的少年,似又如前一尘不染。他抬手低头,整理身上略显凌乱的衣裳时,触及衣襟处染有一点口脂,心弦刚似欲颤,即已被无声拂平,心静如水,不起波澜。
淡竹清风,心如止水。
苏珩轻轻拍整着衣裳,感觉身前心口处,像是硌着什么东西,遂伸手探入衣内取出。幽暗的竹影令他看不清究竟取出什么,只模糊见似是一结状物事。
他今日,未曾将任何物事,放入衣内心口处。苏珩正不解时,竹林上方,疏淡云层为夜风缓缓吹散,如水的初夏月光,渐照向人间,令那模糊结状物事,一点点地,在他面前,显露出真形。
是……一道朱红色的同心结。
略一怔后,苏珩忽地明白了此物的由来。他人尚惊怔,而心,已由不得他理智多想,径似被初夏的弯月猛地一钩,在月下,“砰砰”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Zzzzz~
5.第五章
之后数日,苏珩一直将那夜竹林里的心跳声,单纯理解为受惊。他想将这同心结还给昭阳公主,却又对再见昭阳公主这事,心有抵触,如此犹豫数日后,这一日,他在翰林院当值时,有宫监到来,传圣上口谕,令他入宫。
苏珩奉谕入宫,却在清仪殿内,除见天子外,还见到了昭阳公主。昭阳公主在陪天子玩六博棋,见他来,将欲投的博箸放下,眸波盈盈地望着他笑唤:“小苏大人。”
这似正式又似亲昵的称呼,令苏珩心中滋味难明。他垂目避开公主含笑注视的眸光,向天子与昭阳公主,俱行了大礼,而后在圣令下起身,恭声询问天子,召他至此,有何旨令。
“也没什么大事”,天子一边催着皇姐继续陪他玩,一边眼也不看他地,断断续续道,“就是……让你来帮皇姐画幅画像……要尽全力画,画得好些……画到,让皇姐满意为止……”
适才一声“小苏大人”,已让苏珩察觉,昭阳公主对他的兴致,似还未淡。而现下,圣上这道,明显是转达公主之意的御命,直接证实他心中的猜想。
心底的乱麻,丝丝缕缕地在心湖浮散开来。苏珩心中意乱,而面上依然平静,设法寻由婉拒道:“微臣在画事上修研极浅,画技甚是粗陋,比之内庭画师,有如地下天上,不配为公主殿下画像……”
“无妨,旁人为本宫画得再好,本宫都不稀罕,本宫,就要你画的”,容烟边走棋,边似嗔非嗔地,斜睨了下首的少年一眼道,“再说,你还欠本宫一幅画呢。”
苏珩茫然,“微臣何时……”
容烟道:“那夜停云阁,本宫让你帮找美人画,你没能为本宫找着,现就该为本宫,亲手画上一幅美人图,以作弥补。”
苏珩听昭阳公主提起那夜,心跳似骤乱一拍。他还要再寻理由,推拒此事时,天子却已不耐,径朝他摆摆手道:“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日你未时入宫,为公主画一幅美人画,务必要让公主喜欢满意。下去吧,朕还要和皇姐下棋呢。”
圣令已下,苏珩无奈,只得拱手退回翰林院。一日下来,需为昭阳公主,画幅美人图这事,似是阴云,笼罩在他心头。暮时回到家中青琅轩,打开案上的梨木匣,望见匣内放着的朱红同心结时,这阴云,愈笼愈密,有落雨从云中淅沥而下,令他心底,泥泞一片。
许久后,苏珩将这同心结,同他明日换穿的官服,放在了一处,在翌日,将之随身带到了翰林院。他准备在午后未时,去为昭阳公主画美人图时,将这同心结,还给昭阳公主,但,时辰尚是上午巳正,公主的侍女,就忽然来到了翰林院。
名为翠翘的侍女,径走到他的书案前,微屈膝向他一福后,笑着两个圆涡儿道:“苏大人,公主殿下命奴婢来问您几句话。”
尊卑有别,苏珩按礼起身,拱手聆听公主的金口玉言。翠翘当着翰林院众臣,嗓音清脆地传达主子的问话道:“公主殿下问苏大人,是爱吃甜还是爱吃咸?爱吃酸还是爱吃辣?”
苏珩万想不到公主会派人来问这个,一时怔住未答。
翠翘见公主新看上的这个小状元,也就长得好看,人呆呆的,一点都不知情识趣,边腹诽边催促道:“苏大人,快说啊,公主殿下今日要请您用午膳,这午膳的菜式,御膳房要按您的口味来做呢!”
四周翰林院臣僚轻议声起,似轻薄的刀锋,刮着苏珩的耳膜。苏珩想着停云阁那夜,自己一退又退的后果,微抿了抿唇,垂下眼帘道:“请恕微臣不能从命,公主是金枝玉叶,微臣只是草芥之身,微臣于社稷尚无寸功,不敢承公主之请。”
翠翘闻言,面上的两个圆笑涡,立消隐地几不可见。
这小状元,不仅不知情识趣,还不知好歹,竟敢拂逆公主的盛情!要知道,公主殿下,已有三年没有摆膳宴客了,能被公主邀请同用午膳,可是上辈子修来的荣光和福气!
在耐着性子,又问一次,仍得到恭敬而坚定的拒绝回复后,敬爱公主的翠翘,面无表情地扭头离开。她前脚刚走,四周的翰林院臣僚,就朝苏珩围了过来,有人道他不该拒绝,若惹得昭阳公主不快,会给自己找麻烦,也有人道他不惜福,言辞酸溜溜的,似恨不得替他去陪公主用膳。
或劝或嫉的你一言我一语中,苏珩始终一言不发。他回到书案后,执笔舔墨,继续翻卷修书,面上神色沉静如水,似根本不受此事影响。众人见他如此,也都觉没趣,消了声音散开,接着之前各做各事。
如此过去两刻时间,天子身边的内宦周长吉,忽然来到翰林院。他笑向窗边的绿衣少年道:“苏大人,圣上有谕,命你今日,陪昭阳公主用膳。”
公主之请,尚可设法婉拒,天子御令,身为天子门生的苏珩,如何能够不从。他跪地领谕,感觉再起身时,自己双足都沉甸甸的,仿佛绑缚有数斤重石。
再次回到书案后的苏珩,面对眼前的繁杂文字,已难再心如止水。他已不禁心思浮乱,而这,还仅是今日的开始。
周常侍走后不久,陆续有御膳房宫人,说奉命来此问他,要用什么膳食。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站在窗外喊问他的饮食口味,细致到连膳后甜点,爱用几分甜,都必要问明,否则就不离开。
人来人去的声声答问中,众臣埋首挥毫的书室内,渐有止不住的轻笑声。苏珩靠窗跪坐,本就被夏阳灼晒得面上微热,听到周边隐隐的笑声,面上燥热又深几分,只觉身前贴衣放着的那枚同心结,似也变得烫热,灼灼地贴着他的心口,简直要让他,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午膳安排在宫内的宛月水榭,一道铺水长廊通向芙蕖池中心,榭面四周轻纱飞扬。苏珩沿廊来到宛月榭中,向昭阳公主行礼后,立将随身携带的同心结取出,双手奉还。
昭阳公主不恼,只笑看着他问:“为何要还?”
苏珩道:“结发同心,白首不离。同心结,当赠予与殿下同心之人,微臣无福消受。”
“与本宫结发同心之人,已经灰飞烟灭,难道本宫,要将这同心结,送给一个孤魂野鬼不成?!”
昭阳公主说这话时,仍是笑着的,但苏珩望着公主眸中轻漾的笑意,却觉心底,有寒意滋生。
与昭阳公主结发之人,是从前的礼部尚书薛钰。薛钰是大梁朝最年轻的三品官员,是薛皇后的侄儿,也是与昭阳公主定下婚约的驸马。昭阳公主与驸马薛钰,曾是世人眼中的一对璧人,但在三年前,驸马薛钰,殒命在与昭阳公主的婚礼上,死于,他的公主妻子手中。
苏珩暗思不语时,又听昭阳公主道:“本宫送出的东西,只有本宫不要,别人不能不收,也,不能奉还。”
这一句,虽仍漾着笑,但已隐蕴威严,不容违背。苏珩无言地握紧手中的同心结,看昭阳公主,在语含威胁地说罢后,满面笑容地抱起脚边的花嘴猫,边在食案前落座,边像唤猫儿狗儿一般,朝他清唤道:“过来,小苏大人。”
一顿此生用得最为艰难漫长的午膳用完后,苏珩今日的修行,还没有完——他还得,再给昭阳公主,画一幅美人图。
因想着好生画完,便能快些解脱,苏珩并没有敷衍作画,认认真真地按照昭阳公主的形貌,画了一幅用色清雅的美人凭栏图。
但,昭阳公主对此并不满意,她只看了一眼,即道:“本宫不喜欢,明日未时再来。”
这句话,几成了接下来多日,盘旋在苏珩耳边的魔咒。每一日,他都会在未时来到宫中宛月榭,为昭阳公主画美人画。而昭阳公主,总是不满意,一次又一次,声气淡淡地道:“本宫不喜欢,明日未时再来。”
每天无用的作画,日复一日的重来,让苏珩不由觉得,昭阳公主,是在温水煮虾蟹。她在用一日日零碎的折腾,温水煮他,要慢慢地将他煮红煮透,要他失了心气,而后任人宰割地,被大卸八块,剥壳吃肉。
这一日,苏珩再在宛月榭,提起画笔时,耐心几已被磨尽了。因已绘画了许多次,这一次,他连抬头观摹都不需要,仅凭手感,就可纯熟地绘出昭阳公主的画像。纯熟地,也是木然地、机械地。昭阳公主总不肯松口说满意,故意要他一次又一次重来,他纵是画出旷古绝伦的天仙来,又有何用呢。
美人画作完时,等来的,果然又是淡淡的一句“不喜欢”。苏珩少年英才,平日里虽不为此自矜,但骨子里,也着实有几分清傲,如此被人一再故意贬否,终于心气难忍地问道:“敢问殿下,究竟是对何处不满?”
他这一声,因心中积攒的郁气,算不上有多恭敬。但昭阳公主,并未同他计较,只是微屈指节,在画上轻叩了叩道:“你这画,虽画得很美,但画中之人,并不是昭阳公主萧容烟。”
这画听在苏珩耳中,简直是无理取闹了。他不能直说昭阳公主指鹿为马,只能木然地道:“微臣画技粗浅,纵极力摹形,仍是力有不逮,无法画出殿下真容,还请殿下,另召宫廷画师,重画美人图。”
“是因缺乏神|韵,导致的形貌假似。你画中的女子,只是一具空壳,而非真正的本宫”,容烟近前一步,深深凝视着苏珩的双眸道,“你,真的有好好看过本宫吗?不是匆匆扫看眉眼轮廓、鼻唇颊型,而是清楚知道,本宫一颦一笑时,面上究竟是何神情,知道双眉如何弯蹙,眸波如何流转,知道唇际笑有几分,且,到底是真心发笑,还是只是假意展颜?”
苏珩哑口无言,他确实只顾着摹形,而未深究公主神|韵,在作画时,抬眼速记一下公主容貌,便匆匆低首落笔。
如何能长久凝视、以作深究,他每多看昭阳公主一眼,停云阁那夜,种种不该有的亲密记忆,便会在他心底更重一分,他只能尽量少看,尽量避免与昭阳公主眸光对视。
苏珩为此纠结难言时,又见昭阳公主,指着画上的华美裙裳道:“衣饰画得很好,但,也只是个虚架子。画衣其实还是画人,衣下|身体,表面看来,被裙裳遮蔽,不在画中,但其实,就藏在画里。裙裳的褶皱、弧度、质感,每一处其实,都可彰显女体之美。只是你的画,无法让人感觉到这些,因你,并不真正了解女子的身体。”
原以为昭阳公主是在有意为难,但听她如此犀利地道出美人画的缺陷,苏珩只能心服口服。他知昭阳公主言之有理,他确实没有真正凝看公主,也确实并不了解女子身体。十六岁的他,迄今对女子身体,唯一一点曲线模糊的柔软记忆,还是停云阁那夜,被昭阳公主搂按在身下之时。
心服口服,也心慌意乱。苏珩见昭阳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步步逼近,似要如停云阁那夜,以与他亲密相依的方式,要他好好感受她曲线玲珑的身体,慌忙垂首后退,一步一步,直被昭阳公主,逼退至水榭边供人凭栏的美人靠处。
退无可退,心几要跃到嗓子眼时,步步紧逼的昭阳公主,却在与他,仅有一线之遥时,忽地停下了。她没有再更进一步,而是闲闲地转过身去,边往回走,边轻笑着道:“重新画吧,本宫也不是那等蛮不讲理的人,只要你能画出真正的本宫,往后未时,就不必再来。”
芙蕖池穿榭而过的清凉水风,在女子转身离去时,恋恋不舍地扬起她轻软的妃色披帛,一抹如霞似烟的柔艳红云,氤着丝丝缕缕的幽香,随风覆在了少年的眼前。一时间,眼前如梦似幻,香气织袭。柔软的轻纱,在他眸前轻轻拂过,如是女子柔荑,温柔地抚过他的双眸。
短暂而迷离的妃色幻境,随风一瞬而逝后,苏珩见昭阳公主,已身在榭中的美人榻上。妃色纱帛,如云烟半垂落榻,她凭几半倚,双腿微叠,贴身的绛纱丝裙,轻薄地勾勒着纤柔起伏的线条,却又如云雾遮蔽,叫人看不分明。如隔烟水地相望中,她一手支颐,眸中带笑地望他,身际裙裾迤逦,如流不尽的烟霞,光华翩然。
长久的凝伫后,苏珩重新走到了画案前。他拿起画笔,在沉默地紧攥片刻后,抬起头来,看向了榻上的美人。
6.第六章
为能早些解脱,早些完成这件磨人的差事,苏珩自此日后,在为昭阳公主画像时,不再只是速记下公主容貌,就匆匆落笔,而是会在作画时,专注凝视公主的神貌。
每次下笔前,他都会用心捕看公主面上,每一丝神情变化,细细看她一颦一笑间,远山蛾眉如何婉转,凝睇明眸如何流盼,轻嗔时,是如何清丽柔妩、风情万端,嫣笑时,又是如何明媚无限,霞光荡漾。
在随着凝看深思,一点点地下笔时,昭阳公主的容貌神|韵,不仅一笔笔地,呈现在了雪白的画纸上,也像一刀刀地,刻进了他的心底。
苏珩本就是聪慧之人,在用心凝神去做此事后,没几日下来,就已将昭阳公主的神容,熟稔于心。甚至不用当面去看,一段时日之后,他只要在心中略微一想,昭阳公主或笑或嗔的万般容颜变化,就会在他眼前,如画呈现。甚而有时,还会伴有声响,她轻轻一笑时,清透如玉击的声音,她微垂螓首时,耳际垂珠在风中的叮铃。
除将昭阳公主的神容,凝刻心中,苏珩笔下的女子衣饰,也不再只是华美的死物。夏日里本就衣衫清凉,昭阳公主所穿的轻容裙裳,更是在宫廷纺妇的巧手下,质薄如烟。云烟的轻拢下,不仅依稀可见女子肩颈玉骨、皓臂如雪,还可见她被轻纱缠裹的曲线轮廓,那样地曼妙柔软、骨肉匀停,造物主的偏爱,在她身上,一览无余。
因盼着早些画出真正的昭阳公主,早些停止这差事,常常下值归家后,苏珩还会在青琅轩的画案前,凭借记忆与感觉,画上许久许久。
因着对此事,过于用心凝神,这一夜,睡前画了大半个时辰的苏珩,在梦中,依然执着画笔。他为画中的女子,细细描画远山眉,一笔一笔,极是小心轻柔。细长舒扬的如黛眉色,宛若远山隐隐,其下善睐明眸,若秋水流波。眉眼盈盈时,便似山水盈盈,是江南之地的春日山水,水色澄明,青山丽秀。
迷幻的梦境中,山水之色,自笔端的墨迹,氤氲开来。苏珩恍恍惚惚,真置身于江南春日的山水之间,画纸悬空漂浮在他眼前,他抬着执笔的手臂,继续画着,轻轻地为那远山之眉,绘染黛色。
画着画着,雪白的画纸,幻化成女子白皙的肌肤,他的画笔,并非停留在纸上,而是轻点在她眉尖。女子嫣然笑看着他,眉眼间光华流转,宛若春华明媚,红唇微启,轻轻问道:“你,是在为我画眉吗?”
夜半三更,苏珩猛地从梦中醒来,室内一片暗寂无声,而他心弦,如被一只素手,骤然拂过,嗡嗡震颤着,鸣响不停。
良久,他对着一室虚茫的幽暗,坐起身来。茫茫然的,他好像心乱到同时在想许多事情,也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后,窗外电闪雷鸣,忽然下起了大雨。似是夜空骤然裂开了一道口子,这场夏夜突袭的暴雨,滂沱如注,呼啸瓢泼,像是天公正涤洗人间,要无情地冲刷走大地上的一切。
三年前,也有过一场这样冲洗天地的大雨,在昭华公主与驸马薛钰成亲的那一天。那一日,白天晴光高照,夜间大雨滂沱。深夜时,从昭阳公主府内,随倾盆大雨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附近所有的街道,令那一片地界,尽有如地狱修罗场。
蜿蜒流川的血河,不仅出自昭阳公主的丈夫,也出自那日赴宴的所有宾客。昭阳公主,为从皇家和薛家手中夺权,在那一夜,命她暗伏的党人,将她的政敌,*了个干净。
不仅将薛家连根铲除,逼死薛皇后和她的儿子,甚有传闻说,先帝在那之后不久的暴毙,也与昭阳公主,脱不开关系。朝堂上,昭阳公主因此势力过半,另小半皇室朝臣,因各自为政,无法拧成一条心,既无力去深究先帝之死,也无力阻拦昭阳公主,将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送上皇位。六皇子萧启,是先皇后之子,也是先帝唯一在世的嫡子,在先帝驾崩后,接掌江山,登上帝位,名正言顺。
但江山,岂会真由一七岁的孩子来执掌,从那至今三年的时间里,大梁朝堂,实为昭阳公主所把持,她欲壑难填,利用天子的年幼天真不知事,和对她这亲姐姐的依恋与信任,四处插手朝事,进一步大肆揽权,排除异己。
亲情、爱情,都只是昭阳公主揽夺权力的手段而已。为了满足权欲,从前,她可在合卺酒中下毒,将冰冷的刀尖,插|进爱人的身体,未来,或许就会在除尽异己、大权独掌的时机成熟之时,剑指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她就是这样的人,世人皆知,他也,一直都知道的。
既然清楚地知晓,为何会在今夜梦到她,梦见她是那样地清丽无暇,宛如春日里的江南山水,清透明澈,不染纤尘……
……仅是因近来被逼作画之事,令他深以为苦,他白日夜里,常拿画笔,故而将这画笔,也带进了梦中……早些为昭阳公主画出完美的画像,才能早些交差,早些解脱,这念头,近日来一直盘旋在他心里,几乎成了他的心魔,所以他才会在梦中,梦见昭阳公主本人……仅是如此……仅是……如此罢……
深夜里的倾盆大雨,逐渐转小时,苏珩似觉自己,也已想清楚了。仅是因近来被画像之事所苦,人有些魔怔,从而梦画梦她罢了,仅是如此,并无其他。
他想清楚了,可还是难以心思澄静地入眠,窗外的淅沥雨声,在隐隐的闷沉雷声中,如断线的珠串,点点滴滴地,坠落在芭蕉竹叶上,一声接着一声,没个停歇。
淅沥落雨,直点滴至天明,苏珩自夜梦醒来,一直睁眼听雨到熹微晨光,将室内幽暗,尽皆驱散。
青琅轩的侍仆沉砚,不知公子半夜未睡,只知公子一向早起,在天亮时,如常叩门送水入内。苏珩一贯自行梳洗更衣,并不需人服侍,沉砚便在公子自己穿衣时,去收拾公子书案上的画纸、画笔等。
他知公子近来,正被为昭阳公主画像一事所缠,常在归家后继续作画,遂对案上铺叠的数张美人图并不惊讶,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要像之前那样,将这几卷美人图,也放到案旁的画篓里。
但,正要放时,却听公子吩咐道:“烧了吧。”沉砚转首朝公子看去,见穿衣的公子,手正扣在衣襟处。公子静静地望着他手中的画卷,一边缓缓将衣襟扣上,一边淡声道:“还有之前画的那些,一并都烧了。”
虽不解,沉砚也不多问,依命而行,将那些曼妙的美人图,一一放入火盆中点燃。苏珩静默地看着沉砚的动作,看火光燃起,很快将画中人像灼烧干净。万般姿妍,没一会儿,便成了一捧残灰,些许暗红,在空气中渐渐褪尽,慢慢地,一丝热气也无。
因那夜梦,招来的絮乱心思,似也随这些画,一张一张地被烧干净,而渐渐散尽。苏珩正如此想时,见沉砚在将最后一张画放入火中后,站起身来时,不小心撞了下|身后的书案。案角的那只梨木匣,因此摔了下来,半空中匣盖翻落,那只朱红的同心结,从匣中跌落,随着散开的匣身匣盖,直直坠向了燃烧着的火光。
不容多思的千钧一发之际,苏珩径大步冲前,赶在同心结坠入火中前,一手挥伸上前,紧紧抓住了它。
沉砚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何事,只觉自己后背发痛,只见公子僵硬地站在火盆前,面上神色,也僵凝得古怪,似在懊恼,又似不解,似对自己的行为,可以完美解释,又似那说法,并不能完全说服他自己。
神色如风云骤换的几息时间后,公子忽似被烫手一般,将手攥着的朱色物事,用力甩扔回书案。物事还未真正落案,公子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房门,背影匆忙。
沉砚不解地挠了挠头,回身看去,见公子扔回案上的,是一只朱色同心结。他见过这只同心结,还记得那日公子将之收放起来时,说,这是……麻烦。
身在翰林院的整个上午,苏珩心中,始终飘着一道朱色的影子。半日的时间过去后,他终于说服自己,清晨之所以要抢救那只同心结,是为了避免麻烦。昭阳公主是睚眦必报的性情,又想一出是一出,若哪一日,她忽然要他拿出这同心结,而他拿不出,公主借此发难,就麻烦了。
在翰林院用完午膳小憩后,苏珩又得入宫为昭阳公主画像。他正欲动身时,听到几名同僚,轻声议说他是昭阳公主的专用画师,忍笑的言辞间,隐有讥讽之意。
苏珩只当不闻,神色平静地离开了翰林院,顶着夏日午间的骄阳,往宫中宛月榭去。
走在入宫的路上,他想起自己参加殿试时,也走过脚下的这条路。那时清风和畅的春日里,他踌躇满志,还未中状元,就已想着真正入朝后,要如何辅助父亲,聚拢清流,以待来日扳倒公主一党,还朝政以清明。而今,他走在这条路上,却是去为昭阳公主画像,骄阳似火,令他如正被天地炙烤着,身心皆在煎熬。
落汗涔涔地,行至通往宛月榭的水廊时,芙蕖池的水风,将榭内公主与侍女的闲话,悄悄地吹送至他耳边。
侍女翠翘,不解地问主子道:“……新科状元郎清高古板得很,一点都不体贴识趣,到现在还不肯自荐枕席,殿下为何还将他放在眼里呢?”
昭阳公主的声音,柔缓轻和,与平日里盛气凌人,大为不同,“……本宫就喜欢他,旁的都看不上眼……本宫既喜欢他,就看他哪里都好,旁人在本宫这里,都是俗物蠢物,而他,皎洁无暇,媲美天上明月。”
话听起来,似是动人的,但苏珩知道,都是假的。曾经的驸马薛钰,相信昭阳公主的情意,而后,就死在了昭阳公主的手里。这女子心中没有情,有的,只是对权势的追求,和无尽的纵|欲享受。
从辈分上来说,苏珩当唤薛钰一声表兄,只是苏家与薛家的亲戚关系,绕得有十八竿子远,父亲又与薛丞相理念不合,两家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亲戚往来。只在一次薛家为老人办百岁寿宴、广邀宾客时,他随父赴宴恭贺,见到了人群中的薛钰。
真似积石有玉、郎艳独绝。那时他年方十三,而大他六岁的薛钰,年正十九。十九岁的年纪,薛钰即已是三品尚书,前途无量。
是当朝丞相之子,是皇后娘娘疼爱的侄儿,也是梁国君主最为信任重用的年轻朝臣。那时的薛钰,无愧于一声“天之骄子”,身份贵极,不易亲近,在面对众宾客近似奉承的夸赞时,始终神色淡淡,面若雪玉。
直到,有宾客提起薛钰与昭阳公主的婚事,道薛钰与公主是天作之合,婚后必定琴瑟和鸣、白头偕老。薛钰对此没有多言,可面上疏离神色,却悄如春雪化开,甚在听宾客说“公主定爱极公子”时,一丝微红的羞意,悄然地浮红了他的眼角,唇际也不禁漫起笑意。
是真心实意的爱慕啊,只是最后,却死在了爱人的手里。爱人与他结发的美酒,无情溶毒,爱人予他同心的拥抱,阴狠藏刀。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男主:你心里居然没有薛钰,好狠好狠!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未来的男主:你心里居然有薛钰,那我算什么!替身吗?!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7.第七章
一路行来的落汗,在池面凉风的吹拂下,渐皆冷却。风过处,人不觉热,反觉后背阴凉,一丝丝接连不绝的寒意,像直钻浸到了他的心里。
在榭外驻足片刻后,苏珩走进了宛月榭中,如这些时日来的每一天,木然地向公主行礼,而后走至画案前,铺开画纸,执起画笔,为不远处榻上的梁朝第一美人,凝神细画美人图。
从前,他只画形似不求神似时,作画之事,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尽管那时笔下的画,都是俗物,并不符合昭阳公主的要求。而今,他知道昭阳公主,究竟想要怎样一幅画,也知道怎样才能画出一幅完美的美人图,作画这件事,对他来说,反而变得难上加难。
越是知道美人画何为完美,他就越是难以画出完美的美人画。他现在画笔之下的美人,虽与从前的形似空壳相较,已进步极大,但仍是不够,仍离他与公主心中的完美,有一定距离。
他知道如何抵达完美,可这份知道,却也正是阻止他抵达完美的原因。他笔下的美人,已有几分鲜活,可没有真正达到栩栩如生,画纸上看似流畅柔美的线条,仍有许多不足,他知道该如何精进它们,可他不能。
不足的原因,是他雾里看花,虽离昭阳公主极近,虽可仔细凝看昭阳公主的容貌身体,但他对她的身体轮廓,其实并没有真正地了解。他心中对女子的身体,没有精准的观感与触感,这使得他下笔时,始终进退维谷,每一笔,都是犹豫的,自我怀疑的。
只是,他如何能够,毫无隔遮地,去窥抚昭阳公主衣裙下,真正的女子身体呢。这是绝不可以的。于是,在知道如何能够画出完美的美人画后,他反而永远不可能,为昭阳公主画出完美的美人图,永不可能完成这项令他饱受煎熬的差事。
因为心中明白,沉默的画像过程,寂如死水。当又一幅失败的美人图,将要完成时,昭阳公主向他走了过来。她微垂眸子,看了眼他的画作,未予置评,只掩着合欢纨扇,轻打了个呵欠道:“别画了,陪本宫出宫走走吧。“
苏珩原要设法拒绝,但转念一想,昭阳公主的性子,向来是想要做的事,定要做成。他此刻拒绝了,估计没多久,就有圣上的口谕过来,命令他速陪公主出宫玩乐。拒绝不仅是无用功,也像是在自取其辱,在又一次向昭阳公主展示,他是如何地无力无奈,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死死地控在手中,根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无波无澜地恭道一声“是”后,苏珩见昭阳公主转命宫人准备出行。她所想去的,是京郊清凉山渌水河一带,她在那附近有几处别业,像是欲至其中一座别业,纳凉游憩半日,或过个夜。
但,出行的车马,行至清凉山脚时,昭阳公主忽又改了心思。她欲登山游玩半日,而又不许随行的侍卫宫女跟近,只令他陪行登山。
旁的侍卫宫女,在听令后,都直接喏声应下,态度恭敬,独那名叫做翠翘的侍女,闻言皱起眉头。她巴巴地黏站在昭阳公主身边,一声声地请求道:“殿下,让翠翘陪您一起登山吧,翠翘扶着您往上走,翠翘给您打扇擦汗!”
“小苏大人,给本宫打扇擦汗,也是一样的”,容烟笑睨苏珩一眼,轻捏了下翠翘鼓嘟嘟的脸蛋道,“若本宫半途走不动了,你有力气背本宫上山下山吗?”
翠翘不说话了,边耷拉着脑袋,边趁公主不注意时,暗暗剜了苏珩一眼刀。
一记浸着妒意的眼刀,嗖嗖扎来后,苏珩沉默地开始了陪侍登山之旅。因清凉山风景怡人,这炎夏时节,来山中赏玩并纳凉的游客,不在少数。只是他们大多走上一段,便会自寻景色优美处,停歇下来,不会再往上走,而昭阳公主一路登上,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容烟不是没事找事,而是今日有处剧情,必须要在山顶的无相寺中完成。她携着苏珩,一路向上走时,附近丛林里,突然嘈杂人声与急奔步声并起。一个披头散发、身着葛布男装的少年身影,忽从树林中奔了出来,慌不择路地,一头朝容烟怀中扎来。
苏珩原以为真是少年,已伸出手去,准备拦截这无礼之徒,但,手伸近前时,又见这少年泪眼朦胧地抬起脸来,原是一名身着男装的妙龄少女,忙又收回了非礼勿近的手。
原书剧情里没有这一段,容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时,又有四五名衣着光鲜却未穿齐整的年轻男子,从树林中冲了出来。那名慌扑到她怀里的男装少女,见状满面恐惧地往她的身后躲,哽咽着嗓音,向她求救道:“姐姐救我!他们欺负我!”
这几名年轻男子,是附近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来这山中,见一衣着朴素的污脸少年,形单影只时,起先只是想欺负他取乐。后来,他们在欺负过程中,打乱这少年发髻、将他脸上的污泥擦净,发现这少年,原是一名有姿色的清秀少女,这几名恶徒,又起了调戏的心思,对着少女围追堵截,个个想争亲香泽。
原是如此想的,但当这几名纨绔,为追少女而来,却见到一名绝色美人时,他们个个都看直了眼,立即转换了调戏目标。美人身边,仅一少年陪着,十六七岁的模样,且看着身形清瘦单薄。他们自恃身强力壮、人多势众,根本不把少年放在眼里,径对着美人,卖弄风|*,谑言浪语起来。
“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儿啊?让本公子,陪你一起好不好啊?”
“小娘子,山中路滑,让我扶着你走吧。小娘子花容月貌,要是不小心跌了……跌了,就去我家养伤,我家就在附近,家产甚厚,绝不会怠慢了小娘子……”
…………
俗烂而又不堪入耳的调戏声中,容烟本想自己应对这些登徒子。但,目光一瞥,想起苏珩就在身边时,她心中一动,突然有了玩乐的兴致,假装自己被调戏地害怕极了,神色惊惶地“呀”了一声,缩躲到苏珩身后,一边紧拽着他一只衣袖,一边十分恐慌地问道:“弟弟……怎么办呀?弟弟!”
苏珩见这伙登徒子,恶意调戏欺负女子,本来已经打算出手教训了,结果愣是被这两声“弟弟”,给震得僵住了手。
他被震在当场、身僵如石时,身后的昭阳公主,却似玩得不亦乐乎。她像小女孩一样,缩躲在他的背后,连声道:“弟弟,你要保护好姐姐啊!”
那伙纨绔登徒子,见美人受惊后,神情怯弱,更添娇怜,愈发色心大涨,恨不能即刻将她搂在怀中。他们真以为今日遇见的,是一对亲姐弟,一边调笑着走近,一边对护挡着美人的少年,也嘻嘻哈哈,满口浪言。
这个道:“弟弟,我和你姐姐,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你就别挡着我们的金玉良缘了!”
那个道:“哪有弟弟,挡着姐夫和姐姐亲近的!快让开,不然姐夫不小心打坏了弟弟,姐姐要心疼的!”
苏珩的武艺,虽不能和正经习武的将士相较,但对付几个无赖流氓,还是绰绰有余。他见这些人调笑着想动手动脚,直接一记冷拳,打倒了为首的一个,将那登徒子,一脚踹出了数丈远。
几名纨绔,见这少年忽然动手,都端整了神色,挥着拳头,嗷嗷冲了过来,要围打少年。
本来苏珩应对地并不吃力,片刻功夫,应就可将这些人通通打趴。但,他一边打着,一边听昭阳公主,就在不远处给他呐喊助威,一声声“弟弟”地唤着,一会儿“弟弟冲冲冲”,一会儿“弟弟小心啊”,眼角余光见她,一瞬不瞬地盯望着他,明眸粲然,两只为他助威的手臂挥啊挥啊,连带着鹅黄的衣袖,在山风中舞如蝶翼,如是春日里最为明媚清澈的晴阳,正似她的封号——昭阳。
因此意乱分心的苏珩,跟那些登徒子耗了一阵后,才将人尽皆打倒。登徒子们倒地“哎哟”喊疼时,昭阳公主如是蝴蝶轻舞地,翩翩飞到他的身旁。她一边轻轻地拍着指尖,一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赞道:“弟弟好厉害啊!”
女子清透的双眸,澄灿若星,明亮瞳仁全然漆映着他的身影,像是这一瞬间,在这世上,她的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如是这份明亮,灼能伤人,苏珩借料理登徒子,侧身避开。明亮的目光,虽不再灼灼地照看在他的面上,但似因方才打斗耗力,似因有山阳拂照,他双颊还是难以抑制地浮起燥意,丝丝热意蒸腾,像将他的脸,都快灼红了。
因怕他与昭阳公主离开后,这些登徒子还会祸害路人,苏珩将这几人的手腕都卸了,令他们暂不能作恶,并命他们下山去自行投官。他冷声警告道:“勿要有侥幸之心,我已记下你们的相貌,可绘画像送官通缉,如若你等不是主动投官,而是被按像缉拿……”
“那就将,处以十倍刑罚”,容烟在旁补充后,笑对苏珩道,“弟弟想得真是周全。”
登徒子们胆战心惊地应下,垂头丧气地,甩着绵软无力的双手,忍痛下山去了。苏珩见昭阳公主,仍在目不转睛地笑看着他这个“弟弟”,面上燥意更深,垂下眼低道:“臣当不起殿下这样称呼,殿下……”
还未轻声说完,先前那男装少女,就朝他二人扑跪了过来。泪水涟涟的跪泣道谢声中,苏珩与昭阳公主,知道了这位名为小荷的少女,原是从家中逃婚出来的。小荷的爹娘,将她卖给一七旬官员做妾,她不愿屈从,逃出后想靠做工养活自己,可却因户籍问题,难以在城中安身,只能在山林间躲避家人追踪,不想今日在此,遇到了恶人欺凌。
小荷一边说着,一边因自伤身世,渐渐哭得都起不了身。苏珩虽有心搀扶,但因男女授受不亲,犹豫着不好伸手时,见身畔的昭阳公主,竟十分温柔地,将这名地位卑下的少女扶起。
她令哭得站不直的小荷,就依偎在她肩畔,一边用上好的鲛帕,擦拭少女面上的污脏,一边柔声安慰,告诉小荷山下有一队人马,让小荷拿着她的玉簪,下山去找那些人。昭阳公主对小荷说,那些人会帮助她解决户籍之事,帮她在城中安身,以后她不必再担心,会被家人捉回,送给老头做妾了。
苏珩从未见过这样温柔可亲的昭阳公主,也绝想不到昭阳公主,竟会对一平民少女,如此亲切爱护。他一时看怔在一旁,而少女小荷,也被这天大的好消息震到了,骤然间不敢相信,怔怔地望着身前美若天仙的姐姐。
“真的”,容烟笑将小荷眼角垂缀的泪珠点落,看她脸虽擦干净了,但仍飞发如蓬,问她道,“身上带着梳子没有?”
“……有……有的”,小荷回过神来,打开随身带着的小包袱,将一把桃木梳取出,双手奉与容烟道,“姐姐要梳子吗?”
“是你需要梳子”,容烟柔声笑说着,一手接过木梳,一手挽住小荷的乱发,轻轻地帮她梳了起来。
穿林的阳光,点点如金地洒在女子的身上,为她浅浅地拢上一层近似圣洁的光晕。温暖的光晕中,她的神貌愈发柔和清美,令苏珩恍然间,不禁产生一种错觉,好似眼前的昭阳公主,并不是那个*夫弑父的狠绝女子,而真似他那夜梦中一般,宛如琉璃纯净,不染纤尘。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被下春||药的男主:错觉!都是错觉!!
8.第八章
被重新梳好发髻后,满心感激的少女小荷,一步三回头地下山去了。容烟继续向山顶攀登,一边在路上,就“弟弟”这一称呼,与小苏大人随意扯谈,一边四处张望,想着自己不久后要按剧情撞树的情节,暗道一定要控制好力度,别把自己真撞疼了。
当昭阳公主,用话本中男女调|情的“好姐姐”、“好弟弟”,来解释她之前,对他的“弟弟”称呼时,在男女之事上,脸皮颇薄的苏珩,登时哑口无言。
他无话可应,而心中,突突地微跳,脸上,难以自禁浮起薄红。为掩饰自己在面对昭阳公主时,总是束手无策、难以招架的窘态,苏珩微低下头,不看昭阳公主,也不看前路,就这么默不作声地垂首走了许久,直到感觉到林间的山风,忽然大了不少,抬头仰见山上天色阴沉,像是将有一场大雨要下。
“殿下,好像快下雨了,还是下山去吧”,苏珩看向昭阳公主劝道,“现在下山,或许能赶在雨落前,到山下人家避一避。”
容烟也不想淋雨,可是剧情要求,这场大雨,她不得不淋。
“不下”,她只能坚持道,“继续往上走,到山上的无相寺避雨,也是一样的。”
“恐怕来不及”,苏珩观察着乌云笼罩的阴空,再次劝道,“下山要比上山快许多,若是还未抵达无相寺就已落雨,山路湿滑,走起来,或许会有危险。”
可昭阳公主,还是固执地扔出两个字,“上山。”她沿着山路,倔强地向上走了几步后,忽地偏首,笑看着他道:“能与小苏大人雨中漫步,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苏珩又无话可说了,只能沉默跟随。如此尽量加快脚程,走了一阵后,离山顶无相寺,还有颇远一段距离,清冷的雨水,已先从阴空的密布乌云中,潇潇无边地,坠落了下来。
起先只是小雨,丝丝如线地,渐将山路染湿。容烟眼角余光,一直瞥盯着苏珩,见他在因踩到道上苍苔、身形不稳时,立即夸张地朝他身后接护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本要与苏珩相撞的一株乌桕,代替苏珩,用她自己的后背,和那乌桕来了次看似很重的亲密接触。
苏珩没想到昭阳公主,竟会以身护他,微怔一瞬,才回过神来,赶紧问公主,身体如何,可有受伤。容烟立刻表现如弱柳扶风,道自己痛得浑身散架,后背都像要折了,根本无法走路,需得苏珩将她背到无相寺去。
昭阳公主是为护他而伤,且,与其扶着昭阳公主,在雨中慢慢吞吞地走,倒不如背着她,快些赶到山顶无相寺。因着之前,已有过将昭阳公主抱回长秋殿的经历,这一次又因情况特殊,山中雨势,像是要变大了,苏珩在微一犹豫后,即将昭阳公主负在了背上,快步向无相寺赶去。
路上,雨果然越下越大。夏日里本就衣衫轻薄,这般被雨水浇透后,两人之间似无衣裳遮蔽,体肤相依。苏珩背人的两条手臂,僵得一动也不敢动,十根手指都似使不上力了。如何能使力,他稍微用点力气,就似直接越过了被雨浸无的纱裙纱裤,正抚触她那处柔滑肌肤。半点力气也不敢用、手往哪儿放都似不可的情境下,苏珩渐渐都要背不住身上的女子了。
“要滑下去了!”背上的昭阳公主,感觉到身下人力气越来越小,连忙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人也主动往上蹭。她的这一动作,使得平日里隐着的玉山,在这时候,贴着他的背颤颤晃摇。简直令人绝望的清晰触感,令苏珩在雨中,几是咬着牙道:“殿下,请您……不要动……”
“好,不动不动”,她很“乖”地应声,将自己柔软盈润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温言嘱咐他道,“你要背好啊。”
苏珩:“……”
好是好不了了,为能尽快结束这种折磨,苏珩只能将心一横,手上使力,不管不顾地背稳身上人,冒着滂沱大雨,径往山顶无相寺,大步冲走。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无相寺,新的折磨,却又来临。苏珩先前一直将昭阳公主背在身后,不知湿衣紧紧贴身的她,此刻看来是何模样,直到在寺前将她放下,才知她现下,是如何曲线毕露,曼妙玲珑。
来迎的寺内僧人,无人敢看,个个头垂得几要坠地,“阿弥陀佛”地一哄而散。只一个五六岁的小沙弥,因天真无邪,不懂色相,还能淡定合十,童音清稚地向他二人道:“两位施主,请随我来寺中避雨。”
苏珩心内也想垂头避走,可又得在这座尽是男僧的寺庙,护随着此刻只是一名单身女子的公主殿下。他随昭阳公主,来到寺内一间清静厢房,请小沙弥拿来擦身的长巾、烘衣所需的火盆衣架和跌打药膏后,就想退出厢房,留昭阳公主一人在内,擦身烘衣。
但昭阳公主,却要留他在内。她容色平静地望着他,像她口中所说的事情,就似吃饭喝茶那样简单,“先前本宫撞树时,似是伤到了后背,你来帮本宫看看伤得重不重,帮本宫擦些膏药。”
这如何使得,苏珩立刻搬出男女大防的道理,坚决表示恕难从命。可昭阳公主对此轻嗤出声,眸中悠漾的笑意,如涟涟春水,“你和本宫,不仅背也背了,抱也抱了,还早就在一张榻上,拥搂着躺睡过,哪里还有什么‘男女大防’?!”
苏珩无话可回,只觉面皮僵绷着发热时,又听昭阳公主道:“这里除了你就是和尚,本宫不找你帮看擦药,难道要让那些和尚来伺候不成?!快些,若真伤筋动骨了,而又未能得到及时治疗,那就是你的过错,也是你苏家教子无方之过。”
苏珩听昭阳公主提到苏家,知她言下已有威胁之意,又想昭阳公主,确实是为护他而伤,是在替他受疼,只得在权势和良心的双重压迫下,缓缓地关上厢房房门,拖着步子近前,在昭阳公主的身后,跪坐了下来。
因着雨天天色阴沉,厢房内的几案上,燃放着一盏烛台。烛芯似因过长未剪,而不断发出轻微的吡剥声,惹得烛焰跃晃不停。苏珩的心,也似这来回跃晃的烛火,吡吡剥剥,颤颤摇摇。他见背对着他的昭阳公主,在烛火的光晕中,将湿发拢到一边肩侧后,手搭在衣带处,将要解衣,忙将双眸垂得死死地,半点也不敢抬。
些微窸窣的褪衣声后,昭阳公主的催问声,如清泉响起,”如何,伤得可重?”
仿佛两只眼皮,有千钧之重,苏珩耗时耗力许久,方将沉重的眸光,艰难地抬了起来。冰肌莹彻,玉润无骨,那些原写在书本上的死词,骤然在眼前鲜活起来,腰间堆叠的半解裙裳,似舒展的琼枝玉叶,而那雪白晶莹的体肤,正如昙花盛开。昙花原是圣洁无暇,但那后背处几道交错的银红色亵|衣细带,又为这雪昙玉辉,凭添艳色。清极,也艳极,似是矛盾的两种美色,在眼前奇异融合,就连那蝴蝶骨右翼处的暗红伤痕,都完美地融在其中,如红梅映雪,不可方物。
那道暗红伤痕,似为陈年旧伤,她今日撞伤处,就在旧伤一旁,呈现微微青紫之色。苏珩强定着心神,努力使自己的声调平淡无波,以回禀昭阳公主道:“似是未伤筋骨,伤处有些青紫。”
“为本宫擦药”,昭阳公主边说着,边将之前小沙弥所送的药膏,朝后递来。
因擦药之事,需直接接触昭阳公主后背肌肤,苏珩接过药后,迟迟难以下手。他正犹豫挣扎,又听身前的昭阳公主,噙着笑音道:“怎么,你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好多看一会儿本宫吗?”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估字错误,下药要到下一章。作话估字随便看看哈,作者经常估错……经常估不准,但又喜欢估,啊,就是传说中的人菜瘾又大……
9.第九章
如此浮浪的罪名,苏珩如何能担,只能将那药膏挑在指尖,缓缓触上那青紫伤处。
他既用力极轻,也动作极快,匆匆将指尖药膏,均匀涂抹在昭阳公主后背伤处后,就忙垂下眼,并起身向昭阳公主,低头拱手道:“微臣告退。”
苏珩说罢就想转身离开,可昭阳公主,却言辞凌厉地截了他的退路。她清喝一声“站住”,质问他道:“这寺中都是男僧,其中保不准就藏有色胆包天的歹徒,你身为臣子,不在这里,贴身保护本宫,要到哪里去?!”
苏珩道:“……微臣人就在门外,守卫殿下。”
“若是有人从后窗钻进呢,你如何能第一时间察觉?!”容烟为走剧情,先是冷脸不许苏珩离开,而后又微微缓和神色,似是命令又似建议地,对苏珩道,“就待在这房内,本宫至内间擦身,你就守在外间,保护本宫。”
厢房的内外间,是以一道鸦青色的垂帘相隔。同和昭阳公主面对面地独处一室相较,这样一道命令,虽仍令苏珩感到心中为难,但到底,相对前者来说,勉强能够接受。
昭阳公主缓踱进帘内内室后,躬身垂眼的苏珩,暗松了一口气,在外室的地席上,靠着火盆,坐了下来。
内室,昭阳公主似在除衣擦身,窸窸窣窣的声响,即使在外界漫天雨声的遮蔽下,依然沙沙地尽落入苏珩耳中。红光融融的火盆旁,苏珩低头执着手巾一角,想要将沾药的指尖擦拭干净。但,沾留的药膏可以拭净,可那在为昭阳公主涂药时,所留下的柔滑温凉的触感,却始终萦绕在指尖,无法拭去分毫。
一次又一次,明明指尖已无半丝药膏残留,苏珩还是在窸窣传来的除衣声中,木然且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他这般有些魔怔的动作,在半刻时间后,被昭阳公主的唤声截停。昭阳公主从帘后,将湿透的衣裙扔了过来,吩咐苏珩将之挂起烘烤。
苏珩放下手巾,起身将这套鹅黄色的大袖襦裙,展挂在衣架上,推近火盆烘烤。他刚完成公主的吩咐,身后帘风一动,又有新的衣物,扔到了他的脚旁,昭阳公主的声音,在后清响道:“还有这个,也一并挂上。”
苏珩将脚边那团银红色的物事捡起,准备展平挂上时,刚微一动作,即僵在了衣架前。银红色的轻薄衣物,是为昭阳公主内穿的亵|衣,生平首次触碰女子私密之物的苏珩,直感觉自己手里握拿着的,不是衣物,而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将他的手,都要灼伤了。
僵硬着动作,将这件绣着玉楼春牡丹的银红亵|衣,小心挂放在衣架上后,苏珩匆匆垂首,绕坐到火盆另一侧。他心尚未平定,昭阳公主的声音,又在帘后响起。身在内室的她,似能透帘隐约望见他人,轻笑着隔帘问他道:“为何不将身上的湿衣,脱下烘烤?怕本宫,吃了你不成?”
苏珩垂首闷着嗓音道:“微臣穿在身上烘烤,也是一样的。”
身上衣湿,而身旁火光烘灼。如是冰火两重天,苏珩身体,是又觉黏湿又觉烘热。这种说不出的难受,也像直钻浸到他的心里。他暗暗忍耐了盏茶时间,感觉这种难受,难以排遣时,室内忽有脚步声轻起,是昭阳公主,打帘从内走了出来。
苏珩惊瞥了眼衣架上挂着的全套衣裳,慌得几要夺门而出时,见走近的昭阳公主,并非身无寸缕,而是披着一床蓝面薄棉被。她将自己裹在被中,只留头足在外,玉足纤纤地向他走来。
纵是如此,苏珩也难忍心慌。他慌忙站起,在昭阳公主步步向前时,连连垂首后退。昭阳公主不似在宛月榭时步步紧逼,她在地席处就停步,一边拢着薄被坐下,一边对他道:“过来。”
苏珩僵站着不动,看昭阳公主抬眸望他,似笑非笑地道:“不吃你,只是叫你过来,帮本宫擦发罢了。”
将流瀑般蜿蜒的湿亮青丝,一缕缕地挽在手中,尽量拭净水汽后,室外的雨,也在日暮时分停了。原该候守在清凉山下的公主府人马,因见主子迟迟不下山,担心雨天主子会有危险,而一路冒雨上山,在这日暮雨停时,找到了无相寺中。
因着在出行之初,翠翘等侍从,以为昭阳公主会在别业过夜,随行的驮马担子里,既带有衣物,又带了酒食。昭阳公主新系石榴裙后,吩咐今夜就宿在无相寺中。侍卫们在寺庙内外守卫,仆妇们往寺中厨房备膳,翠翘依依地跟在公主身旁,明晃晃地意有所指道:“若是翠翘护陪殿下上山,绝不会叫殿下受伤的。”
昭阳公主笑看了翠翘一眼,还是对一旁的苏珩道:“陪本宫出去透透气。”
并不想要这等福气的苏珩,身上登时又挨了数记阴凉眼刀。
雨后的无相寺,空气清凉,草木青翠。苏珩随昭阳公主,在寺中走了一阵后,见满目葳蕤碧景中,骤然出现了一片浮红。那是一株系满了红绸的银杏树,密密匝匝的红绸愿牌,掩住了银杏树本身的夏日绿意,使之远远望去,如红云蔚霞,美不胜收。
“这是无相寺的姻缘树,树龄逾千载,雌雄同株,合抱相连,被称为连理之树”,容烟走近树下,望着满树被雨浸湿的红绸道,“每年秋日里银杏转黄时,无相寺香火最好,京城附近的许多男女,都会在杏叶金黄时,来此祈求良缘,系挂愿牌。”
以昭阳公主高居庙堂之尊,却知这等民间小事,是因她从前,来过这里吗……苏珩正默想着,忽听到几声细微的猫叫。他身前的昭阳公主,也同样听到了,与他一样,闻声抬首寻去。
没一会儿,苏珩就望见了,藏躲在树上重重绸牌间的小橘猫。似是上去了下不来,小橘猫一声声地沙唤着,嗓音轻弱可怜,像是不久前那场大雨,给它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无需昭阳公主令他将猫捉下,苏珩心中也有此意。他几步跃爬上树后,朝小橘猫所在的树枝小心步去,一边行进,一边拨开遮蔽的繁杂绸牌。文、媛、烟、萱、骏、钰……多到杂混在一处的道道刻字愿牌,从眼前一掠而过后,苏珩眼疾手快地捉住了枝头的小橘猫,动作轻巧地跳下树去。
昭阳公主将小猫接过后,不再在外逗留,抱着小猫回到了原先的厢房。苏珩奉命去拿架上的干净毛巾时,见侍女翠翘入内,禀报公主晚膳已经备好、问公主可要立即享用。昭阳公主一边轻捏着小猫的嫩爪,一边垂眼低说了句什么,翠翘闻言微微一愣,但又很快应下,只是抬起身来,看他的眸光,愈发冷妒,似觉他苏珩,不配得到些什么。
苏珩心中莫名,拿了那条干毛巾,走回昭阳公主身边。晚膳呈上,侍女们放好碗筷、斟倒了两杯薄酒后,便都依命退了出去,昭阳公主只留他一人在内,说是令他陪膳,但她自己,并不急着用膳,只专注地用干毛巾,为小猫擦拭身子,细致到连小猫的耳朵缝缝、软嫩猫爪,都一一擦净。
“脚脚”,昭阳公主一边轻轻擦着,一边还噙着笑意,同小猫柔声说话,“擦脚脚~”
昏黄的室内烛光,模糊了她平日眉眼里的明艳凌厉,灯下看来,她姣丽的神容,不仅较之平日温柔恬美,甚还添了几分宛似少女的清甜,令人在看着时,心中也不禁浮漾起淡淡笑意,感觉她这般,甚是……可爱……
似是可爱的,在她醉伏在他身前,声音软软地同他讲述鲛人的故事时,在她舞袖如蝶,一声声“弟弟”地清唤,明丽动人地为他呐喊助威时;也似是温柔的,在她为淋雨的小猫,细心轻柔地擦拭身体时,在她将自伤身世的可怜少女,搂在怀中柔声安慰时……
迷离静谧的晕黄灯光下,少年不自觉凝视对面女子许久后,忽在一声轻微的猫叫中,猛地醒过神来。
怎会温柔可爱,她是昭阳公主!她是行事狠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昭阳公主啊!!苏珩飞快地垂下眼去,并想将竟觉昭阳公主温柔可爱的荒诞念头,用力压沉至心底。
荒诞至极,一丝这样的念头,也不该有!!
他理智极清醒,可心念却压不住。不仅念头压不住,她慧黠如狐的眸光,她粲若琉璃的笑容,还频频在他眼前浮现。甚至,自停云阁那夜以来,所有被迫与她的亲密之举,俱在这时,一齐涌上了他的心间。他的指尖,似仍萦有她体肤的香气,她如瀑的长发,从他手中如湖水脉脉流穿时,湿凉柔滑的触感,不仅仍停留在他掌心,也像淌钻进了他的心里。
心乱难平,如镜湖下正有暗流湍急。为强将满心浮乱压下,苏珩举起身前的酒杯,仰首灌了下去。
10.第十章
容烟本还在想着,要如何哄小苏大人将酒喝下,没想到小苏大人,对她竟不设防,自将添加了特别小料的清淡薄酒,一饮而尽。
抚摸着小猫脑袋的手,因心中惊讶,微顿了顿,容烟望着对面秀雅纯净的少年,唇际弯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嗓音幽幽道:“你就不怕,本宫在你酒中下毒吗?”
苏珩心刚猛地一紧,又见对面道出可怖之言的女子,转瞬又展颜笑如花开,“逗你的!”她边将擦净的小橘猫,抱放在地上放凉的鱼汤碗前,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道:“本宫可舍不得*你。”
若径*了男主苏珩,书世界直接坍塌,她这穿书人,或许要被永远困死在这里,再也回不到真正属于她的世界了。
容烟想得简单,而苏珩,则无法像她一样,心思明净。他知道昭阳公主的话,当不得真,知她口蜜腹剑,一字都不能轻信,可就是还会为她的话,感到心乱。她任意一点言辞、笑嗔,都会像投石落在他的心湖里,令他无法再像从前,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不愿与昭阳公主对视的苏珩,借用膳食,低头垂眼。容烟看苏珩夹菜动作甚是秀气,一点笋鲊、一点虾米地往口中送,跟小猫吃食似的。不,小猫吃得可比他香多了,狼吞虎咽地,吞吃着去刺的鲜美鱼肉,口中呜呜,吃得痛快极了。
原书里,只简单写说,昭阳公主是在酒中下药,令苏珩迷情,对于苏珩,究竟是在饮了几杯酒后,才药效发作,并未写明。容烟边执箸用膳,边观察着苏珩面上神色,见一阵时间后,他还没有药效发作的迹象,想着大抵是他饮酒不够,遂笑着开口,说要与他玩一游戏。
“游戏”两个字,从昭阳公主口中说出,几与“轻薄戏弄”等同了。苏珩微绷着身子抬头,见昭阳公主,悠悠笑看着他道:“你与本宫,来互问问题。被问者,如遵从本心,照实回答,就无需饮酒,如若不然,就自饮一杯,以作惩罚。”
我行我素的昭阳公主,哪里需要他的同意,说完游戏规则之后,直接一拍手道:“好,游戏开始。”
苏珩以为昭阳公主,定会先发制人,先问他问题,没想到她却在微一思量后,主动对他道:“你先来问。”
那些先前想靠饮酒压下的浮乱心绪,仍如飞絮般,在他心间徘徊。苏珩隐忍着沉默片刻后,直视着昭阳公主问道:“殿下何时,能……放过微臣呢?”
当然是依照原书那般,直到五年后,被黑化彻底的苏珩,一刀斩下头颅时。容烟十分诚实真挚地,回答眼前尚且清纯无暇的小苏大人道:“到本宫死的那一天。”
“……”被震到的苏珩,心弦嗡嗡鸣响,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被昭阳公主,选为新的风月对象后,从前并不关注公主风月事的苏珩,为能知道自己何时可以“刑满释放”,特意打听了下这三年来,昭阳公主对她的一众裙下之臣,何时兴致转淡。
三天,在他之前,昭阳公主对同一美男子的兴致,不会超过三天。再俊美无俦的男子,她戏玩三天,也就腻了,另又看上旁人。而他苏珩,自暮春琼林宴,落入昭阳公主的纠缠里,迄今已长达两月,仍未解脱。
……到……死的那一天……如若此句不是作假,这听来简直如……煎熬一生的无期徒刑了……
心如坠深渊,直往下沉时,另又似有他自己也辨不明的心绪,缠扯着他的心。心乱如麻的苏珩,听昭阳公主笑着道:“好了,该本宫来问你了。”
“第一个问题”,在剧情框架中,自由发挥的容烟,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梦见过女子?”
苏珩身子一定,眸光复杂地凝视着对面巧笑嫣然的女子,微微唇颤着没有回答。
“答不出?不愿答?”容烟等不来答案,便朝苏珩的空酒杯,指了指道,“不说话,可就要自罚一杯了。”
食案上的酒,清淡得很,纵饮上半壶,也不致会醉。苏珩垂眸隐下复杂心绪,执壶自倒了一杯,举起一饮而尽。
他因心中燥乱,这一杯酒,喝得略急了些,使得自己微微呛咳。容烟看少年,咳呛得面颊浮起几丝红晕,暗想苏珩宁愿饮酒都不回答,难道是因为,他确实梦到过女子,而他梦中的女子,正是白茶?
虽然原书中,苏珩与女主白茶的感情戏份,在他跪入公主府后才开始,但在此之前,苏珩与白茶,并非一点交集都没有。每当她这昭阳公主,将苏珩召来折腾时,侍女白茶,大都会侍随左右。也许苏珩对白茶,早就初心萌动了?在她这恶毒女配的反衬下,苏珩对柔弱温善、宛如茶花无瑕的女主,心生好感,是很正常的事。
苏珩既避而不答,提问权便还在容烟这里。为让苏珩多喝些酒、快些药发,容烟望着少年面上咳出的浮红,追着问道:“那梦中女子是谁?”
这一次,少年连犹豫都没有,直接认罚,倒酒就饮。容烟见苏珩如此果断,以为她心中猜测为真,暗想苏珩,这是为了保护白茶,才接连饮酒、避而不答,苏珩应是担心,将意中人暴露给昭阳公主后,狠毒的昭阳公主会出于嫉恨,伤害白茶。
爱,这就是少年人小心翼翼、纯净无瑕的爱啊。
容烟心中感叹,而要走剧情的意志,并不松软,一边暗叹一边想着,要再问苏珩无法回答的问题,迫他继续饮酒。她接着这个问题,往下深挖,一手托腮地笑看着苏珩问:“你在梦中,对这女子做什么了?你有没有抱她、亲她……”
还没等她问完,少年就急涨红了脸道:“没有!”他陡然拔高声调,争辩了这一句后,神色更是紧绷。像有一团棉花,堵在他的心口,在一通似能磨死人的纠结后,苏珩像因死也不愿回答她,究竟在梦中对那女子做了什么,而又直接抓住壶柄,倒酒一杯,灌入喉中。
这一杯下去,少年双颊绯红,如染桃花之色。他本就面白如玉,绯色敷晕开来,薄薄的一片红,剔透如琉璃易碎,似是一戳即破。
容烟看苏珩如此,像是喝得差不多了,便不再深挖他的梦中女子,而是选了个他可以轻易回答的,问他道:“本宫的美人画,你什么时候能够画好?”
容烟以为这问题,苏珩可张口就答,没想到他在闻问后,面色纠结更深,径又倒了杯酒,沉默地一饮而尽。
容烟:“……”
这接连数杯,像将少年的心气,都磨散了。手中这杯入喉后,握杯的手,无力地垂下,空杯由之倒在食案上,咕噜噜地往一边滚,而少年一手扶额,像是因自己在某件事甚是失败,十分地迷惘且颓丧,垂覆着的纤长眼睫,在桃花面上,投落下淡淡的青影。
脚边的猫儿,早已吃足困睡了,灯架上的明烛,也已燃尽了半支,烛泪垂积宛如珊瑚。比之珊瑚,更为通透的薄红丽色,浸润在少年的眉梢眼角,酒药自心底勾起的热意,于他面上衣下,悄然薰蒸,令他在这清凉的雨后山夜,愈觉身心暖热,就连眼尾,都渐勾起流丽春色。
身心迷乱,少年感觉自己,似正向坠向一场温艳迷离的梦境。梦境如罗网笼织地他无法脱身,他欲清醒些,以辨明自己的处境,可一切回想前事的努力,都在令人迷乱的药效下,化为虚有。他记不起自己,为何身在此处,又原是在做什么,唯一能勉强想起的,是在药效发作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本宫的美人画,你什么时候能够画好?”
……美人画……是了,他需画美人画……他是……在画美人画……
迷乱中,少年以指为笔,轻轻触上了他未完的画作。他为远山之眉,绘染黛色,他为顾盼明眸,勾曳艳光。他纤白修长的手指,似是一支玉制画笔,一一柔抚过她的眉眼鼻唇,指腹下,烟眉如岫,秋水盈盈,柔嫩的肌肤,滑如凝脂,气若幽兰。
轻柔的笔锋,轻轻划过琼鼻鼻峰,停落在画上美人的朱唇上时,少年描画的动作,微顿了顿。竟是这样柔软,原是这样柔软,鲜凌凌的红,明艳绮丽,观来似如明焰灼人,可触感,却是这般嫩滑,就似春日里最娇软的花朵,是第一束晴阳下,初初绽放的蓓蕾。
嫣红的花瓣,似有幽香萦绕。少年不禁低下头去,几贴着那抹嫣色,轻轻嗅寻。香气不仅存在于花瓣间,似是无处不在的,这令少年迷乱的心,更加乱了。寻香的同时,他未忘了作画之事,指下的画笔笔锋,沿着香迹,一路探寻。完成一幅真正完美的美人图,必得要真正了解衣下的曼妙风光,他的指尖,从画中美人玉白颈肩滑过,沿着柔畅起伏的线条,一路抚触向下,他认真地感受,认真地凝看,深入的了解中,薄如月色的轻纱寸寸向下,无声褪落。
窗外,夜雨声又起,漉漉雨线,淅淅沥沥地濡湿温软的土地。远处,银杏摇红,一道陈旧的红绸愿牌,在细雨中落了下来。红牌上的“钰”字,在三载岁月的冲洗下,已近模糊,雨丝落于其上,如是泪水。湿凉的暗红,在幽夜中,似是残烬最后的余光,隐隐颤颤着,不愿熄灭。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一点点哈,不必纠结男主男配的问题,因为爱是同源的。因为第一个小世界,基本不涉及大背景设定,这里不太好解释,等看到后面世界,看男主一个人精分成几种性格,或一个小世界的几个人,其实都可以说是男主时,就明白了。每个小世界,都是以毁灭爱为目的创造的,每个小世界里,男性对女主九死不悔的男女之情,都是同源的。
11.第十一章
原书里,昭阳公主对苏珩,一开始还颇有耐性,还愿用逼画美人画这样的方式,与苏珩慢慢亲近,等待苏珩在与她的亲密相处中,渐渐被她所倾,而后主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做她的入幕之宾。
但,当时间缓缓过去将近两月,苏珩这清俊又倔强的少年郎,仍然没有半点要动心的迹象,仍对她如避蛇蝎、不肯臣服时,昭阳公主难得的耐心与好脾气,也都渐渐被磨光了。
苏珩这个玉面石心的少年郎,或许天生就不懂人间风月,对她动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在认识到这一点后,昭阳公主,不再同苏珩浪费时间心力。她既最早看上的,就只是苏珩的容貌和身子,那便直接夺了就是。
她想要,苏珩就得给,至于苏珩本人愿意与否,并不在昭阳公主的考虑范围之内。当在清凉山无相寺,最后一次色|诱苏珩失败后,昭阳公主抹了最后一点耐心,直接命侍女翠翘,在苏珩的酒中下了迷情散,准备今夜,就办了苏珩。
只是,昭阳公主没想到,苏珩平日里醉心诗书,并不怎么饮酒,酒量相较寻常男子来说,甚是一般。药性刺激了酒性,苏珩是中药了,但也是真的醉了。酒药的混合刺激下,他迷乱了没一会儿,就直接醉睡了过去,无法如昭阳公主所想,与她一夜迷情,颠|鸾|倒|凤。
昭阳公主想要的,是苏珩主动的欢好,对着一具醉睡过去的男子身体,她没有上下其手的癖好。在见苏珩真的醉睡后,昭阳公主也就只能无奈地断了风月心思,与苏珩相安无事地共处了一夜,并没有再对苏珩做什么。
原书剧情如此,容烟也依着原书情节,将剧情推进到了此处。当轻薄的裙裳,尽皆迤逦落地,她身上几无寸缕遮蔽时,少年迷乱的抚触指尖,也在不断上涌的醉意下,缓停住了。
苏珩醉困地靠在她的肩侧,一只手仍轻轻地攥握着她的指尖。少年温热的鼻息,轻轻扑在她的耳后,有酒气的香甜幽郁,也有少年本身,似春日杨柳般,清新干净的气息。
此处离榻不远,容烟便尽力搂扶着睡去的苏珩,将他安置在内室的木榻上。人虽睡了,但酒性药性仍在,榻上的少年,不仅面色薄红,颈肩及往下,都浮晕着大片大片的桃花色。酒药的燥意,仍在他沉睡的身体中,汹涌流溢,他薄红的体肤,由此凝浮出汗光点点,好似他身处不是山间雨夜,而是蒸热的炎日,正受煎熬。
至外室将衣裙捡起穿拢,再度走回榻边后,容烟见苏珩的燥|热身体,不但没有丝毫好转,且还比先前出汗更多,体肤浮艳,宛如雨后桃花。
她不知,是原书就似这般,还是先前她用问答游戏,逼迫苏珩饮酒时,迫他喝得太多、中药太深,以致此刻他人虽醉睡了,但身体里的药性,还是迟迟难以纾|解。
站看一阵,见睡中的苏珩,似因身体难受,拧皱起眉头,容烟略一踟躇后,将室内的水盆和毛巾,端拿至榻边。她今日,将苏珩折腾得也算是够呛了,此刻帮他擦擦汗,就当是对自己今日之举的弥补。
夜雨沙沙的打窗声中,容烟将毛巾浸入凉水拧干,细细地擦拭着少年面上的汗意。这一点凉意,于少年来说,似是杯水车薪,难解心火,他仍是身体难受,眉头越拧越深,甚至醉睡中的手,都无意识地开始揪扯自己的衣襟,似是嫌衣裳太热,欲敞开纳凉。
想了想后,容烟帮助不得其法的苏珩,将他衣裳解敞开了。她用浸了凉水的毛巾,轻柔地擦拭着他的身体,少年似因此终于感到舒适了些,面上薄红微褪,眉头也不似先前深深拧皱。
但,这样的舒适,也没有维持多久,一阵后,少年身上薄红又起。这股燥|热,似比先前来得还要厉害,他全身紧绷,原本纤秀的少年身体,硬如铁铸,浮红的体肤下,似真有火苗在幽幽焚燃,燃烧的燥意,流涌在他烫热的血液里,似欲急寻一出口,以作释放。
当容烟目光向下,见到这股流涌的燥意,欲将何处寻为出口时,执拿凉巾的手,登时顿在半空。少年人血气方刚,又有酒药刺激,如此乃是人之常情,应该过上一会儿,他自己就会好了吧。
容烟原是不想管的,为此还踱出内室,在外逗了会小猫。可当她在外逗留了有一阵,再走回内室,见榻上的苏珩,持久异常,仍是如此之时,她心里,着实不由有点担心了。
原书里,并没有这一段,是不是她之前逼迫苏珩饮酒太多,使得他中药太深太深,乃至如此。小说里,常有角色中药必得纾|解,如若不然,就会爆体而亡的烂俗设定,这本小说,不会也是这样吧……这么放任不管下去,苏珩……会出事吗?
犹豫再犹豫,见苏珩仍是没有平复的迹象,容烟终是将心一横,坐到了榻边。她缓缓伸手过去,甫一轻触,少年的身体,即刻紧绷如弦,唇也紧抿,艳红得像是能咬出血来。没有需要太多动作,些许几下,对未经人事的少年来说,就似已是极大的刺激了。他已持久许久,身子早已绷紧在弦断的边缘,在被轻抚几下后,陡然一阵战|栗,终于松快下来,身上灼红如颜料朱砂落入水中,随着涟涟水波,悠悠晕漾开来,渐渐散淡。
见苏珩好了,应不会因药出事了,容烟松了口气,将榻上薄棉被,拉盖在他敞衣的身上后,便专注去逗弄小猫了。
她同小猫玩得不亦乐乎,不知在她帮了苏珩一手前,苏珩不仅仅是身体难受,迷醉的意识,也沉沦在湿热黏腻的梦境里,无法解脱。而,当她帮完苏珩,以为事情已结束时,苏珩的梦境,尚未结束,仍在继续,他仍陷身在缠绵的紧密温柔里,柔软芬芳,声色极致的梦中世界,令人意荡神摇。
天色蒙蒙亮时,迷醉半夜的苏珩,终于醒了过来。室内烛火已熄,淡蒙的天光透窗入室,如轻薄雾纱拂拢在室内诸物,以及窗下凭栏观景的女子身上。
醒来的苏珩,本就感觉头疼,这睁眼即见的熟悉背影,又似在疼痛之上,加了不知多少沉重砝码。头沉坠坠地疼,四肢也有一种莫名的僵痛,遍身凉黏,尽是落汗的痕迹,像是夜里,曾动用了不少体力,为此出汗如雨。
疑惑地忍着头痛,坐起身时,苏珩见自己衣衫大敞,登觉头皮一炸。他悚然心惊,耳边嗡嗡直响,各种迷乱的夜间画面,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来回流转,几要震得他魂飞魄散。
……一杯接一杯的清酒,迷乱至极的神思,女子雪白的身体,榻上的翻|云覆|雨、春光缭乱……
神思混乱的苏珩,不知有些画面,乃是出自他的梦中,径以为全都真实地发生在昨夜这张榻上,震惊地双手都止不住微颤时,猛地想起昭阳公主昨夜的游戏,以及那一杯又一杯的罚酒。
……酒……昨夜的酒,有问题!!
苏珩心惊如焚,怒视女子的眸光,登时如灼火焰。女子在身后的滔天怒火中,缓缓转身,她云淡风轻,一手挽着轻扬的银容披帛,一手向苏珩抬起,在清凉的晨风中,轻摇着微笑道:“早。”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我被睡了!
12.第十二章
怒极,也混乱至极。极具冲击性的惊人事实,如山崩海啸,朝苏珩迎头打来,令他人如狂风暴雨中的小舟,满心狂乱,被胸|膛中汹涌的各种复杂心绪,冲击得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它们齐堵在他的心口,简直就要在他心头,用力炸开了。
他的心,在昨夜之前,本就已经乱了,今晨醒来,又陡然受到如此剧烈的刺激,如何能够平静如前?!
他难以冷静,可又不知神思狂乱的自己,究竟是要如何。他似想追问昭阳公主昨夜种种,愤怒控诉她的所作所为,但“小不忍而乱大谋”七个字,又如泰山,沉沉地压在心头。不仅仅是为必得隐忍这个原由,好像还有别的……还有别的……
既无法辨清心中所想,又在这关头,并不能朝昭阳公主真正发作,如针刺心的万般狂乱下,苏珩迅速穿好身上衣裳,匆匆推门而出,离开了这个令他窒息的所在。
从前,无论被昭阳公主,有意戏弄到何等地步,苏珩都仍能控制住自己,在礼仪上,不会留下任何可供公主发难的把柄。而这一次,他第一次心乱愤怒到失仪,没有在走前,向昭阳公主如仪请退,直接无礼地离开此地,内心灼灼如火。
一路冲走出无相寺时,天色仍未大亮,有幽晦的暗色,在将明的山林间,沉沉浮浮。似明似暗的天色,恰似苏珩乱极的心绪,他一路奔走下山,脚步飞快,一时走进阴暗的林翳,一时走进微亮的晨光,一颗心,在光与暗间悬悬坠坠,如被光与影,交切成千片万片。
与他一路疾步同行的,是他脑海中,闪现不停地的旖|旎画面。胴|体雪白如玉,墨发蜿蜒流枕,山寺的幽夜里,她紧紧与他交缠,一时在他之上,一时又在他之下,脉脉多情的桃花双眸,如湖水揉碎了星子,漾满了春光明媚,以极致的撩人声色,诱燃他身体里的所有滚烫血液,在她身上,烈火燎原,烧成灰烬。
无法停止的回忆,令少年步伐,愈发急乱。他几是冲奔在下山的路上,身上因此燥|热难当,可却一滴汗也发不出来。他步伐匆匆,像在急切地逃避,像想将所有不堪的记忆,都远远地甩在身后,可记忆如影随行,他如被罗网笼罩,半点也摆脱不掉。
“小苏大人”、“小苏大人”,昨夜榻上的一声声,妖娆情热的、销|魂蚀骨的,就似响在他耳边。心头躁乱至极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无相寺的晨钟声。一声声震醒世人的雄浑悠远,像是直直撞在了他的心里,少年脚步如陷泥潭,他杵站在半山腰,望着眼前冉冉升起的朝阳,背后热汗,陡然直下。
山上,容烟正在悠悠哉哉地用早膳。昭阳公主是好享受的人,平日里生活水准极高,所用的厨妇,自然也极好极好,即使是在山寺这种地方,也可烹煮出一等一的美味来。看似简单的清淡小粥,由公主府厨妇做来,滋味鲜美无比,一口下去,好吃得像能让人连舌头也吞掉。
一边惬意地用着鲜粥,一边听翠翘愤愤不平地讲,无礼离去的苏珩,是多么地不知好歹,容烟在小姑娘有如莺啭的说话声中,悠悠用完半碗粥后,从食碟上捡一玫瑰酥,塞到了她的口中,笑对她道:“好了,说累了吧,吃块点心垫一垫。”
见公主殿下,不想听她说苏珩的不是,翠翘只能止了声音,一边撅着嘴咬点心,一边在心中暗骂苏珩是惑乱殿下的祸水。容烟将翠翘喂止声后,朝一旁安静侍立的白茶看去,望着她问道:“你觉得苏珩这个人,怎么样?”
白茶是先帝赐给昭阳公主的侍女,三年前,原是宫女的她,同另几十名宫女,一同被先帝赐给了当时即将大婚的昭阳公主。她侍奉昭阳公主的第一日,就见证了公主是如何血洗婚礼,此后对公主畏极,平日里小心谨慎,沉默寡言。
白茶知道,翠翘伴侍公主长大,与昭阳公主情分不同,纵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在公主那里,也没什么,而她,若是言行有何错处,招了昭阳公主的怒火,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在心中小心翼翼地斟酌又斟酌后,白茶未敢提及任何人品性情,只极简单地恭声回道:“苏大人三元及第,聪慧绝伦。”
容烟只是在知苏珩夜梦白茶后,想知白茶这女主,如今对苏珩是否有暗慕之意,而出于八卦之心随口一问,并非有意要为难白茶。在见白茶极为惧她,不敢对她,泄出半丝心中真意后,容烟也就不再接着问了,一边给膝上的小橘猫喂早饭,一边在心中,同系统聊起天来。
在容烟看来,目前剧情推进,还是比较顺利的。她在心中,向系统道出这一想法后,系统却沉默不言,像是并不十分认同她的话。
“虽然中间有点小风波,但总体来说,完成度还是很好的啊”,喂着小猫的容烟,想起现下不在身边的衔蝶奴来,心语的嗓音,不由浸着想念的笑意,“不仅翠翘、天子这等极为熟悉公主之人,半点没有发现昭阳公主换了芯,就连猫儿这样灵性的动物,也没发现自己的主人,内里换了一个人,这样的完美演技,难道还不算成功吗?”
无人可见的虚空中,“系统”的真身,一只隐形的银白神兽,无声凝视着下首含笑逗猫的女子,天生无悲无喜的冰蓝双眸,悄然浮起隐忧。
容烟不知昨夜苏珩陷入了怎样的梦境里,但它清楚得很。不仅仅是昨夜那场梦境,之前苏珩在青琅轩的那场梦,它也知道。而这两场梦境,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里,设定里,苏珩对昭阳公主唯有厌恨,从未有过半点心乱,这个世界,又一次超出了它的掌控。
这个以摧毁爱念为目的创造的世界,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而容烟,其实是第二次穿来这个世界。这世界的翠翘、天子、衔蝶奴等,之所以没有发现昭阳公主换了芯,不仅仅是因她演技好,人前一举一动,都尽力贴合昭阳公主的原设,更是因为,其实她在演她自己,她就是昭阳公主,她早已在多年前来过这个世界,*夫谋权,血洗婚礼。
这个世界,本该在那场婚礼后结束,爱念成功被毁,神君复归天位。可是,来自至爱之人的欺骗和*戮,依然没能彻底摧毁爱念,那一刻,爱的确痛转为恨,可即使如此,恨中依然有爱,爱念不消,爱恨纠缠。
这种纠缠,使得这世界,在无形的神力下,半扭曲地维系了下去,它见爱念不消,见这世界不毁,只能在此基础上,重构《君谋》一书,继续摧毁残留的爱念。
这一次,它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不是试图用被负毁爱,而是设计用被辱生恨。它要用这恨意,摧毁残留的爱念,它一定要做成此事,这是神君予它的重托,神君被对一女子的爱念,纠缠千年万年,为能剔净爱欲、肃清神心,而执天书创小世界,为将爱念,彻底扼*其中。
今日过后,昭阳公主萧容烟,将再次展露出狠绝无情的一面,《君谋》一书的男主苏珩,将被逼跪入公主府,遭受折辱数年。那种种折辱手段,是对苏珩身心的全方位碾压。在长达数年的折辱欺凌下,现在这两场本不该存在的缥缈梦境,应不足为惧,直接会被深重的恨意,碾为尘埃,随风散去吧。
虚空中,“系统”幽幽地想着,并将目光,投向了山下的苏珩。它见苏珩,抑着满心狂乱,强撑着前往翰林院当值,努力表现如常,好像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是强行表现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苏珩的内心,其实一刻也无法平静下来。他忍着心乱,努力修书一日,在黄昏下值之后,准备归家,结果人刚走到官署外的大道上,就被一架华丽马车拦住了去路。
车上,是礼部尚书霍章。三年前的礼部尚书,是昭阳公主的驸马薛钰,而现在眼前的的这位,是昭阳公主的母家表兄。因着官职高低,苏珩向霍尚书如仪见礼后,就要退到一边,可霍章,却冷冰冰地叫住了他,凉讽的言辞中,似是浸着深深的怨妒之意,“苏大人昨夜,可快活啊?”
这时候官员大多下值,官道上的来往人群,见此处似是有戏可看,都围聚了过来。在围观的众人看来,霍章是昭阳公主的表兄和旧日裙下臣,而苏珩是昭阳公主的新欢,这两人对上,定是为争风吃醋,可有好戏看了。
四周灼热的目光中,苏珩沉默不语,而车中霍章,见苏珩拒不回答,心中妒火更盛。
外人都以为霍章是昭阳公主裙下臣中的一个,但霍章,其实只是担了个虚名而已。他自认为气宇轩昂、才貌不缺,超出世间男儿一大截,可不知为何,就是入不了昭阳公主的眼。公主会在政事上用他,但罗帷却不肯为他而开,宁同一些地位低下的男子日夜欢好,也不与他这表哥,快活一回。
本来,他心中的不甘,还没有这么怨妒,毕竟公主,从不对那些男子抱以真心,都只是玩一两日就丢。新欢是一时的,而表哥是永远的,霍章原本自恃着血缘关系,高高在上地俯瞰公主玩厌的男人们,可如今,一个变数出现了,已经两个月了,公主竟对苏珩还没有腻。这是薛钰死后,他第一次见公主表妹,对一男子如此长情。
妒火的驱使下,霍章朝沉默的少年,厉声喝道:“苏珩,本官在问你话呢!”
13.第十三章
霍章是丞相霍衍的儿子,昭阳公主的表兄,公主一党的核心人物之一,年轻位高,手握重权。众人见他一声厉喝、神色冷峻,忙都止了轻议之声,收了看戏神色,生怕这位礼部尚书,将醋火烧及到自己身上。
围观的众人心惧,而苏珩,在霍章的冷喝下,心中并无惧意,有的,只是难以抑制的心烦意乱,如是乱麻缠裹,令他感觉呼吸滞沉。
既在先前,特意打听过昭阳公主的风月之事,苏珩自是知道,年纪二十余的礼部尚书霍章,也是昭阳公主诸多裙下臣中的一员。传闻中,因着表兄表妹的关系,昭阳公主对这位裙下臣,颇为特别,不似对待别的男子,一两日就厌,而是与霍章保持着长久的床帷关系,隔三差五,就会与她的表兄欢好一番。
苏珩不愿想,可是脑海中,就是忍不住将昨夜种种套想在霍章与昭阳公主身上,忍不住想昭阳公主,也与眼前这名男子,交颈勾缠,春光无边。那画面是如此刺眼,针刺一般,扎在他的心上。
他本就为昨夜之事,心中烦乱,这般一想,更是躁乱直往上冲,语调生硬地回复车中男子道:“官署以外的事,是卑职的私事,请恕卑职,无可奉告。”
不卑不亢的冷硬回答,令霍章暗暗咬牙。他正欲发作,教训教训这个恃宠而骄的状元郎,却见苏珩在敷衍地向他一拱手后,直接转身离去。
“苏珩!苏珩!!”霍章在后厉喝数声,都没能喝停苏珩离去的步伐,感觉自己在众人面前威风扫地,气得要命人直接将苏珩拿下时,又想起自己那公主表妹的性情,实在不敢在她尚宠爱苏珩时,责打苏珩,只能怒骂几句,以泄心中怨恨。
“真以为自己是未来驸马了?!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跟秦楼里的小倌,能有什么区别!!”
“今日公主兴致尚在,还将你捧在手中,明日对你腻了,直接扔到泥里!恃宠而骄,你能骄上几日?!真以为你在殿下那里,有何特别不成?!做什么春秋大梦!!”
…………
身后不堪的骂声中,苏珩离去的步伐,越走越远。夏日的夕阳,在暮时依然炎热,灼灼地晒在他的面庞上,令他双颊红热,如是被人狠狠地扇过,灼痛一直刺到心底。
心境凌乱地回到家中时,刚走进大门没几步,就见素日端雅大方的母亲,紧张地跑了过来。她急急地攥住他手臂,慌得语无伦次,“你父亲一直没回来,为娘也不知该怎么办……还好你回来了,快……快……”
苏珩听得一头雾水,一边扶住满面惶急的母亲,一边问她道:“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殿……殿下忽然驾到……”苏夫人急对儿子道,“本该是为娘,迎侍殿下的,可殿下一来,就找你妹妹,也不知是为什么事……殿下将你妹妹拘在青琅轩里,不许他人靠近……娘担心……娘担心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言辞间不小心冒犯了殿下,会…会………”
昭阳公主狠绝名声在外,是个正常爱护儿女的母亲,在自家孩子,落入昭阳公主手中时,都很难淡定下来。苏珩尽力安抚恐慌的母亲,但自己,在往青琅轩一路疾走时,内心也着实惊惶。他担心,是自己今晨的无礼之举,惹怒了昭阳公主,为妹妹招来了祸事。
快步急走至青琅轩,伫守的公主府侍卫,向内通报后,室内的昭阳公主,将他一人放了进去。苏珩急走入室中,见妹妹正跪在昭阳公主身前,十二岁的少女,满面泪水潸然,双眼哭得红彤彤的,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
苏珩向来疼爱妹妹,见状也顾不得其他,忙将跪泣的妹妹,拉护在自己身后。昨夜之事,如火灼心,此刻又见妹妹,被人欺凌。诸事并加下,苏珩难忍心中怒气,急对昭阳公主道:“殿下要出气,就冲微臣来!何必为难微臣的妹妹!”
容烟只是在和苏若薇聊天时,一时兴起,和她开了个小玩笑而已,没想到苏小妹不经吓,直接花容失色地哭成这样。见苏珩误会,她也不恼,只一指向前,笑盈盈地一点少年胸|膛,另有所指地道:“本宫倒是也想朝你冲,可你酒量太差,昨夜喝了几杯就醉了,本宫想冲也冲不起来。”
纤纤玉指,在他身前一点滑过的动作,令苏珩如遭电击。他身子一颤后撤之时,猛地脑海中,也似一道电光骤然闪现。伴随着昭阳公主的轻浮浪语,雪亮的电光,照亮了昨夜所有混乱不堪的记忆,令一切明晃晃地展现在他眼前。
……“可你酒量太差,昨夜喝了几杯就醉了,本宫想冲也冲不起来”……
……原来昨夜的翻|云覆|雨,并不是真实存在于山寺榻上,而是存在于他的梦里……是他自己,在酒药和心念的驱使下,做了半夜荒唐春|梦……是……是他苏珩自己……
比之昨夜被昭阳公主强行欺侮,他自己竟会有这样一场春|梦,竟会在梦中主动与昭阳公主欢好,似更令苏珩心惊胆震,更令他感到难以接受。
极度复杂狂乱的心境冲击下,苏珩再对昭阳公主开口时,嗓音几已浸着悲愤了,他双眸泛红,一字字似从口中咬牙挤出,“请殿下……请殿下放过微臣……”
“不放”,容烟漫不经心地抚着腕部的珊瑚珠道,“本宫喜欢你,喜欢极了。”
……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跟秦楼里的小倌,能有什么区别!……今日公主兴致尚在,还将你捧在手中,明日对你腻了,直接扔到泥里!……真以为你在殿下那里,有何特别不成?!
暮时霍章肆意的辱骂声,如惊雷在苏珩耳边来回震响,他望着昭阳公主边道“喜欢”边漫不经心的神色,心中激愤更甚,“殿下的喜欢,微臣承受不起。微臣只有一条命,上需尽忠为国,报效社稷,下需奉养父母,保护小妹,无法承受殿下的喜欢。”
容烟笑,“怎么说的像被本宫喜欢上,就要死了似的?”
“不是吗?!”既陡然惊知昨夜种种为自己所做春|梦,又有霍章蓄意羞辱,言辞犀利地道出他不堪处境,又见小妹被欺凌到满面泪流、跪泣不止,种种刺激堆积,再加上长达两月的退忍之下,心绪愈乱的沉重压力与煎熬,苏珩在此刻心境大乱,将心底之言,对着眼前女子,切齿道出:“殿下的喜欢,浸着毒,藏着刀,薛钰,便是前车之鉴!”
先前无论发生何事,总是淡淡笑笑,慵懒如猫儿的女子,在听到这一句后,面上慵然神色陡然转冷。她面寒如霜,眸中*意隐隐,在逼视着眼前少年良久后,忽地一声冷笑,起身拂袖而去,迤逦拖地的艳丽长裙,在残阳斜照下,如是血色霓裳。
苏府门外,翠翘见公主殿下出来了,一边上去迎扶,一边欢声禀报:“殿下要的东西,奴婢都已从公主府中取过来了,殿下现在,就要进宫吗?”
翠翘口中的物件,是苏家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的种种“铁证”。这些证据,昭阳公主一早就搜备好了。苏淮苏御史,表面上一心自保,唯唯诺诺,不敢与她相抗,实则一直在暗中聚势,谋待来日推翻公主党,这件事,昭阳公主,早就知晓了。
早就知晓,却不动手的原因,是因三年前,年幼的新帝刚刚登基,昭阳公主不愿朝堂不稳,而暂作忍耐。本来三年下来,昭阳公主手中权势愈显,已在今春定下计划,要将苏淮等暗中反她之人,一网打尽。只是,在动手之前,琼林宴上惊鸿一瞥,她见少年状元风姿如玉,起了玩乐的兴致,将这动手的时间,向后推迟了些。
如血残阳下,容烟回看苏府洒金门匾。今日之后,这御史宅邸,就要变陋室空堂了,青琅轩内,将不再有少年状元,而公主府中,将多一位如玉面首。宁折不弯的少年,将在阖家性命的重压下,屈折傲骨,一步一步,跪至她的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要跪了。
14.第十四章
苏若薇本就恐慌不已,在见哥哥似在言语间触怒了公主、公主殿下动气离去后,心中更是惊惶。她害怕地紧攥着哥哥的衣袖,泪眼朦胧地望着哥哥道:“怎么办啊……哥哥……”
虽然昭阳公主身影已不可见,但在与她对峙,切齿道出心底之言时,汹涌狂奔的心绪,还滞堵在他心中,令他似是喘不过气来。苏珩强抑着满心狂乱,边为妹妹擦拭泪水,边问她为何哭成这般,问昭阳公主为何要将她单独拘在这里,又是如何欺负了她。
“公主……公主殿下在这里,问了我许多哥哥在家中的事。我一一回答殿下后,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为何要问这些,殿下说……殿下说她很中意哥哥,想让哥哥做她的第二任驸马……”
苏若薇不知这只是容烟在同她开玩笑而已,在抽抽噎噎地讲给哥哥听时,依然如当时听到公主的回答时,因恐惧泪水直流。
苏珩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怔在当场,见妹妹十分恐慌地道:“怎么办啊,哥哥……当时我跪下来想求公主收回此念,可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驸马,昭阳公主的驸马,死得那样惨,她是不是也要像对待薛驸马那般,对待哥哥……”
原来妹妹,是因想到驸马薛钰的惨死,害怕他这哥哥,也会那般死在昭阳公主手下,而恐惧地簌簌泪流。明白内里的苏珩,见妹妹如此,安慰的话语中,不禁泛起几丝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苦涩,“不用担心,哥哥怎么会做驸马……昭阳公主她,只是将哥哥当成乐子,肆意戏弄而已……”
连声安慰,将妹妹的泪水哄停后,苏珩见母亲担忧地看他一眼后,欲言又止地带妹妹回她房中梳洗去了,躁乱的心境又隐添别样的酸苦涩意,絮絮乱乱如浸水的棉花,令他呼吸滞窒地堵在他的心头。
庭中最后一丝残阳,如女子绛红的薄纱披帛,轻轻地拂拢在苍松翠竹上。暗色四合的天幕,吞噬着少年负手而立的身影,也令这抹红纱,愈来愈淡。视线中的最后一线红光,几不可见时,苏珩垂下眼帘,嗓音沙低地道:“拿酒来……”
因着公子平常只在节庆日和家宴时饮酒,侍仆沉砚起先疑心自己听错,在开口问询、确定公子是在要酒后,方忙抱酒过来。公子见酒来,竟不斟杯慢饮,而是直接抱坛就灌,沉砚知道公子酒量多少,见状忙提醒道:“公子,这样会醉的!”
可公子恍若未闻,还是如此狂饮,像是心中有着山海般的深愁,消之不尽,不如彻底醉上一回。
天光敛尽、夜幕降临之时,苏御史仍然身在宫内御书房中。今日天子难得对政事颇有兴致,苏御史由此心感振奋,精神奕奕地教导着天子。君臣二人谈得兴起、连晚膳都顾不上用时,中常侍周长吉趋步过来,向天子恭声禀道:“陛下,昭阳公主来了。”
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在天子这里,越过昭阳公主半分。天子萧启闻言,立对苏御史道:“好了,苏卿家,今日你就先回去吧。”
苏御史眸光微黯,但仍觉未来可期。他遵圣令,向天子如仪行礼退出御书房时,见昭阳公主入内,又隐着心中种种筹谋,向公主殿下,神色敬顺地按仪恭行大礼。
来见天子的昭阳公主,竟缓住脚步,在他身前略停了停。她斜斜看他一眼,淡淡笑着道:“御史先别急着走,本宫有事要禀报陛下,你就在外边听上一听。”
因为公主殿下已对阿珩纠缠两月不休,苏御史还以为公主口中的事,与他儿子有关。他人至御书房外,边候等着,边忐忑暗想,会否是阿珩太倔、没能忍住,触怒了公主,公主殿下这是来向陛下告御状了。
苏御史已将事情想得很糟,但接下来,他所听到的,比他所想象的,还要糟上千倍万倍。
当在外听到昭阳公主诬他结党营私、祸乱朝纲,有意襄助齐王谋反时,苏御史心下大骇,连忙跪地叩首,大声喊冤。
天子萧启虽才十岁,且平日好玩乐,对政事不大上心,但看人自有一套准则,不太相信,忠心耿耿的苏御史,会包藏祸心、有意反他。
“会不会是皇姐查错了?”他犹豫着道,看看神情严肃的皇姐,又看看外面跪着喊冤的苏御史,心中十分为难。
“陛下,铁证如山!”容烟依着书设,将苏御史结党营私、密联齐王的种种“铁证”,一一摆在天子面前后,又发动起了柔情攻势,眸光恳切地望着弟弟道:“阿启,知人知面不知心,铁证在此,苏淮无从狡辩。阿启,你不能心软!你我姐弟,能走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你忘了我们从前,是怎么过的吗?!”
御前内宦周常侍,实是昭阳公主,安插在天子身边的人,躬着身子,在旁帮腔道:“是啊,陛下,当年薛皇后在时,您和公主殿下的处境,是多么艰难,公主殿下那时为您,挡了多少风霜刀剑……”
天子萧启身子一定,眼底的犹豫彷徨,在昭阳公主似泣非泣的恳切神色前,越来越淡。
他的母后霍皇后,是父皇的元后,在生下他不久后,就因病离世,而父皇在那之后不久,就立了贵妃薛氏为新后。尚在襁褓中的他,在失去母后时,也同时失去了父皇的关注和宠爱。只有皇姐,只有大他九岁的皇姐,将他这个弟弟,放在心尖,小心爱护。
长姐如母,那时的皇姐,也是一个孩子,却为他,变得坚毅果敢、心思深沉。薛皇后佛口蛇心,在世人面前,是端庄贤良、厚待元后子女的继后,可私下里,为了她自己的儿子未来定能登基,不知有多少卑鄙手段,暗对他这元后嫡子使。是皇姐,在别的女孩无忧玩乐的年纪,为他殚精竭虑,为他抵挡外界所有的风霜刀剑,护他平安长大。
那些被父皇冷漠忽视、被恶人虎视眈眈的艰难岁月里,皇姐总与他形影不离。用膳时,每一口吃的,皇姐都在试毒之后,还要在他之前先尝,夜睡时,皇姐与他同室,枕下总是压着一把匕首,半夜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皇姐就会睁眼起身查看。
当薛皇后,设计想毁他身体,让他永无继承大统的可能时,是皇姐,在灯架摔倒、燃烧油光扑向他的面庞时,飞身相护,是皇姐,在马儿突然发狂、要将他颠下地时,拍马赶来。
若不是灯倒时,有人及时踢开,皇姐就要代他满身烫痕,若不是马狂时,有人飞马相助,皇姐就要代他摔残身体。在危险面前,皇姐总是挡在他的身前,毫不犹豫,舍生忘死。
而那个人,是薛皇后的侄儿薛钰。皇姐为了他这弟弟能登上皇位,为了能将薛家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连薛钰都一并*了。在皇姐心中,他这弟弟,是第一位的,任谁都越不过去,他也是一样的,任何人与事,在他心里,都越不过皇姐半分。
当见皇姐,因他迟迟不应,而觉姐弟离心,伤感地落下眼泪时,天子萧启心中一震,立为自己的犹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皇姐不会害他的,皇姐永远都是为他好,如果没有皇姐,他早就死在暗害里,哪里还能做这皇帝?!
边忙帮皇姐拭泪,天子边满心愧疚地,急对皇姐道:“皇姐不要哭了,朕都听皇姐的!皇姐想做什么,朕都支持!”
御书房外,苏御史面如死灰。
夜幕沉沉,青琅轩中的昏沉醉意,与那醉中复杂迷乱的碎梦,被陡然响起的着急唤声所惊醒。
苏珩尚神思昏沉地陷在迷乱的意识里,头痛欲裂地睁开眼来,见母亲与妹妹,正满面惶急地围在他榻边。母亲忧急地擦着眼泪,妹妹双眸也红通通的,见他醒来,急对他道:“哥哥,父亲出事了!”
迷乱醉意,立被惊得烟消云散。苏珩一震坐起,还未待问,就听外头火光嘈杂。
有士兵如潮水冲了进来,边见人就抓,边道“通通下狱待斩”。苏珩急抄壁上长剑,刺退几名靠近母亲的士兵,转首就见妹妹被一凶恶士兵捉住。十二岁的小姑娘,衣髻散乱,脸色惨白,边无用地挣扎着,边极力向他伸出手,哭着叫道:“救我!哥哥救我!!”
15.第十五章
一人一剑,如何能抵挡涌如海潮的精兵良将?!
当烈烈火光,如血色映红夜幕,苏家满门,俱被凄惶地押伏在森冷刀锋下时,率兵缉拿的将领魏朔,笑看向被重重刀戟包围的绿衣少年,嗓音轻蔑,如正看待宰的羔羊。
“苏大人,将剑放下吧!若你继续顽抗,魏某手下人不小心,伤了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公主殿下回头怪罪,魏某可承担不起!”
一众士兵肆意的哄笑声,与家人恐惧的轻泣声交杂,如深渊魔咒,在苏珩耳边桀桀怪响。他像跌进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里,无力、绝望、痛悔、自责,如沉重的千钧锁链,缚锁住他身体每一处,拖着他往无尽深渊下沉。
魏朔奉命率人抓走了苏家满门,却独独放过了他,并在走前,声音冰冷粗噶地告诉他道:“公主殿下的命令是,天亮之时,问斩苏家上下!”
残酷至极的一句话,如是淬毒的刀锋,紧贴着他的脖颈,令他在这闷热窒息的夏夜,不寒而栗,悚然魂飞。魏朔鄙夷地看他,冰冷的嗓音里,透着轻蔑的讥讽,“苏大人,你的时间不多了。”
一声阴阳怪气的提醒后,将士押人离去,令人揪心的恐惧泣声,在夜色中渐渐远不可闻,头顶的夜幕,在骤起的呼啸狂风中,越发低沉,像是要将人压死在这片永无边际的黑暗里,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轰隆隆电闪雷鸣,有如利刃割心。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无数的冰冷雨点,无情地溅打在他的身上,如是万箭穿心。暴雨中,少年孑然而立,他从前温暖的家宅,此刻没有一点人声、一点灯火,像是一座充满死亡气息的废宅,随时都会被狂风暴雨覆打成无数碎片,被吞噬在幽夜的深海中,再不可寻。
无情的天地间,像是只有他一个人。风狂雨横,一道凄厉电光如利剑闪过,照亮了他身前身后一地狼藉。母亲的累丝珠钗,陷在污浊的烂泥里,妹妹的蔷薇帕子,浸飘在淌流的雨水中……父亲……这样的雷雨天,体有旧疾的父亲,常易腿疼,需得好生躺歇,不能受凉……
肆意直流的雨水,从少年惨白的脸庞淌落,如是泪水。如果他昨夜今日,都能忍得,没有触怒昭阳公主,是否苏家今夜,就不会有此灭顶之灾……他为何没能忍住,明知小不忍则乱大谋,明知现下天子信任公主、清流势力不足,根本不能与公主相抗,明明都已忍了两月,为何在那一刻没能忍住,非要激愤地道出驸马薛钰之死,冷讽昭阳公主所谓的“喜欢”,虚伪无情……
死死握着长剑的手,因如毒蚀心的自责与悔恨,越攥越紧。夜雨中,铿然一声剑鸣,剑身断,落血流。艰难的抉择,如泰山压顶,少年孤清如竹的笔直身影,在时间的无情流逝下,被越发猛烈的暴风疾雨肆意冲折。漫天肆虐的呼啸风雨,像定要在今夜将这孤竹摧折,折倒在天公不可违逆的威势下,永生臣服。
这一夜,容烟未眠。不仅仅是苏家,还有她暗怀不臣之心的皇叔齐王,以及其他暗中反她的臣子,都要在天子尚且心思纯稚、对她这皇姐全然信任时,一并清洗,在今夜一网打尽。
在将诸事定下后,具体动手,自有忠于她的一应人等去做。寅正左右,离天明还有半个时辰时,容烟回到了公主府内,将已近两日未见的爱宠衔蝶奴,抱在怀中抚摩。
“本来要带一只小橘弟弟回来,给你作伴的,可是走前发现,它在寺庙里,有父有母,有哥哥,有妹妹,就不能强将它带回了。”
女子同猫儿说话时,神色甚是温柔,可侍随在旁的白茶,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甚觉恐怖。一边,似颇心善,为不忍拆散猫儿一家,而不将小猫带回,另一边,又极残忍无情,仅仅为泄心头之怒,就直接诬使苏家家破人亡。天明时,苏家上下就要被满门问斩,白茶想到此处,对苏家同情至极,对她的主子殿下,畏惧至极。
低眉垂眼的白茶,暗暗胆战心惊,而翠翘,则仍是笑嘻嘻的。今夜之事,同三年前公主婚礼那夜相比,毛毛雨一般,她半点不放在心上,只乐呵呵地陪着公主逗衔蝶奴时,见府内的林管事走了进来,向公主躬身禀道:“苏大人在外求见……”
容烟归府不歇,正是等着这一声禀。她缓缓放下衔蝶奴,在漫天的风雨声中起身踱出,于众侍的擎伞拥簇下走离正堂,向着公主府大门外,那个正被飘摇风雨肆意摧折的孤清少年身影,步步走近。
本来,昭阳公主为苏珩而宽容处理苏家的时限,是想让这少年状元,主动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想玩一玩诱引少年郎的游戏,看一看不染俗尘、皎然若仙的翩翩少年,如何为她融冰化雪,春心萌动。
可是,苏珩这倔强的少年郎,就是不肯对她动心,长达两月下来,心还同冷硬的石头一般,怎么也诱不软。
昭阳公主对寻常美男子的耐心,仅有三两天,对苏珩,已是极破例极宽容了。两月的时间,没能诱动少年的心,而是几快磨尽了昭阳公主自己的耐心。于无相寺中最后一次引|诱苏珩失败后,昭阳公主直接在酒中下药,想与苏珩一|夜|欢|好后,就将他扔在脑后。
但下药之事,也因苏珩酒量一般而失败了。这时的昭阳公主,本就对苏珩耐性缺缺,对诱引少年郎这事,已感烦躁,偏苏珩又火上浇油。
他不知薛钰在昭阳公主心中,并非如世人所以为的那般,不知薛钰是昭阳公主心中的禁忌,不可触碰,在激愤之时,直接搬道出驸马薛钰的旧事,彻底惹怒了昭阳公主,令公主对他的最后一点耐性,直接归零,也让他苏家,因公主想玩游戏而得以苟活的时限,直接到了尽头。
冷雨潇潇,容烟在密如天幕的油伞遮蔽下,站停在公主府高高的台阶上,俯瞰着跪在阶下的单薄少年。
无尽的冷雨顺阶而下,如流水一般,淌积在少年屈折的双膝下。府门飘摇的风灯,在黎明前最后的暗色中,映照着少年血色尽失的脸庞。少年素日齐整乌亮的发髻,此刻乱散地湿垂在颊边两侧,少年总是穿着整洁的衣裳,此刻狼狈不堪地湿贴在他的身上。
他浑身湿透,形容凌乱,如已在风刀雨剑下,受过千百次狠厉摧残,双眸黑浓如漆,幽邃地近乎空洞,两点微弱的瞳光,似在风雨的浇打下,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只为心中那不可断绝的心念,而在他苍白羸弱的面庞上,颤颤着不肯湮灭。
寒光一闪,是少年举起了手握着的染血断剑。翠翘以为苏珩,是被家门祸事刺激到失心疯、要进行无用的行刺,忙拦护在公主身前,但公主殿下,却轻轻地推开了她。殿下近前一步,眸光微眯,透过潇潇雨帘,凝看着阶下的少年,面上神色,如古井无波。
“微臣,来向公主请罪”,风雨中,少年扯开了贴身的湿衣,将手中寒光,从肩颈处,用力往下刺划。皮开肉绽,胸|膛汩汩血流,少年如不知痛,木然仰看着阶上的女子,高扯着沙哑的嗓音道:“这一刀,为微臣不敬公主之罪!”
话音刚落,又一刀紧随落下,少年似无痛觉地自伤,幽空的双眸,紧盯着大梁执掌权柄的公主殿下,一边以刀刺身,一边自陈己罪,“这一刀,为微臣触怒公主之罪!”
“这一刀,为微臣非议公主之罪!”
“这一刀,为微臣不识时务之罪!”
…………
一声声的请罪声中,少年胸前,渐血肉模糊。雨水冲流下汩溢的鲜血,令少年身下衣裳红透,人如跪于血泊之中。最后,他屈折下血伤交错的身体,向着那高高在上的女子,深深跪伏下去,嘶哑的嗓音,如被铁器磋磨得鲜血淋漓,“一人做事一人当,求殿下饶恕微臣家人性命,微臣己身,任由殿下处置,千刀万剐,亦无怨言!”
纵对昭阳公主畏极,围观的众侍们,在此刻,仍大多因心中同情,难以自禁地面现不忍,而她们的主子,依旧心似铁石,一如从前。
肃冷的风雨中,容烟缓缓踱下阶去。她倾身托起少年下颌,看淋漓的雨水,在他面上如泪水顺颊而下,忽地一声嗤笑,嗓音讥冷,“苏家结党逆君,你还算哪门子的臣?!即日起,在本宫面前,你当自称为‘奴’。”
16.第十六章
在被逼膝行向前,一步步跪入公主府后,身心力竭的少年,因流血过多,虚弱地晕倒在门后冷硬的石地上。他清瘦单薄的身体,如是一张薄透的白纸,轻飘飘地浸落入淌血的积水中,看着似将了无生气,就要这般溺死其中。
没有公主的命令,心中同情的侍从,再怎么暗觉不忍,也不敢伸手去扶。眼望着少年无知无觉地浸淌在血水里,白茶藏于袖中的手,收了又紧,紧了又收,终于听到公主漫不经心的一声吩咐,“将人扶送到房里去治,别叫他死在这里。”
刚一令下,白茶便如闻大赦,赶紧去扶。她忙将晕倒的少年,从地上血水中扶起后,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动作过急,看在旁人眼里,像早有搀扶之意,像对公主行事,早就暗有二心,扶搂少年的手,登着僵住。
满心惶惧的白茶,小心翼翼地看向公主,见公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公主殿下走近前来,抬手在她肩上轻拍了拍道:“人就交给你来照料了,别让他死了,本宫同他,还有的玩呢。”
让真正的女主白茶,来照顾男主苏珩伤势,十分有利于他二人培养感情,完全符合原书感情线发展。容烟如此安排,虽是按照书中人设逻辑,但这一段,其实是她自由发挥。因为书中男主苏珩,在这日天将明时,仅仅是来跪求而已,并没有一边自残身体,一边向昭阳公主自陈己罪。
原书在此,仅用寥寥数行精简写明,在向昭阳公主乞求饶恕家人性命时,男主苏珩假意屈服的表象下,对昭阳公主是如何恨之入骨。比之原书,不久前的呼啸风雨中,少年那一刀刀惨烈的自陈己罪,像蕴含着更为复杂激烈的感情,其内里之暗流汹涌、波澜诡谲,似非原书中,那简单直白的一个“恨”字,可草草写明。
“为什么苏珩,会做出书中没有的激烈之举?”容烟在心中问系统道。
系统微一沉默后,回答她道:“就如作家在写书时,当笔下人设完善到一定地步后,人物将会有自己的思想,作家并不能完全控制笔下人物的所作所为。这书世界,是由书而来,这世界里的人物,偶尔因此做出点原书没有的出格之事,是正常现象,不足为奇。”
容烟狐疑,“……不会出格得太厉害,而导致主线偏移、剧情大改吧?”
“绝对不会”,系统十分肯定地回答她后,见她似仍心有怀疑,又反问她道,“能偏移到何等地步呢?你觉得男主苏珩,会不爱救赎温暖他的柔善女主白茶,反爱上强取豪夺、欺他辱他、要*他全家的昭阳公主吗?!”
容烟想了想她接下来数年,要如何按照原书,拼命折腾折辱苏珩,当下肯定地回答系统道:“那绝不可能!”
系统一副“就是这样”的态度没声了,容烟心中也不乱想了。折腾折腾,苏珩今时所受的折腾欺辱,都是他未来登上帝位的垫脚石,而她今时对苏珩的种种欺辱,都将在来日,被苏珩一刀斩首报复回来,她和苏珩,谁也不欠谁的。
白日将逝、暮色四合时,伤重的苏珩,在大夫的妙手回春,和侍女的细心照料下,醒了过来。他人刚清醒,见室内似已是黄昏时候,即惊急起身、恐慌问道:“我的家人……”
因起身太急,他身上敷着药的伤口,随即有鲜血迸溢而出。白茶见状,忙扶住他道:“公子现下不能乱动!”
苏醒的少年,像完全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他紧盯着她,如溺水之人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动着惨白开裂的唇,再一次哑声急问:“我的家人……”
轻颤的嘶哑嗓音,浸满了深重的恐慌,和不忍断绝的一线希望。白茶听得心酸,她看着身前形容凄惨的少年,回想他琼林宴时,是如何意气风发,心中深感痛惜,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手臂,边温声回答他道:“公子的家人……”
话未说完,就听门边一声轻笑接道:“都死了。”
白茶听出这是公主的声音,连忙放下搀扶的手,暗暗胆颤地垂首退避到一旁,并向公主行礼。
“都死了”三个字,如惊雷在苏珩心底轰隆震响。他惊望着那个斜倚门边、被暮光拂拢的女子身影,因锥心刺骨的极度震痛,而人如石雕,一时无法言语动作时,又见那身影,摇摇地掠破如金暮光,款款走近。她手拈着一柄牡丹画扇,笑盈盈地问他道:“若是都死了,你会如何呢?会……恨得想*了本宫吗?”
苏珩颤唇未答时,女子掩扇而笑,“这世间,恨本宫、想*本宫之人,不知凡几,可谁也没有那个本事,到头来,只能将他们自己,送到黄泉路上。你苏珩,若真能做到前人不可为之事,本宫倒真要高看你一眼了。”
言笑间,女子话音凉凉转讽,手中的玉制扇柄,也冷硬地抵在他的下颌上,“但,就你这般的无用之人,除了暖床,一无是处,哪里值得本宫高看?!你的家人没死,因本宫对你这张脸,还有两分兴致。你得庆幸你的刀,划在身上而非脸上,不然此刻你们一家,就该在黄泉路上相会了。”
凉凉的玉扇柄,从他下颌处下滑,拨开他的衣襟,一路下探,“你身上这几刀,就当代你家人受过了,本宫已下令将他们流往岭南,往后,你在公主府中为奴一日,他们就在岭南活一日。哪日,你伺候得不好,惹恼了本宫,本宫不需要你这个暖床奴婢了,你的家人,也就没必要在岭南活下去了,明白了吗?”
心中所有狂风卷啸的沉重阴霾,皆被少年隐在垂寂的双眸之下。女子轻冶的笑问,如一柄冷艳的淬毒刀锋,紧贴着他的脖颈,苏珩垂睫低着眼道:“苏珩明白……”
话音刚落,胸前即迎来一阵剧痛,女子以倒执的团扇扇柄,抵在他裹缠绷带的伤口处,一边向内抵出血来,一边笑看着他问:“你是把本宫的话,当耳边风吗?”
与心中所受痛苦煎熬相较,体肤之痛,竟似轻如鸿毛。生来的清贵傲骨,在女子的威逼下,如山崩寸寸碎裂,被来回碾压,碾为齑粉。苏珩望着眼前笑意明媚的女子,艰难启齿,衔着满心耻恨,一字字道:“……奴,明白了。”
她满意颔首,松开手去,并命侍从将携来的几瓶药膏,放在几案盘上。“这是玉露膏,用之可体不留痕”,她吩咐室内的大夫侍女,平日里用这个给他擦伤后,又看向他道,“奴的身子,是主子的。本宫不许你留疤,你身上,就一点疤痕也不许有。把身子养好了,本宫要用呢。”
室内的大夫侍女,皆在公主之威下,连道“奴等定尽心尽力,绝不叫苏公子身体留疤”云云。大梁的昭阳公主,听到这些话,却像听笑话似的,轻笑出声,“公子?这里哪有什么公子?”
没有公子,有的,只是她的奴仆。将夜的暮光下,她回首看向她的新床奴,一指抵颌,微想了想,笑若花开道:“珩者玉也,往后,你就叫‘玉奴’。”
17.第十七章
公主府前,那惨烈的一刀又一刀,并不是在做戏,苏珩当时,是真存了将一己性命交待在公主府门前,以求平息昭阳公主心头之怒,以换得家人一线生机的决绝心念。
纵有良医诊治,纵有奇药抹涂,刀刀肉绽血淋的重伤,也不可能在几夕之间,就完全转好、光洁如初。时间倏忽过去十几日,秋日即将到来时,苏珩胸|膛处的道道刀伤,才刚刚凝结成疤,与昭阳公主所要求的“半点疤痕也不许有”,有云泥之距。
这道道狰狞交错的疤痕,简直成了少年现下的“护身符”。只是这“护身符”,也仅仅只能护身一时而已。当苏珩因刀伤结疤,日常下榻走动,伤口不会再突然开裂渗血后,昭阳公主的心腹侍女翠翘,忽然拿着套仆从衣裳,来到了他的面前。
“公主府不养闲人,公主府内的男子,要么就如林奇、闻卓等管事,是在榻下干活,为殿下的衣食住行细心打点,要么就如朝秦、暮楚等奴郎,是在榻上,尽心尽力地伺候公主。”
翠翘将衣裳往他身边一扔,如看废人一般,鄙夷地看着他这个伤患道:“你现在身上不干净,还不配在榻上伺候公主,就先到公主殿下身边,做些低等活计。”
苏珩默然弯身,将地上那套青色的男仆衣裳,拿攥在手中时,又听翠翘在他耳边催道:“手脚麻利些!你现在可不是什么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而是公主府最低等的奴仆。国有国法,府有府规,要是你伺候不好公主,不消殿下发话,就是我,也有权将你杖责二十大板!”
其实翠翘这话,只是她自己在发狠而已。纵在心中,真想将苏珩杖责一顿、撵出公主府去,翠翘也无权这般做,因为公主殿下早已发话下来,道苏珩只受她一人之命。
公主殿下对苏珩,很是特别,之前是,现在也是。这些时日,公主好像对躺尸养伤的苏珩不闻不问,但其实,一直都有在关注苏珩,每天都会将大夫召至跟前,询问苏珩伤势恢复如何。今日,公主殿下刚一得知苏珩可以下地行走了,就立刻命她过来,领苏珩过去伺候,真像将苏珩这少年……时时放在心上……
这样的特别,令翠翘深感嫉妒,也愈发看苏珩不顺眼。她忍着满心的酸溜溜,将身着青色仆衣的苏珩,领至公主所在的凝香水榭外,故意扬声禀道:“殿下,玉奴来了!”
谁人不知,大梁朝的新科状元,成了公主府的奴仆。这一声下来,不仅侍在水榭周围的普通仆从,皆忍不住悄悄瞥上一眼,就连正在榭中侍奉公主殿下的俊美男子们,也不禁分心抬眼,看一看这位昔日的清贵状元郎。
或贬嘲或同情的灼热目光中,苏珩缓走入榭内锦绣繁华、香氛馥郁,见昭阳公主正衣衫不整地斜倚在美人榻上。她的美人榻旁,或侍立或跪坐着十数名年轻男子,这些男子容貌姣好、气质不一,如众星拱月一般,或鼓瑟吹笙,或小心侍奉,尽展所能地逢迎着昭阳公主,努力博公主千金一笑。
离昭阳公主最近的,是一名正素手剖橙的白衣男子,与一名正为公主捶腿的碧衣少年。那少年满面天真烂漫,边跪在榻前为公主捏腿,边依依地望着公主,在见公主含笑朝他看来,像摸猫儿狗儿,轻摸了摸他的脸时,立极亲昵地将自己的脸颊靠在公主掌心处,眉眼弯弯,似是为能得到这份亲密,欢喜极了。
在轻摸了摸碧衣少年的脸庞后,昭阳公主又微侧首,就着白衣男子的手,吃了一口橙羹。苏珩正觉眼前之景靡靡,难以直视,又见那碧衣少年,星眸熠熠地仰望着昭阳公主道:“奴为殿下沐足穿袜吧。水风清凉,若殿下因足底受凉而感染风寒,可要叫奴心疼坏了。”
似因在他来前,与众男在水边嬉戏过,倚榻的昭阳公主未穿鞋袜,双足湿漉漉的。纵已被贬为奴身、处境极为不堪,林下君子之风,仍然深刻在苏珩骨中。他眸光微一不慎,瞥看见那一双莹润玉白,便匆匆移开,不再多看半瞬。
但昭阳公主,却似因最是懂得,如何可使他苏珩身心煎熬,而总是与他所想相违,迫他去做他心中不愿之事。
“不用你来”,在噙笑拒绝了碧衣少年的请求后,昭阳公主眸光悠悠地转看向他,唇角勾起一弧新月,“为本宫沐足的人,已经到了。”
白茶等侍女捧了金盆沐巾近前,苏珩想着正被流往岭南的家人,隐忍着低垂双眸,沉默地屈身至美人榻前。他预备忍耻为昭阳公主沐足,但昭阳公主,却不自将双足浸入水中,而是微微抬起,径压在他一侧肩上。
因着公主裙裳轻薄清凉,这一抬腿,不仅是纤纤秀足压在他的肩上,裹身的轻纱滑褪,更多的修长雪白,也骤然展露在他眼前。这一情景,使得肩上双足,如有千钧之重,苏珩忙将眼垂得更低之时,一边身子,也被这双玉白重重压下,一膝径跪在地上。
“怎么还不动手?”女子边笑问着,边以玉足足尖,轻挠了挠他的颈边。她的动作,如蝶翼轻触,轻轻柔柔,可随之道出的话语,却像浸着三九寒冰,“你的家人,应该已经走到云州一带了吧。云州是个好地方,他们就地葬在那里,也是个好归处。”
至亲性命的重压下,苏珩隐着万般心头恨耻,将肩上那对玉蝴蝶,捉放至面前的温水盆中。玉趾如雪,染着凤仙花汁的趾甲,浸于煎煮有百和香的沐足香汤中,如飘落雪中的红梅花瓣,随着香气氤氲的水波,悠悠荡漾。
屈膝垂首,众人的注视下,少年弯折着脊梁,沉默地为女子撩汤沐足。鸦雀无声,一阵只听得哗哗水声的静寂过去后,少年微抬起头,欲从旁执拿擦拭的毛巾,刚微一偏首,右侧脸颊处,就忽被淋上几滴水珠的温热。
是昭阳公主足尖微抬,撩动起一点水波,淋溅在他的脸颊上。她足撩着温热香汤,如女孩儿在游戏,笑问左右道:“知道这是谁吗?”
昭阳公主性情无常,有时虽是笑着,但可能实际心境不豫,转脸便会发作。榭内众男互看着无人敢先答时,榻下的碧衣少年最是胆大道:“暮楚知道,这是殿下的玉奴,也是,从前的状元郎!”
苏珩面无表情地听着少年的话,默然抬袖,欲拭净颊上水珠,却听昭阳公主一声轻笑,“本宫允你擦了吗?”
18.第十八章
名为暮楚的少年,暗暗察言观色,见公主殿下,人虽轻笑着,但话音间隐有寒冽之意,似对面前这不知谨守奴规的苏珩,甚是不满,心中愈发胆大,思量着要如何磋磨苏珩,既顺应公主殿下心意,也为他自己,暗出一口气。
暮楚与苏珩,往日无怨,纯是他自己,今日单方面地心气不平。
今日,公主召见。久不见公主的暮楚,为此特意沐浴熏香,修饰自身。他精心选束莲花冠,佩白玉饰,穿上一件用料极好、行来如涟涟水波荡漾不绝的碧色衣裳,就是为了能在凝香水榭内,艳压府中一众奴郎,博得公主垂怜。
本来,他成功了,凭借着年少鲜嫩的容颜和精心修饰的衣裳,他压过了其他男子,获得了跪坐在公主身边、为公主捏腿的亲密机会。可,他为此自得,和同亲近公主还没多久,苏珩这个昔日的状元郎,就来到凝香水榭中。
原先,他是不把苏珩放在眼里的。纵外头传说苏珩是如何风姿如玉、清贵秀雅、宛若天人,他也想着,一个已被摔到烂泥地里的凡夫俗子,定然昔日气质风度无存,污浊不堪、狼狈不已,难以与他相较。
但,当翠翘一声通禀,他随众人看向那走来的青衣仆从时,登时心中一凉。没有他所以为的狼狈不堪,卑怯萎靡,少年沉静地掠着水风走来,近秋的澄阳下,气质皎洁地几乎刺眼。苏珩身穿着最朴素的青布仆衣,通身无饰,却似清水出芙蓉,反衬得他们这些衣着光鲜、精心修饰之人,矫揉造作,尽似庸脂俗粉。
既在容姿上压过了他,又夺了他为公主沐足的机会,心中不甘的暮楚,感觉到公主对苏珩不满,便大着胆子,接下公主的话,似是和善地含笑提醒跪着的少年道:“雷霆雨露,俱是殿下之恩,怎可轻易拂去呢?”
公主似喜爱他这样的乖觉,柔软的指腹,在他面上轻轻一拂,笑音中的冷厉,也淡了不少,“玉奴愚笨,你们多教教他。”
暮楚同榭内众奴郎,一道应声遵命后,又笑着说:“玉奴从前是状元郎,再‘愚笨’也比奴等聪明,只是刚入府不久,对诸事不熟罢了”,再道,“奴从前听说状元郎才华横溢、诗书双绝,心中就甚是敬仰,今日有幸得以一见,不知状元郎,可否为奴写上几个字,供奴收藏?”
他话虽说得听似客气,但言辞间,其实是在肆意驱使苏珩。暮楚将话说下后,又有些担心自己过了,悄抬眸看公主神色,见公主不但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看着他的眸光,竟还有几分纵容,温和地笑问他道:“状元郎一字千金,笔下是写经世文章的,你要他,为你写些什么呢?”
暮楚从未见公主对他如此和颜悦色过,心中也甚是欢喜,跪离公主更近,依依地道:“奴听公主的。”
身前主奴说话间,苏珩面上的水珠,已在穿榭凉风的吹拂下,渐渐干了。他心中想到“唾面自干”四字,在昭阳公主的吩咐下,起身走至铺好笔墨的书案前,沉默地执笔舔墨,内心木然,像是人被抽去了可感知喜怒哀乐的全部灵魂,只是一具木胎泥塑般的躯壳,徒剩骨架,空空地立在书案前,等待着女子的进一步吩咐。
他已屈折至此,预备为家人,忍下所有打压折辱,但当听美人榻上的女子,明白道出要他在纸上写下何语时,欲下笔的手,仍是禁不住一颤,在雪白的宣纸上,落沾下污脏刺眼的墨痕。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女子轻柔的嗓音,浸着清润的笑意,如在夜半的衾枕之间,与情郎暧昧笑语,一字字自幽香红唇,轻轻吐出,“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竟是要他写下这等淫|词浪语!低着头的苏珩,紧攥着手中紫毫,只觉眼前那道破坏宣纸无瑕的污痕,似一根墨箭,深深刺入他心中时,又听昭阳公主笑问他道:“怎么,不愿写?”她悠悠地一叹,“‘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诗中之事,你早对本宫做过,怎么这会子,却惺惺作态地,装起林下君子来了?!”
无相寺山夜,他因酒药迷乱,误以为自己在画美人画,而轻除昭阳公主衣裙,抚触嗅闻的不堪记忆,因昭阳公主此句,骤然浮现在他心头。刺心的墨箭,如散化成千丝万缕,紧缠着他的心,令他心觉滞窒,只得任由漆黑墨色,在他心底氤氲乱搅,将所过之处,尽染上混乱的浊黑。
徒劳的微一闭眸后,苏珩沉默地缓缓下笔,一字字书下昭阳公主所说的香|艳之词。滞钝的字迹,一笔笔默然写下时,昭阳公主慵然蕴笑的声音,也在旁一句句地轻响,催着他落笔不停。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解带色已颤,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一首简短艳诗,比之千万言的治世文章,更难写就千倍万倍。一道道笔锋落在纸上时,亦似是刀锋用力划刻过他的心头,将他从前的满心抱负,将他所学的治世道理,尽数划剐地淋漓稀烂,血肉模糊。
终可将沉重的墨笔放下时,昭阳公主将他写就的艳诗,赐给了那碧衣少年。她笑看他一眼,赞了一声道:“好歹做过几日状元郎,写起艳诗来,字比他人,是要漂亮几分。”
这一声赞,比之纯粹的贬低打压,更能辱人。曾经的满腹经纶,欲用来写就治世谏折的一双手,如今只能用来为她沐足,为她写下不堪入目的淫|词浪语。
昭阳公主今日之举,不仅仅是蓄意折辱他身,更是在有意挫他傲骨、蚀他心气。她要他在她面前,彻底臣服,不仅是跪折下身体,更要连同所有的精神心气,俱被摧为乌有,发自内心地匍匐在她脚下,做她的仆,任她践踏。
而今日,亦如苏珩所想,仅仅只是开始而已。身为昭阳公主侍奴的日子,每一天,都会迎来各式各样的折辱。昭阳公主的手段,层出不穷,她将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各种才学,都变成她日常纵|欲享乐时的乐子,变得无用而又可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如今的苏珩无用至极,活着就只是一个供人取乐的笑话。
她容色有多艳光明媚,心就有多冰冷无情。她在心理上,冷酷无情地摧残着他,似要将十六年诗书人生下的苏珩,彻底摧毁殆尽,只留下一个任她践踏、自轻自贱,在她面前,卑如尘埃的玉奴。
数月的光阴里,昭阳公主对苏珩折辱不休时,苏珩表象隐忍,而内心,屈辱蚀心,恨火暗燃。有如涸鱼汲水一般,他几乎疯执地,在被折辱时,暗暗观察记下昭阳公主的一切,日夜剖析她的喜怒言行,近乎入魔。
他想要真正地了解昭阳公主,完完全全地悟透昭阳公主其人,从而能找到她身上有可能存在的突破口,为自己日后,能够撕开她现下坚不可摧的权势外衣,将复仇的利刃,精准地捅|进她的致命要害。
他绝不可能在此为奴一世,一世忍受昭阳公主的侮辱,放由家人在岭南之地受苦,眼看着朝纲败坏、世道黑暗,再无挽救之机。他心念清楚坚定,可一时之间,却无行进方向,就如人行黑暗之中,虽欲破开一条走出黑暗的道路,但却暂无明灯指引,不知究竟要从何处着手,如何去做。
心尚迷茫、未有方向,而身体,先在长久的折辱下,如昭阳公主所道,光洁如初。胸前曾有的刀伤,在玉露膏的药效下,半点也看不出痕迹时,已是深冬时节。一日雪落,昭阳公主将他传至暖阁,懒懒抬眼,径道一个字:“脱。”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出现的诗词,皆引用自《十香词》。
19.第十九章
时光匆匆,转眼便至年底,苏珩跪入公主府为奴,已近有四五月时长。这日,在从大夫口中得知,苏珩体肤已无半点瑕疵后,容烟想起了原书的剧情,令侍女白茶,将苏珩从他那间奴仆陋室里,传了过来。
梁朝的冬日,滴水成冰,寒风呼啸,平日里无事需入朝入宫时,容烟就待在公主府的暖阁里,同她的衔蝶奴,一起猫冬。一边望着暖阁外的纷飞白雪,一边同猫儿一起,伏在阁内薰笼处,守等几要昏昏欲睡时,容烟终听得门帘声响,并一声侍女通报,“殿下,玉奴来了。”
几丝凛冽寒风,与数片鹅毛大雪,随着门帘的开合,伴着入内的青色少年身影,拂入阁中。
容烟在些许寒意中抬眼看向苏珩,见冒雪而来的他,衣发眉眼间,皆沾有白雪。冰冷的雪花,为阁内的融融暖意一薰,立融化开来,晶莹剔透地缀点在少年漆黑的眉睫毛处,如是泪意,为这清冷如玉的少年,另添一种宛如琉璃易碎的堪怜气质——既令人不禁心生怜意,却又在心底,矛盾地似想令其碎得更多、更多。
望着这冰清玉洁的少年沉默走近,容烟又一次在心中不解,为何原书作者,既如此偏爱男主苏珩,似想将世间一切美好,都堆叠在他身上,却又要给他安排这样一段,长期被辱的不堪剧情。
她想不出所以然,只能为自己可以成功离开这个书世界,而依原书而为。边努力驱散自身的困意,容烟边淡漠地看着少年,懒懒地吐出一个字:“脱。”
在见那玉露膏真有奇效,可令他胸前狰狞伤疤,渐渐褪淡时,苏珩就有想过,是否要设法少涂此药,甚至在暗中撕裂伤口,以长期保留身上的伤疤,使得自己如翠翘所说的“不干净”,“不配”真到榻上去侍奉昭阳公主。
但,每日里,都会有大夫和侍女,来检查他的伤势,亲自为他涂药。那些人,都是昭阳公主的耳朵和眼睛,若是他暗动手脚,故意保留身上伤痕,定会被昭阳公主发觉。如昭阳公主因此发怒,祸及家人,现在的他,无力跨越千山万水前去营救,只会为自己的又一次鲁莽,而害了至亲。
虽对在榻上受辱之事,已有心理准备,但,真当一个“脱”字,如此直白轻蔑地向他砸来时,苏珩犹是感到心魂颤悸。沉重的屈辱,像一只巨手,紧紧地攥捏着他的心,几要将之捏爆开来。他僵站着不动,见昭阳公主慵懒起身,执一麈尾,轻挑着他的下颌道:“你若不愿自己动手,本宫就让外面那些人,来帮你宽衣。”
被侍卫扭臂钳制地无法动弹,被人强行将衣裳尽数剥去,如处置牲口一般、雪白光亮地扔送到昭阳公主的榻上。这样极其难堪屈辱的情景,在苏珩脑海中一闪而过后,他暗咬牙根,默然地将手,抬至衣襟前。
这似是一场有意摧毁自尊的刑罚,落地的衣裳,就似一重又一重被贴着骨肉、凌迟剐下的自尊。在昭阳公主注视的目光下,缓将外穿的絮棉青衣除去后,苏珩听昭阳公主命令一声“继续”,动作迟滞地,再将中衣亦除下后,两只手如被锁链紧紧缠住,难再继续往下半分。
最后的贴身长裤,就似他可艰难维系的最后一丝尊严。昭阳公主见他僵着不动,轻笑一声,手中玉柄麈尾一指远处书案,缓对他道:“你家人给你写了封信寄来。本想大发慈悲,允你看看,并回上一封的。你既如此不知情识趣,硬要带着你的家人,同赴黄泉,那也就没有拆信回信的必要了。今日之后,就可在阴曹地府相会,何必浪费纸墨呢。”
苏珩僵凝的手,紧紧攥起,只觉径能将十指骨节尽皆捏碎时,听得昭阳公主一声清叱,“躺下”,她手中的麈尾玉柄,冰凉地抵在他赤着的上身前,原先衔笑轻缓的嗓音,也浸泛起寒冽浮冰,“本宫的耐心,是有限的。”
炎夏雷雨夜的家门祸事,如暗黑的噩梦,吞噬着苏珩近乎可笑的坚持。如魂灵尽被抽空,已是一具只能任人摆布的骨架傀儡,少年遵公主之命,躺在了阁中的大红织金绒毯上,仍着长裤的修长柔韧,半身玉白,陈于红锦之上,如是荔枝半剥,正等着人将壳尽数剥除,露出内里鲜嫩清甜的雪白果肉来。
暖阁阁顶精心雕饰的缠枝莲花、石榴卷草等纹饰,沉寂地映照在少年宛若死水的双眸中。在此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就是一具死去的骨架傀儡,对外界没有半点感知。可,女子手中的麈尾,令他无法将魂灵抽离半瞬。麈尾冷硬的玉制手柄划过,冰凉的触感,激起他肌肤寒栗时,饰于麈尾两端的羽毛,又柔软地随着冷硬,拂在他的身上,令他难以抑制地感觉酥痒,细细麻麻的痒意,像一直能钻到他的心里。
似是冰火两重天中,她的手,始终没有触碰他身体半分,可麈尾所过之处,却令他饱受折磨。轻轻地一挑,苏珩简直要弹起身来。他刚一颤震,她空着的一只手,已柔柔地按在他的身前。她的动作是温暖轻柔地,她侧首看他的眸光,是含着笑意的。可现在的他,已经清楚,这样的温柔笑意下,隐着怎样的狠绝心肠与刀光剑影。
顺她者生,逆她者死。且她*人诛心,真要动手时,定会叫他至亲一个个地死在他的面前,在他饱尝绝望无力悔恨痛苦后,再了结他的性命。她是这样的女子,她是……这样的。
如脊骨皆碎,颤震欲起的动作,无声夭折。暖阁中,麈尾一挑扬起,他的最后一丝尊严,也荡然无存。
20.第二十章
暖阁之下,本就设有地龙,阁内又有薰笼、炭盆等物持续送热,这处锦绣铺陈的所在,在这凛冽冬日,温如暖春,半丝寒意也无。
几能使人微微出汗的暖意薰蒸中,苏珩却觉如置身极寒冰窟。阁顶雕饰的缠枝莲花、石榴卷草,在他眼前变得扭曲模糊,各式各样的线条,像一道道从天而降的漆黑锁链,紧紧缠住他身体的每一处,将他牢牢地绑缚在铺地的大红锦毯上,用力地几要深深勒进他的血肉里。
麈尾软羽的拂拭,令本该单一的触感,细密成百转千回,将本就煎熬至极的折磨,又放大了千倍万倍。苏珩强自隐忍着,不愿败于她的手下,连这最后一点可以自己做主的权利,都要在她面前丢得彻底。他忍耐着,几要将牙咬碎时,她终于似是玩弄够了,移开了麈尾,并懒懒地道:“原来这样孱弱,看得人连兴致都没有了。”
其实容烟是在强行睁眼说瞎话,这书世界的造物主偏爱苏珩,为使他公子无双、如玉无瑕,予他的所有,都是最好的。但,为遵循原书恶毒女配人设,容烟必得视若无睹,纵心觉可观也要无情讥讽,强行磋磨苏珩的自尊,残忍地打击他、贬低他,将他的尊严,用力地踩在她的脚下,无情践踏,一次,又一次。
她眸光蕴着明显的失望、且透着恶毒冷讽之意地,看着相比成年健壮男子,确实有些稍显单薄的少年身体,轻嗤嘲道:“再长两年看看吧,若是还不中看又不中用,无用的东西,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去了在本宫身边做个末等内宦,给本宫沐足一世,就当是对你的恩赐了。”
难堪的羞辱,令少年闭上了双眸,苍白的手,也攥得死死的。不知是当为她的羞辱鄙夷,庆幸暂逃一劫,还是当因此更觉耻恨,少年心绪涌乱如绞之时,肩头骤然承受的尖锐刺痛,使得他不得不睁开眼来,将正刺虐他的女子,望入眼帘。
弃了那饰羽麈尾于一旁,昭阳公主正手执画笔,落在他的肩头。她嫣然笑看着他,眼波明媚,“今春琼林宴时,本宫赐你玉楼春牡丹,你不愿受。当时本宫对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的……她说,现既生疏不受,便待来日……来日,方长……
来日,就是今朝此刻。曾经试图还她同心结时,她的那一句“本宫送出的东西,只有本宫不要,别人不能不收”,也在此刻,回响在他耳边。
大梁朝的昭阳公主,以带刺画笔,在他身上,细细画纹着那朵玉楼春牡丹。如正被烙下奴隶印记,苏珩只觉自己身心,都正承受奇耻大辱,他心头之血激愤难平,而正在刺画牡丹的容烟,心里,却着实有点发虚。
……她在现实世界的本职是演员,没有可绘古画的美术功底,不会将这在原书中,代表耻记的玉楼春牡丹,给画纹地一塌糊涂、难以直视吧……
一边心虚,一边硬着头皮按照原书给苏珩画纹牡丹,容烟起先落笔时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画个不明物出来。然,画着画着,下笔竟如有神助,她像是完全继承了原主昭阳公主的绘画技能,将笔下粉瓣金蕊的玉楼春牡丹,画刺得栩栩如生,就似如有一只蝴蝶凌空飞过,也会被这牡丹画纹骗到,翩翩地飞落在苏珩肩头。
自肩颈至前身的画刺牡丹,用的是极罕见的特殊颜料。不仅终生无法洗去,且当被画刺的体肤,温度产生变化时,它的颜色也会随之发生变化。似因画刺之痛,也似因这等耻辱难以忍受,在她画纹过程中,苏珩体中血液热烫,使得原本浅粉近无的颜色,如绯色的烟霞,在他身上盛放开来。赤色牡丹,绽放于少年冰清玉洁的身体上,奇异的妖娆之景,观来煞是好看。
她觉得煞是好看,但今日对苏珩来说,定是奇耻大辱。仿佛已感受到四五年后,自己的脖子会如何一凉,容烟在将今日份的剧情走完后,便将那封家书丢给苏珩,如弃敝履一般,令他这“不中看不中用”之人,赶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暖阁一行,如使苏珩承受了凌迟之刑。这刑罚不仅仅针对他的身体,更是对他的精神、他的自尊,进行了残酷的围剿。他忍受着巨大的耻辱,回到了那间狭小阴暗的陋室里,带着家人写予他的书信,与身上一世难除的牡丹画纹。
家人信中字字,皆是劝他隐忍坚持,父亲在信中,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云云,似是生怕他宁为玉碎,有弃世之念。他没有轻生的念头,只是觉得可笑,甚至在对镜望着自己身上的刺纹时,忍不住声音嘶哑地笑出声来。
可笑,可笑,他曾经的心乱,那两场与昭阳公主有关的迷离梦境,在镜中牡丹画纹的映照下,真是可笑至极!!
曾经,他竟错觉她是有几分可爱的,而现在,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仅为满足一己私欲、仅为发泄心头怒火,她就可使出何等蛇蝎手段,如何诬使他人遭受灭顶之灾。她心中并没有喜欢,有的只是折辱,她享受折辱他人的快|感,她要的不是“小苏大人”,而是一个卑微臣服的“玉奴”,一生一世,跪于她的脚下,受她践踏。
被纹的牡丹画纹,是将跟随他一生的奴隶烙印,玉露膏可消去他刀刀见血的伤疤,但这特殊刺纹,却一世都不可除,是他毕生不可摆脱的耻辱。
刺纹不仅仅是纹在他的身上,更像是刻进了他的心里。苏珩为这耻记,屈辱难当时,眼前忽又浮现起一道暗红的伤痕来。昭阳公主既有玉露膏这等奇药,平日又甚注重容颜之美,为何她自己,不自敷此药,祛了她蝴蝶骨处的伤疤呢?
隔几日,在府内奴郎朝秦,奉公主之命,来教授他侍奉之道时,苏珩不解地向他问了这个问题。
朝秦是那日水榭中为公主剖橙的白衣男子,是一众奴郎中性子最沉稳的,温静尔雅,有文人之风,在与他说话时,眸中既无嘲讽也无同情,平和如水,就像在对待一位寻常之人,既不将他视作从前的状元郎,也不将他看作卑贱的玉奴。
“从前一次,我侍奉公主时,曾问过殿下。殿下说,这道伤疤是一个傻瓜留下的,傻瓜临死前说要找她,她就留个印记给他找,等他找来,叫他在她手上,再死一次。”
朝秦边淡笑着回答他,边将携来的一本书,推送至他面前道:“这种事旁人不好教,依你的悟性,也不必向人求学,看看书就懂得了。”
苏珩揭开那书面看了一眼,登时瞠目结舌。
21.第二十一章
他匆匆垂手,书籍封面落下,但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却已映入眼中,一时无法从脑海中消除。
苏珩端起手边的茶杯,借饮水平定心慌,他暗压着砰砰的心跳,垂眼不语时,听朝秦又出声问道:“你从前,可有看过这些?”
身前对坐着的青衣少年,在微一静默后,轻摇了摇头,神色寡淡,而玉白的耳畔,悄然浮起一丝难以自禁的飘红。朝秦望着对面的少年,忽然有些能够理解,公主殿下为何对苏珩如此执着。皮相易得,可少年的清绝神骨,浊世无双,举世难寻。
心中难以自抑地,泛起些淡淡的苦涩,朝秦沉默片刻,将之压下后,复又温和地笑对苏珩道:“世上一般流传的那些,都是从男子角度来画讲的,所注重的也是男子的欢愉。这一本,与市面上那些不同,其中所画讲的,都是男子当如何伺候女子,如何尽心尽力地,使女子得到更多的欢愉。你天性聪颖,看一看就明白了,至于什么时候真正身体力行,要看公主殿下的意思。”
苏珩指抚着手中茶杯,默然不语,听身前笑音温和的男子,言罢顿了顿后,缓声低道:“暮楚他……”
苏珩抬首向朝秦看去,见他面上浮起些淡淡的歉意。朝秦歉然地看着他,代暮楚向他致歉道:“暮楚他,虽与你年岁相仿,但心性像个孩子,做事随心而为。之前几次,他并不是有意要与你作对,只是他太在意公主殿下的宠爱,心中对你有些嫉妒。我已训过他多次了,他已向我保证,往后不会再生事,请你宽恕他之前年少妄为。”
苏珩在昭阳公主府中,待了有四五个月,对府中诸事,已了解甚多。他知道朝秦、暮楚是亲兄弟,名字皆似“玉奴”一般,是昭阳公主为他二人另取的,也知道在府中一众奴郎里,朝秦与暮楚,算得上相对得宠,遂对现下朝秦如此正式客气地向他道歉,感到不解。
一心隐忍的苏珩,无意在府中树敌,只道之前的事都是小事,请朝秦不必放在心上,又说他自己在公主府中,只是最末等的奴仆,身份低卑,就如此刻院中纷飞的雀鸟,直言朝秦不必对他如此客气。
但朝秦,却淡笑着对他道:“今似枝头雀鸟,明为桐上凤凰,殿下待你甚是特别,来日,你定受殿下宠爱,我与弟弟,到那时候或还要倚仗你呢。”
苏珩想着几日前的暖阁中,昭阳公主对他的无情侮辱,心下苦笑不已。“没长大的嫩雏儿”、“孱弱瘦小”、“不中看不中用”,那些肆意嘲讽的话,这几日在他耳边回响不停。
阅男无数的昭阳公主,看不上他那处,对他已几无兴致,虽然口上说要他再养两年看看,但依她性情,依她搜集裙下之臣的能力,估计没多久,就会将他苏珩彻底抛在脑后。到时候,他就算为奴死在公主府里,也不会引起昭阳公主半分关注。
若这放在从前,若他还是御史苏家的公子,他对此求之不得。但现下,这样的兴致将失,是极危险的。如果他这公主府奴仆,对昭阳公主半点价值也没有了,那么他身在岭南的家人,对昭阳公主来说,也同样半点价值都无。
从前他触怒昭阳公主,尚可凭借公主对他的兴致,入府为奴以换得家人一线生机。但现在,若是昭阳公主对他兴致全无,不消触怒公主,哪怕他在日常侍奉中,不小心跌了茶盏,引得昭阳公主微一蹙眉而已,公主都有可能为此径动雷霆之怒,直接将他苏珩这个无用碍眼之人,同他身在岭南的家人一起*了。
深重的忧思,于心中无声暗沉之时,不远处,传来了几声爽朗的男子说笑。苏珩抬眸看去,见是一名锦袍博带的英俊男子,正往暖阁方向走。那人一边大步流星,一边笑对公主府侍从道:“不必引路。从前冬日,我常在阁中侍奉公主,怎会不认路呢。”言笑间,甚是自得。
听这男子话中意思,似也是昭阳公主的奴郎,但苏珩,从未在府中见过此人。
他正不解,朝秦已在旁告诉他道:“他叫牧云,之前与我们身份相同,公主对他,也曾有两分宠爱。牧云此人,不但伺候殿下伺候得好,做起正事来,也颇有手段。公主殿下知人善任,后来对牧云没有风月兴致了,就将他外派做事,牧云现下,是公主在外的耳目之一,为公主殿下侦听各地动向。”
苏珩若有所思而不外露,只继续与朝秦闲谈,以探听更多公主府人事。如此将要入夜、天色微黑时,昭阳公主身边的侍女白茶,提灯走了过来。
按照身份来说,白茶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而他只是府中最低卑的奴仆,该是他向白茶行礼才是。但白茶待他,态度隐透着恭谨,明明是传话,却走过来,向他微一颔首着说,公主殿下传他至暖阁。
苏珩以为是像之前那样,过去被昭阳公主折辱,做些最低等的伺候活计,但身前的白茶,在微一顿后,又眸光复杂地望着他,缓缓地道:“殿下命你,沐浴后过去。浴中所用的百和香粉,与浴后所穿的寝衣,我都已奉命带过来了。”
苏珩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一旁的朝秦即已了然。朝秦以为公主殿下,至少也要过上三四日再召苏珩侍奉,没想到会这样快,登时也有些心慌。毕竟,公主殿下命他教授苏珩侍奉之道,若苏珩今夜,侍奉得不好,这罪责,他是要一并担的。
这时候,也来不及细细教导了,朝秦只能将那本书拿起,一边快速地翻,一边几将书中风月画面,直往苏珩脸上怼,“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殿下相对喜欢的……”
朝秦急切的教导声中,苏珩脑中嗡嗡直响。明明几日前还对他嫌弃至极,怎么这时,忽又要他侍奉?他心中惊茫,而朝秦,又像想起什么,急对他道:“对了,有件事你千万不能做!”
渐沉的暗色中,朝秦神情无比严肃,“千万不要去吻殿下的唇。公主殿下,不允许任何奴郎吻她那里,切记,切记。”
22.第二十二章
如是一道精心烹制的佳肴,正被送往主人桌上,等待着主人大快朵颐。在不得不用百和香粉进行沐浴,不得不穿上那件薄近透明的丝制寝衣,走在前往公主府暖阁的路上时,苏珩心中一直盘桓着此念。
与此念同在的,除了刻骨的屈辱,还有不解的迷茫。明明几日前,甚是厌弃他这“孱弱嫩雏儿”,怎么今夜,又起了兴致……他知道昭阳公主性情反复,但短短几天,就这般反复,是否……有些过于反常了……
来到暖阁中,见阁内已有三四名男子,正陪侍昭阳公主饮酒作乐,苏珩不禁想到了更荒唐的事。那种荒唐可能,令他略想一想,即几欲犯呕。他忍耐着不作声,而心直往下沉时,昭阳公主,一边就着奴郎的手,饮了半口蜜酿,一边散漫地瞥他一眼,指着通往内室的垂帘道:“去榻上躺着。”
她看他的眸光,一如几日之前,极为轻蔑,“伺候人的事,你没能耐做,那就为本宫暖暖床吧。”
一句“没能耐”,令正为昭阳公主斟酒捏肩的几名俊美男子,都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苏珩听昭阳公主,是为这件事命他沐浴前来,来时路上的种种惊茫耻辱,登时像浸水的棉花,滞堵在他的心头。
在躺在内室榻上,无声地听着外间,昭阳公主与她的奴郎,寻欢作乐的声音时,苏珩一时都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他甚至都辨不太清自己,这时候究竟在想什么,是想着被昭阳公主评为“没能耐”、不得不为她暖床之事,极为屈辱,还是想着他在昭阳公主这里,还并非半点价值都无,处境比他之前所想的,要略好一分。
苏珩感觉自己的思想,似都被这几个月来昭阳公主层出不穷的折辱贬低,给隐隐扭曲了。从前清直明白的所思所想,皆被扭成了一团团乱麻,缠扯不清,每每他欲细细辨明,却总因心绪太过复杂,而越理越乱,唯有不甘受辱的恨意,是极清楚明白。
恨意深重,将所有如乱麻纠缠的复杂心绪,皆压制在心底。耻恨几占据他全部心胸,它们流浸入他的骨血里,每一天每一刻,都与他身上不可抹去的牡丹耻记,一同在提醒着他,要挣脱樊笼,必得在茫茫黑暗中寻一方向,坚定地走下去,直至雪耻的那一天。
那一天,眼下看来,仍遥遥无期。为昭阳公主暖床之事,非他所以为的偶然,而是自此之后,夜夜如此,一直持续到来年春天。
每夜,苏珩都需焚香沐浴更衣,身在内室榻上,为公主暖榻,听她在外寻欢作乐的声音。当时至深夜,昭阳公主想与她择中的奴郎,共歇温柔乡时,他就得像被用完的垃圾一样,被昭阳公主从榻上撵下。他必得顺服地屈身而退,看着昭阳公主与她中意的奴郎,形状亲密地走入重帘深处,听她肆意的笑声,如银铃在帘内轻响,荡漾不绝。
这一夜,亦是如此时,外间众奴郎陪侍公主的说笑声,忽然淡了下来,有男子在这深夜时候,来到公主府中,拜见昭阳公主。
日常出入公主府的男子,除了与昭阳公主有一夜之欢的裙下之臣,就是公主党一派的朝臣。昭阳公主常在公主府中,与忠于她的朝臣议事,每当之时,伺候在旁的他,都会暗暗细听他们的对话,将有用之事,一一记在心中。
内室榻上,苏珩凝神暗听,听来人,原是昭阳公主的表兄、礼部尚书霍章。霍章此人,既是公主党的核心人物之一,又是昭阳公主的裙下之臣,在这深夜时候来此,是为朝事,还是为帷帐内事,犹不好说。
苏珩边想着,边听外室的众奴郎,步声杂踏地,退出了暖阁。昭阳公主将侍在她身边的一众奴郎,皆屏退出去后,噙着笑意,问她的表兄道:“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需与本宫单独来讲?”悠悠笑语,浮着一种男女间彼此心知肚明的暧昧之意,听来甚是亲昵。
帐内榻上,苏珩为这种亲昵暧昧,不自觉不自知地微皱眉头,外间凭几倚坐的昭阳公主,则是眉眼盈盈,隐似含情。她将她与霍章之间的气氛,调得越发旖|旎,令霍章越发大胆意动,直恨不得跪在她的美人榻前,向她诉说他多年来的满心爱意,小心捧亲她美丽的玉足。
容烟对霍章今夜的来意,确实心知肚明。她有意态度暧昧,如看耍猴儿一般,看霍章今夜特意修整形容而来,像一只正开屏的公孔雀,努力向她展示成年男子的魅力,以求能自荐枕席成功。
从健壮的身体和俊朗的容貌来说,霍章确实算得上是美男子一名,且有着成年男子的成熟魅力。但,昭阳公主萧容烟,虽爱同美男子玩乐,却不是,是个美男子就行。
昭阳公主在选挑美男子时,自有一套挑选准则,内室榻上的苏珩,是她这套准则里,最为拔尖的,而眼前霍章,虽然也面庞英俊、身材挺拔,但他的容貌类型,并不在昭阳公主的选挑标准之内。故而多年来,无论霍章如何努力捯饬自己,努力向昭阳公主展示魅力,都始终得不到与昭阳公主一夜之欢的机会。
而今夜,在她的有意调|情下,霍章正以为,他离这机会仅有一步之遥。本来今夜来时,霍章以为自己十有八|九还会碰壁,没想到公主表妹今夜,终于看到了他的好,愿给他这表哥,一个机会。
如正走上人生巅峰,心潮澎湃的霍章,在见昭阳公主向他柔柔伸出手臂,示意他将她抱往内室榻上时,欢喜地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才好了。他如抱琉璃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公主表妹打横抱起,向内室锦榻走去,如走在云端之上,一路飘飘然。
因为内心激动,双目一直注视着怀中美丽的女子,霍章直至将公主表妹,小心抱放在内室榻上,才发现榻上,原来还有一人。他僵在当场,看倚榻的昭阳公主,一手搂住那榻内被中之人,一手拍了拍她身边空位,笑看着他道:“一起。”
霍章脸色,登时涨如猪肝一般,难看无比。
23.第二十三章
榻上躺着的男子,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大半身子掩在一床捻金滑丝的海棠春被下,肩臂微露,身上所穿轻透衣裳,薄近乎无,只用一根青色发带束着的乌亮长发,如瀑般蜿蜒在芙蓉褥上、十香枕旁、昭阳公主的臂弯之中。
霍章本是满心欢喜,欢喜地心内都在放烟花了,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见到这样一幕,漫天烟花立时全部哑火,“砰砰砰砰”地乱炸在他的心头,令他憋愤地几要吐出一口老血来。
虽对昭阳公主的香闺绣榻肖想已久,但霍章,出于内心自尊自傲,对昭阳公主的提议,完全无法接受。他是礼部尚书、是当朝丞相的儿子、是昭阳公主的表哥,榻上那个低贱的奴仆,算是什么东西,能与他相提并论?!
满心怒愤,如烈焰灼燃。霍章的怒火,不冲着昭阳公主,而径冲着榻上那个贱奴去。毕竟,公主表妹的行事风格,他这几年早习惯了。公主有此提议,算不得有多荒唐,荒唐的是,怎么苏珩这个家伙,还深得公主欢心,时间都快过去一年了,怎么身为贱奴的苏珩,还能躺在昭阳公主的香榻上呢?!
去年夏天,昭阳公主清理朝堂,逼得苏珩跪入她府中为奴时,霍章心里,十分欢欣。一来,他早就看苏珩不顺眼了,能看苏珩从云端跌到泥里,他心里自然痛快。二来,苏珩成了卑微的贱奴,而不是从前名满天下的翩翩状元郎,公主表妹玩苏珩玩上几日,定就腻了。一个贱奴,有什么值得长久惦念的呢,同贱奴玩得久了,平白跌了自己身份!
霍章是这样以为的,却没想到苏珩竟这般有手段,成了贱奴,还能令公主对他兴致不减,至今未退。他心中恼恨苏珩鸠占鹊巢,毁了他与公主的良宵,难忍嫉怒地叱喝道:“一个贱奴,怎敢躺在殿下榻上?!若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就该速速滚下,莫污了殿下香榻!”
按照霍章内心怒火,真想将苏珩一脚踹下榻去,只因此处是公主府,因为公主殿下在场,才对苏珩,仅是叱喝而已。
他感觉自己用词,已极克制了,可公主表妹,似被苏珩迷了心窍,连这样的话也听不得,闻言立将苏珩搂得更紧,像生怕她的小心肝,听到不好听的话会污了耳朵,将苏珩抱靠在她怀中护道:“本宫近来,夜夜都需玉奴暖榻。没有他陪着,本宫夜里都辗转难眠。”
霍章何时见过公主表妹,对一男子这般依恋,登时气得怒发冲冠。他怕自己再待下去,真会因心中嫉恨做出些什么,从而惹怒了昭阳公主,只能忍恨请退。
霍章临走前瞪视苏珩的那一眼,冷如淬毒寒刀,而苏珩,因被昭阳公主,紧紧搂护在她身前,并没有看着。他听霍章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心里暗松了半口气。毕竟昭阳公主不似寻常女子,像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心中甚是畏惧,昭阳公主先前所说的“一起”,是真要一起。
只松半口,另半口气,仍颤颤地悬在心间。被迫贴靠着馨香柔软,几要喘不过气时,昭阳公主终于略松了手。她以手背轻抚着他的脸颊,笑盈盈地看着他道:“你,本宫还愿养两年观察观察,霍章,本宫真是一点兴致都没有。”
她似是在护他、赞他,但他如今沦落至此,却也是拜她一手所赐。苏珩微动了动唇,没有说话,看昭阳公主笑说着低下眼来,如要观察宠物长势,盯着他看道:“有两个月没正眼瞧你了,让本宫看看,你可长开些了。”
她这一看,看了极久极久,且彼此距离近的,能将对方的心跳,清楚地听在耳中,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轻轻扑在对方的面颊上,温热的,微湿的。当昭阳公主目光停留在他唇上,且距离越来越近,几要与他面贴面时,绯绡拢帐、灯影摇红所萦就的旖|旎气氛,令苏珩不禁有一两分疑心,昭阳公主是不是想俯触下来。
但,朝秦说过,昭阳公主不允许任何奴郎亲触她唇。他在昭阳公主心里,连奴郎也不如,公主她怎会主动低身俯就呢……
苏珩理智是清醒的,可因昭阳公主的动作,着实太过亲密,将那距离逼贴得仅剩一线,实在太易惹人联想,使得他的心,不由高高地悬了起来。苏珩为强抑心乱,而逼使心跳滞停的一瞬间,昭阳公主也忽然停下了,她在离他唇仅有半线之时,轻轻一笑,指尖点了下他的鼻尖,道说“再养养”后,便撤开身去。
女子温热的吐息,犹萦绕在他唇边时,她冷讽轻蔑的话语,已冷冰冰地砸在他的耳旁,“好了,下去吧,本宫要歇息了。现在你这无用之人,还没有侍奉本宫的资格。”
先将你的心,高高地挑起,而后又用重锤用力地锤下,锤个粉碎。自此夜起,苏珩发现昭阳公主,不再是像之前那般,单纯粗暴地折辱他。公主像是找到了新玩法,并沉迷其中,先予他一点温柔的甜头,然后予他一记冰冷的重锤,再予他温甜,再予他折辱,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他十七岁这一年,从春至秋的光阴里,昭阳公主,将这游戏玩了无数遍。随便找个端茶太慢的由头,令他在雨中长跪不起,而后在他因此感染风寒、发热难受时,又用浸水的凉帕子,柔柔地擦拭他的面庞;命令他这男子,为她亲手绣做手帕,在他因此将手扎得血珠直冒时,她又亲自挑起膏药,柔柔地为他涂抹,好似为此心疼坏了……
苏珩自不会以为昭阳公主是有所转性,他清楚地明白,这只是昭阳公主玩兴不歇的表现。不仅不歇,她玩他的兴致,好像越发深了。尽管这对他的身心来说,是进一步的折辱,但这对他的处境来说,其实是有利的。
原先昭阳公主一味的折辱,令苏珩心中虽有模糊方向,但难以朝前行进,而今公主迷上了这样诡异的游戏,倒为他实施计划,提供了便利。他不再如置身黑暗之中半点光亮不见,他心中已有了导向的明灯,只是他还欠缺一个开始的时机。
若这时机,由他自己刻意创造,或会惹得昭阳公主疑心,最好这开始的时机,纯粹由外力造成。思量再三后,苏珩将这时机的导火索,试放在了霍章身上。
每次霍章来见昭阳公主时,他都会设法陪侍在昭阳公主左右,并在昭阳公主当着霍章的面,予他甜头时,也不再如从前总是紧绷脸庞、面无表情,而是会在霍章看得到的角度,微微露出一点似是恃宠而骄的得意,像是在为公主的偏爱,心中欢喜。
在昭阳公主的糖锤游戏,和他一再有意的刺激下,霍章对他*心愈烈,终于难再压制。
作者有话要说: 霍章:一个两个都在演我是吧!
24.第二十四章
虽然年纪长了一岁,但因敌不过爱玩的天性,以及昭阳公主及其党羽的有意引导,十一岁的天子萧启,在这一年,于学习理政上,依然没什么长进,单是对狩猎一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不仅在春秋时节,兴致勃勃地春猎、秋狩,到了寒天腊月、大雪纷飞之时,天子仍是兴致不减,浩浩荡荡地领着众臣冬巡,一壁往永宁行宫去,一壁沿途行围打猎,玩得不亦乐乎。
永宁行宫,是大梁朝最煊赫的皇家离宫,占地极广,其中除有华丽威严的宫殿群外,四周湖泊山野绵延不绝,是供天子围猎的好去处。
天子萧启,自来到可随时打猎的永宁行宫后,便如鱼儿入水、飞鸟入林,快活极了,恨不得天天领着朝臣侍卫,纵横于山野之间,将行宫周围的山野刨地三尺,将所有未冬眠的兽类,一网打尽。
他是一点都不疲倦,也不畏惧凛冬严寒,但陪行的朝臣,私下渐大半引以为苦。
也仅是为自己引以为苦罢了,忧心天子醉心玩乐而不理政的朝臣,忧心天子如此荒怠会江山不稳的朝臣,在大梁朝的朝堂中,已被昭阳公主,清理地几乎不存在了。纵仍有朝臣,一片丹心,私下忧虑,但也无人敢在面上展露半分,敢对天子谏言半句。
毕竟,御史苏淮就是前车之鉴。如苏御史那般赤胆忠心、深受天子信任礼遇之人,都仅因昭阳公主的几句话、一滴泪,就差点被斩首灭门,谁还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赌天子对昭阳公主的信任,会在他们的一面之词下,能有一丝动摇?!
毕竟,苏御史的独子,大梁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如今正在昭阳公主身边为奴。常常他们在陪随天子狩猎时,可见昔日风姿如玉的清贵公子,如今正一身奴衣,为昭阳公主牵马执缰。眼看曾经的同僚,本该前途无量的少年,沦落到现下卑躬屈膝、贱若尘泥的地步,众臣心有戚戚,谁还敢再与昭阳公主对抗?!
因为年幼的天子,对昭阳公主的绝对信任,如今无人能撼动昭阳公主权势地位半分。而,不得不忍耐地,眼睁睁地看着局面如此坏下去,看昭阳公主及其党人,如蚁溃长堤,将大梁朝的朝堂侵蚀彻底,将所有的权势,从天子手中,一点点骗夺,纵有一日,长大的天子,对自己的亲姐姐不再信任、欲*之而后快,那一天,恐怕也为时已晚了。
竟似是无解的死局了,只能看着天子荒怠朝政下去,看着昭阳公主手中权势愈发炽烈,余人要么与昭阳公主党同流合污、从中谋利,要么就故意闭目塞听,只陪着天子玩乐,对余事一概不管,一味自保。
大梁朝的朝堂,就如一艘正撞向暗礁的巨船,一匹落满了火星的绸锦。表面的华丽之下,越发腐烂,高楼下的地基,正被无数虫蚁蠹蚀,未来有坍塌之险。
凛寒的冬日里,苏珩将一切看在眼中,包括他这曾满心报效君主的天子门生,在以昭阳公主马奴的身份,再次见到天子时,天子神色上的淡漠,天子眸光之中,仅对玩乐之事的热衷,和对昭阳公主的关怀。
不过才一年多而已,天子就像已将苏家的惨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天子依然完全信任依赖昭阳公主,也没有丝毫上进之心。
曾经父亲的忠心耿耿,为涤清朝堂,向公主党卑躬屈膝,日日夜夜苦心孤诣的隐忍谋划,就像是一个纯粹的笑话。天子轻贱臣子的忠心,他只在意,自己玩得痛不痛快,只在意他的皇姐,过得快不快活。甚至,昭阳公主的快活,似是能压过他自己的痛快的。
当昭阳公主道今日雪大、出行或有危险,建议连日围猎的天子,休息一日时,天子纵玩心难耐,但还是因公主微一冷脸,乖乖地听从了皇姐的话。天子今日,没有再领着人往山里跑,而是就地立靶,一边习练箭术,一边过过手瘾。
在偶将一箭,射入箭靶鹄心,取得多日未有的成绩后,天子因心中高兴,而一时忘形地,笑对身旁的皇姐道:“还记得朕小时候,第一次射箭时,就正中鹄心!虽然那是因为有薛钰,手把手教朕的缘故。”
“薛钰”这两个字,平日里无人敢在昭阳公主面前提及的。苏珩想到自己曾经一时冲动,提及薛钰而惹怒昭阳公主,为家门招来灾祸的旧事,微抬眸光,悄看向这对姐弟。
他见天子在惊觉失言后,神色忐忑,小心翼翼地看着昭阳公主,而昭阳公主似并不在意,抬起一指,轻戳了下天子的眉心,淡淡笑嗔着道:“是很值得夸耀的事吗?还好意思拿来讲。”
天子见皇姐并没不悦,微吐了吐舌,笑嘻嘻地不说话了,只在心中暗想,那段旧事,其实有意思得很。
薛钰曾手把手教他射箭,也曾将皇姐围在身前,教皇姐搭弓放箭。薛钰不知道皇姐,其实私下里,一直有暗习箭术,还当要他教导箭术的皇姐,真是第一次学射。
当时的薛钰,既要用心地将皇姐围在身前教,又要因男女之防,得时时警醒自己,不能与皇姐真有体肤接触。他人在旁边看着,见那个人称玉面郎君的薛钰,看着似同平常沉静,其实耳根,早悄悄红了。
旧日之事,就似离弦之箭,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天子心宽到一定境界,继续乐呵呵地在皇姐的陪伴下,搭箭连射时,一声“微臣参见陛下、参见公主殿下”,伴着男子上前行礼的矫健身影,高声响起。
天子因皇姐爱他护他的缘故,对他母家之人,俱有一定好感,见来人是表兄霍章,抬手就让他起来了。
霍章将猎得的虎皮献给天子后,又从随从手里,小心捧过一张上好的墨狐皮,讨好地献给昭阳公主道:“这是微臣亲手猎的。冬日严冷,而公主殿下双手娇嫩受不得寒气,若用这张墨狐皮,做成手笼随身带着,想来是极暖的。”
容烟指拈起那张墨狐皮,散漫地看了两眼,淡淡地道:“东西不错。”
霍章刚一心喜,就见昭阳公主,将这张她觉得不错的墨狐皮,丢给了苏珩。
“不过本宫不喜欢这个颜色,就赏给你了。这大冷天的,你为本宫牵马执缰,手都冻青肿了,也算是辛苦了”,似是关怀的话语后,昭阳公主又似笑非笑地对苏珩道,“也不是白赏你,你受了赏,得替本宫猎只白狐回来,去吧。”
从前看昭阳公主如此宠爱苏珩,霍章心里,早嫉恨地冒毒汁了。而今时此刻,他人还算淡定,只因苏珩,在他心中,已然是个死人。
今日,就要叫苏珩,死在他手里!!
本来,霍章还盘算着要设个人不知鬼不觉的陷阱,令苏珩死在所谓的“意外”下,既能干净利落地除了苏珩这个贱奴,他自己,又不会受到公主殿下的半点怀疑。
而现在,当听到昭阳公主命令苏珩去射猎白狐,霍章只觉是天助他也。在大雪天,于山间只身射猎一事,遭到意外的可能性,多了去了。他只需派人尾随苏珩,将他凌|虐至死,而后造成苏珩被野兽撕*的假像就成了。
甚至,都不需要给苏珩留个囫囵身体,一个没几分武力的孱弱文人,因搏不过一头凶猛野兽,而被撕扯去胳膊腿儿什么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仿佛已经见到苏珩惨死的情状,霍章心中快意,隐着满心快活恭声退下,步伐溜溜地准备*人去了。
清正殿前,容烟命令内监给苏珩牵来白马、拿来弓箭后,吩咐苏珩道:“去吧,别叫本宫失望。”
苏珩低声应下。他背着弓箭、牵着马缰转身离开,才在雪中走了几步,就听昭阳公主,又在后方笑问他道:“就你一个人去打猎,这山野旷阔的,你不会趁机跑了吧?”
苏珩转过身来,低垂着静寂的眉眼,回答昭阳公主道:“奴的家人,俱身在岭南,奴怎敢……只身独逃……”
清低的回话,如冬日里的冰凌,听着似是恭卑,而又悄然,隐着几丝不甘为奴的悲辱,和对罪魁祸首昭阳公主的愤恨。这样的回话,听起来,似是极符合当下苏珩心境的,但了解原书的容烟知道,这样的语气用词,其实都是现在的苏珩,有意设计好的。
现在的苏珩,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不是那个清澈明净、宛如琉璃的状元郎,也不是那个初初跪入公主府、满心耻恨不知伪装的玉奴。现在的苏珩,在世事的打击和长期的折辱之下,已愿为能一雪心中耻恨、为能还世道以清明,而不择手段。
任何手段都可以,只要能达到最后的目的。为此,他可以忍受有如抽筋剥皮的疼痛,只要能使他的所谓转变,看来自然,使昭阳公主不起疑心。为此,他可以去表演,在鬼门关真正走了一遭后,心态由此转变,一点点扭曲地爱上了,从前虐他却也救了他的昭阳公主,爱到不可自拔,有如入魔。
虽然这一年多来,她只是依原书而为,但眼前的苏珩,确实是她一手打造的。风雪中,容烟一步步地走向苏珩,抬手拂落他眉眼间沾落的白雪,淡淡笑着道:“好没良心,就只会说为了家人,也不想想,这些时日,本宫有多疼你。”
一旁的天子,看着皇姐为苏珩掸落白雪,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薛钰。在与皇姐定下婚事后,未来的驸马薛钰,不必如从前时时守礼,在一次与皇姐于雪中漫步时,抬起手来,轻轻地为皇姐拂落沾睫的白雪。
皇姐在薛钰面前,素来是明艳大方的,但那一刻,皇姐微垂着眼沉默,就似现下的苏珩。如能听到每片雪花拂落的安静中,皇姐没有苛责苏珩的沉默,只是轻轻地道:“去吧,若猎不到白狐,本宫要罚的。”
漫天的飞雪下,牵马而去的身影,渐渐远了。容烟知道,苏珩此一去,是要遭大罪了,但,这也是他自己选的。他会将现下所受的苦痛,俱在来日报复回来,对霍章,也,对她。
凛冽寒风吹过,如是冰冷的刀锋,自颈部犀利地划过。容烟为那三四年后的一刀,暗觉骨冷时,又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三四年尚远,且还是先想想,这冬日的寒雪下尽后,如何使苏珩身上的牡丹,夜夜绽放吧。她与苏珩,醉生梦死、夜夜笙歌的日子,就要开始了。
◎25.第 25 章
将又一袋羽箭“嗖嗖嗖”射光后, 天子担心皇姐在外站久了会受寒生病,便挽着皇姐的手臂,进入暖殿喝茶。侍随的一众侍女内监, 也因此得入温暖殿阁, 不必再陪着主子们, 待在风雪中受冻。
暖如春日的殿阁中, 侍女翠翘,笑盈盈地为主子和圣上煮茶时, 侍女白茶, 垂手侍立在一道珠帘旁, 悄然眼瞥着窗外的风雪,心中为离去的苏公子,甚感担忧。
……这样的风雪天,苏公子只身前往山中猎狐, 不会有危险吧……
自公主殿下令下,苏公子奉命离开后, 侍女白茶,就一直为苏公子的安危,感到忧心。她暗暗忐忑地立在殿中,悄望外头的雪, 似是越下越大了, 心中思绪越发不安。为此, 素来谨慎的她, 竟连公主殿下的一声传唤,都没听着。
“白茶!”见这丫头呆呆地没反应,侍女翠翘,替主子上前喊人道, “魂儿飞哪儿去了?殿下唤你呢!”
醒过神的白茶,唬了一跳,忙跪至公主殿下身前,连声告罪。
昭阳公主似未发怒,只一边撇着手中热茶的浮沫,一边淡淡瞥了她一眼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白茶因心中紧张,期期艾艾地回道:“没……没想什么,奴婢只是……只是……”
没等她“只是”个所以然来,昭阳公主就微笑着问她道:“是不是这殿里太暖和,暖和得你,都昏昏欲睡了?”
白白讷讷地不知该怎么回时,又听公主殿下,淡笑着吩咐道:“既嫌暖和,那就出去吹吹冷风。去,跟看着玉奴,别让他真跑了。若他跑了,本宫的日常乐子,可就要少一桩了。本宫现在,可真有点离不开他了。”
寒冬腊月的天气,殿中诸侍听公主有此吩咐,悄看白茶的眸光,皆透着同情。但白茶本人,却半点也不畏惧严寒辛苦,她担心苏公子的安危,听公主殿下有此吩咐,正中心事,立即应下退出暖殿。
为陪伴公主在闲时击鞠游戏,昭阳公主身边的侍女,大部分都会骑马,且骑术不错。白茶离了暖阁后,骑乘快马,朝苏公子所往的南岩山林一带,一路追寻。
因为苏公子刚走没有多久,且他的坐骑,所留下的马蹄印记,踏雪较深,故而即使有飞雪覆盖,但一路还是有迹可循。
白茶沿着马蹄印记,在南岩山林寻了两盏茶时间,感觉自己应该就快要找到苏公子时,却见原先一人一马的踏雪印记,忽然变得杂乱起来。像是有一波人马,忽然从南岩山林的另一方向过来,追向苏公子一骑。
今日圣上并未出行狩猎,应也不会有王公朝臣,在这种天气来到山中狩游,山林雪地里,怎么有这么杂乱的马蹄印记呢……心中不解的白茶,一边疑惑着,一边沿着蹄印追踪,见这些印记,越看越像是那波忽至的人马,在围追堵截苏公子,心下不由更是担忧。
她拍马紧追,沿着山路寻不见踪影,便骑马至高处,向下俯瞰,见左下方向的林坳处,昭阳公主的表兄霍章,正领着一波人马,在欺负苏公子。
在众人的围攻下,苏公子一人难敌,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那些凶恶的狂徒,见状立一拥而上,将苏公子制住。他们用粗长的绳索,一端紧绑苏公子双足,另一端则系于马上。
坐在马上的霍章,见手下人将苏公子绑好后,得意大笑并一扬马鞭。飞马快跑如风驰电掣,可怜苏公子,就那般被残忍拖行在后,没一会儿后背衣裳就被磨破,洁白的雪地上,一道鲜艳的血痕绵延开去,触目惊心。
白茶来不及赶去阻拦,也知自己就是一个丫鬟,纵赶得到霍章面前,试图劝阻,霍章不但根本就不会理会她,甚至为了不让她有机会将此事禀报公主,有可能直接*她灭口。毕竟她一个丫鬟的性命,在这些高官贵族眼里,轻如尘埃。
……公主……只有公主殿下,能救苏公子……但,公主殿下,会愿意赶来拯救苏公子吗?
满心忧灼,如火焚心时,白茶耳边忽地响起,她奉命来前、公主殿下轻笑的话音——“若他跑了,本宫的日常乐子,可就要少一桩了”……“本宫现在,可真有点离不开他了”……
虽然只是将苏公子,当做日常不可缺少的乐子,但这样似是在乎苏公子生死的话语,为满心犹疑的白茶,增加了一点信心。
公主殿下,是现在她与苏公子,唯一可以仰赖的希望了,白茶不再耽误时间,连忙鞭马回程禀报。而风雪肆虐的山林中,暴虐的恶行,仍在残忍地继续,冰冷铁锈的血腥味,渐在山野中,残酷无情地弥漫开来,引得食肉的野兽,蠢蠢欲动。
当身在马上,一边竭力抵抗围攻的凶恶之徒,一边观察地势、试图突破众人的围堵时,眼力极佳的苏珩,在飞快环顾的某一瞬间,望见了高处林荫后,侍女白茶的身影。
白茶,是公主府侍女中的异类。身为昭阳公主的贴身侍女,白茶有足够的底气,可似侍女翠翘一般,对他这末等奴仆颐指气使,但她不仅从来没有,且对他的态度,一直暗透着恭谨。有时四下无人之时,白茶甚至还不会唤他的贱称“玉奴”,而是十分尊重地,称他一声“苏公子”。
身在公主府长期的观察中,他发现白茶表里如一,是个心思极纯净极温善的女子,对孤苦弱小者,一直暗下帮扶。若说昭阳公主,复杂地就似一道虹霓,白茶清纯干净,就如一泓甘泉,纯澈见底,不染尘埃。
本该陪侍昭阳公主的白茶,此刻身在南岩山林,应是受昭阳公主派遣的缘故。或是有公主命令要转达,或就是单纯的监视、不许他私逃,无论哪种理由,现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思纯善的白茶,如果看到他身处险境,定不会视若无睹,定会紧急返回,禀报昭阳公主。
这正是现在的他,所需要的。
复杂的深思,飞快地只在一瞬之间。当望见白茶就在高处时,苏珩为保留一定体力,放弃继续抵抗,也没有暴露出贴身暗藏的薄刃,径如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霍章的狗腿们拴在马后拖行,让山高处的白茶,将这极其残忍的一幕,尽俯瞰在眼中。
依霍章满心嫉恨,是想就这么活活拖死苏珩,故而他一路鞭马疾驰,尽选择山石嶙峋处,想不仅将苏珩拖磨得肉烂骨出,且要苏珩全身骨节,都寸寸碎断。他要苏珩活活疼死,在死前承受这世间最痛苦的折磨。
彻骨的疼痛,寒极的冰雪,耳边呼啸着的凛冽朔风。被残忍拖行的过程中,苏珩一直用双臂,死死拢护着自己的面庞。
与呼啸风声同在的,是昭阳公主曾经肆意轻嘲的笑音——“你也就这张脸,能叫本宫心有惦念了。若连脸都长歪了,你在本宫这里,真就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后背早已血肉模糊,四肢百骸也在冷硬山石的撞击下,遍体鳞伤。身体痛极,心也痛极,家人所承受的苦难,自身所承受的折辱,无尽压抑的痛苦和耻恨,连同身体上的痛感,疯狂撕扯着他身体的每一处,令他感觉自己似将在这拖行过程中,被撕裂成无数碎片,被追行的野兽,吞噬殆尽。
经过一处可供潜藏的势低处时,苏珩迅速取出贴身藏着的匕首,用力割断绑他的绳索,按计划在霍章等人察觉之前,动作利落地滚下了山坡。
双腿被拖磨地几将见森森白骨了,他忍着钻心的疼痛,寻到一处雪洞进行藏身,躲避霍章等人的追捕,并等待着昭阳公主派来寻找的人——若久等不到,他只能冒险离开雪洞,就这么一步步走回昭阳公主身边。他必得回到她的身边,今日不是他苏珩的死期,而是来日的开始。
常人体受如此重伤,早已昏厥过去,苏珩几是在全凭意志力强撑。落血点点的南岩山林,风饕雪虐时,白茶终于赶回了昭阳公主身边。她将山中所见,急切禀报公主殿下,并跪地恳求殿下,速速派人救援。
白茶为能劝动公主,飞马急回的路上,已想好了满腹劝词。但她没想到的是,公主殿下果断得很,才听她禀报几句,就吩咐将士搜山找人,并且在这滴水成冰的凛冽天气,亲自领兵过去,不惧严寒。
容烟先前将白茶派出监视苏珩,正是等着她回来禀报苏珩遇险。因熟知原书剧情,在去往南岩山林的路上,容烟对即将所见,早有心理准备。只是,饶是如此,当真见到隐在新雪下的蜿蜒血痕时,她的心,仍不由在寒冷的风雪中,微颤了颤。
藏身于冰冷黑暗的雪洞内,凭借锥心刺骨的疼痛与顽强的意志力,强撑坚持着时,苏珩无声望着眼前的黑暗,自家门蒙冤以来的所有事情,一幕幕似在这血腥冰冷的暗色中,来回浮现。
有如噩梦无法醒来的长久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后,洞外的风声,终于将急切寻呼的人声,传送入洞穴深处——不是霍章等人的追*声,而是昭阳公主派来的人手,正一声声地高呼“玉奴”。
苏珩知道,昭阳公主会派人过来找他的。不是因他苏珩在昭阳公主心里有何分量,而是因为昭阳公主,不允许任何人蔑视她的无上权威。
他苏珩,是昭阳公主的“玉奴”,就算昭阳公主对他没有半点在乎,对他心中只有厌弃,但只要公主一日没将他踹出公主府,他就仍是昭阳公主的私有物,任何人都不得染指。
霍章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只敢私下害他,想造成他在山野意外遇害的假像,而不敢光明正大地将他*了。只要白茶将霍章的歹行禀报昭阳公主,昭阳公主必定发怒,必定会为维护她的权威,震慑胆敢在她眼下胡作非为的狂徒,派人将霍章等人抓起,派人来寻找他苏珩。
终于等到搜寻人声的苏珩,强撑着在黑暗的洞穴中站起。外面的搜寻之人,应该找不到这处隐蔽所在。他们都是奉命行事,草草搜山一遍,若是寻不着人,就可直接向昭阳公主汇报,他苏珩大抵已被野兽吞吃。他们不会真正在意他的生死,也没有必要跋涉在风雪中,挖地三尺地苦苦搜寻。
扶着冰冷的洞壁,拖着周身血烂、几乎散架的身体,苏珩缓缓向外走去。通往洞穴穴口的道路,算不得有多长,但他因为身体上的剧烈疼痛,而一步步,沉痛地走得缓慢。
漫长的黑暗与阴冷,令苏珩在某一瞬间,不由产生一念:若是他撑不下去,若他现下倒地死在这里,外面的人放弃搜寻,身在岭南的家人,也不知他痛死在此处,他苏珩,就将在这处隐秘洞穴内,无人知晓地,化为白骨了……
一瞬间,人生于世间,似沧海一粟的孤冷,深深地浸入他的骨血。生死独行,若他死在这里,无人会知道的,无人……
心持此念,艰难地扶走近洞穴穴口时,苏珩在外界耀眼的雪光映照下,望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疑心是自己眼花,疑心是自己血流过多、神智昏沉而产生了幻觉。昭阳公主……昭阳公主怎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双腿力竭地半跪下来。洞口处的明艳身影,没有消失,她走近前来,身披着的大红羽缎斗篷,在她身后雪光的映衬下,如是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洞穴的黑暗阴冷。
……昭阳公主……昭阳公主怎会亲自来搜山……且……找到这里……
苏珩竭力想思考清楚,可因身体已苦苦撑至极致,而神思昏沉,无法想明,只能拼尽最后的余力,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沙哑的,如弦将断的,“……殿下……殿下怎会来此……”
他知他此刻是极狼狈的,不仅通身几无一块好肉,血肉模糊地冻粘在破碎的衣裳上,就连他已仔细护过的脸庞,也糊满了冻结的雪与血,难看至极,比之街边瘫痪的乞儿还不如。
苏珩垂眼低首,不看昭阳公主,但昭阳公主,却倾身托起他的下颌,用她那只洁白无瑕的柔荑,托起他染满血污的下颌。
“本宫来找白狐”,昭阳公主轻拂去他面上的血污,静静望着他的双眸道,“本宫过来看看,本宫的狐狸逃了没有”,她在雪光中微微一笑,淡静的笑意如一尾飞羽,在他面上轻轻拂过,“属于本宫的狐狸,不可以逃。”
他在她的眸光和微笑下,力竭晕去。再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他不是置身在奴仆陋室中,而是睡躺在一张锦绣罗榻上,看室内陈设布置之华丽,像是昭阳公主所住殿宇的偏殿之一。
偏殿里,除了四五名内监侍女,还有两名御医在时刻观察着他的情况。见他醒,他们立即对外汇报。没多久,环佩声响,香风袭来,一阵清脆的珠帘声,如雨珠乱跳,昭阳公主快步走了进来。
苏珩见昭阳公主到来,立用手撑着榻沿,欲下榻向昭阳公主行礼。但,他刚拖着浑身疼痛的身体坐起,还未来得及下榻,走近前来的昭阳公主,已伸手按在了他肩上,并道:“不必了,坐着吧。”
苏珩颤着苍白的唇,望着昭阳公主的眸光,幽黑透亮,“奴蒙殿下相救,当跪谢殿下救命之恩……”
“要跪谢,等你身子好了再跪吧”,容烟在苏珩榻边坐下道,“本宫也不是为了救你,只是不许有人妄动本宫的东西。即使那东西,在本宫眼里已是废物,但,本宫一日不丢弃,谁都不许将手伸到本宫身边来。”
不过坐起的片刻功夫,苏珩通身缠裹的绷带,已隐隐渗出血来。他忍受着钻心刺骨的疼痛,听着昭阳公主的话,沉默片刻后,微垂着眼睫,轻道:“奴,确是已经废了……”
“哪里?”容烟笑抚了下苏珩的脸颊道,“脸还是好好的,鼻没歪,眼没斜,还是有两分看头的。”
微一笑后,容烟脸色微沉,话中已带冷冷的威胁之音,“本宫这里,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良药,纵你伤得只剩一口气了,本宫也能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好好遵医嘱换药用药,别想着故意将自己弄废,好让本宫弃了你。告诉你,旁人若废了,本宫或会一脚踢开,但你苏珩,纵是死透了,本宫也要将你的骨灰,撒在本宫殿前的花树下。你是本宫的奴,一日是,一世是。”
似是并不动听的威喝,却令榻上的苏珩,眸光复杂。如幽海海面,悄然流动着倒映的星光,他垂睫隐下眸光,听昭阳公主接着道:“本宫已将霍章连贬三级了,这厮猖狂妄为,若不是看在他与本宫,还有点血缘关系的份上,本宫会*鸡儆猴,径将他*了。你这次,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既然差点死了,而又没死成,就当从今往后,是新生。身上的伤再厉害,也慢慢都会好的,好好养着吧。”
说罢起身向外走了数步后,容烟又像想起什么,回头笑对苏珩道:“对了,本宫这两日,记起你父亲还有点能耐,为物尽其用,已下令让你父亲,在岭南清水县,当个小小的地方官。”
苏珩抬起头来,眸光隐隐波光,难以抑制地颤动起来。容烟望着这样的苏珩,微一笑后,转身向外走去。侍女打起帘拢的声响中,她听到身后的苏珩,强挣着从榻上下来,不顾遍体鳞伤的疼痛,向她这昭阳公主,跪地叩谢,深深伏地的动作,久久未起。
微一顿后,容烟抬足跨过了门槛。殿外无风,一轮冬阳照耀着满庭未化的白雪,令人乍一看,不觉微微目眩。
炫目的光亮中,容烟微微眯了眯眼,心道,演成这样,也是不易。
原书里,从今年深冬至来年春天,长达三月的时间里,苏珩一直在演。他狠下心肠,故意令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令自己在死生这等大事的刺激下,心性渐改,有如新生。
宛如新生,三月的时间里,身体上腐肉新长、伤疤褪落时,苏珩心态也似一点点地发生了变化,内里的芯子,渐与从前不同。过去种种,譬如过去死,他对救他一命、又放过他家人的昭阳公主,不再是只有满腔恨意,而似是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心绪。这种心绪与感觉,与从前昭阳公主对他的虐辱,缠扭在一处,形成了一种扭曲的爱意,愈来愈深,无法自拔。
原书里的昭阳公主,纵阅人无数,还是被苏珩的好演技骗过去了。毕竟这世上,没几个人,仅为使一人不起疑心、仅为确保一件事万无一失而已,就对自己下那样的狠手,令自己除了一张脸外,几乎全身肉烂、筋骨将出。
因那堪称惨烈至极的伤势,昭阳公主信了苏珩的转变,也为她自己未来被苏珩一刀斩首,埋下了伏笔。容烟穿书成昭阳公主,虽对苏珩的把戏心知肚明,但还得接着原书演下去。苏珩演,她也演。
苏珩演他心态改变,渐对她产生了扭曲的爱意,她就演她,半点不知苏珩真正藏着的是什么心思,真以为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又多了一人,那个曾经清高不从的少年,终于在扭曲的爱意下,折服在她身前。
从冬至春的这段过渡情节里,苏珩一直身在昭阳公主正殿偏间养伤,容烟时不时就过去看看他伤势恢复如何,一边照旧常在言辞上贬他,一边又着实待他很好,令御医宫人细细照料他的伤势,再珍贵的药材,只要对他恢复身体有益,就海一般地送来。
她继续玩着她的糖锤游戏,苏珩也借着她的游戏,暗演他的无声转变。苏珩明里暗里地演戏时,她也时不时就到他面前晃晃,为苏珩提供一个对戏对象。如此时至来年春天,冰雪融尽,春暖花开之时 ,苏珩的身体,几乎恢复如前,而他的心思,已似与从前大为不同了。
这一日,容烟只身来到苏珩养伤的偏间前,未令宫人随行通报。她人倚半开的花窗外,听着室内白茶和苏珩轻微的说话声,听白茶在室内仅有他们两人在场时,柔声称呼苏珩为“苏公子”,而非带着耻辱意味的“玉奴”,心中若有所思。
在原书中,苏珩之所以会对女主白茶产生爱意,应不仅仅是因为白茶温柔善良的救赎,使他发自内心地爱上白茶,还有外界因素——她这恶毒的昭阳公主的影响。
身为一名兢兢业业的恶毒女配,昭阳公主对苏珩,从无尊重。不管是在苏珩身为状元郎时,还是在他跪入公主府后,昭阳公主从未尊重过苏珩,先是将他当乐子、玩意儿,后来是将他当暖榻的床仆,始终高高在上地俯瞰苏珩,从未予他半丝尊重。
而白茶不同,即使苏珩身份已贱若尘泥,即使所有人都称呼苏珩为“玉奴”,白茶仍在私下,尊重地称呼苏珩一声“公子”。这样的尊重,对身处黑暗中的苏珩来说,是多么地重要。
爱,是从温暖和尊重中衍生而来的,如昭阳公主那般折辱贬低,永不可能从苏珩那里,得到半丝真心的爱意。原书的昭阳公主,是个聪慧女子,可却没能想明白这一点,不知是该说被剧情*了,还是说,苏珩的演技,实在是过于精湛了。
现在,还正在苏珩所谓“转变”的过渡期,她还没能真正开始见识苏珩最为精湛的演技。容烟倚窗在外,听室内的苏珩,在白茶唤他“公子”后,不再如从前默然接受,而是平静地劝白茶改口道:“我是公主殿下的奴,不是什么‘公子’,往后,莫再这么称呼我了。”
苏珩会有此一言,原因有二。一是,因他演戏演到连白茶也瞒了过去。白茶在此后的剧情中,真以为苏珩爱上了昭阳公主,愈发压抑自己的暗慕之心。直到苏珩将昭阳公主一刀*了、将皇后之位捧送到她面前时,白茶方知苏珩深爱着的人原来是她,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二是,苏珩嗅觉极佳,其实能闻出昭阳公主的体香。她刚走到窗外,室内的苏珩,就已知她人在外面。一方面为了表现他心态的转变,表现现在的他,对昭阳公主的臣服,苏珩在“私下里”让白茶改口。另一方面,苏珩让白茶改口,也是为了保护白茶,毕竟昭阳公主就在外听着,若公主为“公子”这称呼惩罚白茶,暗爱着白茶的苏珩,可得心疼坏了。
于心中暗暗感慨了一会儿后,容烟推门走进了室内。她挥手屏退惶恐的白茶,看苏珩要下榻向她行礼,立制止道:“坐着,让本宫看看。”
如这三个月来的许多次,容烟径拨开苏珩身穿的衣裳,看他身上伤痕消褪得如何。有玉露膏这等奇药在,三月前惨不忍睹的血肉模糊,已即将光洁如初。容烟在眸中露出满意之色,含笑对苏珩道:“如何?本宫说过会让你好,你就一定能好。”
苏珩不语,容烟轻抚的指尖,移落至他身上的牡丹画纹,声中衔着一丝可惜道:“身子虽好了,可惜这牡丹画纹,都有些淡了。”
“……可以……”沉默有顷,赤着上身的苏珩,微动了动唇,极轻地道出两个字,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眼尾在透窗的春阳照耀下,浮起微红。
可以再画,这是苏珩未尽的话语。容烟看他用词、神态,每一点分寸都拿捏地极好,心中赞了一声后,又想起了接下来的剧情。
既表演地这般卖力,那她当然,要赏他一次侍寝的机会了。
◎26.第26章
因为心态已如春雪化融般“转变”, 因对昭阳公主,已暗有扭曲的“迷恋爱慕”之意,且一日深过一日, 身子大好的苏珩, 再回到昭阳公主身边侍奉时, 表现自然与前不同。
从前容烟传苏珩过来侍奉, 苏珩总是面无表情着一张脸,清俊的眉眼间, 似凝着永不会化的冰冷雪意, 做起事来, 也总是她吩咐一件,他才忍着不甘和耻辱去做一件。就像她在驯兽,总需她甩抽一鞭子,苏珩才肯往前动一动, 若她一点吩咐都没有,苏珩就像是个心如死灰的石雕木偶, 垂眼侍立在旁,一动不动。
而今,无需她甩抽鞭子了。养伤归来的苏珩,侍奉起她, 变得主动起来。有时她刚刚微觉风凉, 还未开口吩咐, 苏珩就已在后, 贴心地为她披上衣裳。有时侍女捧水过来,她并没有令苏珩替她沐足的意思,但苏珩,却会主动从侍女手中接过水与长巾, 屈膝在她身前,细细地为她沐拭双足。
苏珩似是,不再将侍奉之事引以为耻,而因心中扭曲的暗慕,隐隐觉得,这是一种关怀,一种近似享受的体验。
就算日常垂手侍立在旁,什么也不做时,苏珩也不再如从前目光低垂。他现下的眸光,总是静静地落在她的身上,大多时候轻柔如春风,萦着微暖的光芒。但若她正与奴郎寻欢作乐,一旁看着的苏珩,眸光中就会隐有灼意,像是因她与其他男子的亲近,而暗暗吃醋似的。
真像是开始暗暗吃醋了,苏珩接受了自己奴郎的身份,将公主府中,与他身份等同的其他俊美男子,视为同等的对手。
她从前曾嘲笑他身体单薄,不如她府中的俊健男儿们,苏珩便日夜勤加练武,强身健体。她从前说他像个木头哑巴,一点都不知情识趣,现在的苏珩,在她与奴郎们谈笑时,不再在旁一言不发 ,常会跟着说上一句两句,且每每说完,皆会悄悄看她,希求能在她眼中,看到些许赞意。
苏珩曾为状元郎的学识与涵养,非是她府中那些奴郎可比的。他的一句两句,鞭辟入里而又深入浅出,抵得过旁人千言万言。且,他说话时的嗓音,温和清润,既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说教意味,又没有卑微轻贱的刻意讨好与逢迎,听着舒服而又动人,如是暖泉,在人心间,潺潺流过。
苏珩天生神如明月的容貌与气质,也非是她府中男子的世俗俊朗相貌,可相比的。从前,苏珩因心中不甘与耻恨,成天冷着一张脸、像个石头杵在一旁时,府中男儿都暗暗感叹自愧不如。而今,苏珩不再冷若冰霜,他眉眼间霜雪化去,如是云遮雾绕去了一重,清俊如仙的容颜愈发凸显,眉如墨画,唇如涂朱,言语时,温和清雅,行动时,风姿秀逸。像是纵使伴着最美好的春|光一同行来,人们的目光,也会不由移落至他的面上。
她将苏珩的“转变”看在眼中,府中众人,也俱是长了眼睛的。奴郎们不知苏珩的终极目的,不是爬上他们主子的床,而是想要他们主子的命,见苏珩忽然成了一个,强劲到似能博取主子专宠的竞争对手,皆心有危机感,努力提高自身业务水平。
公主府后宅,被苏珩搅得十分内卷时,容烟作为穿书而来的昭阳公主,也没闲着,时不时配合,正处于“心有小鹿乱撞”这一阶段的苏珩,一起演戏。
苏珩既开始演他对昭阳公主越发迷恋,对公主明艳的容颜、动人的风姿等,越发无法抗拒,她就不断地抛出机会,让苏珩借这些机会,来展现他的“心有小鹿乱撞”,展现他越发难以掩饰的爱慕之意。
日常选换衣裳时,容烟常只穿一袭贴身的素丝抹胸薄纱衣,令苏珩在旁伺候她更衣,在选挑大袖襦裙的过程中,让苏珩亲手帮她,一件件地换上又褪下,褪下又换上。
梳妆打扮时,容烟常令苏珩,为她梳发描眉,让苏珩牵着她的手,为她纤纤十指涂染凤仙花汁,让苏珩执小笔,为她在面上绘染花黄,为她将唇一点一点地涂得红艳,在此期间,与他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一次晚浴过后,仅用浴巾拭过身子的容烟,闲适地伏在香榻上,等待着侍女过来,为她周身涂抹润肤美颜的琼脂花露时,忽地想起她与苏珩近来的互演之事,心念一动,将侍守在外的苏珩传入,将这对男子来说,颇为香|艳的差事交给了他。
虽在外表现地,对苏珩的“转变”,常目露赞许之意,但容烟心内清楚,苏珩仅仅是假装对她心生爱慕,其实心内一丝爱意都无,有的只是恨不得将她抽筋拔骨的深重恨意。
愤恨至极,却还能将心怀暗慕,演得那样自然。容烟在见识了苏珩近来的优秀演技后,想看看他究竟能演到什么地步,遂给予了苏珩这样一桩香|艳差事,想看一看苏珩,当不仅仅只是在日常,而是在现下这样旖|旎非常的氛围、极其亲密的接触之下,要如何压制仇恨,如何将所谓的“暗慕”,自然地演出来。
起先将苏珩传入时,容烟伏在榻上,双臂靠枕,微侧首凝看着他。涂背而已,对曾在无相寺为她涂过药的苏珩来说,这似乎难不倒他。
无相寺那次,苏珩是被逼无奈的,他克制他的不愿,在权势和良心的双重压迫下,为她涂抹。而这一次,苏珩的神色虽依然是克制着,但克制的已不是无奈与不愿,而是得以服侍暗慕之人的欢喜,和因心中爱慕,意欲更加亲近但却不可冒犯的隐忍压抑。
单是涂背,苏珩表演起来,似是毫无难度。容烟见他这般有演戏天赋,遂加大了难度,翻过身来,令苏珩继续将琼脂花露,细细涂抹于她的前身。这样的画面冲击,是先前的百倍千倍,对苏珩演技的考验,也陡然提升了许多等级。
爱与欲是相伴的,苏珩若要演出他对她的爱慕,必得在这样的场景下,连欲一同演出来。可这份演绎出来的欲|望,若演得过了,会过于轻浮急色,像是他对她,仅是因色相有欲,而若为克制一些,演得淡了,又像他对她的爱慕,也淡薄无比。爱|欲相生,若爱深浓,欲|望绝不可能薄如白纸。要在实际刻骨的仇恨下,完美演绎好这样的爱与欲,难如登天。
在现实世界,身为演员的容烟,眸光悠悠地注视着苏珩,像是演艺圈的一名前辈,在看一名初出茅庐的新人。若是一名纯新人,来演这样一场戏,难度还能稍低些,因为所谓的仇恨与痛苦,纯新人仅是演绎,并没有真正背负着。但苏珩,确确实实时时刻刻都在被仇恨和痛苦所折磨,这样的他,要如何演好这样一场戏呢?
容烟以为初出茅庐的苏珩,在这样的难度等级前,至少要犹豫默思片刻,才能调整好状态,勉强演出几分出来。但,苏珩的表现,远超她的想象。几是完美的,恨被隐藏地完美,爱是涌动的,欲是干净的,渴求、挣扎、隐忍,他以游走在理智与爱|欲之间、张弛有度的克制演绎,无可挑剔地将这场戏演到了极致,完完全全以假乱真。
灵气型天赋演员,天生的影帝。昭阳公主被骗,不是这书世界的作者,为了推进剧情令她强行降智,而是苏珩完美的演技,足以蒙骗这世上任何人。昭阳公主毁了一个状元郎,却成就了未来一位明君,也激发他原先不自知的潜能,逼出了一名天生的影帝。
不得不服,容烟看苏珩的眼神,头一次不自觉地暗藏着两分尊重,一名演员,对另一名天才演员的尊重。演技考验结束,琼脂花露也已涂抹好了,她披衣起身,一壁令苏珩如常暖榻,一壁往外间去,如从前的许多个夜晚,与传来的一众奴郎,饮酒作乐。
在外间,同众奴郎寻欢说笑了小半个时辰,容烟正倚在朝秦怀中饮酒,笑看暮楚等奴郎,为她作折扇舞时,忽听得水晶帘动,见该在内室榻上安静躺着的苏珩,头一次不遵她命,擅自下榻离开,向着她与众奴郎,走了过来。
“为何不好好为本宫暖榻?”容烟执一柄洒金折扇,轻拍了拍苏珩脸颊,含笑的嗓音,隐有不悦,“怎么,本宫近来稍稍疼你一些,你就敢将本宫的话当耳旁风,敢肆意妄为了?”
“奴不敢”,半跪在她身前的苏珩,抬起双眸看她,先前因她刻意考验,而浮红的眼尾,薄红不仅未褪,还似因过度的隐忍压抑,反使得心火愈灼,而漫浸湿红至眸中,使他眼底如潋滟春水飘落着桃花。
春水桃花,看她时是滟滟流波的,但在将她身边的一众奴郎,尽收眼底时,就暗流涌动,因不甘而浮起醋味来。轻短的三个字后,苏珩微一顿,似鼓起勇气望着她,缓缓而坚定地道:“奴……奴不仅可为殿下暖榻,也可陪殿下饮酒作乐。”
容烟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看着苏珩的目光,不由深了两分。她先前,为试试苏珩的演技,而设了个香|艳之事,苏珩不仅在当时表现完美,这会子还顺杆子上爬,趁势表演他被她迷得无法自拔,在内室暖榻许久,不但无法靠时间流逝消解心念,且还因听着外面她与其他男子的寻欢声,而羡嫉吃醋地心念愈烈。在越发热烈的心念推动下,他难再压抑,头一次违背她的命令,下榻打扰她与奴郎快活,向她表陈他的心意。
一套行云流水的演绎,自然至极,毫无雕饰痕迹。容烟看着眼前的苏影帝,一边心中啧啧感叹,一边手搂着身边的朝秦,轻蔑地笑向苏珩道:“他们不仅可陪酒,还可真正侍奉,你能吗?”说着语气越发嘲讽,衔着丝毫不加掩饰的看低,“就你那孱弱身子,能行吗?”
众奴郎听公主言下之意,似是玉奴身有隐疾,互相交换的眼色,俱不由透露着喜意。而苏珩,虽因公主的话,面色飘红,但仍是坚定地望着公主,目含着羞涩与希冀道:“这两年,奴长进了。”
“长进了?”容烟神色稍正,微微坐直身体,注视着屈膝在她身前的苏珩。片刻后,她眸中浮起玩味,挥手令朝秦等人皆退,噙着笑意对苏珩道:“那让本宫看看,到底长进了多少?”
无需她下进一步更为明确的命令,这一次,苏珩主动将手搭上了衣襟。静谧的通明灯火为美玉萦拢光辉,交错陆离的光影下,衣物落地的轻微声响,如是昙花盛开。
◎27.第 27 章
水晶帘在透窗的夜风中, 摇曳着清凌凌的乐声,明亮的灯火,令随风浮漾的点点珠光, 宛如静海流动的星光。
静谧的殿阁, 似成了一座水下宫殿, 涟涟不绝的波光, 为美丽的鲛人拂拢玉辉。他皎洁无瑕、不染红尘,深深目望女子的眸光, 流涌着近乎迷恋的纯粹爱意, 那是一种情愿献祭自身, 以换得女子片刻垂怜的痴爱。这种爱,已不是俗世男女之爱,而是在复杂世事与幽微人心下,扭曲成的奇特爱意, 如幽海下灼燃的暗火,即使灼燃的每一分, 都会被冷熄,还是要执着地燃烧爱意,燃烧每一分光与热,直至生命的尽头。
是极动人的眸光, 是极动人的献祭。但, 在这样的痴爱眸光注视下, 女子神色依然是慵懒的、散漫的。似这世间, 没有任何人事,可使她真正动心,她抬起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通, 并执扇挑看了看后,唇际衔着一点并不心动的笑意,悠悠地道:“是比从前长进些了,但,与能令本宫满意的程度相比,还是差得远了。”
她享受地看着男子因此沮丧难掩的神情,看他因此垂下了希求赞许的双眸,眸中流动的星光,也随之隐隐将熄后,又手执折扇,轻挑起他的下颌,笑对他道:“虽然还是看着不中用,但,看在你这么用心的份上,本宫就给你一次机会。”
“就一次”,她强调了这一句后,手中玉扇转落在牡丹花上,随着花纹勾勒的走向,一寸一寸地缓缓移动,注视画纹的目光,似比看被纹画牡丹的本人,更有兴味,“毕竟这牡丹,也着实画纹有许多日子了,本宫也有点好奇,想看看这玉楼春牡丹,盛放之时,究竟是何模样。”
容烟因生怕自己行事有差而致不能离开书世界,凡是原书详细写明的,定会一丝不苟地照着去做。因原书中,昭阳公主与苏珩的第一次,是在一个月色甚美的暮春之夜,而今夜天阴无月,她遂令苏珩暂退,将她与他的首夜,向后推移了一两日。
这一两日的光阴里,容烟心境平和,并不因一两日后的夜间之事,有何心理压力。她作为昭阳公主的日常生活,一如之前,赏赏花、摸摸猫、见见朝臣、逗逗奴郎、陪陪小皇帝,日子照旧过得悠哉安逸。
在一开始,穿为昭阳公主时,容烟觉得自己,与这位大梁朝的公主,就是身处两个世界、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只是现实世界的演员而已,而另一个,是书世界里性情狠绝、执掌权柄的一朝公主。容烟以为她与昭阳公主之间,没有什么共通之处,但,身在这书世界、扮演昭阳公主的时间久了,她发现自己,其实许多方面都与这位昭阳公主相似。
不仅在饮食口味、衣妆风格等一些生活细节上,喜好相似,就连看似天差地别的性情,其实也有相通之处。她与昭阳公主,都是会发现生活之美、享受生活之美的人,她们同样爱看美景、爱用美食,也爱赏美人。她们擅于享受生活,在男女之事上也是,绝不为一些虚名、一些所谓的规矩而自苦,浮生苦短,逐欢才是。
不仅皆对许多世俗规矩,不屑一顾,性情较为随性不羁,甚至因扮演昭阳公主长达数年没有脱离角色,容烟在对昭阳公主了解至深、几与之融为一人的情况下,已觉得自己,若是身在昭阳公主当年的处境下,说不定也能果断地干出,一刀捅*薛钰的事来。
对这样的她来说,一两日后与苏珩的夜间之事,仅是小事一桩。容烟半点不为之劳心,只等着一两日后,有个生瓜蛋子来侍奉她就成了,至于其他,丁点不放心上。
她颇洒脱,而苏珩在这一两日,难以抑制地有些焦心。原本为了计划,心性大改的他,已决定献祭自己一切,傲骨、尊严、精神、身体,他个人的所有,全都可以为了最后的目的而舍弃。当一个人满心只是耻恨,身体仅是一副躯壳而已,拿这躯壳去铺就自己通往目的的道路,算不得什么。既达成最终目的的条件,需要他去侍奉昭阳公主,那便侍奉就是了。
只是,侍奉地好与不好,决定着他的计划,是否可以推行下去。若这一次的机会,他没有能把握住,若昭阳公主,往后再不肯给他这样的机会,甚至因他夜间的表现,太过糟糕,而对他本人产生了厌恶,从此将他弃如敝履,不许他再近她身边半步,那就麻烦了。
苏珩有此焦虑,一是因为昭阳公主对他的评价,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很低。从前,昭阳公主道他孱弱不中用,现下,他感觉自己这两年随着年纪增长确实是长进了,可阅男无数的昭阳公主依然看不上他,仅仅是想看看牡丹花开,而施舍给他一次机会。
二来,是苏珩自己心中也有道坎,不知能不能迈过。迷恋与爱|欲是虚假的,刻骨的仇恨,才是真实的。他可以在昭阳公主面前演出以假乱真的爱恋,但他不知道真到那一刻到来时,真正的仇恨之下,他那里能否对昭阳公主有所反应。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那他将获得昭阳公主最深的嘲讽,之前种种做戏努力都将付诸流水,他恐怕真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以上双重原因之下,觉得自己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有可能不行的苏珩,在犹豫再三后,还是在那一夜到来前,找到了朝秦。朝秦因性情沉稳、也最年长,被昭阳公主赐予了管教众奴郎之职,许多与侍奉有关的物事,皆被统一保管在他那里,由他调配,不许奴郎私取。
在听苏珩道明来意后,朝秦先是恭喜他将侍奉公主,而后微静了静,打量了下苏珩修长英挺的身体,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应该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含笑着道:“是药三分毒,能不用还是不用为好。其实,你也不太需要这个吧?”
苏珩有口难言,只能声低道:“我希望,能够最好地侍奉殿下……”
朝秦手里正有俩奴郎为争宠下药互害的事情,要过去处理,遂向苏珩直言说明,告诉苏珩,他先去处理下这桩急事,而后会在入夜前,亲自将药给他送去。
在日暮前,将手中事情处理完了,朝秦回房取了药,正准备往苏珩那里送时,停下想了想,还是折了脚步,先将此事禀报给了公主殿下。
这两日,一直淡定的容烟,在听着朝秦禀报,看到他手里那瓶功效甚强的神仙散时,登时淡定不能。
她面上不语,而内心腹诽有如涛浪迭涌,简直想将苏珩一把薅到她面前,抓着他两肩疯狂摇摆着告诉他道:“你不是不行,你行,你行得很!”
苏珩怎会不行,他可是男主,被书世界作者所偏爱着的男主,样样都是最拔尖的。原书里,并没有苏珩想要用药这一情节,是不是她之前在走打击剧情时,表演过猛,将话说得太重了,以致苏珩产生了心理阴影,真以为他自己不行到要靠药物才能勉强行一行。
可旁人也就算了,苏珩怎么能用药,他已行得不能再行了,再整点强效药辅助刺激一下,真搞个一夜七次郎出来,这谁能受得了?!容烟暗想得头皮发麻,决定掐断苏珩这小动作,径吩咐朝秦道:“这神仙散不许给他,药瓶里另装点旁的,哄哄他就是了。”
于是,这日入夜前,一瓶特殊的神仙散,被送到了苏珩手中。因为从情理上来说,这瓶药不该有什么问题,苏珩再怎么谨慎多思,也想不到昭阳公主会因为畏惧他太行而私下换药,遂对这瓶神仙散,并没有抱有疑心。
已经沐浴更衣的他,在前往昭阳公主寝殿前,打开了这瓶神仙散。他倒了些药粉于酒中,准备饮时,昭阳公主那一句句冷嘲热讽,又响起在他耳边,伴着公主轻蔑的笑声。
倾倒药粉的手,随着这一声声笑,抖了又抖,在几将半瓶药都已倒入酒中后,方停了下来。常人用量仅需五分之一就够了,他已倒了两倍不止,应是绰绰有余了。
这绰绰有余,终于填补了内心的发虚,为苏珩建立起自信心。他将药酒一饮而尽,在夜色中,来到了昭阳公主的殿阁。
彼此心知肚明之事,无需多语,在昭阳公主抬眼看他、向他伸出手时,苏珩将她清艳的眸光下,将她打横抱起,走入了寝殿深处。重重帷幔在他身后落下,殿外月色正明,长夜漫漫,牡丹花开。
◎28.第 28 章
明月如水, 柔照于殿外花树,如为满庭暮春美景,披拂着一重皎皎雪霰。
夜深时分, 满庭香葩都已睡去了, 而人, 依然未眠。翠翘立在殿外阶下, 回望着依然灯火幽幽、隐有人声的殿阁,心内涩堵堵地憋着一口气, 畅快不起来。
今晚并非是她当值守夜, 纯是她自己, 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儿、不踏实,无法入眠,而在深夜时候,走到了这里。
她说不清这种不踏实, 究竟是来自直觉,还是因她对苏珩的偏见, 只是心里总是觉得,公主殿下已与苏珩牵扯得太久了、太久了。
作为奴婢,她知公主殿下聪慧远胜于她,知道自己不该质疑殿下的任何决定, 可心内, 就是忍不住想, 想公主殿下应极洒脱、对任何男儿都是随拿随丢, 忍不住想,上一个与殿下牵扯极久、纠缠极深的男子,是驸马薛钰,忍不住想, 薛驸马留给公主殿下的那道伤疤,那似是坚强到刀枪不入的殿下,身上唯一的伤疤。
乱糟糟地想着时,翠翘见侍守在外的白茶,抬起衣袖,抹了抹眼。这会子没有风,该不是风沙迷眼的缘故,翠翘近前微叱:“守夜怎能发困?!若主子在内有吩咐,你在外只顾着头点地,要你守夜何用!既然今日要当值守夜,白日就该歇息好,夜里打起精神!”叱了几句又道,“这般发困,侍着也无用,回房睡吧,今夜我替你当值。”
白茶却嗓音哑哑地道:“多谢姐姐,我没有困。”她揉揉眼后,仍是守着不走,一双眸子,在灯光月色下微微泛红,滢着一点晶润的水光,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模样。
翠翘自己都心事难解,见白茶无意告诉他人有什么心事,也就不问了。她人在殿外,看天上一轮夜月渐渐西移,时间无声流逝至丑正左右,殿内的隐约声息,才终于歇寂下来。
一阵风波初平的万籁俱寂后,公主殿下慵懒如猫儿的微哑唤声,轻轻响起。翠翘听殿下是在叫水,忙令侍女们抬水入内。侍女们在外间屏风内布置沐浴用物、洒花瓣滴香露时,翠翘快步向殿阁深处走去,一径走停在通往寝殿的垂帘前。
重重轻纱薄帷,如月色道道流淌在寝殿深处,缭绕不绝的香气中,最深处年轻男女轻语的嗓音,似夜里情人间的呢喃。翠翘人虽看不见重帘深处的锦榻,却可因这声音,想见那榻上情状是如何旖|旎,以及在那之前,又是如何热烈缠|绵。
“这牡丹花,开得还不错……”殿下似是今夜,确实有些累着了,慵柔的嗓音,已带了深深的倦意。
“是殿下画纹得好。”苏珩的声音,既有平日的清润优美,又因今夜之事微微低哑,显出几分成年男子的磁性,听来有种隐秘的诱惑。
“本宫画纹得好,你呢”,殿下嗓音虽仍慵懒,但已浸了冷冷的苛责之意,“你与他们相比,还是太稚嫩了。本就先天不足,不长进,身子不结实,技巧上也着实青涩得很,除了脸好看以外,就没有一处长板,不能叫本宫十分痛快。”
苏珩的声音,立衔了告罪意味与卑微的请求,“奴会不懈努力的,请殿下再给奴机会。”
“往后,看本宫的兴致吧,什么时候山珍海味吃腻了,想用用清粥小菜,再用你侍奉”,殿下懒懒地道,“你退下吧,本宫要沐浴了。”
翠翘听公主殿下对苏珩这般评价,似对他今夜的表现,并不满意的样子,忍不住悄悄弯唇。她刚微弯了唇角,就听里头苏珩的声音,接跟着道:“奴伺候殿下沐浴。”
心机!不要脸!想方设法地留下过夜!祸水!!翠翘皱起眉头,于心中暗骂,并担心殿下会被苏祸水蛊惑,打破从不留奴郎过夜的规矩。
好在殿下,并没有给中看不中用的苏珩开这特例。重帘深处,殿下对苏珩说话的嗓音,已透着几分打发意味,“不必了,你今夜虽表现不佳,但也算是卖力了,回去休息吧。”
想是也听出了殿下话中的不耐烦,苏珩还算识趣,恭声应下后,不再死缠烂打地滞留。翠翘朝苏珩穿衣离去的身影,翻了个冷冰冰的白眼,扭身走近帘内榻旁,声音脆脆甜甜地伸出手道:“殿下,奴婢扶您起来沐浴。”
“等下,本宫再躺会儿。”容烟望着帐顶的海棠花纹,歇躺了一阵儿欲起身时,略转了转腰,便因腰部的酸倦之意又沉了下来,懒懒地躺回了榻上。
虽然在言语上坚决打击苏珩,告诉他他比不上其他奴郎,但其实,这些话都该反着听。容烟今夜,保持着恶毒人设的同时,也深刻地意识到,男主就是男主,纵是初生牛犊,也比老将有股冲劲儿,尽管在一开始,确有波折。
苏珩这生瓜蛋子,真就从未经过此事,所知所学,都是来自画图,从未真正实践过。都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苏珩今夜一开始的表现,完全准确地诠释了这两句诗,莫说侍奉好她来,起先真上场时,苏珩连门都找不清楚,整个人像是有生以来从没这么迷糊过,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一方面想要尽力发挥影帝演技,演好今夜这场戏,另一方面又因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而差点崩盘。
以往,都是她等着人将她伺候舒坦,这一次看苏珩始终不得其法,怕他毛毛糙糙地弄疼她了,遂在第一次时,将他人推了下去。自力更生,自有自力更生的妙处,只是之后腰倦得很,好在苏珩在这一次后,人开窍了,记起来那书中种种了。状元郎的脑子不是盖的,懂了之后就一通百通,十分灵活地运用起来。苏珩在被实践后,迅速体悟,而后在又一次开始时,主动实践起来,很快彰显了他作为书世界男主的强大天赋。
强大天赋,幸好那瓶功效强劲的神仙散,被她拦换了下来,不然这强人遇强药,若她中途不命令苏珩停下,放任苏珩有多少使多少地折腾下去,估计她明早也下不了地。歇在榻上的容烟,暗暗庆幸苏珩没能真用上神仙散时,走在夜风中的苏珩,则在心里暗暗庆幸,幸好用了神仙散。
用了整整半瓶神仙散,都只得到了昭阳公主“清粥小菜”的评价,如若不用,恐怕今晚在昭阳公那里真要废了,弄不好连起都起不起来。如是那般,他在昭阳公主眼里,真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废物了,往后种种实施起来,难度要翻上百倍千倍。
苏珩不知他入夜时倒在酒中的粉末,只是与神仙散外形相同罢了,实际没有半点助力功效,犹以为他今夜的表现,完全与神仙散挂钩。他庆幸因神仙散,昭阳公主没有过于嫌弃他,将他彻底“打入冷宫”,而在达成这一目的后,他离开的脚步走得飞快,仿佛身后那座殿阁,不堪回首。
确是十分不堪回首,尽管他今夜的种种反应,都是因神仙散而来,但神仙散所带来的感觉,是极真切的。生平首次如此的他,难以忽视这样的感觉,快步回房的一路,虽有凉凉夜风吹拂,但他身上汗意,不仅半点不淡,反还因步伐飞快而愈发燥了,就好像,他还身在殿阁深处那张令人落汗涔涔的暖榻上。
回到房中的苏珩,径用凉水浇身擦拭。似因此次与平日普通接触不同,因与昭阳公主交融过久过深,无论他怎样擦洗,她留蹭给他的幽幽香气,仍是消散不去,像已浸入了他的体肤里。甚至不仅是香气,深入时那种清晰到似乎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在拼命记忆的感觉,似是此时仍停留在他身上,令他略微想一想,身后汗意就又重了起来,在神仙散的余效之下。
苏珩直接将半桶凉水从头浇下,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畔,水珠混着汗意,如溪流在身上落淌。晕黄的灯光下,镜中照映的玉楼春牡丹绯色未消,在晶莹水意的拢拂下,如刚经过一场细丝斜斜的春雨滋润,在将消隐之前,慵懒地绽放着最后的艳色。
这艳色,似是刺眼的。苏珩低下眼帘,捧起一手凉水,将脸浸入其中。他是为不想看那牡丹如此,可闭着眼在水中时,沾唇的水意,又让他想起来昭阳公主在这等事上的怪癖。她不允许任何人亲触她唇,对他也是如此,她勒令他不得碰触她唇,又令他细细亲触别处,他只得从命,依着她的话一一而为。
半夜的兵荒马乱,只是他计划的起点而已,此夜既算顺利度过,当将精力着眼于往后。苏珩想尽快入睡,将这半夜抛在脑后,养精蓄锐,可却迟迟难以入眠。他躺榻睁着眼时,似看到正坐着的昭阳公主,他闭上眼,眼前场景不见,却又可听到她娇音如猫儿一般,每一声都像带着弯弯的小钩子,撩人心弦。
半瓶药还是太多了,最后清醒至天明的苏珩,如是心想。他想着昭阳公主下次起兴致召他时,要少用一些,但真等那一日到来时,他握着药瓶犹豫再三,没有将半点儿药粉倒入酒中。
余效太久,对他来说,似乎也是一种折磨。和昭阳公主一起时,是逼不得已要演戏,若已在人后,已不必再演戏,却还要因为药效未退的缘故,长久无法出戏,对他来说,真是身心上的折磨了。
于是再一次昭阳公主召唤他时,他没有用药。
作者有话要说: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引用自《冬夜读书示子聿》。
◎29.第 29 章
他已用过一次药, 已经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做,做时他自己又会有怎样的反应与感觉。只要清楚记住这些,在面对昭阳公主时, 将之通通再演一遍就是了。演, 对如今的他来说, 信手拈来, 半点不难。
从前的他,也不知自己有这等演技。他曾以为自己是清正之人, 以为自己心如明镜、不得已扯几句谎都似心有针刺, 却没想到, 自己原是这般虚伪之人,可以将真心藏得彻底,完全伪饰一副皮囊在外。
外界需要他这皮囊是何性情,他就可将之揉做何种性情。什么话都可以讲、什么事都可以做, 只要能用这副皮囊蒙骗过昭阳公主,只要能够达成最后的目的。
这伪饰皮囊的本事, 是昭阳公主逼出来的。她逼他做了许多从前绝对不会做的事,也逼他学了许多从前绝不会主动去学的事。
既然先天不足是难以企及他人的,他只能从后天弥补,努力学习钻研技巧, 并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实践与观察, 不停地设法精进, 希求昭阳公主能看重他些, 希求能够更多地陪侍在昭阳公主身旁。
什么都可以做,哪怕是世人眼中的屈辱之事。第一次依她之命低头时,他虽演得心甘情愿、激动欢喜,但其实内心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耻辱也罢, 是她所喜欢的,他就只能勤加练习,精益求精。他扬长避短,要她离不开她,要他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是无可替代的。
这样的努力,似是有成效的。尽管昭阳公主依然常嘲他先天不足不长进,但渐渐,也会夸他几句尽心尽力,赞他体贴细心。不仅在那事上常召他,因似对他苏珩看顺眼些了、能常常想起他苏珩来,日常处理政事时,昭阳公主也开始召他伺候笔墨,令他加入了随风等人。
本来伺候笔墨这事,是以随风为首的几名奴郎,轮着做的。他们侍在昭阳公主身边已有几年,是公主用惯了的人。但渐渐,这事全由他一人担了下来,日常陪着昭阳公主处理政事的,就只有他苏珩一个人了。
一次议事朝臣皆退后,昭阳公主笑着问他知不知道,为何她近来较喜用他侍奉。他揣度着昭阳公主的心思,回说是因自己尽心侍奉殿下的缘故。昭阳公主闻言轻嗤一声:“能留在公主府的奴郎,谁不尽心尽力?!若对本宫不用心,哪里配侍奉本宫?!”
轻嗤之后,昭阳公主俯身在他耳边,噙着笑意道:“你虽有许多不中用的地方,但也有旁人所不能及的好处。”温热的女子暖香气息,轻轻扑在他的颊侧,昭阳公主在他耳畔,悠悠地吐出两个字道:“好舌。”
苏珩适时地面颊微红。昭阳公主似觉他这般有趣,抬手轻拍了拍他微红的脸颊。于是他面上羞红更深,绯色如云霞晕染开来,直晕红眉梢眼角,为眸中微漾的波光,倒映着宛如落英缤纷的涟涟春意。
正垂首低眉地认真演着,苏珩忽觉身前人影一倾,紧跟着眸上微一温软。心在一瞬间,不可自抑地狂跳起来,为昭阳公主竟然倾身向下,轻轻亲触他的眼眸。
如落花拂水,昭阳公主一触即离。她柔软的指尖,轻轻点了下他的眉心,双眸漾着笑说是“奖励”,眉眼间明亮的笑容,如初夏的阳光,令人望着不仅微觉目眩,且在这样的阳光直照下,面上难以自禁地浮起燥意。
面庞虚假的红晕下,像真的浮起了微燥的灼红,为昭阳公主竟然这样对他,第一次这般对他。苏珩心里其实清楚,即便这般,即使是第一次,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昭阳公主并不是在亲人,而是在亲猫儿狗儿,亲她暂时喜欢的一个玩意儿。
真叫较真起来,昭阳公主一天能将衔蝶奴抱在怀中,亲上百八十回。与衔蝶奴这只猫儿所得到的相比,适才轻轻落在他眸上的温软,算的了什么呢!
苏珩理智是清醒极了,可人再怎么清醒,在那温软一瞬间落下时,还是会难以自抑地心跳加速、面颊灼红。他知道,这是他所控制不了的本能所导致的,他近来私下,其实也在被这种本能所困,在侍奉昭阳公主之时。
那些时候,他可以按照详细的书画进行动作,按照用药那夜的记忆,表演相关感受和反应,可除此之外,有些属于身体的本能,非他刻意表演出来的本能,是他所控制不了的。他知道那与任何情感无关,纯是凡夫俗子无法控制的本能而已。
就像人的体肤,在受到不同的外力刺激时,会感到痛、感到痒,这是生而为人无法避免的。就如一个人,即使恨极了他的仇人,见面就咬牙切齿,想*之而后快,可若他被缚住,被仇人瘙挠致痒处,他还是会在他的仇敌前,无法控制地大笑。身体本能机制如此,再强的意志力也无法完全操控。
苏珩厌恶这种本能,即使他知道这种本能不掺杂任何感情,但还是在心底深感厌恨。外在皮囊如何伪装痴恋昭阳公主都可,但真正的身心,当坚如磐石不移,不可被侵袭半分。
苏珩为此暗暗自苦,并一直在寻方设法,试图彻底抹*这种本能。一次次的侍奉实践下,难以自控的本能未能抹消,而昭阳公主对他的态度,逐渐比从前多了两分满意。
昭阳公主的习惯,是会将她后院的奴郎,看作可用的人手。既看他苏珩顺眼些了、用着顺手些了,于是有时,昭阳公主会派他在外为她做事。
虽然目下还仅是些小事而已,但总算也迈出了这一步。这一步要想走得更远,需博得昭阳公主更多的欢心,而如想真正走到他需要的那一步,则需博取昭阳公主完全的信任。
完全的信任,远比博取欢心要难,而他现下,连博取更多的欢心,都还没能做到。昭阳公主虽觉从前中看不中用的他,如今也有点中用了,但仍是恣意流连百花丛中,只是在他苏珩这一朵上,停留地比从前稍久一些罢了。
这是远不够的,且使他心中危机感浓重。心中无情的昭阳公主,即使对待喜欢的玩意儿物件,喜欢也是一阵一阵的。她现在对他有点兴致,但这兴致可能很快就会淡去,且她定不满足,身边只有他苏珩和府中那些奴郎,定会有新人,源源不断地入她的眼。
他需尽可能维持昭阳公主的兴致,延长他可抓紧机会的时间,为未来铺好道路、打下基础。他要使得自己,将来在昭阳公主那里,至少能如从前的奴郎牧云那般,即使已经完全失去了公主的宠爱,但因已在伺候公主的过程中,展现了做事能力,博得了公主几分信任,而能够进入公主的权力圈层,为公主做事。
他现在,仅能在外看着、勉强触到这圈层的边缘,他要做的,是深入她的权力圈,一直到达最深处。苏珩为这一目的而努力时,偶尔会联想到史上暗有野心、为掌权而魅惑君主、百般邀宠的后宫女子,可笑地觉得自己处境近似。
史上那些君王多是昏聩无能的,会为美色所迷,而昭阳公主,若是察觉他掩藏的真正意图,但凡觉察丁点,仅仅是起疑心而已,估计就会直接翻脸,利落地将他*了。连*爱她至深的驸马薛钰,都没有丝毫犹豫,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奴郎呢?!
既要藏好,也要演好。这一夜,在知昭阳公主明日入宫,会携数名奴郎随行侍奉时,“深深迷恋”昭阳公主的苏珩,立展现了他应有的酸涩醋意,向公主请求,明日在这些奴郎里,只携他一人同行。
昭阳公主倚着锦榻香枕,似笑非笑地看他,“每个人都能使本宫感到快乐,多带一个人,就多一份快乐,本宫为何要单单带着你一个人呢?难道你一个人,能抵得上他们全部吗?”
在如何使昭阳公主快乐这件事上,苏珩已有一定经验了。容烟起先不动,渐渐难耐地抬起一只手,抓住苏珩的长发,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状元郎的学习能力太强,又肯用心用功,容烟心神摇荡之时,迷迷恍恍地想这苏珩,也真是一块当宠妃的料子。原书里的昭阳公主,就似君主被这心机宠妃给迷惑了,为纵情声色而醉生梦死、荒怠朝事,给了苏珩可趁之机。
因觉自己先天不足,苏珩着意苦练技巧,将技巧练得越发纯熟。起先还能迷迷恍恍地想点事情,渐渐便不能够,等到风平浪静,人犹骨酥魂摇了一阵方逐渐歇缓下来。容烟看着苏珩唇红齿白、眸光涟涟的模样,想他这本事,用在别处,定然也很好,只是这不可能,因为原书里的昭阳公主,不允许任何人亲触她唇。
从生至死,昭阳公主的香泽,仅有一人初初尝过。那是在他的成亲之夜,他见他美丽的新娘,向他伸出手来,满心地拥住她,低下头去,迎接她的爱意。唇上一软时,心上一痛,他难以置信地抬眸,那把淬毒的冰冷利刃,被他深爱着的人,更用力地捅进,毫不犹豫。
一边缓等着身体恢复如常,一边无声地想着时,容烟眸光一瞥,望见了有趣的事情。她双眸漾起笑意,抬起足尖轻轻踹了下苏珩,像是爱看戏的小女孩儿,盈盈笑看着他道:“哎呀,本宫已不需要了,你要怎么办呢
◎30.第 30 章
演戏是不能只演一半的, 苏珩虽在心中为这无法自控而羞恼不已,但既然已经如此了,就不能生硬地卡折在这里, 只能在昭阳公主面前, 顺着他当下的皮囊人设, 继续演下去。
先前苏珩如玉的面庞, 就已如雨后桃花,浮透出清丽的薄薄绯色, 这会子在他天生动人的演技下, 绯色晕染开来, 连眼尾都挑起一抹春色,涟涟不绝的眼波,似是轻逐着桃花的流水,既蕴着应有的害羞与窘迫, 也在对昭阳公主的迷恋爱慕下,蕴有心欲与希求, 希求昭阳公主,给他苏珩一次机会。
因为昭阳公主始终只是静静看他,如看戏一般咬唇笑着,并不给他下达任何许可, 苏珩眸中的希求, 渐渐转为了卑微的恳求。“殿下……”他难耐地轻唤, 嗓音像是灼着火的微哑, 身体也不禁向着她前倾,既因迷恋和心欲,想与她亲近,又因她的无上威严, 而不能在她没有允许的情况时,贸然近前。
容烟知道苏珩是在演戏,因为知道而看得津津有味,为苏珩这精湛到几乎每个细节都不差毫厘的天生神之演技,于心中啧啧赞叹。
安静惬意地欣赏了一阵,苏影帝所谓的天人交战后,容烟微启红唇,顺着苏珩这家伙整出的戏份,配合他继续演下去。雪白的足尖,如飞蝶戏花翩然轻动了几下后,她便似失了兴致,懒懒地靠后倚坐道:“本宫倦了,这会子也对你这不长进的无甚兴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斜对面卑微的恳求里,立浸有几分委屈,“奴是为殿下……”
容烟看苏珩这么能演,随即顺着他的话道:“既是为本宫,那就为本宫解解乏。本宫现在虽有些倦了,但还不想歇下,无聊得很,你就为本宫如此,让本宫看个乐子、消消困意。”
这还是苏珩,第一次被如此要求。这样的要求,无异于是在凌迟他的自尊。虽然事实上,他的自尊早就被昭阳公主千刀万剐地一丝不剩了,他用来表演的外在皮囊,也早抛弃了所有可笑的尊严,可以忍受任何不堪与屈辱,只要能达成最后的目的。
明明是如此的,明明可以为最后目的,抛下所有按需演戏,可不知为何,在此时此刻,听到昭阳公主这样要求时,他还是难抑地血涌上脸,感觉耻辱异常、自尊在被狠狠践踏,感觉昭阳公主噙笑注视他的眸光,如是火灼,如是千针在刺。
“还拈酸吃醋,觉得自己比暮楚他们要好,能让本宫更快乐呢,结果连让本宫看个小小的乐子都不肯?”美艳女子轻嘲的叹音,如薄薄的冰片,凉凉地刮着他的耳膜,“看来你对本宫所谓的爱慕,也没几两几厘嘛。”
无论如何,不可让昭阳公主怀疑他对她的爱。这样的嘲弄话音下,苏珩只能顺从昭阳公主,竭尽所能地表演下去,依着她的话而为。
即使有天生精湛的演技支撑着,这对他来说仍是极艰难的。昭阳公主一瞬不瞬地注视下,自尊、耻恨还有那不可自控的本能,让苏珩感觉无比煎熬。极度的身心煎熬,让他迟迟不能完成昭阳公主的命令,而使他自己越发难受,难受地像是心中有火药桶燃燃将爆,却又始终爆不起来,憋得他感觉自己都要炸开了。
许是他这样的表现,令喜将他人之苦、引为己身之乐的昭阳公主,感觉到了几分特别的趣味。她倾身近前,体肤与他没有丝毫接触,却又离他堪堪仅有一线,一边若即若离地传递着她的温热软香,一边红唇靠停在他的耳畔,轻轻地道:“本宫拂落了你的衣裳……”
其实并没有,她半点不碰他,只是纯粹在空讲,一句接一句地往下讲,前前后后像是讲了完整一场下来,绮艳红唇道出的,如是魔女蛊惑人心的妖言,是一道紧接着一道的撩人细勾,勾得人心高高悬起,像真随她的话经了一场,跌宕起伏的,心潮澎湃的。
在最后他终于完成她的命令时,她以一声嗤笑,结束了这场游戏。煎熬终于告一段落,苏珩外在的皮囊犹有余韵,胸腔里的心犹似在咚咚跃跳个不停,而真正藏着的真心,却像是直直地坠入了深谷里。
明明是成功演了一场、解了困境,可苏珩却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颓丧,在昭阳公主笑意盈盈的眸光凝视下,越发颓丧难解,被莫名的失败感和深深的耻恨感所包围着,如深陷泥潭挣脱不开。
昭阳公主没有碰他一根手指头,可他却在她的笑意和眸光下,觉得自己像是被公主按在地上,进行了一场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欺辱。这欺辱是昭阳公主施加的,也是由那该死的本能引起的。苏珩心中暗恼,而昭阳公主则乐不可支地笑看着他,似是方才看了一场好戏,看得还算满意。
尽管依照苏珩本心,真想速速离开,但今夜既已演到这般地步,又怎能放弃最初的目的。他垂目僵坐在那里,等待着昭阳公主的决定。昭阳公主笑了一会儿歇下,边将几上鲛帕挑扔到他怀里,边弯着唇角,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好吧,虽然你一个人,抵不上他们全部,但本宫玩起你来,比玩他人趁手。他们所有人加起来,好像都不及你一个人有趣好玩,不能十分挑起本宫玩乐的兴致,本宫明日,就只带你一人入宫吧。”
苏珩如愿等到了所需要的答案,也试探出了昭阳公主如今对他所谓的“偏宠”,究竟是因何而“偏”,又“偏”到了哪种地步。他似是成功了,可心底却难高兴起来,还在为先前的失败感和耻恨感所困扰着。它们同本应有的高兴混杂在一起,似他手中的鲛帕污糟糟的,使得他心底泥泞一片,晦暗不明。
昭阳公主是从不留奴郎过夜的,五年的时间里,她没有为任何奴郎打破这一规矩。今夜既已侍奉好了昭阳公主,也已让公主得了乐子,苏珩便垂着眼帘,拢衣半跪于她的身前,恪守本分地主动请退。
但,今夜的昭阳公主,却未像平常那般,直接挥手令他离开,而是侧躺着一手支颐地看他,一指轻挑起他的长发,悠悠轻叹着道:“留下吧,本宫这些年总是一个人就寝,难免也有觉得孤衾寒枕的寂寞时候。”
苏珩一怔抬首,疑心自己是否听错,刚努力平定的心,似是又要被撩钩挑起时,身前的昭阳公主,见他这般惊怔,寂寞轻叹的神色忽然一扫而空,面上露出他所熟悉的笑容来。
清亮双眸,慧黠如狐地蕴有得逞的笑意,昭阳公主素手一扬,那缕长发抛回给他道:“逗你的。庸碌世人毕生不可及的,本宫早就紧紧地握在手中,平生无憾,有何寂寞可言?!”
苏珩微抿了抿唇,一下子不知要说什么好、也不知该演出什么表情为好,只能低头掩饰自己的僵滞,并定了定神后,方低低说出一句符合他现下皮囊人设的话来,十分惋惜地道:“奴还以为,是真的呢……”
“哎呀,就这么爱本宫吗?不过本宫心里,可没有爱这种东西”,昭阳公主一如既往地无情打击他后,又照旧给了他一点勾人的甜头,“虽然不会喜爱,不过本宫现下还没看上什么新人,对你兴致尚存,你还可在本宫身边,安心侍奉一段时日。”
昭阳公主说着又叹:“说来本宫有许久未能遇着新的可心人了,这大梁朝是怎么了,难道本朝的美男子,都已被本宫遇完了吗?”
迷恋公主、并会拈酸吃醋的苏珩,在昭阳公主的这句轻叹下,适当地微微弯起唇角,噙着一点,因公主寻不着新人而能长久侍奉公主的欢喜笑意。
昭阳公主见他这般,似觉好笑又有点生气地轻拧下他的耳垂道:“是不是在想,要是本宫一辈子都找不到新的,就最好了?告诉你,但凡找到一个新的可心人,本宫就将你打入冷宫,永不复传。”
蕴着笑意的威胁,听来似是调|情,一时只轻飘飘地落在苏珩心中。他在这夜回房洗歇,在翌日晨起后,于一众奴郎的含嫉目光下,单独陪着昭阳公主入宫面圣。
入宫也并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天子想念皇姐、设宴招待皇姐。昭阳公主落座于天子身畔,他在一旁躬身斟酒,奉与公主。公主自他手中接过酒杯,正要饮时,一旁天子笑着拦道:“皇姐且慢,朕有礼物要先送你!”
天子说着振袖一击掌,十名高鼻朗目、肤色雪白的异域美男,在天子的击掌声中,款款走入殿内,向昭阳公主恭行大礼,个个皆自称为“奴”。
◎31.第 31 章
苏珩执壶的手一僵, 而昭阳公主则眸光微亮,眉眼间浮起了甚觉有趣的玩味和笑意。
她噙着笑一手托腮,悠悠眸光缓缓扫看了一遍, 下首可谓是类型齐全、应有尽有的异域美男后, 端起手边的酒杯, 举向她的天子皇弟道:“陛下有心了。”
天子举起蟠龙金杯, 边与皇姐碰杯,边笑着道:“什么有心不有心的, 只要皇姐高兴就好”, 又略含紧张期待地盯看着皇姐, 追着问道,“皇姐高兴吗?皇姐可喜欢朕送的这份礼物?”
苏珩见昭阳公主边含笑饮酒,边回答天子道:“当然喜欢了。正觉身边没什么可心人了,陛下就贴心地送上这样一份厚礼, 做姐姐的,怎会不高兴呢?!”
握着酒壶壶柄的手, 立时微紧了紧。苏珩攥壶侍在一旁,看天子在听到昭阳公主这样的回答,似是松了口气的模样。一个送礼的人,看起来比收礼的人还要欢喜, 天子连说两声“那就好”后, 转首满面笑容地, 朝下首众男高声吩咐道:“还不快过来为公主斟酒布菜, 好好伺候公主!”
底下一众异域美男,同一声气地恭声应下后,皆朝昭阳公主坐席快走了过来。苏珩看着乌泱泱的人头涌近,紧攥着酒壶看向昭阳公主, 薄唇微动,还未能言语,就见昭阳公主淡漠无情地朝他一挥手道:“你退下。”
不得不奉命退至一边的苏珩,看那一众异域美男,如众星捧月般围侍着昭阳公主。他们皆是异域装扮,与梁朝男子谨守礼仪、人前必定衣衫齐整不同,穿着可说是不堪入目,在这夏日里,有的半袒上身,有的露着劲腰,有的秀着长腿,身上清凉极了的布料点缀着琳琅宝石,围在一起熠熠发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苏珩正看得不自觉微皱眉头,又见一名披散着淡金卷发的异域美男,一边起身朝他走了过来,一边向他嗓音生硬地道出一个汉字:“酒。”
不知为何,苏珩下意识竟不想给,甚至不由地将酒壶攥紧了些。那年轻的异域男子见状,迷惑不解地望着他,用不大标准的发音说着“殿下要饮酒”后,直接伸手过来,要从他手中拿回这壶葡萄美酒。
略一僵凝后,苏珩手虽松开,眉头却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拧得更深。异域美男子将酒壶拿回后,贴心地侍奉公主饮酒作乐,而苏珩,两手空空地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看昭阳公主身边之景,宛如繁花盛艳,可说是靡丽热闹至极。那样的热闹,显得一旁御座上的天子,都格外冷清寂寞了。
不过在今日特意设宴招待皇姐的天子,并不在意被皇姐冷落。他见皇姐玩得很开心的样子,面上笑意更深,在含笑看看皇姐、又饮了几杯酒后,甚至起身离座,预备将这处宴殿,留给皇姐与她的新宠们寻欢作乐。
走至宴殿殿门、将要离开时,天子一脚踩在门槛上,回头看了一眼。殿中,在一众异域美男围拥伺候下的皇姐,眉眼弯弯地笑着,面上不见丝毫郁色,似乎没有半点心事,并不在乎今日原是什么日子,又有谁,在五年前的今日,死在她的手中。
五年,弹指一挥,旧日依稀似是昨日。那一日,二八年华的皇姐,穿着大红赤金的新娘衣裳,即将下嫁与驸马薛钰。他踮着脚,帮坐在妆台前的皇姐,呵贴花钿、插戴金簪。皇姐是世上最美丽的新娘,她自晨起梳妆,就一直在笑,看着他笑,笑得那样明艳动人,仿佛再坚冷的寒冰,在她那样的笑容下,也会融化为涟涟春水、温暖荡漾。
“过了今夜,这世上就再没有人,可以欺负威胁你我姐弟了。”临走前,皇姐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在他耳边轻轻而坚定地道。
他是相信皇姐的,从小到大,皇姐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因为他知道皇姐,深深爱着她一母同胞、相依为命的弟弟,皇姐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们姐弟好,皇姐绝对不会骗他害他。
他明明是相信皇姐的,可在那一刻,却对皇姐的话,产生了怀疑。他不是怀疑皇姐对他的爱,而恰恰是因为相信皇姐的爱,才对皇姐是否真能对薛钰狠下*手这件事,由衷地感到怀疑。
因为他自己,被皇姐深深地爱着,所以他知道,当皇姐心里有一个人时,会对那人难抑真心地如何表现。一次与薛钰一同游宴时,薛钰因醉眠卧花间,皇姐明明已不需要在一个深深醉睡的人面前,有任何展现爱意的表演,可还是在风起时,下意识拿起一旁的披风,要披在薛钰的身上。
尽管那道披风,最终没有披在薛钰身上,因为皇姐在披风即将落至薛钰肩头时,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她在春日的熏风中,攥着手中的披风,定身静伫许久,回首轻叹着笑对他道:“演得太久,演得太深,会入戏啊。”
一句无奈的轻笑叹息,就似春日落花般的闲愁,无声地散在了春风中。春日里的披风,被皇姐随手扔在了花树下,炎夏的雷雨夜里,皇姐用行动证明,她最终还是出戏了,十分彻底的。
薛钰与薛家一并灰飞烟灭后,他在皇姐的帮助下登上皇位,曾说要给皇姐再选一位驸马,选天下间最好最好的。皇姐却笑着说,除了至高无上的权位,没有什么是天下间最好最好的,又说这世间无人配做她的驸马,男儿只是她闲时取乐的玩意儿,自此纵情声色。
是单纯看不上世间的男儿,还是因薛钰已死,因觉世间男子无人能及薛钰,而说这世间,无人配做她的驸马呢?他不是个聪明人,一直没有想明白皇姐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心里总是记着那年春日,皇姐于春风中轻笑着的叹息。
他还是不明白,只是希望皇姐能高兴,永远高高兴兴的。回看了会儿皇姐心情舒畅的模样,天子觉得今日礼物送得很好,自己也很高兴,将这处欢乐场,彻底留给皇姐,转身离去。
“欢乐场”一角,苏珩侍立在阴深的角落里,看昭阳公主与一众异域美男,放荡无拘地玩乐着,心境甚是复杂。
五年前的今日,是昭阳公主的成亲日,若是驸马薛钰在天有灵,看到要与他永结同心的女子,现下正如此纵情声色,会作何感想呢?
略想片刻,苏珩便将心思转到了自己身上。好不容易靠另辟蹊径,击败了公主府其他奴郎,赢得了昭阳公主暂时的“偏宠”,还未能靠这“偏宠”达成进一步的目的,就忽又来了这许多男儿,且个个能歌善舞,自带着异域风情,对昭阳公主,也没有大梁男子的拘束,人人热情如火,什么火辣辣的表白,都敢对昭阳公主当着面讲。
这个将昭阳公主从发丝赞美到了玉趾,一通漂亮言辞道来宛如是在朗诵诗歌。那个将自己对昭阳公主的爱慕,比作日月星辰,直将昭阳公主比作他所信仰的神祇,需顶礼膜拜她的美丽,感谢上天恩赐给他得见公主玉颜的机会,说自己能见公主一面,死而无憾。
苏珩在旁听得感觉自己身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了,却见昭阳公主,始终笑吟吟的,像是觉得这些火辣辣的表白,十分有趣,听着听着,还朝一男子伸出手去,似要答应那人共舞的请求。
苏珩见状,再按耐不住,大步上前。他外在的皮囊,既会因痴恋公主而拈酸吃醋,在眼前这样的状况下,当然要拈拈酸吃吃醋了!若是能够心如止水地站在一旁,一点都不拈酸吃醋,反是不正常的!
如此正当的理由下,他几是理直气壮地冲走至昭阳公主身前,将那最前的几名异域男子挤开,半跪在昭阳公主身前,依依地望着公主、声音低低地道:“殿下……是忘了奴吗?”
昭阳公主看他过来,眸中兴致立淡了不少,嗓音也淡淡地道:“你又不会唱歌,又不会起舞,就连这些甜言蜜语,也不会对本宫讲。”
“奴会讲”,既为了展现拈酸吃醋,也为了保持自己的“偏宠”地位,苏珩恳切地望着昭阳公主道,“奴对殿下,是长久的真心,他们只不过才刚见到殿下,都只是一时的见色起意,肤浅至极。”
这话说下,周遭热情如火的异域男儿们,眼神都像着了火似的,齐齐盯灼着苏珩,要在他身上烧出几十个窟窿出来。而昭阳公主,则似觉苏珩说话有趣,唇际笑意更深,“他们是才刚见本宫不久,可你对本宫,不过也是从今春才开始的,算时间也没多久,莫要五十步笑百步。”
“不……不是从今春才开始的,奴早就暗慕殿下,早在……两年前的春天……”苏珩在昭阳公主略含不屑的笑语下,将心一横,开始发挥精湛的演技,舌灿莲花地掰扯。
“……早在那年春天,奴就爱上公主殿下了。琼林宴那日,是奴第一次见到公主殿下。奴见到公主,始知书上所说‘天姿国色’‘倾国倾城’原来为真。那些颂扬美人的诗词,从前在奴眼中都是死物,直到见到殿下,方觉所有的美人词,都活了过来……
……停云阁那夜,是奴第一次与女子如此亲近,殿下令奴心慌意乱。奴那时年少,不知此等意乱,是为动情,才会贸然在心慌之下,拂逆殿下盛情、做出意欲归还同心结的错误举动……”
欲要骗人,先要骗己,演着演着,讲着讲着,苏珩自己似都要信了。
◎32.第 32 章
他从琼林宴初见讲起, 停云阁、长秋殿、宛月榭、清凉山、无相寺……在家族险被灭门的噩梦雷雨夜前,他将那一年,与昭阳公主相识交集的点点滴滴, 细细地讲与公主听, 并在其中掺杂进他伪饰的爱意, 欺骗公主, 他其实早就爱上她了,早在那年春日, 就对她动了心。
“……那时的奴, 不知意乱实为动情, 几是慌张逃离了长秋殿。奴人离了长秋殿,可心还在公主身边,只身在停云阁外的竹林里,心乱地站至天明……
……因为年少无知, 不解心乱,奴才会贸然想将同心结还给公主。奴不敢持有那同心结, 奴看到那同心结,就会想到长秋殿中公主与奴的亲近,那同心结在奴手中,就像一团火, 烧得奴心口灼烫, 日夜不得安宁……
……奴畏惧那同心结, 也畏惧直视公主玉颜, 因此才会在一开始,拂逆公主盛情,婉拒陪宴……那时的奴,不敢见公主啊, 奴每多见公主一次,心,就更乱一分……
……后来,公主命奴画美人图,这对奴来说,真是煎熬了。为了画好美人图,奴必得直视公主玉颜。而每看公主一眼,手中每画下一笔,就像有刀子随着奴观摩的眸光、随着奴绘画的手,在奴心中,一刀刀地摹刻下公主的容颜……那段时间,绘画美人图一事,几乎成了奴的心魔,奴为此魂牵梦萦……奴,真在那时梦见了公主……
……奴梦见了公主,生平第一次夜梦女子……梦中,奴本是在为公主画美人图,但,画着画着,奴手中的画笔不见了,纸上的公主变成了真人……奴竟然……竟然是在以手为笔,抚摸公主的眉眼……奴为这样的冒犯,夜梦惊醒,心跳如屋外轰隆雷雨,彻夜未眠……
……公主在世人眼中,是高贵华丽、举世无双的,可奴……奴私下里竟敢觉得公主……可亲可爱……奴知道这样想,是对公主的大不敬,可就是总忍不住想,想公主伏在奴身上、温柔地讲述鲛人的故事时,想公主在登徒子面前假装害怕,一声声唤奴‘弟弟’时,是多么地慧黠可爱,惹人生怜……
……还有公主对平民少女的呵护关怀,对淋雨小猫的细心照料,都让奴觉得,公主并不是传言中的狠绝无情之人。这种种叠加起来,让奴的心更乱了……心乱,身也乱,奴此前,从未在意过女子,从未对女子有过任何心动的感觉,可公主,有时单单是说话时同奴稍微近些,奴就心慌难抑,更莫说,旁的了……
……无相寺那夜,奴在醉酒后,做了一场梦,奴在梦中……轻薄了公主……这样的亵|渎之罪,让奴越发不敢面对公主,所以才会在翌日晨醒,失礼地逃离……
……奴那时不知自己是因爱生欲,因欲有梦,只是一味地不肯面对自己的心意,恼怒自己竟会有这样的荒诞梦境。因为恼怒和无知,因为只想一味地逃离,所以奴才会在公主驾临时,口出不逊,惹怒公主……
……奴其实,不是在对公主发怒,那时的奴,是在跟自己较劲。奴那时不明白,奴的梦境,奴的心乱,都是出自对公主的爱慕,奴,早就爱上公主了……”
一通几是剖心的真挚陈情下,正在戏中的苏珩,自己似都要信了,信了那一年春夏发生的所有,真似他现下,为欺哄昭阳公主而讲述的这般,信了那一年,他其实早就对昭阳公主产生了爱慕之意,只是当时的他,不肯面对罢了。
外在的皮囊入戏极深,内在的真心,则在片刻恍惚后,重又坚如磐石。他只是在演、以假乱真地在演罢了。苏珩极其真诚的演技,使得原先要在他身上盯灼火窟窿的异域美男们,都安静了下来,上首昭阳公主眸中的不屑,也在他的倾诉中,慢慢淡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惊意。
容烟是真惊了,她知道苏珩很会演,但没想到,他这么能演这么能扯,为了表达他所谓的爱慕,甚至做出移花接木的事来,将他在那一年夜梦白茶的事情,扯到她的身上,又说什么因画美人图梦见为她描眉点唇,又说什么因为身乱心乱,在醉酒之后,梦见与她共|赴|巫|山。
原书中的男主苏珩,从未梦过昭阳公主。那一年春夏,他对昭阳公主的纠缠,厌烦无比,只是为了家人一味在忍。昭阳公主对他的种种有意亲近,在苏珩看来,几与“性|*|扰”等同。苏珩对此厌恨极了,要不是因身份尊卑强忍了两个月,弄不好在第一天就直接翻脸叱人了。
苏珩这会子,纯是在将黑的说成白的,而且还说的这白,宛如琉璃月光皎洁无瑕,生动展示当年那春心萌动的少年,一腔暗慕之心,是如何纯洁真挚、纤尘不染。
看过原书的她,明白苏珩纯是在演,口中没有一句真话,但原书这一阶段的昭阳公主,不知苏珩伪饰的琉璃魂骨下,藏着怎样的黑水,已被苏珩精湛的演技,迷惑地七七八八了。
不能说被迷惑的昭阳公主,是被剧情强行降智,即使是她这对原书内容一清二楚的人,在亲耳听到苏珩“剖心表白”了这么一长串下来,也不由一愣一愣的。
苏影帝的演技神乎其技,有那么几瞬间,她都差点忘了原书设定,怀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呢!只因苏珩这段“剖心陈情”的表演,极其完美,她几乎找不到一丝一毫表演的痕迹,看着就像真的一样。
当见苏珩从怀中拿出那枚朱红色的同心结时,容烟同原书的昭阳公主见此同心结时,发出了一样的轻叹,“玉奴啊……”
身前十八岁的年轻男子,不再说话了,只是双手捧着这道朱红同心结,如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目光澄澈地仰首看她。他的眸光是那样地皎净,纯然地映着身前的女子,像是在这偌大天地间,眼里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容烟作为昭阳公主,握住苏珩一只手臂,令他起身。她静静地看着苏珩,苏珩也静静地看着她,一时之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像是有无声的情感,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末了,容烟依着原书,轻抚了下苏珩的脸庞道:“知道了,本宫知道了。”
无声流淌的情感是假的,必得往下走的剧情是真的。在假装被苏珩的真情,打动了几分后,容烟这昭阳公主,虽将十名异域美男带回了公主府,但并没有真的喜新厌旧,仍然保持着苏珩的“偏宠”地位。
她继续偏宠着她的玉奴,这份偏宠,不仅体现在传召侍奉上,也体现在了对玉奴的任用上。从前,昭阳公主只会将玉奴外派做些小事而已,而现在,昭阳公主因对玉奴信任加深,允许玉奴进入了她的权力圈层,会将一些不大不小的涉权要事,交予有能力的玉奴去做。
但,苏珩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要的更多,而要达成这一目的,必得获得昭阳公主更多的信任,彻底的信任。
为此,原书的苏珩,暗中联合外部反叛势力,设计了刺*一事。依昭阳公主如今权势,这刺*自是难以成功的,苏珩所要的,也不是真的成功,而只是要创造刺*的情境,他自己会在这情境中舍生忘死地保卫公主,以博取昭阳公主更多的信任。
假刺*被安排在清凉山一带,容烟这一日,假装被苏珩的巧舌如簧打动,要似当年轻装简行,与苏珩一起故地重游。
因知刺*为假,今日不仅不会挨上斩首的一刀,甚至连点皮都不会蹭破,容烟一路心情轻松得很。在那所谓的刺*到来,苏珩豁出性命保护她时,她人坐在马车中,悠悠哉哉地欣赏着车外的打斗戏,就差摸出一把松子一边嗑一边看了。
但,意外发生了。书中这一日,仅仅是下了场大雨而已,并没有因此山崩泥石流,可真实情况下,还没等苏珩将戏演完,就有乱石在大雨冲刷下滚落向她的马车。拉车的马匹受惊,撒蹄在深山大雨中一路狂奔,她跟着在车厢内东撞西倒,若不紧紧抓住窗棂,就要被甩下山坡了。
不该如此!容烟在心中紧急呼唤系统,从前随唤随至的系统,这时却像凭空消失了,听不到她的心唤,百唤不来。虽然有带侍卫随行上山,但人的双足,如何比得上发足狂奔的骏马,兼又有泥石流肆意冲击,人数不多的侍卫们自身难保,一时竟无人可来救她。
容烟暗悔不该因熟知剧情,笃定自己今日不会有事,就真没带多少护卫上山,可这时悔也无用,只能极力自救,并盼着苏珩这小子,可别趁这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真将她给*了,让这书世界就直接折在这里,让她容烟要做个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了。
人算不如天算,苏珩真只是想伪造一场刺*、以博取昭阳公主的信任而已,真没想到上苍会直接助他至此。
昭阳公主本就没带多少护卫上山,泥石流过后,他与余下的侍卫汇集,草草商量后,一名侍卫急速下山搬兵搜山,其他人立刻分散开来,即刻寻找公主。滂沱大雨中,苏珩拼命赶在雨水冲尽踪迹前,急寻昭阳公主行踪,他内心如有火灼,而与此同时,种种念头一直在他心头盘桓。
……昭阳公主……还活着吗?……若她还活着,他这时候,若能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她,其实也有机会,将她*了……
他是恨昭阳公主的,恨极了她对他的折辱压迫,恨极了她给苏家带来的灾祸,也恨她为专权揽权,罔顾民生,纵容奸|党,祸国殃民。他是恨到想她死的,可真当这一刻似要到来时,他心中却泛起了莫名的茫然。自天际落下的茫茫大雨,像是俱溅落在他的心里,将他的熊熊恨火淹没其中,水汽茫茫,使他一时看不清过去,也看不清前路……
在他未能将心中的茫然,完全用恨火驱散干净时,他先一步找到了昭阳公主,在一处隐蔽的山坡下。马匹已不知所踪,原先华丽的车具跌折在此处,他急切地冲进车厢去看,见昭阳公主晕倒在里面,额头处有撞到的伤口,并流有暗红的血迹。
“殿……殿下……”像因演得久了、演得深了,做戏已成本能,明明此刻无人看着,连昭阳公主本人,都在沉沉昏睡着,他还是下意识入戏,做了那个将公主放在心尖的玉奴,忧急如焚地扑近前去,将晕倒的公主扶起,将她紧紧地搂在他的怀中,着急地观察她的伤势,并急切地声声唤着。
他从未见她这样虚弱过,昭阳公主,该总是高高在上、气势凛然的,该如明艳耀眼的日光,有着风雨不侵的坚勇与威严,而不是此时此刻在他怀中,轻飘地就像一缕将要逝去的月光,苍白无力的,逐渐失温的,让人不禁惶恐地联想到死亡的寒冷,并为此愈发骨冷。
“殿下……殿下!!”
起先轻低的嗓音,不自觉越发高声,并颤着种种他自己都辨不分明的复杂心绪。漫天的风雨声中,车厢内的声声急唤,终于唤回了女子一丝意识。她似是微微清醒了一瞬,也似仍然意识不清,睁眸一线,勉强望了眼身前人为谁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玉奴啊……”她虚弱地唤他,无力地靠在他的怀中,在将濒临再度昏迷时,又轻轻地叹唤了一声,“玉郎啊……”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玉郎……玉郎是在喊我吗?!!
◎33.第 33 章
得知皇姐先是遇刺、后又摔车受伤, 天子急得五内俱焚,在第一时间赶到昭阳公主府,扑至皇姐榻前, 观察皇姐伤势。
当看到皇姐头缠绷带、昏迷不醒的虚弱模样, 十二岁的天子, 立哭得如三四岁的小孩儿一般。他紧紧握着皇姐一只手, 一声声“姐姐”地唤着,看皇姐在他唤声下始终不醒, 愈发涕泪横流, 哭得几要背过气了。
若不是一众太医都道公主只是暂时昏迷, 最多睡上一日一夜,就会醒来,若不是太医们几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天子,说服药的公主需要安静休养, 才能更快苏醒,焦心如焚的天子, 似真能在公主榻边嚎上一天一夜,直到公主清醒地睁开眼来。
天子人是安静些了,但还是不肯走,眼中的泪意也消不去, 坚持守在皇姐榻边, 等待皇姐苏醒, 几个时辰就这么不吃不喝地一直守坐着。当到深夜时分, 陪侍的太医宫人们,都忍不住困意上涌时,天子仍痴痴地凝看着榻上的皇姐,紧握着皇姐的手, 也一直没有松开。
因为天子在场,因为天子对皇姐关心至极,苏珩无法近前,只能侍守于一旁,默然无声地悄望着榻上的昭阳公主,看她容颜苍白,从前总是自信舒展的黛眉,在长久的昏睡中微微蹙尖,像是因身体的疼痛如此,也像是因心中悄然凝结着深重的忧愁,如冰山上的寒雪,难以化去。
“玉郎啊……”清凉山中,她在轻轻唤出这一声后,再度昏迷于他的怀中,人事不省。
那是*了她的绝好时机,他知道,在还没有找到她之前、还在山雨中苦苦搜寻时,他就已想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可,寻找的过程中想得清楚,当真见到她人时,他却像失忆似的,直接将这念头给忘记了。
那时的他,心头只盘桓着她那一声“玉郎”,不仅没有对她下*手,甚至连想都没想起一个“*”字,只是赶紧为她包扎伤口,抱着昏迷的她,往山下狂冲。
现在想想,当时的选择,纯是出于理智的本能了。当下的他,还没有将公主党连根拔起的能力,单*了一个昭阳公主,余下的奸党势力并不会就地瓦解,而是会以霍家为首,继续扎根朝堂。
霍家因霍章之事,对他恨之入骨,而昭阳公主对她,却是信任逐步加深。虽然最终目的是除了昭阳公主以及公主党,但现在贸然*了昭阳公主,极有可能导致满盘皆输,反而留着昭阳公主的性命,才能更快更好地达到最后的目的,他在清凉山不*反救的选择,是理智的下意识反应,是对的。
苏珩理智地想着,而那一声“玉郎”,依然在他心中盘桓不散。他此前从未见过那般柔弱无依的昭阳公主,也从未听过昭阳公主以那样的声气轻叹着唤人。
昭阳公主虽在平日,常笑着说喜欢这个喜欢那个,但她口中的喜欢,实则是玩世不恭的,冷漠地没有半分感情,不像那一声轻叹着的“玉郎”,隐有一线真挚的情意如游丝牵系着,悄而未绝,风吹不散,雨打不断。
幽幽的暗想中,轻低的人声响起,是坐守在榻边的天子,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地说起话来。天子望着昏睡中的昭阳公主,将自有记忆以来,与昭阳公主的姐弟相处往事,件件道来,说得一时泪,一时笑。
像是在同清醒着的昭阳公主,追忆往事,天子深深凝望着他的亲姐姐,将他的成长过程中,姐姐对他的每一分好,一分分地感恩忆说。
那些世人所不知道的往事,那对看着身份尊贵、实则孤苦无依的皇家姐弟,是如何在种种暗害下,在深宫中艰难地活着,那名本该被无忧无虑、娇养长大的女孩儿,又是如何为了保护亲弟弟,而卸下所有的柔软,冷硬骨血、磨砺爪牙,在天子的动情忆说声中,在这个安静的夜晚,于世人面前,轻轻地撕开一角。
这些深藏的往事,是世人所不知道的,也是,苏珩所不知道的。他沉默地听着,而内心被翻搅得不知是何感受时,又见天子在忆至一件往事时,因悲难自抑,一边抬袖抹着眼泪,一边沙哑着声音道:“……姐姐那些年,替朕受了多少苦啊……若不是为了保护朕,姐姐也不会在年少之时,就因中毒伤了身体,难以生育……”
一件件由天子道来的辛酸往事,像一根根尖刺,深深地扎进了苏珩的心中。这一夜,甚是漫长,榻上昏睡的女子,听不见天子动情的诉说,也望不见苏珩复杂的眸光,她在长久的混沌后,终于召唤到了系统,向它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为什么……为什么剧情会有意外?穿书至今,每一件事,我都有依照原书而为、没有半分错漏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偏头痛得厉害,就像有锥子在左眉上方一直锥,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思考剧情感情,且越写越头疼,越写越头疼,实在写不了了,今天这章就停在这里吧。
这篇文更新是这样的,就是在精神可以、码字时间也够的情况下,绝对不躺尸偷懒,保证更新。但要是现实突然有事导致那天码字时间不够,或者身体发神经导致那天精神状态很差,就不强行赶三千,会视情况更新字数少些或者停更一天。
因为身体很不咋的的作者,之前连载一篇文时,身体精神很不好但还是强行日三千了很久,导致后边身体精神崩得更厉害了,人直接躺了,文也不得不真停了一段时间,所以这篇吸取教训,为了细水长流地稳定更新,就每天看精神身体状态更新,今天哪哪儿都挺好,就多写点,今天精神身体不太行,就看情况少写些,能写多少写多少,大概这样。
◎34.第 34 章
无尽的虚空中, 在女子面前,凝结出半透明实体的“系统”,沉默不语, 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子的疑问, 抑或说, 不知如何准确回答。
容烟从前只听系统之音、未见其形, 一直以为它只是一道类似程序的存在,是机械冰冷的, 没想到其真实状态, 竟是一只毛绒绒的银白小兽, 两只漂亮的眸子宛如湛蓝的海冰。
作为一名爱宠人士,容烟当即就上手了,只是伸出的手,还未能抚摸到看着十分软乎的毛毛, 这毛绒绒的实体系统,就为避免与她接触, 直接腾身起飞了。
莫名将她拽入这个书世界,使得她为了能够回家,不得不兢兢业业地打苦工走剧情也就罢了,现下她因公负伤, 想摸一把软毛都不能!
容烟当即沉了脸色, 无情控诉起系统对她的欺骗。说好的随叫随到呢!说好的只要遵演人设戏份, 书世界定会完全按照原书走呢!黑心的资本家!无情的大骗子!
“不是故意的”, 在她有意冷怒的控诉下,“哑巴”系统终于开口了,“是因为不稳定。不是故意不理会你,也不是故意让你受伤, 是因这书世界,有一点不稳定,所以才会有超出剧情的意外发生,所以在那段意外时间内,我无法与你联系。”
“不稳定?”容烟不解地追着问道,“为何会不稳定?你不是应该可以操控所有吗?”
系统望着女子眸中的狐疑,欲言又止,有口难言。
理论上是如此的,理论上它可以操控天书世界内的一切,因为神君赋予了它这样的能力与权限,它可以创造书世界内的人物剧情,就像这世界的造世主一般,设计剧情、设计众生、设计人心。
理应如此,它在被神君赋予使命后,也是如此做的。为了抹*那缕爱念,它先是创造出薛钰,设计出被负剧情,欲使爱转恨,而达成目的。但这一做法失败,临死的薛钰,虽按照设定,因为被负而由爱转恨,但是心中对昭阳公主的爱念,并没有彻底断绝。
原本爱念彻底消失,书世界也会跟着化为泡影,天书阖闭,神君归位,该是如此的。可,爱念的不断绝,使得这书世界没有消失,而是扭曲地维持了下去。于是,它只能在扭曲维持的世界基础上,再创造出苏珩其人,延续先前的剧情,重写剧本,重将容烟其人的心魄,再次召唤至此世界,令她再一次身为昭阳公主。
既然由爱转恨,会有爱念残留,那就从一开始,就只有彻底的厌恨,半分爱意也不会有。它以此为核心理念,重新写就了人设剧本,为了确保苏珩对昭阳公主只有厌恨,它赋予苏珩与薛钰迥异的性情,令苏珩品格的每一项特质,都与昭阳公主相对立,以使得苏珩绝无半分对昭阳公主动心的可能。
苏珩洁身自好,品性如冰壑玉壶,昭阳公主便纵情声色,几是荒|淫无度地贪欢风流;苏珩为人清正,绝不做欺良压善之事,昭阳公主便可为一己私欲,强取豪夺,肆意折辱;苏珩愿四海升平、天下清明,昭阳公主便为专权揽权,而纵容奸党祸害忠良,使得朝堂黑暗,祸国殃民……它令昭阳公主的所作所为,完全与苏珩为人和心志相悖,令苏珩对昭阳公主仅有欲*之后快的深重恨意,要用这纯粹深重的仇恨,来摧毁薛钰残留的爱念。
明明该是天衣无缝的设计,可这书世界,好像又有或将超出它掌控的危险。之前那两场梦境,还有现下超出原设的剧情意外,都是不该有的。虽然神君封闭了所有神识,只是将一缕爱念放置在书世界里,但依神君之神力,纵然只是一缕心念,可若任其失控下去,所造成的后果,不一定是它一只小小神兽,可以挽回的。
好在现下,还仅是一点点不稳定而已,还可及时进行修补。长久的沉默后,系统正色回答身前的女子道:“我会在旁监察,及时维护世界稳定的。放心,我与你处境相似,若这书世界无法正常完结,我同样无法离开这里。某种意义上,其实我比你,更希望这书世界,可以圆满完结。”
鸟雀弄晴、天光明照的清晨,容烟从昏睡中睁开了双眸。她甫一睁眼,便见小皇帝扑近前来,顶着又憔悴又狂喜的神情,“呜呜呜”地向她诉说他的担心,连声问她“身体感觉如何”,不停地道“皇姐不能有事”“皇姐定要好起来”云云。
容烟看着天子哭肿如桃儿的眼睛,轻笑了一声道:“怎么又将眼睛哭成这般了?看着跟马蜂蛰了似的。”
从前皇姐因薛皇后暗害中毒,醒来后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说他哭肿的眼睛像是马蜂蛰了。天子忆着往事,又是羞赧,又想姐姐从前受苦,现在又遭罪,更是心疼道:“朕担心皇姐嘛。”说着又问,“皇姐感觉怎么样?头疼得厉害吗?”
问着却见皇姐没有回音,面上神色也恍惚迷离、如梦未醒。天子本就担心,见状更是着急,拔高声调唤道:“皇姐!皇姐!!”
“没事……没事。”回过神的容烟,虽连道两声“没事”,但心里面仍有点迷迷怔怔的。睁开眼时,她明明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穿书至此的异世之人,可在扮演昭阳公主、和小皇帝对话时,却十分自然地提起了旧事,有种自己就是身前小少年的亲姐姐,就是大梁朝昭阳公主的感觉。
尽管只是一时的错觉,但从前的她,从来都将自己和角色分得十分清楚,从未有过这样的错觉,为何刚刚会有这种感觉?是书世界小小的不稳定,所带来的影响吗?是因剧情意外,不仅给她这穿书之人,弄了点体伤,还带来了精神方面的后遗症吗?
容烟暂想不明白,但看天子一脸忧急,好声安慰了他几句,道自己无事、劝他回宫休息。天子却不肯,坚持说要在公主府住下,要亲自照顾她,要一直待到她身体完全恢复。
容烟对犯倔牛脾气的天子,自有一手,“陛下不查一查,是谁在密谋刺*我吗?还有那场泥石流,到底是天灾,而是人为呢?能知我行踪、密谋刺*,说明歹人已将手伸到我身边来了,这件事交给其他任何人查,我都不放心,唯有陛下亲自去查,我才安心。”
天子立觉重任在身,进入此生最有斗志的时候。他向皇姐发誓,定会为她查揪出幕后黑手、将那人碎尸万段后,气势凛然地掠走过在旁侍立的苏珩等人,大步流星地离开公主府,去勘察现场,为皇姐揪查歹人。
公主府内,容烟将翠翘等俱屏退,只留了苏珩一人在她身边。她庆幸苏珩谨守职业道德,严格遵循原书原设,虽恨极了她,但在天赐良机降临时,不但没有在清凉山直接将她一刀抹了,还没有放任她自生自灭,将她救回,使她还能有活着回家的机会,对苏影帝说话的声气,遂不由透着一点庆幸后的温和。
“这一次,你是立了大功了。先为本宫击退刺客,后又在泥石流下,及时找救回本宫。若不是你,本宫昨日,说不定要死在清凉山了。你立下这样的功劳,想要什么奖赏呢?”
因为一夜未眠,苏珩眼底微有乌青。他垂着眼帘,轻轻地道:“能够侍奉在殿下身边,能有为殿下舍身的机会,是殿下予奴最大的恩赐,奴不敢再奢求什么……”
容烟令苏珩抬头,凝看了他一会儿,说笑道:“怎么眼睛也红红的?难道昨夜也似陛下那般,为本宫哭鼻子了吗?”
“奴……心疼殿下……”这话该只是做戏而已,可说下时,心中所想的,却全是昨夜天子追忆的深宫往事,想那本该被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是如何在深宫饱受风霜,如何在艰难世事下,舍下所有的柔软,为自己和弟弟铸就盔甲,以抵御风霜刀剑。
这样的深想,令苏珩心乱。他为使心平定,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为展现对公主的关心,捧起几上的药碗道:“奴伺候殿下用药。”
半跪在榻前,苏珩轻轻吹散碗中的热气。他强行静心,可却像是按葫芦起瓢,这头压下,那头又起。努力不再想所谓的“心疼”时,昨日风雨中,那一声轻叹着的“玉郎”,又浮响在他耳边,使得他微微唇颤,竟有一瞬间想开口询问昭阳公主,她的那一声,是否真的存在……是否,是在唤他……
怎么可能……应是他听错了吧,当时风雨声杂,他又心乱,因此产生了幻听罢了……苏珩微抿了抿唇,沉默着如此心想时,听上首的昭阳公主,似觉察了什么,笑着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本宫什么?”
“……没有”,苏珩掩饰自己的乱思,一勺勺舀吹热药,请公主殿下服药。昭阳公主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就着他的手,一勺勺地将药喝下,任他执巾怕一角,将她唇沾的药渍,细细拭净。
伺候服药毕,苏珩端着空药碗站起,转过身去,要将之放在几步外的几盘上时,听昭阳公主在后吩咐道:“将盘上那碟蜜饯青梅取来……”
苏珩放下空药碗,正要按吩咐取拿蜜饯青梅,又听身后昭阳公主改了主意,“……唔,还是拿更甜些的蜜饯吧,这药太苦,本宫要吃些香甜的,就拿……拿海棠蜜饯……”她定了主意,“就拿海棠蜜饯,玉郎~”
最后两个字,如一道惊雷从天劈下,苏珩定在原地,意欲端碟的手,僵在半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入假甜剧情,影帝影后飙戏日常。
◎35.第 35 章
只是在戏弄他吧, 故意这般亲昵地唤他,只是有意的戏弄,有意予他一点甜头, 而后在他没有回过神时, 狠狠一巴掌抽甩过来, 让他莫做白日梦, 让他这贱奴看清自己是什么位置……她很爱玩这样的游戏,他先前, 不已领教过多次了吗……
苏珩沉默不语, 抬手将那碟海棠蜜饯拿至榻边, 并等待着昭阳公主在这一声亲昵后,陡然变脸后的冷言冷语。
但公主竟没有,在捏一枚蜜饯送入口中慢慢嚼时,她眉眼间的笑意始终未淡, 一双眸子盈盈漾波地望着他。微一吞咽甜津后,她略启红唇, 衔着海棠蜜饯甜丝丝的香气,再一次唤他道:“玉郎~”
宛如柳絮般柔飘飘的一声,却似沉重的锁链落下,令苏珩端碟的手臂, 更加滞重僵硬。他在如丝如缕的清甜香气中, 垂着眼不说话, 听昭阳公主含笑问他道:“为何不应?”
“奴……身份低贱”, 苏珩低声回道,“当不得殿下这样称呼。”
“没有是否当得,只看本宫是否喜欢”,昭阳公主令他抬脸看她, 蕴笑注视着他的双眸道,“这是予你的奖赏。因你此次护主有功,所以赏你这一声。往后做的好了,讨本宫欢心了,依然有这样的奖赏,明白了吗?”
“是”,苏珩顺从地应着,并道,“谢殿下奖赏。”
“单就只有谢意吗?”昭阳公主笑着追问,“不喜欢吗?”
苏珩抿唇低着头时,昭阳公主靠近前来,几是贴在他颊边问道:“玉郎,不喜欢本宫这样唤你吗?”
香甜温热的气息,似暮春的暖风,悄将玉白的脸颊,吹泛起淡淡桃花色,一声绵绵的“玉郎”,如探有无数细小撩钩,勾得玉面郎君心湖涟漾,“……没有……没有不喜欢……”轻低嗓音中的羞意,在令人迷乱的香气吹拂下,已不知是故意捏就,还是来自心底,“喜欢……奴,很欢喜……”
清凉山一行,令负伤的昭阳公主,需长期卧榻静养。公主静养期间,本就受殿下偏宠的奴郎苏珩,因先前护主有功、更受信任倚重,几乎日夜不离公主榻前。
不仅是端茶侍药,琐事侍奉,当公主需得处理朝事,却因伤体疲乏、懒怠动笔时,苏珩甚至可在公主许可下,代公主执笔下敕,下达政令。
一时间,苏珩俨然近似昭阳公主的心腹,成了他人眼中炙手可热的红人。但,他人意欲攀附时,红人苏珩却谨守本分,毫不逾矩,不趁着这大好时机,去做半点越权结势之事。
日常苏珩只是尽心尽力地侍奉公主,将所有心思,放在公主的衣食住行上,从不主动向公主求权,从不越矩伸手旁事,只按公主命令行事,只是为替公主分忧而偶代公主执笔而已,并无半点追权逐势之心。
从前众奴郎陪侍公主的时间,被偏宠的苏珩,一人独占十至四五,而在公主因伤静养期间,苏珩所得偏宠,不仅升至十之六七,且似还有上升的趋势。昭阳公主对苏珩隐有依赖的偏宠,渐渐人人都能看得出来,就连天子来探望皇姐时,都不再只把苏珩当空气,会驻足停下望他两眼,命他定要侍奉好公主云云。
这一日,苏珩如常服侍昭阳公主用药,刚将温热的药碗端至公主榻边,就见昭阳公主蹙眉摇着扇道:“本宫今日不喝药。”她话音道来是命令,但其中语气却是柔软,像是任性的小女孩儿,在软绵绵地使小性子,“玉奴,将药端走,别拿这酸苦味道,来薰本宫。”
若换了旁人侍奉,昭阳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只会为了自己一时不受责罚而赶紧将药端走,才不管昭阳公主少喝了这碗药,伤会好的慢些。而苏珩,却甘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定身在榻边不走,捧着手中的良药,耐心劝说公主趁热服用。
“絮絮叨叨的,烦死人了”,昭阳公主执扇轻抽了下苏珩手臂,睨着他道,“本宫说不喝就不喝!端走!再烦人,就拖下去打!”
这一声清叱下来,殿内事不关己的侍从们,都不禁悄悄缩头屏气,生怕玉奴引起的公主怒火,会烧到他们身上来。可苏珩,在公主的责打警告下,依然面无惧色,他屈膝半跪于榻前,高高地捧着药碗道:“殿下要打奴,也最好先将这碗药趁热喝下再打。若因一时的酸苦不肯喝药,贻误了治伤时机,后面为了疗愈还得多饮几碗,又是何苦呢?”
昭阳公主捋着扇坠儿不说话,苏珩又将一旁几上的蜜饯果碟端来劝道:“殿下可衔着蜜饯喝药,这样口中甜津津的,药的酸苦味也就淡了。”又道,“殿下还是按时服药、快些好起来为好,殿下镇日静养不出门,本该秀致的大梁朝初秋之景,都似因此,黯然失色了呢。”
昭阳公主掩扇一笑,原先似是薄怒的神色,如春雪化融,“是蜜饯甜,还是你的嘴更甜呢?”
苏珩唇际亦衔着淡淡笑意,“殿下从前责奴不会说甜言蜜语,奴只好努力学说。奴这般说,殿下喜欢吗?”
“还行”,昭阳公主说是“还行”,面上的笑意却明晶晶的,她坐直身体笑道,“就为你这几句话,本宫就勉为其难地喝下这碗药吧。”
就着苏珩的手,衔着蜜饯饮了小半碗药后,昭阳公主还是难耐酸苦,蹙着眉挥手道:“好了好了,就喝这么多,将药端走吧。”
苏珩却不依不饶,“殿下方才说要全部喝完,殿中人都听见了,殿下一字千金,可不能食言。”
殿中垂手侍立的仆从,谁敢参与他们的调|情游戏,都低着头一字不语。榻上的昭阳公主“孤立无援”,仍是坚持“不喝不喝”,一时耍耐,一时责骂,到最后,或笑或骂的两字“玉奴”,在她口中,已成了近似撒娇的一声“玉郎”。
“玉郎,将药端走嘛!”
翠翘人刚走至垂帘外,就听到里头公主殿下这样一声,捧在手中的香薷饮,因此差点全抖洒了出来。她强定心神,攥紧双手,探首朝里看去,见被当众唤作“玉郎”的苏珩,耳垂沿下脖颈都泛着淡淡绯色,苏珩手捧着药碗,唇颤了几次,都没能说出什么,最后只能无奈地望着公主道:“殿下……”
这样因被唤“玉郎”,既无奈又含羞,且悄然隐着欢喜与宠溺的一声“殿下”,她很久之前,也曾听过的。殿中侍立的奴仆,俱是近些年方侍在公主身边,许多旧事都不知道,不似她,从六七岁起就在宫中侍奉公主,陪着公主披荆斩棘,也将公主殿下的所有往事,俱看在眼中。
似是错觉,回想着旧事的翠翘,望着殿内无奈笑看公主的苏珩,竟有一瞬间,感觉眼前人与记忆中那位重叠起来。她忽地想起苏珩同那人有点亲缘关系,尽管因是拐了十八弯的远亲,且容貌乍看并不相似,所以使人日常并不能想起这层关系来。
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从前满心的酸妒嫉恨,此时都像浮浸着苦涩的味道,涩得人声哑足僵,久久地伫立在殿外,难以迈步入内。
耐心地伺候公主用完药、又看着公主睡下后,苏珩捧着空药碗等物,打帘出殿时,见侍女翠翘正沉默地站在门边。
纵然他已是旁人眼中的红人,但翠翘日常对他,照旧是没有半点好声气的。苏珩如常客气地朝翠翘一颔首后,就要折步离开时,听翠翘忽地在后截道:“站住。”
苏珩回首看去,见翠翘今日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不是平日里满满的防备嫉恨,而是蕴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同他说话也不尖刻,而是云遮雾绕、欲言又止的,“过来,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36.第 36 章
翠翘将苏珩截喊到一间偏室中, 将要言语时,望着身前容止清雅的年轻男子,一时又涩了嗓音, 满腹的话俱堵在喉咙处, 半句也说不出来。
容止清雅、神采如玉、风姿特秀, 虽然单论相貌, 苏珩与那人并不相似,但他们骨子里的特有气质, 其实是颇相近的, 皎如明月, 琅如玉华。她随公主殿下阅尽天下美男子,男子们纵各有各的俊朗之处,可这样的神韵气质,放眼世间, 却是无几人能有的。
她该早些察觉这种隐秘相似的,只她之前, 一直被嫉恨蒙了双眼,因公主殿下对苏珩的偏宠,而看他哪哪儿都不顺眼,没有正视苏珩其人的过人之处, 忽视了这种隐秘相似。
枉她一直自诩是这世上最体贴懂得公主殿下的人, 却直到今日, 亲耳听到殿下那一声“玉郎”时 , 方才明白殿下为何会执着于苏珩,为何会偏宠于他。
原来……一直都没有彻底放下啊……绝口不提,不代表彻底忘记,留着后背那道伤疤, 也不是因为豁达忘怀……满心的苦涩,无声向上泛涌,几乎令人鼻酸眼涩,翠翘强压下心头酸楚,注视着身前的年轻男子,缓缓地道:“你要……好好侍奉公主。”
依着翠翘姑娘平日里,有事没事都要扎他俩眼刀的犀利性情,苏珩以为翠翘将他单独叫到一边,是要给他来一顿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因为翠翘是昭阳公主最信任的侍女,真是如此,他也只能忍着,苏珩原是如此打算的,却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尖锐批判,而是这样声气奇怪的一句。
看他的眼神奇怪,说话声气也奇怪。从前翠翘只会令他少狐媚公主、少到公主面前转悠、离公主远些,怎会几是语重心长地令他“好好侍奉公主”。苏珩尚不解,更令人不解的事,紧跟着来了,翠翘竟开始细细向他讲述公主的喜好,告诉他日常侍奉公主需注意的方方面面,像是在倾囊相授她熟知的所有,只为他日常能够更贴心地侍奉公主。
一通几乎事无巨细的讲述后,翠翘望他的神色转冷,语气也浸着明显的威胁,一字字道来似咬着牙磨着刀,“你对殿下,必得一世忠心不二。如果你胆敢做出半点对不起殿下的事,纵然公主事后怪罪,我也会在那之前,想方设法地弄死你先。”
这冷冰冰的翻脸威胁,倒像平时的翠翘姑娘了,只是纵如此,她今日这一番举动还是奇怪得很。苏珩问道:“为何要告诉我,怎样可以更好地侍奉公主?姑娘不是一直觉得我……不配侍奉公主吗?”
“你是不配”,翠翘咬牙切齿地道出这一句后,看他的眸光越发幽深复杂,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的,“但……现下也没有比你……更好的选择了,只能……勉强……”
话说得这样勉强,好像昭阳公主偏宠他,也是在退而求其次地勉强而已。因翠翘这莫名之举,苏珩自这日起,心头浮起一缕疑云。疑思难解、疑云难消的同时,他的计划推进顺利,昭阳公主在伤病静养期间,对他的信任,一日深过一日。
当昭阳公主完全伤愈时,她予他的第一件奖赏,就是令他还朝。不仅在床帷之事上伺候得力,是公主最贴心的奴郎,在朝事上,他也已是受公主信任的得力人手。
昭阳公主放他还朝,令他直入吏部,笑让天子随便给他个吏部职位在内打杂。但天子怎会苛待皇姐所喜爱的人,何况这人还曾救护过他的皇姐,令他不至真成了孤家寡人。于是昭阳公主的说笑下,天子并没有随便赏个微末官职打发他,而是直接在吏部授以显职。
虽已是吏部要员,但他仍是昭阳公主的奴郎,仍居在昭阳公主后宅。白日里,他是她的臣,夜里,他是她的奴。白日人前,昭阳公主见他不再“玉奴”来“玉奴”去,而是一声声“苏侍郎”地唤,带着调笑意味的,到了夜里榻上,昭阳公主则一时唤他“玉奴”,一时唤他“玉郎”。
渐渐,他摸索出如何能使她唤更多的“玉郎”,将力气与巧劲俱往那处使。不是贪求那一声声“玉郎”,而是因为他厌恶“玉奴”这贱称。他骨子里不愿做她的奴,能少听几声“玉奴”自是好的。他在心内,一次次如此对自己讲。
日常出门当值前,他会先往公主殿中,伺候殿下晨起梳洗。昭阳公主从不留奴郎过夜,这使得即使昨夜非他伺候公主,他清晨过去时,也不必见一些不堪入目的风月场面。
他不愿见这些风月之景,是因这会令他想起自己在榻上,是如何忍辱侍奉,是因他不想如照镜一般,在看到昭阳公主与他人的风流场面时,映照着看到自己的丑态。因为以上种种,他才会在心中极为排斥直面目睹这些,他在心内,一次次如此对自己讲。
这一日清晨,苏珩照常往公主殿阁伺候梳洗,走入殿中,却见朝秦正为殿下梳发。朝秦见他来,淡淡一笑地放下发梳,便退出去了。苏珩人虽接了梳发差事,但心中犹怔怔的,像有石头沉沉滞堵在他心口,令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昨日夜里,明明是他侍奉……昭阳公主,是在他离开后,又传召了朝秦不成……不仅传召,还……留了朝秦过夜?……似不可能,但又不是半点可能都没有……
……朝秦是昭阳公主身边的“老人”,对昭阳公主榻上喜好的了解,深到当初被授命来教导他这新人,是他所不能及的……不仅经验不能及,先天也是,纵是被昭阳公主偏宠的现在,公主还时常会叹说他惜有不足,上次就直白地在榻上说过,他后天虽巧,但先天不及朝秦呢……
絮乱的心思,如柳絮纷飞滞堵,令人执梳的手臂都沉沉地抬不起来。苏珩在这一刻,下意识成了会拈酸吃醋的玉奴,在沉默地为殿下梳发一阵后,在后轻轻地道:“臣……不好吗?”
“不好”,昭阳公主对镜掠着鬓道,“心眼小的跟针一样,一大早就来酸本宫。”
苏珩微一怔后,见昭阳公主轻嗔着眸中漾起笑意,登时了然。是了,朝秦清晨在此,还有一种可能是来向公主汇报事务,他方才为何单往风月之事上想,而未想到这一层呢……
……是因一大早的,人刚从昏睡中醒来,尚未彻底清醒,还是因他长时间做戏,已与世人眼中的玉奴融为一体,每天一睁开眼,就已自觉入戏,去做那个痴恋公主会吃醋的玉奴,所思所想就会下意识如此呢……
苏珩唇际不禁浮起一缕笑意,不知是为自己的这份愚笨,还是为旁的。他放下发梳,又执小笔为公主在前额绘画花黄。昭阳公主笑看着他这小心眼之人问:“若是本宫因伤破相了,你还成日里整些酸醋乱吃吗?”
“美人在骨不在皮”,苏珩道,“纵然殿下真因伤容貌有损,殿下在臣心中,也是这世间最美的。”
“美人……在骨……不在皮……”昭阳公主凝看着他的面庞,并缓缓重复着他这句话,注视他的眸光,在这一瞬间,不似平日浮漾着慵懒轻佻的笑意,如月华微敛,幽映着些他看不明的心绪。
明明他人就在这里,就在她面前,可公主却像在看远处被云雾缭绕遮掩的群山。苏珩心中也像泛起些缥缈雾气,他忍不住要出声唤公主时,昭阳公主又已回过神来,她轻抚了下他的面庞,如常笑赞道:“好,说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不着急,刀子要磨一磨,磨得锋利些,后面捅起来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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