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春日而言,没有什么会比勃勃的生机更动人。“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入春后,最大的感觉是一切都生动起来了,满目可及的地方,处处都是色彩,衬着四月的天光,格外明媚可爱。相较于南方的早春,北方的四月才是属于姹紫嫣红的绚烂时刻,一丛丛、一片片、一簇簇,各式各样的花朵,迫不及待地用颜色和气味宣告着自然的信息。
开始和花草树木聊天?这很正常。新冠疫情暴发的两年多来,春日似与昔年是格外不同的,总莫名显得短暂——感觉昨日路过时还枝丫干瘪,再下楼,已是一树繁花。但春日却又与昔年并无不同,因为没有一年,春日不会如期来到。在我们俯身于生活的时候,自然以花朵回馈大地与未来。慢下来,寻一朵花开。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4月8日专题《寻花·迹》的B02-B03。
海棠(《七十二番花信风》插图)
春天始于什么时候?每个人感到春天到来的时刻,可能都不尽相同。
春天始于光。进入2月,甚至更早些时候,忽然有一天,昼间的光变得强烈和明亮起来,春的讯息来了。太阳在头顶最高处,光均匀地洒下来,眼睛所望向的地方都光影绰绰,城市一整个冬天凝重的灰寒之色渐渐稀释了,变得浅淡,油松松针银亮,侧柏乌暗的鳞叶也有了光泽,杨树、悬铃木的枝丫都变得更为白皙。不仅是日间的光,黄昏日落后,遥远的地平线那里,橙红和黯蓝的交界也不再有一种冷凝般的庄严之感,霞光松弛温柔了,铺往更广阔的天幕。
春天始于云。起风的那几天,云开始在天空涌动了,积云、层积云,卷云、荚状云,都是丝滑的淡云,清浅地印在蓝天上,很快就被风吹散。好像自那一天起是个分界,云也随着春天苏醒了,仍然带着一点冷意的风、快速流动翻卷的云,那样的氛围也有点像早秋,令人想到季节的对称。
山茱萸(欧阳婷/摄)
春天更是始于芽。树液流动了,根部吸收的养分输送给了芽,芽一点点地膨大。眼前这么多的树,几乎是齐刷刷地得到信号,破芽而出,如此一致的步调也令人慨叹,阳光带回来的温暖,不仅对人重要,对植物当然也是。恐怕没有谁会无视玉兰树的花芽,整个冬天,被毛茸茸的鳞片包裹着的玉兰冬芽,就一直在树上熠熠生辉,这个时候绒衣绽开了一丝缝隙,露出里面另一层轻薄的芽鳞,而浅白的花被片也隐隐可见了。
毛白杨吐露出的花芽则堪称盛大,先是雄花序,然后才是雌花序,满树披挂纷繁,要早早地借助于风来传播花粉。鸟雀们在密集的花芽间嘈杂而欢畅地啄食,是在早春能够轻易获取的食物,远望过去,毛白杨树上像是又覆上了一层会动的厚重的“花芽”,而且变成了一棵鸣叫的树,显得那么有生之活力,真切地感受到树是鸟儿们的恩物,似乎对它接下来即将随飘絮而传播的种子也能够宽容一些了。
早春所看到的一切
当把目光从天上、树上移至脚下,忽然就能看到小小的早开堇菜开花了,在裸露的黄土地上,紫色的花朵像深邃明亮的眼睛。这是春天的脚步、春天的信使啊。最先开放的早开堇菜总是低矮贴地的,像是先锋,它们还要抵御着风和夜间的寒冷,花瓣刚刚打开的时候,颜色深紫,花芯深处的紫色脉纹和白色条带若隐若现。慢慢地,这紫色便能在地表弥漫成一片片,变成紫色的茸毯,即使在暮色里,也似乎散发着温暖、低沉的紫光。
紧接着,高挑些的二月蓝盛放了,弥漫在林间空地,是升起来的紫色烟霭,逆光看又像莹紫的雪,迷蒙一片。还有许多野草,只要有一丝机会,它们就会为自己争取到生存空间,莲座般的基生叶一簇簇、一蓬蓬,有的充满严谨对称的秩序感,是蒲公英、泥糊菜、荠菜、附地菜、夏至草……还有一些,似乎认识,又不敢确定,直到它们抽出花葶,才恍然大悟。
二月蓝(欧阳婷/摄)
太阳回归,色彩也回归了。光的春天,映照着大地上初生的清浅的色彩,这幅自然的长卷,还在一层一层不停地着色。柳梢已经有了可感知的一点柔绿,山茱萸绽开鹅黄的花蕾,如繁星点点,迎春花则是一道道明黄的光带,圆柏大量的雄球花,将树的外层染成了一种乌哑的黄绿色。
山桃渐渐地被风吹开了,柔弱的花朵,花瓣淡粉,花药和花萼则是红紫,望春玉兰也几乎与它同时开花,有的花色莹白,有的淡粉,花被片合围着雌蕊和雄蕊群,花朵的姿态总是紧凑向上,玉兰林中充满馨香,是被花芽、花被片、毛茸茸的芽鳞片占领的世界。望春玉兰这个中文名字起得实在太好了,一个“望”字,把一切期盼春天的话语和心情都蕴含在了里面。
山桃(欧阳婷/摄)
丁香花芽的绽开也是格外早的,可以看到里面包裹着的圆锥花序已具雏形。金银木的芽点许多都是在去年的旧芽部位,淡淡的白绿跟已经干燥的红果搭配着。榆树开花了,花药褐红,红花槭枝干白滑,紫红的花芽与树皮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脚下的土地松软,目中看得到飞虫了,枯草间也有爬虫蠕动,鸟雀求偶的歌声愈发清亮宛转……心里还是很感慨,为春天,为这样的季节交替和时序,为如释重负的大地。在早春所看到的一切,可能需要用一整个春天来消化。
一种面对春天的心境
经历了那么长的冬天,春天给人一种新生般的希望,我们贪婪地想把春天的一切细节都看在眼里,想追随每一朵花的开放、每一片叶子的舒展,潜意识里,我们是想跟上自然的节律,深切地感受这大地的脉动。早春还能从容地等待花开、静观芽的萌生,然而,接下来就难了,山桃开过之后,是杏、梅和各种桃、碧桃、丁香、海棠等的花期,接着又是树叶的绿,绿与绿之间也是如此的不同,绿有着种种的层次和差异。
白花山碧桃(欧阳婷/摄)
从最初迸发出几个春天的音符,忽然变成万千个声音同时在呼喊的植物生长风暴,汇聚成一个复杂的交响乐章。到处都是急切爆发的生命能量,几乎每天都在变化,面对这样蓬勃的生命力,来不及细看,看了这里就错过了那里,春天的步速不等人,又喜悦,又蹉跎,便是这样一种面对春天的心境。
每年都在细致地观察春天,我们所看到的春天,跟上一年又有什么不同?我们还会在同样的地方,看着同样的树和花朵,我们是否还能有些新鲜的观察和感受?重新翻看《森林报》时,在春天卷的卷首,又再度遇到比安基的这段话,“每年的春天都是崭新的,不管你活上多少年,也不会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春天”。
春天每年都会来,植物开始生长,大地重新变绿,开花、结果,之后又是落叶、休眠,如此循环重复着。季节轮回的节奏看似是固定的,不过,从微观的视角来看,每个春天的确不会一模一样。
美人梅(欧阳婷/摄)
气象学意义上所计算的春天来临的时间,每年都是不同的。更何况,还有许多其他因素会影响到物候、季节和生命,气候变暖、栖息地环境的改变、食物的种类和数量影响着候鸟到来的时间、植物生长的大小年……这一切,都会使得我们所看到的春天局部在发生着细微变化。从宏观上来看,在一个更长的时间尺度里,自然当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生物的生命进程不断在进化,为了适应环境、适应物种间的竞争,这个适应的过程使得它们不断地做着调整、修正和改变。
伊丽莎白·毕肖普有一首诗《北海芬》(North Haven),是一首怀友之作,有一小节便也是这样写的:“金翅雀归来,或其他类似的飞禽,白喉雀五个音节的歌谣,如泣如诉,把眼泪带入眼中。大自然重复自身,或几乎是这样:重复、重复、重复;修改、修改、修改。”重复三次的“重复”和“修改”,有着一种节奏感,以及加重的语气。
因为疫情的隔离
春天无人踏足的地方
如何理解“重复”和“修改”?一个印象极深的例子,便是2020年的疫情期间,美国田纳西大学、得克萨斯大学等的科学家合作进行了一项研究,以旧金山湾区常见的白冠带鹀(white-crowned sparrow)为分析对象,比较了2015年和2016年的4月至6月期间特定地点的白冠带鹀的叫声与2020年同时期的叫声。结果发现,旧金山的白冠带鹀在疫情暴发之后改变了它们叫声的频率和音量,歌声变得更美,也传得更远,能更好地吸引配偶了。这个研究结果发表在了《科学》杂志上。
泡桐(欧阳婷/摄)
几十年来,旧金山城市交通流量的持续增长,噪音水平不断升高,白冠带鹀在城内繁殖地区的噪音是在乡村的三倍。鸟类不得不增大它们求偶的歌声来使配偶听见,虽然这可以让雄鸟的声音不被噪音淹没,但是它们歌声中的颤音却并不能被传到远方,也没法更好地吸引潜在对象。
疫情以及之后的封城和隔离,使得城市噪音大大降低了,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安静的春天,白冠带鹀开始以较低的音调和音量歌唱,叫声轻柔,更低的振幅(音量)能够唱出更优美的歌声,不但可以更好地沟通,让声音传播得更远,而且也让雄鸟节省了体力,提高了交配的可能性。
这个研究正是揭示了鸟类行为的可塑性,它们能够根据人类活动产生的新条件而快速地改变其行为,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并从新的环境条件中受益。而纪录片《地球改变之年》(The Year Earth Changed),就像是把一个更为全景式的生态报道视觉化了,在疫情时代,人类较少活动的一年,也是大多数动物拥有了福利的一年,噪音和污染都降低了,动物在春天能够更好地求偶繁衍。然而当世界重启以后,或者一切还依然照旧,不过至少能够让我们想一想,人类和动物共享着有限的地球资源,人该如何对待自然。
二乔玉兰(欧阳婷/摄)
就在身边,我们也同样留意到因为疫情的隔离,春天无人踏足的地方,野草好像格外深茂,草地上的野花也开得极美,那是我们人类为野生生灵让渡的生存空间,我们甚至因此而理解,花儿的绽放原本就不为人的欣赏。
能够感受到每一个春天都跟上一个春天有所不同,也是因为我们的感知力、对自然的了解,必定会是逐年加深的。感知力决定着我们眼睛的视野,感知力越好,走在自然里,能看到的细节也就越丰富,看得也越深。我们的感知会随着观察的深入而改变,我们吸收的东西越多,所知道的细节也就越多,这个春天,也越不同于过往的春天。
我们是否真正了解一棵树?
如若带着敏锐的觉察力和一颗好奇的心去看待四周,在寻常的事物中也能发现诸多“惊奇”。大自然经得起最细致的观察,比如,我们是否真正了解身边的一棵树?当把目光投注在一棵普通的悬铃木身上,会发现它的层次也是那么丰富。悬铃木花叶萌发时,可以看出它一个枝条上所携带的信息如此复杂,去年秋天的果实、雌花、雄花、新叶、托叶、芽鳞片,细细簇簇,纷繁复杂,好像大树去年的历史一直被保留在身上,而今年又有了新的生长,它的新叶新花和旧果穿越时间一起相见。
白玉兰(欧阳婷/摄)
在一棵巨大悬铃木下,也可以看到有许多细节,失去了叶片的叶梗,每个末端都有个像小罩子般的内凹空间,这个小罩子在未离开树之前,就一直保护着里面生长着的新芽;散播完种子的球状果托,上面的网格就是曾经一个个种子聚合过的痕迹,就像是一个微型的月球表面,布满了微小的陨石坑。
而当有了更进一步的发问,它的雌花雄花都是什么样的,观察便又深入了一层。可以看出它的雌花和雄花都组合成球形的头状花序,雌花球往往在小枝条的先端,颜色红艳,那是无数红色花柱聚集的色彩,而雄花球的数量明显多于雌花球,雄花释放完花粉,变得干燥了,开始一朵朵(粒粒)地脱离球状花托。人在一个月里的成就寥寥可数,而身边一棵悬铃木,十多天时间里就展现出巨细的生长变化,从树身上能看到太多有关生命的细节和活着的意义。
大自然展现在每个人面前的机会都是同等的,而能看到多少、怎么去看,有时也依赖于是否有相应的知识去解读自然里的信息。知识能够改变我们看待一个地方的方式,我们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然,自然也会给我们什么样的回馈。我们总是生活在人群中,有时候偶尔远离一下,走进植物的世界,或者是鸟的世界,可能才会真正感受到世界的广博,心变得开阔,焦虑和压力也随之得到一些疏解。
杏花(欧阳婷/摄)
“如果春天要来,大地会使它一点一点地完成。”是要到这个城市最舒适的季节了,街道开始变得丰富,自然能给人的慰藉,就在眼前身边。一切都是因为春天。
作者 | 欧阳婷
摄影 | 欧阳婷
编辑 | 何安安 青青子
校对 | 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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