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资源教室的课堂上,特教老师卢洁莹正扮演“坏人”。
她拿着用卡纸制作的一对大眼睛,凑近“盯”着男孩下体的隐私部位看,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小朋友,我给你糖,让我摸摸你吧!”
对面的自闭症男孩东东拿着纸制的手掌卡片,二话不说“啪”地拍在了“眼睛”上,飞速跑开了。
这是广州市番禺区东怡小学为特殊需要孩子开设的融合教育课上的一幕,老师正和特殊孩子们玩角色扮演,模拟性侵犯发生后该如何应对。
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第24条确立了残疾人平等享有包容性教育制度,不因残疾而被排拒于普通教育系统之外。
融合教育正是实现包容性教育的路径,强调让特殊孩子和普通孩子在一起接受学习生活,同时为他们开设适应其能力发展的特色课程。这样,普通孩子可以更好地接纳特殊孩子,特殊孩子也能在正常的学习和生活环境中更好成长,进而促进核心障碍改善。
中国教育主管部门文件从1987年首提“随班就读”,到如今教育部陆续推出三期《特殊教育提升计划》,对于特殊孩子的教育支持越来越丰富细化。
在此背景下,融合教育具体的开展情况如何?一位老师和一所融合小学的实践给出了答案。
一堂特别的性教育课
每周四下午,结束了上午在普通班的课程,7名1~2年级的特殊孩子就会来到资源教室,由融合教育专家、悉尼大学教育学博士金京及其团队老师为他们上融合课。
这天这堂课的主题是预防性侵犯。一开始,卢洁莹播放了一则10岁男童遭老翁诱拐性侵的新闻片段,请孩子们轮流说出新闻里男孩的感受。
“不舒服”“难过”“痛”“害怕”,在她的引导下,孩子们顺利表达出了自己的看法。
随后她带领孩子们一起读绘本《不要随便摸我》,通过观察绘本中侵犯者的行为、被侵犯女孩的表情,告诉孩子们如何分辨性侵犯。
近年来,特殊儿童遭性侵事件屡见不鲜,他们往往囿于自身障碍,更难表达感受与求助。因此,开展性教育尤为重要。
金京还提示了我课堂上的更多细节:黑板左边列了每个孩子的名字,助教随时观察孩子们的表现,为他们增减小星星贴纸,小星星越多,课后获得的糖果奖励就越多,这能有效改善课堂上孩子们的行为问题。患有ADHD的跳跳坐不住,在卢洁莹没有提问时还高高举手想发言,助教就走到他身边提醒他把手放下,并奖励一颗小星星,此后他安静了很多。
右边黑板上卢洁莹用表格的形式列下孩子们发言的关键词,右下角还贴了一个小女孩的卡通肖像。“由于大部分特殊孩子都是执行功能受损,组织能力较弱,运用框架性的思维导图和视觉提示能帮助他们处理信息”,金京说。
两名老师在演示遇到性侵犯该怎么办
“遇到性侵犯要说‘不’,快跑,向信任的人寻求帮助”,通过角色扮演加深认识后,卢洁莹在地上摆上红色和蓝色两排圆圈,所有孩子先站在中间,看课件上的图片,判断图中小朋友遭遇性侵犯后的做法是否正确,正确就跳进蓝色的圈,错误就跳进红色的圈。
虽然有的孩子反应慢、有的孩子一开始跳错了圈,但亲身的多感官参与让每个人都理解了什么是性侵犯,以及遇到性侵犯该怎么做。
早在2017年,东怡小学就与金博士团队合作为特殊孩子开设了这门融合特色课程。
除了性教育主题,在这门课上,特殊孩子通过做手工、读故事、玩音乐、做游戏,还学习了很多生活常识和品德知识。
作为“广东省随班就读示范学校”和“广州市融合教育先锋学校”,东怡小学一直在为特殊孩子提供“普通班 特色课”的融合教育模式。
负责学校融合教育工作的副校长冯柳芳介绍,目前学校有11名办理了随班就读的特殊需要学生,平时他们在普通班上课;同时按照1:5的师生配比,有2名资源老师分别为他们提供个别化的体适能、感统训练和学科补救课程。学科补救以语文、数学知识巩固,及语言表达能力提升为主。
东怡小学其中一名资源老师负责的融合课程
“单靠金博士一周过来一次还是比较有限”,这学期,冯柳芳把学校其他学科的老师也召集起来,为特殊孩子新开2门特色课程。
一个是由音乐科负责的融合音乐课,每周三上课,单周教孩子们学习打击乐器;双周学习唱游舞蹈。另一个是由美术科承担的融合美术课,每周二上课,单周做手工,双周学画画。
开课的初衷是为特殊孩子提供更多元更丰富的学习环境和发展路径。“这些课程能够进一步激发特殊孩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们的色彩运用更大胆,做手工还能锻炼小肌肉”,冯柳芳说。
不过一开始,并不是所有老师都支持冯柳芳的做法。特别是开学排课的时候,看到课时跟上学期相比增加了很多,老师们一时都难以接受,纷纷来找冯柳芳反馈:教学任务太重,光上普通班的课每周就有16、7节;从没接触过特殊学生,不知道该怎么教。
总有人要第一个吃螃蟹。冯柳芳顶住两个科组的压力,把4名美术老师和4名音乐老师两两分组,安排每节课由2名专职老师一起上,并有1名资源老师跟课,随时为他们提供辅助,此外还有区里的特殊教育指导中心为他们提供专业提升讲座。
老师们的焦虑得到了纾解,随着课程进入正轨,大家的顾虑逐渐打消,也在和特殊孩子们的相处中感受到了乐趣。
一学期下来,校园里融合教育的影子越来越多。一楼教室外的橱窗里,整齐摆放着特殊孩子们在手工课上捏的粘土玩偶。由特殊孩子和普通孩子组成的融合美术社团成立,孩子们在指导老师的带领下创作了3幅抽象画,如今这三幅画被挂在东怡小学最大最明亮的阶梯教室后面,全校师生都知道这是特殊孩子们画的。
现在东怡小学的融合教育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孩子们在融合音乐课上演奏得有模有样,冯柳芳计划未来组建一个融合乐队,让他们登台表演。
融合教育带来了什么?回望学校过去多年培养过的特殊孩子,冯柳芳用五个字总结:“润物细无声”。
同龄人之间互动、学习和模仿的环境,父母给不了,特殊学校给不了,只有在融合中才能实现。在这样的环境里,特殊孩子的改变正悄然发生。
冯柳芳记得,自闭症女孩佳佳一年级刚来学校时曾当众脱裤子,把老师们都吓坏了,她还需要奶奶随时跟在身边,应对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情绪。但在融合教育的班级里,老师逐渐能捕捉到佳佳的状态,在她情绪发作前主动安抚她,让她休息、喝水、上厕所,以缓解焦虑。现在佳佳四年级,已经能在课堂上安静听课、考试,还能独自上下学。
包容并不是一味的纵容,还要根据特殊孩子能力的发展适时调整教育方式。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罗顺平的班上有一名叫小衡的自闭症男孩,进入三年级,她知道小衡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学习能力,但因为过去对他都宽容有加,在一次课堂听写小测上,小衡以为还能蒙混过关,结果听写没达标。
罗顺平不想就这样算了,把小衡留下来单独辅导。小衡不愿意,哭闹了半个多小时,罗顺平等他发泄完情绪,帮他完成了听写。自那次之后,小衡的行为问题少了很多,罗顺平再发出什么指令,他基本能听懂并会去执行。
融合教育正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是所有教育行业从业者共同的感受。金京及其团队目前为广州十几所小学、幼儿园及广州市少年宫提供融合课程,也见证了广州融合教育的发展。
与如今成体系的课程和友善包容的融合校园氛围相比,在金京刚开始做融合教育时,情形完全不同。
2011年底,她即将取得悉尼大学教育学博士学位,已经跟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签订协议,回国就能去任教。但那时,正好朋友的女儿患有自闭症,由影子老师陪同在幼儿园融合,同班另一个男孩也是自闭症,但由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陪读老师,即将被学校劝退。她本想只陪那个男孩一学期,没想到从此走上了融合教育的道路。
放弃安稳的工作机会踏入荒野,同学说她:“你太crazy”,但她觉得和孩子待在一起才最开心。
“刚开始都是靠情怀做事”,她回忆八九年前被学校邀请去上课,得到的报酬很少。一方面是很多学校的经费有限,就算有专门拨付给特殊学生的生均教育经费,但此前没人使用过,不知道该怎么用。
另一方面,是师资的匮乏。没有专门针对特殊孩子的教具教材,普通老师也缺乏特教知识,不知道怎么开展教学。按规定,招收残疾学生5人以上的普通学校就要建立资源教室,但资源老师大都由心理老师兼任。为弥补资源老师的空缺,金京从2015年开始送课进校。
金京在给特殊孩子上课
东怡小学的融合教育实践从2004年招收第一名自闭症学生开始起步,一路摸索前行,逐渐开放影子老师进校园、创办特色课程。如今那名自闭症孩子已经顺利完成高中学业,还参加了高考。
2017年,“融合教育”首次写进《残疾人教育条例》,在各方推动下,广州市一直走在探索融合教育模式的前沿。2023年1月31日,《广州市“十四五”特殊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发布,目标之一就是“融合教育质量全面提升”。与此同时,“关爱特殊少年儿童,提供免费融合教育课程和公开课活动”入选2023年广州市十件民生实事,这也是“融合教育”首次入选。
东怡小学所在的番禺区也构建了“1 (1 8) X”三层级特殊教育管理架构:1个特殊教育指导中心,下划8个片区,每个片区都有特教专干指导,让课程体系趋于专业精细,X即特色课程,每个学校根据自身条件开展。
区里有随班就读学生的班级,班主任和科任老师都有资金补助,班主任每月200元,科任老师每月100元。东怡小学还有用于购买第三方专业课程以及教具资料的专项资金支持,每学期十分之一的经费都投入到了融合教育中。
包容的种子在发芽
有了政策和资金的支持,如何让融合的理念深入人心更关键。
早年间,特殊孩子进入普通班、被普通孩子家长投诉影响班级纪律和成绩的情况时有发生。为此,东怡小学校长麦耀图特别注重与家长和老师沟通。
每学期期初和期末的融合教育宣导培训上,不仅资源老师和有特殊孩子班级的科任老师要参加,全校老师都要参与;他也多次在全校家长会和家长进校观摩等活动中宣传学校在做的融合教育,表扬校园里的特殊孩子及其所在的班级。
除了老师和家长的理解和包容,与他们朝夕相伴的同龄人也要懂得如何与他们相处。
金京给东怡小学的普通孩子上过一堂名为《丑小鸭》的融合宣导课。她以一个童话故事引入:丑小鸭因为行为异于常人,被其他鸭子排斥,即将被赶出村子。然后带着孩子们玩障碍体验游戏,让他们含着棉花糖读字卡、透过特殊眼镜片走路、戴着手套抓绿豆,通过这样的方式,体会特殊孩子因为口腔肌肉不敏感、触觉不灵敏、手部动作不精细等所导致的说话含糊、走路歪歪扭扭、扔垃圾扔不进垃圾桶。
亲身体验了“丑小鸭”遇到的困难,同学们才发现,特殊孩子的不良行为并不是有意为之。最后大家一致决定:要爱护“丑小鸭”,让它留下来。课程结束后,她启发孩子们进一步思考:“今后你想怎么样把这份爱带回你的班级里?”
《丑小鸭》课堂
以前,金京被邀请到学校开办面向家长的融合宣导讲座,结束后向她请教养育方法的几乎都是特殊孩子的家长,但前不久的一次讲座,一名普通孩子家长特意留下来,向她咨询特殊孩子的特点,这让她特别感动,“现在越来越多的非障碍人士也开始关注到了融合教育”。
“融合教育也让普通孩子受益,他们在和特殊孩子的相处里理解生命的多样性,更懂得爱、理解和包容”,冯柳芳看到,融合的种子正在孩子间悄然发芽,特殊孩子成为了全班的宠儿,有普通孩子会主动拉着他们玩游戏。或许在未来,对障碍群体更友好的社会就会到来。
融合教育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成功?
“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在人堆中看不出哪个孩子是特殊的”,金京说,如果充分尊重和理解他们的特点,每个特殊孩子都能在普通环境里学习和生活。
在她为广州一所幼儿园设计的融合课上,特教老师袁紫莹戴上帽子扮演魔法师,用魔杖把小朋友“变”成小猫、小狗等动物,引导他们说出动物叫声和一句固定结构的句子,这也是本堂课的教学目标。
在游戏中,小朋友们的兴趣被激发出来,纷纷举手想要得到魔法变身。如果不是金京提醒,我看不出班级里还有2名孩子是自闭症。
后来,当袁紫莹点到一名普通男孩时,他摆摆手说不想变。袁紫莹当即说:“哎呀,我的魔法怎么失效了”。她没有指责男孩为什么不听指令,也没有强求他必须参与,而是尊重他的选择,让快乐的氛围延续下去。
在备课时,这样的突发情况都做了预案,教案有时会细化到老师要说的话和孩子可能的反应。男孩的举动在袁紫莹的预料范围内,但金京说:“即便如此,如果不是发自内心地接纳孩子,又怎么能做到在那个当下快速反应?”
融合不仅是让特殊孩子融入普通孩子,普通孩子也需要被包容。与其说特殊孩子“他们”需要融入主流社会“我们”,不如说特殊孩子是“我们”中的一员,个体差异普遍存在,每个孩子都很特别。
实现普特孩子的相互融合仍是一个漫长且有待探索的过程,但这也是未来教育的发展趋势,无论是金京还是东怡小学都在行动中。
世界本就多元,让每个孩子的差异和不同都得到尊重,让每个学生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教育模式,这或许就是教育最本质最美好的所在。
*文中儿童姓名皆为化名
参考资料:
《广州市“十四五”特殊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政策解读https://mp.weixin.qq.com/s/Hk2eA1p7g9gdYjwOsWyHIg
文丨雷颖
编辑丨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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