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村 姑
远山青绿,湖水湛蓝。
青绿的远山倒映在蓝湖水里,蓝翠如绿,绿浓如蓝。
郭大路沿着湖岸慢慢的往前走,就像是个游魂似的既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
听到了燕七的消息,他就根不得肋生双翅飞到济南府来,好像只要他到了济南府,立刻就可以找到燕七。
现在他已到了济南府,才知道自己想得实在太天真了。
这见鬼的济南府可真不小,城里至少有几千几百户人家,几千几万个人。
要到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人中来找燕七,还是好像想在大海里捞针一样。
他只有每天在这里游魂般逛来逛去,希望有一天运气特别好能撞上燕七。
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希望虽然太渺茫,但无论多渺茫的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
现在连湖岸旁有多少棵树,他几乎都已能数得出来了。
前面的垂柳下,停泊着条卖莲蓬鲜花的小船,摇船的小姑娘也已向他驶来,远远地向他嫣然而笑,笑容灿烂如阳光。
就只为了这甜笑,郭大路就已不能不去买几支莲蓬。
莲子的心是苦的,就像现在郭大路的心一样。
别人两分银子只能买六只莲蓬,郭大路却买到七八只。
这戴着斗笠,赤着双白足的小姑娘仿佛对郭大路也很有意思,只要郭大路来,她总是额外多送两只,有时甚至还会偷偷塞上节鲜藕。
若是在以前,郭大路说不定早已坐上她的船,把船荡到湖心去,亲亲她苹果般的小脸,摸摸她嫩藕般的白足了。
但现在郭大路实在没有这种心情。
他的烦恼已够多的了。
他接着莲蓬,准备走了,谁知道小姐却又向他招了招手,悄悄地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郭大路实在不想再惹麻烦,却又实在不忍拒绝这小姑娘的好意。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准备作出副大哥哥的样子来,这小姑娘若是想约他幽会,他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告诉她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幸好遇见了他,否则一定会上当的。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圣人。
只可惜老天偏偏不给他个机会,让他来作两次圣人。
他只用一只脚上船头故意板起脸道:“你有什么要跟我说?”
小姑娘眼睛里发着光,悄悄道:“你是不是个化了装出来私访民情的大臣?”
郭大路怔了怔,半晌忍不住笑道:“我由头到脚,有哪点像是大官的样子?”
小姑娘道:“你不是?”
郭大路道:“非但不是,而且我见到大官就会发抖的。”
小姑娘的神情更兴奋声音更低道:“那末你定是个大强盗。”
郭大路苦笑道:“也不是,我连做强盗都会蚀本的。”
小姑娘瞪着他道:“你真的不是?”
郭大路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小姑娘叹了口气显得失望极了,好像连话都懒得跟他再说。
原来她对郭大路有兴趣,只不过以为郭大路是个大盗。
大盗在少女们的心目中,有时的确比各种人都有吸引力。
郭大路现在才知道这小姑娘并不是真的对他有意思。
他也用不着再担心会惹上麻烦了,本来应该觉得很开心才是。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反而偏偏觉得有点失望,有些不甘心的问:“你从哪点看我像是大盗?”
小姑娘态度已冷淡了下来道:“因为这两天来,我总觉得有个人在后面盯你的梢。”
郭大路道:“哦!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姑娘道:“这人有时打扮成小贩,有时打扮成乞丐,但无论他打扮成什么样子都休想瞒过我。”
郭大路道:“为什么?”
小姑娘露出很得意的样子道:“因为他的脸我一眼就能够认出来!”
郭大路道:“他脸是不是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小姑娘点点头,道:“他是个大麻子。”
郭大路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连血都似已流得快了很多。
小姑娘看着他目中又露出期望之色,道:“他是不是来盯你梢的?你认不认得他?”
郭大路眨了眨眼,也故意压低话声道:“我跟你说老实话,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小姑娘立刻道:“我发誓不跟别人说,否则以后叫我也变成个大麻子。”
郭大路悄悄道:“好!我告诉你那大麻子是个很有名的捕头,的确是来盯我梢的。”
小姑娘又兴奋了起来,道:“他…他为什么要盯你的梢?”
郭大路声音更低道:“因为我的确是个大盗,别人都叫我大盗满天星,刚在京城里做了七十八件巨案才逃到这里来避风头。”
小姑娘兴奋得全身都发抖起来,咬着唇道:“你……你是不是个采花盗“郭大路忍住笑,向她挤了挤眼睛道:“你猜我是不是?”
小姑娘的脸已烫得像是个刚烤透了的红山芋,咬着鲜红嘴唇道:“就算你是我也不怕你我……我……”
她的腿像是已有点发软连站都站不稳,几乎跌下水里去。
郭大路大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你放心,我就算要来找你也得再过两三年,现在你只不过还是个小孩子。”
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小姑娘看着他发了半天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偷偷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胸,脸上的红霞已红到耳朵根子。
郭大路心里暗暗好笑,知道这姑娘今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觉的,他这倒绝不是存心害她,只不过是想为这姑娘平凡的一生添些作料,加些色彩,让她以后成了亲,抱着孩子洗碗时也会有段可以令自己心跳的回忆来想想。
世上又有几个女孩子能亲眼看到个活生生的采花大盗呢?
第四十二章 盯捎的麻子
风吹着垂柳,吹起了湖水中一阵涟漪。
郭大路还是慢慢的向前走,一面剥着莲子,一面哼着小调,走了不算很近的段路他才忽然回头。
他立刻发现有个手里捧着个破碗的乞丐,而且果然是个麻子。
他回头这麻子立刻躲到树后。
这麻子盯梢的技术并不高明,若不是郭大路这两天总是心不在焉,胡思乱想,早就已经应该发现他了。
这麻子是不是水柔青说的那个麻子?
郭大路有意无意间转回头,朝这麻子走了过去,走得很慢。
他准备快走到时再一下子冲过去抓住他。
谁知这麻子居然也有了警觉,立刻也往回头的路走。
郭大路的脚步加快,他的脚步立刻也加快。
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若是施展起轻功未免有点不象话。
郭大路只有放大脚步在后面追。
本来是他盯着郭大路的,现在反而变成郭大路在盯他的梢了。
船上的小姑娘,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跑过去满脸都是吃惊之色。
她实在不懂,为什么捕头不去抓强盗,强盗反而追捕头。
对她说来,这世上无法解释的事实在太多,所以她总是觉得很烦恼。
等她年纪渐渐大了,懂得的事渐渐多了她才明白,还是以前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活得快乐些。
初夏正是游湖的时候,湖岸上红男绿女游人如织。
游客多的地方乞丐自然也特别多,出来玩的人出手总是比较大方些,尤其是在身边还带着个如花美眷的时候。
所以人丛中东也有个乞丐,西也有个乞丐,这本是他们的旺季,连最小的乞丐都出动了。
那麻子在人丛中钻来钻去,有好几次郭大路都几乎被他甩掉。
幸好郭大路的运气不错,每次到紧要关头,总是凑巧看到了他脸上的麻子。
相貌特别的人本就不适于盯别人的梢。
到后来这麻子似也被逼得急了,索性离开了湖区,向人少的地方走,似乎想将郭大路诱到荒僻无人处好好修理一顿。
郭大路非但─点也不在乎,反而追得更起劲。
他本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抓住这麻子问个清楚,问问他是不是认得燕七,知不知道燕七的下落。
郭大路的确已从棍子那里,学会了几手要人说实话的本事。
他本来以为很快就能追上这麻子的。
谁知这麻子非但走得很快,体力也很好,就好像永远也不会累似的,居然越来越快。
郭大路反面觉得有点吃不消了,最近他过的那种日子,过一天就可以令人老一年。
他忍不住叫了出来大声道:“喂!你别跑,我并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只不过有几句话想要问问你。”
这麻子本来没有真的跑,听到这句话反而放开脚步,奔了起来。
乞丐本就常常会被追得满街乱跑的,无论是被人追﹑还是被狗追,别人看到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一个穿得整整齐齐的人在街上追着个乞丐乱跑﹑好像就有点不象话了。
他知道已有人开始注意他,其中好像还有两个真的捕快。
他们本就是在附近巡的,这时已准备来拦住郭大路问个究竟。
郭大路只要被人拦住,这麻子立刻就会跑得踪影不见。
这是他唯的线索,他绝不能轻易放过。
他眼珠子一转,突然先发制人指着前面跑的麻子大呼道:“这要饭的是个小偷,谁帮我抓住他赏银二十两。”
最后的句话,果然很有效,那两个捕快不等他说完,已掉转头去追那麻子。
还有些人也帮着在旁边起哄。
这麻子似已真的着了急,突然一纵身,从五六个人的头上飞了过去,窜上了前面的房脊。
他轻功之高,居然是江湖中第一流的身手。
这一来连不想管闹事的人也起了哄:“看来这人不但是个小偷,还是个飞贼千万不能让他溜了。”
起哄的人虽多,但能上房去追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那两个捕快也只钉在墙下看着干著急。
轻功毕竟不是人人都学得会,像麻子这样的轻功,十万个人里面最多也只有两个能比得上。
幸好郭大路就是其中的这两个。
他也已掠过人群,窜上房子,嘴里还在大喊大叫:“我是京城来的捕头,专程来抓这飞贼的,但望各路的英雄好汉助我一臂之力。”
他也知道无论哪路的英雄好汉都不会来管这种莫名其妙的闲事。
他这样大喊大叫,只不过想叫得这麻子心慌意乱而已。
因为他实在没把握能追上这麻子,轻功他虽然练得不错,但实习的机会却不多,无论技巧和经验好像都比这麻子差了一截。
这麻子果然是被他叫得有点心虚了。
光天化日之下在别人的房脊上飞来飞去,这目标也的确太大。
他终于又被逼得跳了下去。
下面是条并不算很宽的巷子,一共只不过有六七户人家。
郭大路赶过来的时候刚巧瞥见他人影一闪,闪入了巷口一家人的大门里。
这家人的大门居然是开着的。
无论在多太平的年头,终日开着大门的人家也并不多。
这家人想必和这麻子有关系,说不定这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家。
郭大路不管三七二十,立刻也跟着闯了进去。
院子里没有人,前面的客厅里,却有人正在笑着说:“难怪别人总是说十个麻子九个怪,你果然真是妖怪。”
郭大路大喜,一个箭步窜了进去。
“这下子你总溜不掉了吧。”
谁知客厅里却连半个麻子都没有,只有一男女,好像是对夫妻,正在那里打情骂俏,女的白白胖胖长得很标致,男的却是面黄肌瘦,连腰都有点伸不直了。
男人若要了个太标致的老婆,有时也不能算是好福气。
他们看到外面突然有条大汉闯进来,也吃了惊。
丈夫的胆子好像比太太还小,吓得几乎跌倒在太太身上了,吃吃道:“你…─你是谁?想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来找人。”
丈夫道:“找…─谁?”
郭大路道:“来找个麻子,你刚纔所说的麻子在哪里?”
太太一双水淋淋的眼睛本就一直在瞟着他,忽然站起来,抢着道:“他刚说的麻子就是我,你难道是来找我的?”
她鼻尖上果然有几点浅白麻子。
郭大路怔住。
这位太太还是用眼角瞟着他,似笑非笑的,又道:“你是不是慕名来找我的?只可惜你来迟了现在我已经嫁了人,不接客了。”
郭人路非但怔住,简直已有点哭笑不得。
其实他早就该看出来真正的良家妇女哪有像她这样子看男人的?
做丈夫的终于发威了,跳起来大声道:“你听见了没有?她现在已经是我老婆,谁也休想再动她的脑筋你还不出去?”
郭大路只有苦笑,还是忍不住问道:“刚纔没有别的人进来过?”
太太又瞟了他一眼,笑道:“城里就算还有你这样的冒失鬼,也没有你这么大的胆子,谁敢到别人家里来找别人的老婆?”
她既然认定他是个特地来找她的登徒子了。
做丈夫的火气更大指着郭大路的鼻子,大叫道:“你还不出去?
还在这里打什么胡涂心思?小心我一拳打破你的头。”
郭大路笑了。
这人的手看来简直就像是个鸡爪子,连苍蝇都未必打得死居然还想打人。
郭大路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放心没有人会来枪你的老婆,但你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偷来的,还是保重些好,无论什么事都用不着太卖力。”
他不让这人再开口,就已转过身,扬长而去。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句话说得未免有点缺德,平时他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但一个人自己心里恼火的时候,往往就想要别人也难受一下子。
他明明看到麻子进来的,怎么会突然不见,难道进门就钻到地下去了?
这夫妻两人,当然是早就跟那麻子串通好唱双簧给他看的。
他明明知道,却偏偏没法子揭穿,何况青天白日的楞往人家屋子里闯,也究竟是自己理亏。
若要他逼着别人带着他一间间屋子里去搜查,他也做不出来,何况那麻子当然早已乘机溜了,他就去找也一定找不到的。
郭人路想来想去越想越窝囊。
“若是换了王动那麻子今天就休想能溜得掉。”
他决定先找个地方去大吃大喝一顿,安慰安慰自己,晚上再到这附近来查个水落石出。
他已决心在这里泡上了,不找到那麻子绝不善罢罢休。
太阳已经快下山了,现在开始喝酒已不能算是太早。
城里最大的饭馆叫会宾楼,一鸭三吃和活*鲁鱼是他们的招牌菜,从汾阳来的汾酒喝下去也颇有劲头。
郭大路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叫了一桌子菜。
临走的时候东城老大着实送他一笔盘缠,这些世俗中的游侠儿有时的确比江湖豪杰还义气还够朋友。
平时只要几杯酒下肚,郭大路的心情立刻就会开朗起来。
但这两天酒到嘴里却好像是苦的,而且特别容易醉。
既然晚上还有事他也不敢多喝只有拼命吃菜,他的心情越坏,吃得越多,若是再我不到燕七,他说不定就会变得比这填鸭还肥。
太阳下山后饭馆里就渐渐开始上座了,各式各样的人川流不息的上楼来,其中还有獐头鼠目的龟奴带着花技招展的粉头来。
于是,旁边用屏风踊起来的雅座里,又响起了丝竹声﹑歌曲声﹑调笑声﹑碰杯声,夹杂着呼命喝维声﹑猜拳行令声,实在热闹极了。
但郭大路却好像坐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件事本来是他最感兴趣的,但现在却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没有燕七在旁边就好像菜里没有盐一样,索然无味。
他叹了口气慢慢的替自己斟了杯酒,忽然看到五六个很标致的小站娘,拥着个锦衣佩剑的大汉,嘻嘻哈哈的上了楼。
莫说是店里的伙计,连郭大路都看出,这锦衣大汉是个挥金如土的豪客,手面必定不会小。
他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这眼瞧过,他手里的酒壶都几乎跌了下来。
这锦衣豪客竟然是个麻子,而且正是刚纔在湖畔要饭的那麻子。
下午还是个乞丐,晚上就变成了阔佬,这变实在变得太厉害。
但无论他怎么变,就算他变成了灰,郭大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谁叫他脸上的麻子这么多的?
郭大路只看了两眼就立到扭过头去看窗子外的招牌。这次他决定先沉任气,绝不再轻举妄动。
现在他若走过去,把揪住那麻子问他为什么要送珍珠给水柔青,问他知不知道燕七的下落,别人定会认为他是个疯子,那麻子当然也可以一问三不知,把什么事都推得干干净净。
现在这麻子也进了雅座。
跟他齐来的女客显然也不是良家妇女,还没过多久,就在里面唱了起来,又是“小冤家”又是“亲哥哥”的,简直拿肉麻当有趣。
奇怪的事﹑世上偏偏就有很多男人喜欢这种调调儿。
凭良心说郭大路本来也蛮喜欢的,但现在却听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一个人是否因爱而改变,其关键并不在他是男是女,只看他看得够不够真实,够不够深切。
酒楼上还热闹得很。
郭大路又叫了壶酒,添了样菜,已准备长期作战,那麻子就算要喝到天亮,他也会沉住气等到大亮。
第四十三章 龙王庙
谁知这麻子居然很快就出来了,已喝得醉醺醺的,扶着个十七八岁少女的肩,大声问伙计,洗手的地方在哪里。
原来他喝得太多,想找条出路。
郭大路沉住气,看着他下了楼,等半天也没看见他上来。
莫非他已发现了我在这里乘机借尿遁了?”
郭大路终于沉不住气了,正准备追下去。
但这时他眼角已瞥见街对面有个人低着头往前走,正是这麻子,他果然溜了。
郭大路一着急,人已从窗子里窜了出去,酒店中已有人大叫起来,还以为这人想跳楼自*。
那麻子也回头瞟了眼,身子闪忽然钻进了对面家粮食坊,粮食坊的门口堆着一口袋一口袋的面,一筐子一筐子的米﹑小米﹑杂粮,还有流鼻涕的顽童正在门口踢毽子。
等郭大路赶过去的时候,那麻子又人影不见了。
店里的伙计和掌柜的,闲着没事做,正倚着柜台在下棋,看他们悠悠闲闲的样子,绝不像刚看到有人闯进去的样子。
这两人莫非也和那麻子串通好了﹑准备演出双簧给郭大路看?
但郭大路这次却学乖了,根本就不进去问,却躲在旁边,招手将那个流鼻涕的小孩子叫了过来,摸出串铜钱带着笑道:“我问你的话,你若乖乖的回答,我就把这串钱给你买糠吃。”
这小孩一只手拿着毽子,一只手擦着鼻涕,眼睛却已盯在这串钱上。
无论是大人也好,是小孩也好,看见钱不喜欢的祇怕还没有几个。
郭大路道:“你听明白了吗?只要你说实话这串钱就是你的。”
这孩子立刻用力点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爹爹告诉我小孩子若是说谎,将来舌头会烂掉的。”
郭大路拍了拍他的头笑道:“不错说实话的才是好孩子,这粮食坊是不是你家开的?”
孩子点点头,道:“我们家有好多好多大米,吃一百年都吃不完!”
郭大路道:“你们家里是不是还有个麻子?”
孩子眨眨眼好像觉得很奇怪道:“你怎么知道的?”
郭大路笑了,要骗出个小孩子的老实话来的确不太困难,但大人骗小孩毕竟也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所以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先把一串钱塞到孩子手里,才带着笑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麻子,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这孩子也笑道:“当然能,他刚纔进去马上就会出来的。”
郭大路道:“他真的会出来?”
孩子点点头眼珠了转,忽又笑道:“现在他已经出来了。”
他一只手紧紧抓着那串钱,却抛开了手里的毽子,去将刚走出粮食坊的麻子拉过来。
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麻子。
郭大路又怔住,又有点哭笑不得。
那孩子却笑得很开心道:“他叫小三子是我的弟弟,从小就是麻子,我们家只有这么样个麻子。”
郭大路怔了半晌,掉头就走。
只听那孩子还在偷偷的笑着道:“小三子若是每个人看你一眼,都给我一串钱,我们就发财了,你将来也不必愁娶不到漂亮媳妇,只要有大把的钱就算你是个麻子也一样有人抢着要嫁给你。”
郭大路又好气又了笑,气又气不得,笑也笑不出。
他知道这孩子一定拿他当做个活瘟生,大笨牛。
他自己的想法也和这孩子差不了多少。
他回头就看见会宝楼的伙计在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道”
“客官刚纔的帐是三两六分银子,剩下的鸭子还可以包起来带回去!”
饭馆伙计对个喝完酒就跳楼走了的客人,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
郭大路已经连火气都没有了,拿了锭银子给他,忽又问道:“刚才那个派头奇大的麻子你认不认得?”
伙计接着银子,掂丁掂立刻陪笑道:“那麻子小的虽不认得,但跟他来的几个粉头,小的却可以去替大爷叫来。”
郭大路道:“我要找的是那麻子,你以前难道没见过?”
伙计摇了摇头显然觉得很奇怪:“这人究竟有什么毛病,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他不要却要找大麻子。”
郭大路懒得跟他多说了,他知道若是去问那些小姑娘,也一定问不出那麻子的底细来的。
这麻子倒真是个怪人。
他明明是在躲着郭大路,却又偏偏总是在郭大路眼前出现,若说他不是故意的,天下又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这粮食坊的那夫妻两个人既然都跟他有很密切的关系,他在这城里想必也出耽了很久。
但别的人却好像都没有见过他。
他无缘无故的为郭大路送了价值千金的珍珠给水柔青,当然绝不会连一点企图都没有。
可是他的企图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你就算*破郭大路的头,他也想不出个道理来。
他几乎已准备放弃这个人了。
谁知就在这时。才扶着麻子下楼的那小站娘突然扭着腰从对面走了过来,而且还笑瞇瞇的看着郭大路抛着媚眼。
那店伙看看她,又看看郭大路悄悄扮了个鬼脸溜了。
做这种事的人很少有不识相不知趣的。
这时那小姑娘已走到郭大路面前,甜笑着道:“这位想必就是郭家的大少爷了。”
郭大路点点头瞪着她道:“是不是那麻子告诉你的?”
这小姑娘也点点头媚然道:“我叫梅兰是留春院里的,以后还得请郭少爷多捧场。”
郭大路道:“你若能替我找到那麻子,我就天天去捧你的场!”
梅兰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说话不算数的是王八。”
梅兰又笑了,笑得更甜,道:“我来找郭少爷正是为了那位麻大爷有话要我转告。”
郭大路道:“什么话?”
梅兰道:“他说他今天晚上三更时在大明湖东边的龙王庙里等你,他还说…还说…─”
郭大路急着问道:“他还说什么?”
梅兰曝笑着道:“他还说你若是没胆子不敢去也没关系。”
她忽又婿然一笑,道:“现在郭少爷已经可以找到他了,郭少爷你说的话,也得算数呀!男人做了王八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这打扮成小妖怪一样的女孩子,终于又扭扭的走了。
临走时还没有忘记将留春院的地址告诉郭大路。
郭大路这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他为什么不能沉住气等,等等这小妖精先说出那麻子要她传的话呢?他为什么总是会莫名其炒的为自己找来很多麻烦?
可是那麻子却更莫名其妙。
他明明在躲着郭大路却又要约郭大路见面。
难道这也是个阴谋圈套?
难道他已在那龙王庙里安排了埋伏,等着郭大路去自投罗网?
他虽然好像对郭大路的事情知道得很多,郭大路以前却连这个人都没见过,更绝不会有什么恩怨。
他费了这么多心机,花了这么多本钱,目的究竟是什么?
郭大路叹了口气,咀喃道:“十个麻子九个怪,看来这句话倒真的一点也不错。”
龙王庙。
有水的地方,好像都有龙王庙。
龙王庙就像是土地庙一样已成了聋子的耳朵,只不过是个地方的点缀,既没有什么香火,也没有道士和尚。
这龙王庙也一样。
郭大路是坐驴车来的。
因为他既不认得路又想节省些体力,好来对付那麻子。
赶车的是个老人白发苍苍,还驼着背。
郭大路本来不想坐这辆车的,怎奈别的车把式晚上都不肯到龙王庙这种荒僻的地方来。
这条路的确不好走,又黑黝黝没有灯光。
赶车的老头子一路上都像在打磕睡,到了这里忽然“的兜”一声勒住了驴子,回头道:“一直往前走就是龙王庙,你自己去吧。”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直送我到门口?”
驼背老人突然笑了笑道:“因为我这条老命还想再多活两年。”
夜色清冷,他的笑看来竟有点阴森森的样子。
郭大路皱皱眉道:“难道你送我到了那里就活不下去了?”
驼背老人笑得更诡秘,淡淡谈道:“今天晚上到那里去的人祇怕很难活着回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郭大路道:“今晚有什么不同?”
驼背老人忽然不说话了,眼睛却直勾勾的瞪着郭大路背后的夜色,就好像忽然看见了鬼似的。
郭大路背脊也有点发毛了,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看。
夜静无人,风吹着柳条在黑暗中看来的确有些像是一个个幽灵鬼影在张牙舞爪。
但那最多也只不过有三分像鬼,已很少有人会被真的吓倒的。
郭大路失笑道:“你只管放心送我去,你若死了我…。”
他语声突然停顿。
因为等他回过头来时,那赶车的驼背老人竟已不见了。
远方也是一片黑暗,非但看不见人,就算真的有鬼,也一样看不见。
这驼背老人怎么忽然不见?难道已被黑暗中等着的噬人恶鬼捉走?
一阵风吹过,郭大路竟也忍不住机伶伶订了个寒颤,说道:“好你不在,我就自己赶车去。”
一个人在黑暗无声时听听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可以壮胆的。
他跳上前座,找着了马鞭,挥鞭赶驴。
谁知这驴子四条腿就好像钉在地上一样,死也不肯再往前走!难道连这驴子也嗅出了前面黑暗中有什么凶恶不样的警兆?
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莫说鬼会吃人,人也会吃人的。
郭大路人地生疏,就算真的被人吃了连诉冤的地方都没有,连尸骨都找不着。
若是换了别人应付这种情况,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回头走找个地方,喝两杯热酒再找张舒服的床先睡觉再说。
只可惜郭大路偏偏也有点骡子脾气,你若想要他往后退他就偏要往前走。
就算前面真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的。
“你既不肯走,我也有腿,我难道不能自己走?”
他索性跳下车迈开了大步。
“龙王庙是不是真的就在前面呢?”
他还不知道,也看不见屋影。
前面空荡荡的什么都看不见,无论谁约会都不会约在这种鬼地方的。
除非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郭大路挺着胸冷笑着,身后忽然响起了种很奇怪的声音就好像是有人在长嘶。
他回过头才发现那只不过是驴子在叫,这头驴子也像是见了鬼似的,不知何时已掉转头,飞也似的向来路奔了回去。
郭大路冷笑,喃喃道:“我不是驴子,你吓得了它却吓不到我的。”
他回过头还是吓了跳。
前面的黑暗中不知何时已多了盏灯笼一条人影。
灯笼居然是绿的,惨碧色的灯光,照在这个人的身上﹑脚下却照不到他的脸。
他头上戴着顶又宽又大的斗笠,藏得很低几乎将整张脸都盖住了。
但郭大路却已看出他绝不是那麻子。
因为这人只有一条腿,他一腿已齐膝而断装着个木脚。
可是他来的时候,居然还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远远的站在那里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上提着根黑黝黝的棍子也不知是木头削成的,还是铁打的。
他虽然只有一只脚但站在那里,却是气度沉凝稳如泰山!
三更半夜时,四野无人处,突然看到这么样个人出现在面前,无论谁都难免要一吃惊。
但郭大路非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而且还微笑着向这人点了点头,只要别人还没有伤害到他,他无论对什么人都总是很友善。
这独脚人居然也向他点了点头。
郭大路道:“我姓郭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独脚人冷冷道:“我并末请教尊姓大名。”
郭大路笑道:“但我们能在这种地方碰到,总算是有缘。”
独脚人道:“你怎知我是碰巧遇见你的?”
郭大路道:“你难到不是?”
独脚人道:“不是。”
郭大路道:“难道你本就是特地来找我的?”
独脚人道:“是。”
郭大路道:“找我干什么?”
独脚人道:“要你回去。”
郭大路道:“回去?回到那里去?”
独脚人道:“从那里来就回到那里去。”
郭大路眨眨眼道:“你是不是想不让我到龙王庙去?”
独脚人道:“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独脚人道:“那是个不祥的地方去的人必然有祸事。”
郭大路笑了,道:“多谢指教只不过,我们素不相识你又何必对我如此关心?”
独脚人道:“你一定要去?”
郭大路道:“是。”
独脚人道:“好先击倒我,再从我的身上跨过去吧?”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是特地来找我打架的。”
独脚人再也不说什么,突然一挥手,手里的灯笼就冉冉的飘起了,不偏不倚刚好插在道旁的根柳枝上。
郭大路失声道:“好手法就凭这手,我就未必打得过你。”
独脚人道:“你现在还来得及回去。”
郭大路又笑了,道:“就因为我未必打得过你,所以我才打:若是我有必胜把握打起来还有什么劲?”
独脚人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好有种,我从不*有种的人,最多只砍断他两条腿。”
郭大路笑道:“我最多只砍断你一条腿因为你只有一条腿。”
他本不是个尖酸刻薄的人,本不愿说这种尖酸刻薄的话。
但现在他已发现,那麻子﹑驼子,和这独脚人都是早已串通好了的,而已设下了圈套在等着他来上当。
现在他已快掉了下去,却连这是个什么圈套都不知道。
这战敌我明敌众我寡打得未免有失公平。
郭大路的机会实在不多,就算故意说几句尖酸到薄的话来激怒对方也是值得原谅的。
至少他自己已原谅了自己。
独脚人果然已动了火气,厉喝一声,手里的短杖夹带着劲风,向郭大路横扫了过来。
短杖最多才三四尺,他距离郭大路至少还有两三丈。
可是他的手一挥短杖就已到了郭大路面前。
这杖来得好快。
郭大路手无寸铁,根本就没法子招架抵挡只有闪避。
但这独脚人招式连绵,一招比一招急,一招比一招快,郭大路虽然看不出他杖法的路数但也知道这套杖法必定大有来历。
江湖高手中,用短杖的向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乞丐一种是和尚。
乞丐大多属于丐帮也就是俗称的穷家帮,他们用的短杖通常都叫做打狗棒,这名字据说是昔日位姓查的帮主起的,但真的来源究竟出何处谁也没有认真去考据过。
所以他们用的杖,就叫做“打狗棒”精巧变化诡异繁复,真正能够将这套棒法学会的人一向不多。
这独脚人用的招式却是刚烈威猛锐不可当,其间的变化倒并个有什么精妙之处。
郭大路在江湖中虽然嫩得多,打狗棒法总是听人说过的。
他也已看出这独脚人用的绝不是打狗棒法,就不会是丐帮的人。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忽然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瞒不过我的。”
独脚人短杖突然慢了下来,全身的肌肉似乎都已有些殭硬。
他听了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难道他本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生怕被人看破了行藏?
独脚人的出手一慢,郭大路就快起来了。
他双拳如风已抢攻人独脚人的空门中,独脚人的杖法就更施展不开。
高手相争有时如名家对弈,只要有一着之错,就可能满盘皆输。
突然间,郭大路连攻三拳,击向独脚人的胸腹,但等到独脚人用招封架时,他招式突又改变扬手打落了独脚人头上的斗笠。
他若想打到独脚人的头当然办不到。
但这斗笠又宽又大,何况任何人打架时都只会想着保护自己的头,又有谁对头上的斗笠放在心上。
斗笠落下,就露出独脚人一张惨白的脸和一个光秃秃的头颅,头顶上还有九颗受戒的香疤。
郭大路凌空一个跟斗倒退出七尺,大声道:“我猜得不错你果然是个和尚!”
独脚人脸色变得更惨,突然跺了跺脚,短杖脱手飞出打落了枝上的灯笼。
四下立刻又恢复黑暗。
独脚人的人影闪巳消失在黑暗中。
郭大路反而有点奇怪了!做和尚又不是什么见不了人的事!就算被人看出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为什么偏偏要如此惊慌,甚至比被人认出他是个通缉的逃犯还紧张?”
郭大路实在想不通。
但现在他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别人的事。
前面既然已没有人挡路,他就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面有地方,奇迹般亮起一片灯光。
灯光明亮,照出了一栋小小的庙。
龙王庙终于到了。
龙王庙虽然到但却是谁在庙里点起灯来的呢?
他为什么要忽然在庙里点起这么多盏灯?
驼背老人﹑独脚和尚,再加上那麻子这三个人不但做的事诡秘离奇,来历也神秘难测。
看他们的武功行径当然一定是江湖中一等的高手。
但却偏没有人听说过他们,他们本身也好像根本就没有名声。
庙里竟燃着七盏灯但却没有一个人。
这人既然点起了灯既然要郭大路找到这里来,他自己为什么又走了呢?
郭大路东张张,西望望就好像是个游客似的轻松极了。
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紧张?那疯子这么样做当然不会是跟他闹着玩。
谁也不会费这么多心机,花这么大本钱,专跟一个人开玩笑。
现在郭大路只等着他暴露出自己的身份,说出自己的目的来。
那刻必定是凶险很可怕。
说不定那就是决定郭大路生存死亡的一剎那间。
等待本就是件很痛苦的事,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等的是什么。
郭大路刚叹了口气,神案上的一盏灯突然灭了。
这里并没有风,一盏燃得正好的灯怎么会无缘无故熄灭?
郭大路皱了眉走过去仔细看了半天,才发现这盏灯突然熄灭,只不过是因为灯里的油已枯了。
灯虽是自己熄的,但神案下部好像有样东西在不停的动不停的抖。
郭大路立刻后退三步沉声道:“什么人?”
没有回应但神案下的那样东西,却抖得更厉害抖得覆案的神幔都起了阵阵波纹。
郭大路突然冲过去把掀起了神幔。
他自己也怔住。
在如此深夜如此荒僻的地方,
这阴森诡秘的龙王庙里陈破的神案下,竟有个十六七岁美如春花的小姑娘。
为了要到这里来郭大路也不知遇着多少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甚至几乎可以说是冒了生命的危险。
这神案下藏着的,无论是多凶险的埋伏多可怕的敌人他都不觉得奇怪。
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他遇见的竟只不过是这么样一个小站娘。
她看来是那么娇小那么可怜身上穿的衣服又单薄得很。
她全身抖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看见郭大路,她抖得更厉害,双手抱住了胸,全身都缩成了一团,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乞怜之意,好容易才断断续续的说出了几个字:“求求你,饶了我吧…!”
郭大路却还是怔在那里,也过了很久才能说得出话来。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小姑娘嘴唇发白颤声说道:“求求你…。饶了我吧…。”
她显然已被吓得连魂都飞了,除了这两句话之外,已不会说别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你用不着求我,我可不是来害你的。”
小姑娘瞪着他,过了很久,才渐渐回过神来道:“你─一─你难道个是那个人?”
郭大路道:“那个什么人?”
小姑娘道:“把我绑到这里来的人。”
郭大路苦笑道:“当然不是,你难道连绑你到这里来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我……我根本就没有看见他。”
郭大路道:“那末你是怎么来的呢?”
小姑娘眼圈已红了好像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郭大路逼紧道:“我早就说过我绝不伤害你,所以现在你已用不着害怕,有话慢慢说也没关系。”
他不安慰她反而好,这么样一安慰她,这小姑娘反倒掩住脸失声痛哭了起来了。
郭大路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要叫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大哭一场无论什么样男人都可以做得到。
但要叫她不哭,就得要有经验很丰富的男人才行了。
在这方面郭大路的经验并不丰富。
所以他只有在旁边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小姑娘才总算抽抽泣泣的停住了哭声。
郭大路这才松口气柔声道:“难道你连自己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小姑娘还是用手蒙着脸道:“我本来已睡着了后来突然醒过来时已经在这地方。”
郭大路道:“你醒过来的时候这里难道没有别的人?”
小姑娘道:“这里又黑又冷我实在怕得要命,幸好总算在桌上摸到了块火石…”
神案的灯旁边果然有副火石火刀。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将这里的灯全都点着了?”
小姑娘点点头。
郭大路总算明白了件事情,但却又忍不住问道:“刚纔这里既然没有人你为什么不乘机逃走呢?”
小姑娘道:“我本来是想逃走的,可是一出了门外面更黑更冷,我……我连一步都不敢往外走了。”
直到现在她身子还在轻轻的发抖但说话总算已清楚了些。
一个足不出户的闺女,醒来时忽然发现自己在破庙里,居然还没有吓得发疯,已经是奇迹了。
郭大路看着她,目中充满了怜措之意。
她的手虽然还是蒙着脸,却也已在指缝里偷偷的看着郭大路。
郭大路看来的确不像是个坏人的样子,非但不像也的确不是。
他本来想叫她从桌子下站起来的,但刚伸出手又立刻缩了回来。
她模样虽然长得娇弱但却已发育得很成熟。
她身上穿的衣服单薄得可怜。
她的手既已在蒙住脸,就不能再去掩住别的地方。
灯光还是很明亮。
郭大路非但不敢伸出手,连看都不敢再看了。
就在这时另盏灯也熄灭。
第三盏灯熄得更快,这些灯里的油仿佛本就已全都将尽。
忽然间,七盏灯全都灭了。
那小姑娘“吁”一声,已惊呼着扑人了郭大路的怀里。
黑暗中,郭大路骤然间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心跳立刻就加快了两倍。
他立刻警告自己:“你是人,不是畜牲你千万不可乘人之危,千万不能做这种事。”
“非但不能做,连想都不想,否则你非但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燕七。”
他心里在警戒自己,心想要控制自己可是个人身上有很多地方,都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第一个地方就是他的鼻子。
处女的幽香发泽间的甜香,阵阵随着呼吸,钻人他的心。
再加上怀抱间那温香柔软的感觉。
再加上这要命的黑暗。
不欺暗室,这句话说来虽简单,只有体验过这种情况的人才能知道那是多么不容易。
郭大路不是圣人也不是神,若说他在此时此刻还能不分心那就是骗人的。
可是却有股更强大的力量使得他居然能控制住自己。
这力量既不是神也不是别的,而是他对燕七那种深挚纯厚的感情。
他并没有推开这小姑娘。
他不忍。
这小姑娘伏在他怀里就像是一只受了无数折磨和掠吓的小鸽子,终于在满天风雨中,找到个可以安全栖息的地方。
郭大路轻轻攒住她的肩柔声道:“你用不着害怕,我送你回去。”
小姑娘道:“真的?”
郭大路道:“当然是真的而且现在就可以送你回去。”
小姑娘道:“可是…─你三更半夜到这里来定有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放下自已的事送我回去呢?”
郭大路暗中叹了口气。
他能到达这地方实在不容易,要他就这样走了之他实在不甘心。
那麻子说不定随时会来的,他说定定随时都能得到燕七的消息。
但现在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一个男子汉活在世上,非但要“有所不为”还得要“有所必为”,这其间的选择当然很难,且非但要有勇气,还得要有信心。
他又拍拍这小姑娘的肩道:“现在天已经快亮了,你父母若发现你失踪定会很着急,别的人若知道你一夜没回去更不知会有多少闲话。现在你年纪还小也许还不知道闲话有多么可怕,可是我知道。”
那些闲话有时非但可以毁掉一个人的名誉,甚至会毁掉她的。想到这里,郭大路更下定决心断然道:“所以我现在非送你回去不行。”
小姑娘忽然紧紧抱住了他过了很久才柔声道:“你真是个好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这么好的人。”
“我的家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右边的第三家,前面种着棵柳树的那扇门。”
巷子里很安稳。
东方刚刚出现曙色照着青石板上的露水。
郭大路轻轻道:“他们一定还没有发现你失踪,你能不能溜得进去不让他们知道?”
小姑娘点点头道:“我可以从后门进去,我住的屋子就在那边。”
郭大路道:“你最好换间屋子睡,最好找个年纪大的老妈子陪。”
他想了想补充着道:“这两天晚上,我会随时在附近来看看的,说不定我还可以替你查出来,谁是那绑走你的人。”
东方的曙色,照着他的脸,照着他脸上的汗珠就仿佛露珠般晶莹明亮。
他脸上也仿佛在发着光。
小姑娘仰着脸凝视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难道你永远不想再来看我了吗?”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柔声道:“我是个浪子,又是个很随便的人,若是与你来往也一定会有别人在背地说闲话的。”
小姑娘道:“我不怕。”
郭大路道:“可是我怕。”
小姑娘眨着眼,道:“怕什么?”
郭大路没有回答,又拍了拍她的肩道:“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怕的是什么了,现在你赶紧乖乖的回房,好好睡一觉,最好能将这件事完全忘掉。”
小姑娘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你走出这条巷子最好向右转。”
郭大路道:“为什么。”
小站娘也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忽然抬起头,畅然笑道:“你真是个好人,好人是永远不会寂寞的。”
晨雾已升起。
初夏的清晨风中还带着些寒意。
但郭大路心里却是温暖的。
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亏负别人,没有亏负那些对他好的朋友,也没有亏负自己。
无论谁能做到这点都已很不容易。
他仰起头,伸了个懒腰,长长吐出口气。
“这天真长。”
在这天里发生的事,几乎每件都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那个神秘的麻子﹑那个突然在黑色中消失的驼背老人﹑那个武功极高来历诡秘的独脚和尚﹑还有这可怜又可爱的小姑娘。
这些人的出现,也全都出乎他意外。
他也遭遇了很多危险,受了很多气还是连点燕七的消息也没有得到。
可是他已有了收获。
他做的事虽然并不希望别人报答,但却已使自己心里温暖愉炔。
好人永不会寂寞,行善的人也是有福的。
“你出了这条巷子最好向右转。”
郭大路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他却还是向右面转了过去。
他立刻发现件很奇怪的事。
第四十四章 秘屋奇人
凌晨。
晨雾刚刚从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升起,路很窄。
郭大路转过右边这条巷子就看到扇很熟悉的门户。
那意思就是说,他曾到这扇门里去过。
可是在这城市里,他几乎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更没有户熟悉的人家。
他立刻就想起这扇门就是白天他追踪那麻子时,曾经闯进去过的那扇门现在里面巳没有灯光。
那面黄肌瘦的丈夫是不是又正在做那些使他面黄肌瘦的事?
郭大路本来就想晚上到这里来搜查的看,看那麻子会不会在这里出现。
但现在他却已改变主意。
他再往前走又向右转。
这条巷子的路上,铺着很整齐的青石板看来远比别的巷子干净整齐。
现在已是凌晨,巷子里居然还有几盏灯是亮着的。
他看到其中两盏灯笼上的字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留香院。”
那位梅兰姑娘的香巢原来就在这条巷子里。
只可惜现在已不是寻芳的时候,梅兰姑娘的玉臂说不定已成了别人的枕头。
郭大路纵然是个登徒子现在也不能去煞别人的风景。
但是他心里却似已有了种很特殊的感觉,就仿佛诗人在觅得一句佳句前的那种感觉一样。
他走得更快,再向右转。
这里已是大街﹑他沿着街走了十几步就看到了那间粮食坊,也看到了斜对面会宾楼的金字招牌。
街道旁有几个石墩子,郭大路在上面坐了下来沉思着,小姑娘住的那排房子,假如是第一排。
那夫妇住的房子就算是第二第。
留香院的那排房子算是第三排。
粮食坊这屋子,当然就是第四排。
这四排屋子里,都有一户人家,和那麻子是有关系的;若不是那麻子要他到龙王庙去,他怎会遇见那小姑娘?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的安排?
是不是因为她知道某些秘密,却不便说出来,所以才如此暗示他?
她知道的秘密是什么?
她是不是故意躲在那神案下,故意要郭大路发现的?
这一切难道都是那麻子早就安排好的?
他这么样做究竟是什么用意?
郭大路站起来又沿着原来的路重走了一次。
这四排房子,正是个不等边的四角形。
无论什么城市的街道,前面的一排房子,必定是紧接着后面一排房子的。
但第一排房子和第三排房子之间却有段很宽的距离。
第二排房子和第四排也一样。
所以这四排房子的中间,想必一定有块空地。
郭大路的心突然跳了起来。
“这四排屋子故意建筑成这样子是不是有某种特殊的原因?”
要找出这答案来,只有一种法子。
郭大路纵身掠上了粮食坊的屋脊。
粮食坊前面一栋房子是柜台,后面还有个院子。
院子两旁的厢房,好像是住人的,后面的一栋就是堆粮食的仓房。
再后面就应该没有别的屋子了。
郭大路现在已到了后面那栋堆粮食的仓房屋脊上,立刻看到这四排房屋中间,果然还有一栋屋子。
这四栋房屋就像是四面墙将这栋屋子围在中间,所以这栋屋子既没有出路也没有大门。
天下那有人将屋子盖在这种地有的?
掠过这栋屋子的屋脊就是那对夫妇住的地方,也就是第二排屋子。
若是不特别留意无论谁都会以为这栋屋子也和别的屋子连一起的,就算有夜行人从屋脊上经过也绝不会发现这栋房子的奇怪之处。
但现在郭大路已发现了。
这屋子的主入莫非就是那麻子?
他将屋户建筑在这种地方当然费门很大的力,花了很大的代价,为的是什么呢?
莫非他也和那独脚和尚一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抑或是为了逃避某个极厉害的仇人追踪,所以才要这么样栋房子躲起来?
这房子的确比郭大路所看过的任何地方都隐秘,可是他为什么又要在有意无意间,让郭大路发现这秘密呢?
若是他自己没有漏出线索,郭大路是绝对找不到这地方的。
郭大路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但诡秘已极,而且复杂已极。
要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只有一种法子。
他跳了下去。
粮食坊的仓房,在这栋屋子之间,还有道路,境内是条长狭的花圃。
现在春花还未凋谢,在晨雾中散发着清香。
再过去就是条长廓,晨光正照在洗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四下静悄悄的,听不到点声音。
连风都吹不到这里。
红尘间所有的一切烦恼﹑悲欢也已完全被隔绝。
只有一个已历尽沧桑﹑看透世情﹑已完全心如止水的人,才能住在这里,才配住在这里。
那麻子并不像是个这么样的人,难道是郭大路看错了?
想错了?他几乎忍不住要退了回去。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从长廊尽头处,悄悄的走出。
一个春花般美丽的少女,穿着件雪白的袍子,不施脂粉,足上只穿着双白袜没有着鞋,仿佛生怕脚步声会踩碎这令人忘俗的幽静。
她手里捧着个雨过天青的瓷皿,静悄悄的走过长廓。
若不是她忽然回过头瞟了郭大路一眼,郭大路几乎已认不出她了。
这屁諯尴漱痐k赫然竟是白天打扮得像妖怪一样的梅兰姑娘。
她回头看了一眼,明明看见了郭大路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又垂下头静悄悄的往前走,郭大路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但就连郭大路也不敢在这种地方叫出声来,不忍扰乱这里的幽静。
他只有怔在那里,看着。
梅兰已悄悄的推开扇们,悄悄的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这里明明是不容外人侵入的禁地,郭大路明明就在这里,却偏偏没有人理睬就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这屋子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对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郭大路怔了半天忽然大步走过去,大步跨上了长廓。
屋里的无论是人是鬼,他好歹都得去看看。
可是他一脚刚跨上去,却又缩了回来。
他看到了自己脚上的泥。
这长廊亮得就像是一面镜子,就用这双泥脚踩上去,连他都有些不忍,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脱下脚上的泥鞋,袜子总算还干净虽然还有点臭气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于是他定过去推开了那扇门。
屋子里居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床,没有桌椅,没有一点摆设,也没有一点灰尘。
地上铺着很厚的草席,草席上铺着套雪白的被,一个人在被褥里。
屋里充满了药香,这人显然得了重病。
郭大路并没有看见他的,因为正有个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正跪在他旁边慢慢的喂着他喝梅兰送来的那碗药。
郭大路也看不见这少女的脸,因为她也是背对着他的。
只有梅兰的脸向着他,丽目明明看见他推开了门,但脸上却偏偏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好像根本没有将他当做个活人。
郭大路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揪任她的头发,问问她眼睛是不是长在头顶上的?
但这屋子里实在太静,已静得好像个神殿似的,令人觉得有种不可冒渎的神圣庄严。
郭大路几乎又忍不住想退回去了。
他要找的人并不在这里,何况这种气氛本就是他最受不了的。
谁知就在这时那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忽然沉声道:“快进来,关上门,别让风吹进来。”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早就知道郭大路会来,又好像将郭大路当做自己家里的人一样。
郭大路连心跳都已几乎停止。
这明明是燕七的声音。
难道这长发披肩的白衣少女就是燕七?
门已关上了。
郭大路木头人般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看着这白衣少女。
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瘦削,乌黑的头发,云水般披散在双肩。
郭大路双手紧握,嘴里发干,心却又跳得像是要跳出嗓子来。
他真想冲过去,扳住她的肩让她回过脸来。
谁也想不到他有多渴望想看看她的脸。
对是他却只能像木头一样站着。
因为他不敢,不敢冒渎了这庄严神圣的地方,更不敢冒渎了她。
病人终于喝完了碗里的药,躺了下去。
郭大路总算看到了他的满头白发,却还是没有看见他的脸。
她在旁边轻轻放下了碗,为他拉起了棉被,显得又亲切﹑又敬爱﹑又体贴。
郭大路若不是看到了他的满头白发,简直已忍不住要打破醋坛子。
这老人究竟是谁?她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体贴?
只听他轻轻的咳嗽着过了半晌,忽然道:“是不是他已经来了?”
白衣少女点点头。
这老人道:“叫他过来。”
他的声音虽然苍老衰弱仍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
白衣少女终于慢慢地回过头。
郭大路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在这剎那间,宇宙间的万事万物似都已突然毁灭停顿。
“燕七……燕七。…”
郭大路在心里呼唤,热泪似已将夺眶而出。
他的呼唤没有声音,但她却似能听得见,也只有她才能听得见。
她眼睛里也已珠泪满盈。
历尽了千辛万苦,历尽了千万重折磨千万重考验,他总算又见到了她。
那你怎么要他不流泪?你怎知他这眼泪是辛酸?还是欢喜?
可是他终于将眼泪忍住。除了她之外,他不愿任何人看到他流泪。
但他却无法忍耐住不去看她的脸。
这已不是昔日那带着三分佯装﹑又带着三分调皮的脸。
现在这张脸上剩下的已只有真情。
也不是昔日那虽然很脏﹑却充满了健康欢愉之色的脸。
现在这张脸是苍白的﹑据体的,美得令人的心都碎了。
显然她也经历过无数折磨,无数痛苦。
唯一没有变的是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么坚强。
可是她为什么垂下头?难道她眼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老人又在轻轻的咳嗽着。
她终于悄悄擦干了眼泪抬起头,向郭大路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郭大路眼睛还是盯在她脸上,就像是受了某种魔法的催眠似的,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又垂下了头,面颊上似已泛起红晕,晚霞般的醉人。
以前她脸上也曾泛起这种红晕,但郭大路却并没有十分留意。
男人有时也会脸红的。
现在郭大路只恨不得重重给自己七八十个耳刮子。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笨,为什么居然没有看出她是个女人。
老人忽又叹息着,道:“你再过来点,让我看看你。”
郭大路没有听见。
现在除了她之外,什么人的话她都听不见。
燕七却咬着嘴唇,道:“我爹爹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他老人家就是你的父亲?”
燕七点点头。
郭大路立刻走近了点。
他可以不尊重任何人,可以听不见任何人说的话,坦燕七的父亲,那当然是例外。
老人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这老人。
他又怔住。
世上有很多种人所以也有很多种脸。
有的脸长,有的脸圆,有的脸俊,有的脸明朗照人,有的脸却永远都像是别人欠他二万两银子没还似的。
郭大路看过很多人看过很多种脸。
但他从未看过这么样一张脸。
严格说来,这已不能算是一个人的脸,而是一个活殭尸。
长而方的脸上已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仿佛巳完全没有血色。
但刀疤的两旁却偏偏还有血肉翻起。
最可怕的就是这刀疤。
两条刀疤在他脸上划成了个十字,左面的一条,从眼睛划过,再划过鼻子,直划到嘴角。
右边的一条自右额,划断鼻梁,直划到耳根。
所以这张脸上已分辨不出鼻子的形状,只剩下一只眼睛。
眼睛半闭着。
刀疤早已收了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但刀疤两旁翻起的血肉,都仍然鲜血般殷红。
血红的十字刀疤,衬着他枯痪苍白的脸,看来就像是个正在燃烧着的,地狱中恶鬼的符号。
这老人根本就像是活在地狱中的。
郭大路连呼吸都似已将停顿。
他不忍,也不敢再看这张脸,却又不能退避。
他脸上甚至不能露出丝毫厌恶恐惧的表情,因为这老人是燕七的父亲。
老人也正在半闭着眼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就是郭大路?”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我女儿的好朋友?”
郭大路道:“是的。”
老人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脸很难看而且很可怕?”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终于道:“是的。”
老人也沉默了半晌喉咙里忽然发出短促的笑声,道:“难怪我女儿说你是老实人,看来你果然是的。”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燕七还是垂着头。
梅兰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郭大路也垂下头道:“有时我也并不太老实的。”
这也是句老实话。他忽然发觉在这老人面前说老实话,是种很好的方法。
老人果然微微颔首,道:“不错不老实的人,休想到这里来,太老实的人也休想找得到这里来的。”
他忽又感慨的叹了口气,道:“你能到这里来,总算不容易…!实在不容易。”
郭大路听在耳里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酸酸的。
燕七为什么要让他受这许多折磨?为什么要他如此辛苦找寻?
老人虽半闭着眼,却巳似看到他心里,忽然道:“叫他们也进来吧。”
梅兰道:“是。”
她静悄悄的走过去,悄悄的打开了另扇门。
门外有三个人静静的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就是那麻子。现在他也已换了件雪白的长袍,一进来就垂手站在屋角,显得既敬畏,又尊敬,就好像奴才看到了他的主子一样。
跟在他后面的当然就是那驼子。
第三个人才是那独脚和尚。
三个人都穿着同样的白袍,对这老人的态度都同样尊敬。三个人都垂着头,看都没有看郭大路一眼。
老人道:“你们想必是认得的。”
三个人同时点了点头。
郭大路却忍不住道:“他们虽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他们。”
老人晞嘘着道:“现在的年青人认得他们的确已不多了,但你也许还听过他们的名字。”
郭大路道:“哦?”
老人道:“你跟蓝昆是交过手的,难道还没有看出他武功来?”
郭大路道:“蓝昆?”
老人道:“蓝昆是他的俗号,自从他在少林出家后,别人就只知道他叫铁松了。”
原来这独脚和尚竟是少林门下,也只有少林的“风雷降魔杖”,才能有那种惊人的威力。
郭大路耸然动容道:“莫非他就是昔日杖降十魔﹑独闯星宿海的金罗汉铁松大师?”
老人道:“不错就是他。”
郭大路说不出话来了。
这金罗汉正是他少年时,心目中崇拜的偶像之一,他七八岁时就已听过这名字,后来又听说这人已物化仙去了,想不到竟隐居在这里。
老人道:“天外游龙神驼子这名字你想也该听人说过。”
郭大路又怔住。
原来这驼子竟是昔年最负盛名的轻功高手,难怪他回头就已不见这人的影子了。
老人道:“天外游龙神驼子,千变万化智多星,这两人本是齐名的。”
郭大路吃惊的看着那麻子,失声道:“难道他就是智多星袁大先生?”
老人道:“原来你也知道他。”
郭大路怔在那里,久久都吐不出气来。
这三人在二十年前全都是江湖中声名显赫﹑不可一世的武林高手。
在江湖传说中这三人已全都死人。
谁也想不到这三人竟全都躲在这里,而且还好像都已成了这病老人的奴仆下属。
想到这里,郭大路心里又一惊。
像金罗汉﹑神驼子这样的绝顶高手都已做了这老人的奴仆,而且对他敬畏如此尊敬。
这老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郭大路实在想不出。
就算是昔日的少林方文铁眉复生,金罗汉也不会对他如此敬畏。
就算是昔日的天下第一侠再生,神驼子和智多屋也绝不会甘心做他的奴仆下人。
这老人又有什么力量,能使得这二个人对他如此服从尊敬?
老人缓缓道:“他们今天让你吃了不少苦,你心里是不是对他们很不满?”
郭大路想摇头,却没有摇,苦笑道:“有点。”
老人道:“他们这样做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郭大路通“也有一点……不止一点。”
老人道:“你千方百计找到这里来为了什么?”
郭大路又瞟了燕七一眼,吶吶道:“来找她的。”
老人道:“为什么要找她?”
他说话好像永远都是在发问,而且问得慑慑逼人,丝毫不给别人转回的余地。
郭大路垂下头仿佛极不安。
但这时燕七却忽然抬起头来,用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波凝视着他。
郭大路心里立刻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抬起头,大声道:“因为我喜欢她,想永远跟她厮守在一起。”
这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他用这种光明磊落的态度,正显出了他的真诚坦率。
老人的声音却更严肃一字字道:“你是不是想要她作妻子?”
郭大路毫不考虑道:“是。”
老人道:“永不反悔?”
郭大路道:“永不反悔。”
老人半闭着─只眼突然睁开,眼睛里射出闪电般的光。
郭大路从未看过如此逼人,如此可怕的眼睛,但他却没有逃避,因为他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一刻,因为他心中坦然无愧。
老人逼视着他厉声道:“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郭大路摇摇头,这句话正是他憋在心里久已想问出来的。
老人道:“你看到我脸上的十字剑伤,还不知道我谁?”
郭大路心里突然一阵惊悸,整个人都几乎为之震动起来。
十字剑伤,疯狂十字剑!
唯能在疯狂十字剑下逃生的人就是南宫丑,莫非这病重垂危的老人才是真正的南宫丑?
郭大路只觉自己的头脑在晕眩。
他再也想不到,江湖中声名最狼藉的第一恶人南宫丑竟是燕七的父亲。
难怪燕七能确信那黑衣人绝不是南宫丑。
自墙后刺人,穿人黑衣人心脏的那剑,原来是燕七下的手。
她这么样显然是痛恨这人假冒她父亲的名,所以她不惜*了他,来保护自己父亲的名誉。难怪她从不肯吐露自己身世,仿佛有很多难言之隐。
她始终不肯对郭大路说出自己是女儿身,祇怕也是为了自惭家世,生怕郭大路知道了她的出身后,会改变对她的感情。
所以她一直要等到临死前才肯说出来,所以她要逃避。
这些想来仿佛永远无法解释的事,现在终中完全有了答案。但郭大路却几乎不能相信。
屋子里更静。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逼视着郭大路,只有燕七又垂下头。她似已不敢再看郭大路。
她生怕郭大路的回答会伤透她的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缓缓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郭大路道:“是。”
老人道:“现在你答应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郭大路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老人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改变我对她的感情,连我自己都不能。”
他声音是如此坚定,如此真诚。
他转头去看燕七的眼睛,燕七也已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凝视着他。
她目中已又露出泪光,但却已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连梅兰的眼睛都已有些潮湿。
老人却仍然以厉电般的目光在逼视着郭大路,道:“你还是愿意娶她做妻子?”
郭大路道:“是。”
老人道:“你愿意做南宫丑女儿的丈夫?”
郭大路道:“是。”
老人的目光忽然像寒冰在春水中融化了喃道:“好!你果然是个好孩子……燕儿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又慢慢地阖起眼帘,一字字道:“现在我已可放心将她交给你,现在她已是你的妻子。”
第四十五章 前尘往事
洞房。
世上有多少个未成亲的少年,在幻想着花烛之夜洞房里的旖旎风光?又有多少个已垂暮的老人,在回忆着那天洞房里的甜蜜和温暖?
幻想和回忆永远都是美丽的。
事实上花烛之夜的洞房里通常都没有回忆那么温暖甜蜜!
风光也远不如幻想中的那么绚丽。
有些自以为很聪明的人时常都喜欢将洞房形容成个坟墓,甚至还说洞房里发出的声音有时就像是个屠宰场。
洞房当然也不是地墓和屠宰场。
那末洞房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洞房通常是间并不太温暖的屋子,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到处都充满了油漆味道,加上贺客们留下的酒臭,在里面耽上两个时辰还能不吐的人,定是个构造很特别的鼻子和胃。
洞房里当然有男女两个人,这两个人通常都不会太熟,所以也不会有很多话说。
所以外面就算吵翻了天,洞房里却通常都很冷静。
贺客们虽然在拼命的吃拼命的喝,生怕捞不回本钱似的,但新郎和新娘通常都在饿着肚子。
这本来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但这天却好像是为别人过的。
燕七蒙着的红巾已掀起,正垂着头坐在床沿看着自己的红绣鞋。
郭大路远远的坐在小圆桌旁的椅子上,似乎也在发怔。
她不敢看他,他也不欲看她。
假如喝了点酒,他也许会轻松些,妙的是他今天偏偏没有喝。
好像只要做新郎倌的人要喝酒,马上就会有些“好心人”过来拦住,抢着替他把酒喝了。
他们本来就是很好的朋友,本来每天都有很多话可说。
但做了夫妻就好像不再是朋友了。
两个人竟好像忽然变得很遥远很生疏很怕难为情。
所以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
郭大路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得很好的,但一进了洞房,就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变成了个呆子。
这种情况他实在不习惯。
他本来想过去坐到燕七身旁,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两条退腿偏偏在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大路只觉得连脖子都有点发硬的时候。
燕七忽然道:“我要睡了。”
她竟自己说睡就睡,连鞋都不脱,就往床上一倒,拉起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红丝被,把自己身子紧紧的裹位。
她面朝着墙,身子卷的得就像是只虾米。
郭大路咬着唇看着她,目中渐渐有了笑意,忽然道:“今天你怎么没有找我出气?”
燕七不睬他,像是已睡着。
郭大路笑道:“有别人在你的屋子里,你不是睡不着的吗?”
燕七本来还是不想睬他的,却又偏偏忍不住道:“你少说几句,我就睡着了!”
郭大路眨着眼,悠悠道:“有我在屋里你也睡得着?”
燕七咬着嘴唇轻轻道:“你……你不是别人。”
郭大路道:“不是别人是什么人?”
燕七忽然笑道:“你是个大头鬼。”
郭大路忽又叹了口气道:“奇怪奇怪,你怎么会嫁给我这大头鬼的?我记得你以前好像说过,就算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我。”
燕七忽然翻过身,抓起了枕头用力的向他摔了过来。
她的脸红得就像是个刚摘下的熟苹果。
枕头又飞回来了,带着郭大路的人一起飞回来的。
燕七红着脸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郭大路道:“我想咬你。”
粉红色的绣帐不知何时已垂下。
假如有人一定要说,洞房里的声音像屠宰场,那么这屠宰场一是*蚊子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像是蚊子叫。
郭大路好像在轻轻道:“奇怪真奇怪。”
燕七道:“又奇怪什么?”
郭大路道:“你身子为什么一点也不臭?”
只听“吧”的响,就好像有人打蚊子,越打越轻越打越轻!
天已经快亮了。
锦帐中刚刚纔安静下来,又过了半天,就听到郭大路轻轻道:“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燕七道:“嗯。”
她的声音如燕子呢喃,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郭大路道:“我想起了很多极奇怪的事,但最想的,还是个烧得又红又烂的大蹄膀。”
燕七笑道:“你能不能说你是在想着我?”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道:“不能?”
郭大路道:“因为我怕把你口吞下去。”
他叹息着,喃道:“你这老婆我得来可真不容易,若是吞下去就没有了。”
燕七道:“没有了岂非正好再去找一个。”
郭大路道:“找谁?””
燕七道:“譬如说──酸梅汤。”
郭大路慢慢的道:“不行,她太小,而且她喜欢的是你。”
他忽又笑道:“现在我才知道那天你不要她,她为什么一点也不生气了…。那天你想必已告诉她,你也跟她一样是个女人。”
燕七道:“我若是男人我就要她了。”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你是个女人呢?”
燕七道:“谁叫你是个瞎子,别人都看出来了,就是你看不出来。”
郭大路道:“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秘密?”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我快死的时候才肯告诉我?”
燕七道:“因为─一因为我怕你不要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就像是已被件什么东西堵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的喘息着,道:“我们好好的聊聊,不许你乱动。”
郭大路道:“好不动就不动。可是你为什么要怕我不要你?你难道不知道,就算用全世界的人来换你一个我也不换的。”
燕七道:“真的?”
郭大路道:“当然是真的。”
燕七道:“若用那个水柔青来换呢?”
郭大路叹道:“她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而且很可怜,只可惜我心里早已经被你个人占满了,再也容不下别的人。”
燕七沉吟一声。锦帐中忽然又沉默了很久,好像两个人的嘴又已被什么堵住。
又过了很久郭大路才叹息着道:“我知道你那么样做是为了试试我对你是不是忠心。”
燕七咬着嘴唇,道:“你若肯在那里留下来,这辈子就休想再看见我了。”
郭大路道:“可是我已经到这里来了之后,你为什么还不让我来见你呢?”
燕七道:“因为还有别的人也要试试你,看你是不是够聪明﹑够胆量看你的心是不是够好,够不够资格做我爹爹的女婿。”
郭大路道,“所以他们就看我是不是够聪明能找出这间屋子的秘密,是不是够胆量到龙王庙去。”
燕七道:“在那龙王庙里,你若是敢动我那小表妹的坏主意,或是不肯先送她回来,你就算能找到这里还是看不见我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幸亏我是个又聪明又有胆量的大好人!”
燕七笑了抢着道:“否则你又怎么能娶到我这么好的老婆呢?”
郭大路叹道:“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们真是天生的一对。”
燕七道:“你现在才发现?”
郭大路笑道:“因为我现在才发现我们两个人的脸皮都够厚的。”
现在这样子才真的像是个洞房了,甚至比你想象中的洞房还要甜蜜美丽。
他们够资格享受。
因为他们的情感受得住考验,他们能有这么样一天,可真是不容易。
钻石要经过琢磨才能发得出光芒。
爱情和友谊也一样。
经不住考验的爱情和友谊,就像是纸做的花,既没有花的鲜艳和芬芳,也永远结不出果实。
树上已结出果实,春天虽已远去,但收获的季节却己快来了。
燕七坐在树下,摘下了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做扇子,道:“好热的天气上,老大想必更懒得动了。”
郭大路的目光视向远方道:“这些日子来他和小林不知道在干什么。”
燕七道:“你放心,他们绝不会寂寞的,尤其是小林。”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嫣然笑,道:“你难道忘记了那个卖花的小姑娘?”
郭大路也笑了,立刻又听到了那清脆的歌声: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儿上市场
穿过大街,走过小巷
卖花卖花声声嚷……”
歌声当然不是那卖花的小姑娘唱出来的,唱歌的是燕七。
她轻摇着草帽曼声丽歌,引得路上的人都转头瞪大了眼睛来瞧她。
郭大路笑道:“你莫要忘记你现在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她身上穿的还是男人打扮,但歌声却清脆如黄莺出谷。
燕七却笑道:“没关系,反正我就算不唱别人也一样能看出我是个女人的…一个女人要扮得像男人并不是件容易事。”
郭大路道:“你以前呢?”
燕七道:“以前不同。”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同。”
燕七笑道:“以前我比较脏…。大家都觉得女人总应该比男人干净。”
郭大路道:“其实呢?”
燕七瞪他一眼,道:“其实女人本来就比男人干净。”
这条路是回富贵山庄的路。
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的朋友,他们要将自己的快乐让朋友分享。
“王老大和小林若知道我们……我们已经成为夫妻,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不知道小林会不会吃醋。”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开始跑,燕七就在后面追。
他们既然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马,在路上笑着,跑着追着,就像是两个孩子。
快乐岂非总是能令人变得年青的?
跑累了,就在树荫里坐下来,买一个烙饼就当午饭吃。
就算是淡而无味的硬麦饼,吃在他们嘴里也是甜的。
郭大路居然已经有好几天没喝酒了,除了他们临走前的那天,南宫丑为自己的女儿和女婿饯行,非但他破例喝了半杯而且还要他们放量喝个痛快,所以他们全醉了。
燕七微笑道:“我爹爹自己现在虽不能喝酒了,却很喜欢看别人喝。”
郭大路笑道:“他以前的酒量一定也不错。”
燕七道:“何止不错,十个郭大路也未必能喝得过他一个。”
郭大路道:“哈。”
燕七道:“哈是什么意思?”
郭大路道:“哈的意思就是我非但不服气,而且不相信。”
燕七道:“只可惜他现在老了,而且旧伤复发,已有多年躺在床上不能动,否则他不把你灌得满地乱爬才怪。”
提起了她父亲的病痛,她眼睛里也不禁露出了悲伤之色。
郭大路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他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想不到他会让我们走的。”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因为他实在太寂寞,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要我们陪着他。”
燕七道﹔“可是他不同,他从不愿为了自己让别人痛苦,无论多么难以忍受的事他都宁可个人独自忍受。”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显然因自己有这么样一个父亲而骄傲。
郭大路叹道:“说老实话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他是个这样子的。”
燕七道:“从前你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郭大路吶吶道:“你知道江湖中的传说,将他说得多么可怕。”
燕七道:“现在呢?”
郭大路叹息着道:“现在我才知道江湖中的那些传说才真正可怕,他居然能忍受了这么多年,就凭这点,已不是别人能比得上的了。”
燕七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已没法不忍受。”
郭大路道:“幸好他还有朋友,我看到神驼他们对他的忠实和友情总忍不住要替他觉得欢喜感动。”
燕七沉默半晌,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们以前是想怎么对付他的?”
郭大路摇摇头。
燕七道:“他们以前也是一心想要来*他的,可是后来,经过了几次生死缠斗之后,他们才发现他并不是传说中那样的人,也被他的人格所感动,所以才成了他的朋友。”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又有些得意,接着道:“为了他,金罗汉甚至不惜背叛了少林,不惜做个终生再也见不得天日的叛徒。”
郭大路道:“人岂非也就因为有这种伟大的感情,所以才和畜牲不同。”
燕七道:“这种感情也唯有在生死患难之中才能显得出它的伟大来。”
他们说的不错。
一个人也唯有在生死患难之中,才能显得出他的伟大来。
南宫丑能博得神驼子他们的友情,付出的代价是何等惨,只怕也不是别人能想像得到的。
若不是在生死关头中宁愿牺牲自己来保全别人,别人又怎知他人格的伟大?又怎会为了他牺牲一切?
这其中,当然也有段令人惊心动魄﹑悲伤流泪的故事。
这故事已不必再提。
因为我们现在要说的,是令人欢乐的故事。
这世上悲伤的故事已够多。
已大多。
未到黄昏,已近黄昏。
日色虽已西沉,但碎石路上仍然是热供烘的,摸着烫手。
前面的树荫下有个局偻的妇人手里牵着个孩子,背上也背着孩子,正垂着头伸出手,站在那里向过路人乞讨。
郭大路立刻走过去摸出块碎银子摆在她手里。
他从未错过任何个乞巧,纵然他只剩下这块碎银,也会毫不考虑就施舍给别人。
燕七看着温柔的目光中,带着赞许之色。
她显然也以自已有这样的丈夫而骄傲。
这妇人嘴里不断的说着感激的话,正想将银子放在怀里,有意无意间抬起了头看了郭大路一眼。
她苍白的脸上立刻发生了一种无法描叙的可怕变化。
她那双无神而满布血丝的眼睛,也立刻死鱼般凸了出来,就好像有把刀突然插入了她的心脏。
郭大路本来还在微笑,但笑容也渐渐冻结,脸上也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失声道:“是你?”
那妇人立刻用双手蒙住了脸,叫声道:“你走,我不认得你。”
郭大路的表情已由惊骇变为怜惜,长叹道:“你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妇人道:“那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她虽然想勉强控制住自己,但全身都已抖得像是风中的烛光。
郭大路的目光垂向那两个发育不全﹑满脸鼻涕的孩子黯然问道:“这是你跟他生的么?他的人呢?”
妇人颤抖着,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掩面痛哭道:“他骗了我,骗去了我的私房钱,又和别的女人跑了,却将这两个孽种留下来给我,我为什么这么苦命…为什么?”
没有人能替她解答,只有她自已。
她这种悲惨的遭遇岂非正是她自己找来的。
郭大路叹息着也不知该说什么。
燕七慢慢的走过来,无言的握住了他的手,让他知道无论遇着什么事,她都是站在他这边的,总是同样信任他。
女人所能给男人的,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信任和了解更能令男人感激?
郭大路猜疑着,道:“你已知道她是谁了?”
燕七点点头。
女人对自已所爱的男人,仿佛天生就有种奇妙敏锐的第六感。
她早已感觉出这妇人和她的丈夫之间,有种很不寻常的关系。
再听了他们说的话就更无疑问了。
这妇人显然就是以前欺骗了郭大路,将他抛弃了的那个女人。
郭大路长长叹息道:“我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更没有想到她已变成这样子。”
燕七柔声道:“她既然是你的朋友,你就应该尽力帮助她。”
这妇人忽然停止哭声,抬起头,蹬着她﹑道:“你是什么人?”
燕七的目光柔和而平静道:“我是他的妻子。”
这妇人脸上又起了种奇特的变化,转头瞪着郭大路诧声道:“你已经成了亲?”
郭大路道:“是的。”
这妇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燕七,日中突然露出了种歹毒的嫉妒之色,忽然一把揪住了郭大路的衣襟大声道:“你本来要娶我的,怎么能和别人成亲?”
郭大路动也不动,脸色已苍白如纸,这种情况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应付。
燕七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凝视着这妇人道:“是你离开了他,不是他不要你,以前的事你自己也该记得的。”
妇人的目光更恶毒,狞笑着道:“我记得什么?我只记得他曾经告诉过我,他永远只喜欢我一个人,除了我之外,他绝不再娶别的女人。”
她又作出要流泪的样子,抽动着嘴角大声道:“可是他却骗了我,骗了我这个苦命的女人,你们大家来评评理“一─”
路旁已有人围了下来,带着轻蔑和憎恶之色,看着郭大路。
郭大路苍白的脸又已变得赤红,连汗珠子都己冒了出来。
但燕七的神色却还是很平静,缓缓道:“他并没有骗你,从来也没有骗过你,只可惜你已不是以前那个人了,你自己也该明白。”
这妇人大叫大跳道:“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想活了……我就是死也要这狠心的男人死在一起。”
她一头向郭大路撞了过去,赖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
遇见了这种会撒泼使赖的女人无论谁都无法可施的。
郭大路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燕七沉吟着忽然从身上拿出了条金链子,到这妇人面前道:“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妇人瞪着眼,怔了半晌才大声道:“我自然认得这本来也是我的。”
燕七道:“所以我现在还给你,只不过希望你知道,为了保存这条金链子他不惜挨饿挨骂,其至不惜被朋友耻笑,他这是为了什么你也该想得到的。”
妇人看着这条金链子,目中的怨毒之色渐渐变为羞愧。
她毕竟也是个人。
人多多少少总有些人性的。
燕七道:“你换这条金链子已可好好的做点小生意,好好的养你的孩子,以后你一定还会遇着好男人的,只要你不再欺骗别人,别人也不会来骗你。”
妇人的身子又开始颤抖转过头,去看她的孩子。
孩子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撇着嘴想哭,却又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燕七柔声道:“莫忘记你已是母亲,已应该替你的孩子想一想,他将来也会长大的,你应该让他觉得﹑因为有你这样个母亲而骄傲。”
妇人颤抖着,突又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痛哭着道:“老天……你为什么又要让我看见他。一。为什么?”
这问题也没有人能为她解答,只有她自己。
你栽下去的是什么样的种子就定会得到什么样的收获。
你栽下去的若是砂石就永远莫要期望它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黄昏。
夕阳已由绚烂而转为乎静。
郭大路慢慢的走在道旁,心情显然也和他脸色同样沉重。
燕七没有说话没有打扰他。
她知道每个人都有他需要一个人静的时候,这也是一个做人妻子的女人所最需要了解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大路才沉声道:“你什么时候将那金链子赎出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燕七笑了笑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赎出来。”
郭大路道:“你没有?”
燕七道:“刚纔我给她的金链子根本不是你的那条。”
郭大路憎然道:“不是?”
燕七微笑着道:“那是梅兰姐妹私下里送给我的贺礼。”
郭大路道:“那你为什么要拿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七笑道:“因为我也是个女人,我对女人总比你了解得多。”
郭大路道:“你是说她看到了这条金链子,就会想起我以前对她总算不错,所以才肯放过我?”
燕七抿嘴笑道:“金链子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连你都已经分不清了,又何况她。”
她笑得很愉快。
因为这金链子,只不过是个像征,像征着以前的那段往事。
现在他们既巳连这金链子都分不清了,显然已将昔日的情感和怨损全都淡忘。
无论多大方的女人都不愿自己的丈夫还将往事藏在心里的。
郭大路道:“可是看到我的时候,就应该已经想起以前……”
燕七打断了他的话,道:“她那样子对你并不是为以前的事而是因为嫉妒。”
郭大路道:“嫉妒?”
燕七道:“也不是嫉妒你,是嫉妒我。看看她自己的日子,再看看他们,她更悔恨自己以前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对自己悔恨的时候,往往就会莫名其妙的对别人也怀恨起来,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和她一样痛苦。”
郭大路叹道:“所以她就想破坏我们。…”
燕七道:“她恨你,只不过因为她知道自己已永远无法再得到你!”
郭大路道:“可是她看到了那条金链子时,为什么忽然又变了呢?”
燕七道:“因为金链子和你不同。”
她笑着道:“金链子不但比你好看,而且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
郭大路道:“那是不是因为金链子已经在她的手里了?”
燕七笑道:“答对了”
世上的确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
女人一向只相信自己已拿在手里的东西,就算她明知还有百条金链子可以去拿,她也绝不肯用手里这条去换的。
也没有几个女人肯将自己的金链子,送给丈夫以前的情人。
只有最聪明的女人才会这样做。
她只用条金链子,已换取她丈夫对她的信任和感激,也换来她自己的一生幸福。
郭大路凝视着他的妻子﹑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谢谢你。”
燕七眨着眼笑道:“谢谢我?……谢谢我那条金链?”
郭大路摇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我谢的是什么?”
燕七的确知道。
他感激的当然不是条金链子,是她的了解和体谅。
那比所有的金链子加起来还要珍贵得多。
一个懂得了解和体谅的妻子永远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和财富。
也永远只有最幸运的男人才能得到。
第四十六章 情人与仇人
世上是不是真有天生幸运的人呢?
也许有,但至少我并没有看见过。
我当然也看见过幸运的人,但他们的幸运却都是用他们的智慧﹑决心和勇气换来的。
幸运就像是烙饼一样,要用力去揉用油去煎,用火去拷,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幸运的人就像是新娘子一样,无论走到那里都一定会被人多瞧几眼。
无论多平凡的人,一但做了新娘子就好像忽然变得特别了。
王动﹑林太平﹑红娘子三个人站做一排,盯着燕七,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脸。
燕七的脸已被看得像是刚摘下的山里红,红得发烫,忍不住垂下头道:“你们又不是不认得我,盯着我看什么?”
红娘子道:“因为你实在已经比以前好看三千六百倍。”
燕七的脸更红,道:“但我还是我,这一点都没有变。”
王动道:“你变了。”
燕七道:“什么地方变了?”
林太平抢着道:“以前你是我的朋友,现在却已变成我的嫂子,以前你是燕七,现在却已经变成了郭太太,这变得还不够多?”
燕七咬着嘴唇道:“我还是燕七,还是你们的朋友。”
红娘子吃吃笑道:“但这个燕七至少已经比以前干净多了。”
郭大路忍不住插口道:“答对了,她现在每天都洗澡。”
他的话刚说完,红娘子已笑弯了腰。
燕七狠狠瞪了他一眼红着脸道:“你少说几句话行不行?又没有人当你哑巴。”
红娘子失笑道:“若能少说几句话,就不是郭大路了。”
郭大路干咳了两声,挺起胸道:“其实我现在也变了,你们为什么不看我?”
王动皱着眉,道:“你什么地方变了?我怎么看不出?”
郭大路道:“我难道没有变得好看些?”
王动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摇着头,道:“我看不出。”
郭大路道:“至少我总也变得干净了些。”
红娘子忍住笑道:“现在你也天天洗澡?”
郭大路道:“当然,我…。”
这次,他的话还未说出口,红娘了已又笑得弯下了腰。
燕七赶紧仍岔大声道:“这地方怎么好像少了个人?”
林太平她着道:“谁?”
燕七眨着眼笑道:“当然是那个清早起床,就提着花篮上市场的姑娘。”
红娘子笑道:“这个人当然少不了的。”
燕七道:“她的人呢?”
红娘子道:“又上市场去了,但却不是提着花篮,是提着菜篮,因为我们的林大少忽然想吃新上市的菠菜炒豆腐。”
燕七也忍住笑,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小小的年纪,就已经这么样懂得温柔体贴。”
红娘子道:“天生温柔体贴的人,无论年纪大小,都样温柔体贴的。”
她用眼角瞪着林太平,又道:“那就好像天生有福气的人一样你说是不是?”
林太平的脸也红了,忽然大声道:“你们少说几句行不行,我也不会当你们是哑巴的。”
郭大路悠悠道:“不行若能少说几句话,就不是女人了。”
王动道:“答对了。”
晚霞满天。
暮风中又传来悠扬清脆的歌声“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键儿,上市场…”
燕七和红娘子对望了一眼,忍不住笑道:“小小姑娘已经从市场回来了。”
红娘子笑道:“而且,她的花篮里还装满了青菜豆腐。”
只听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笑道:“不止菠菜豆腐,还有酒。”
小小姑娘果然已回来了,挽着个竹篮子站在门口,右手果然还提着大坛酒。
她好像已没有以前那么害羞,只不过脸上还是有点发红。
王动道:“酒?什么酒?”
小小姑娘畅然道:“当然是喜酒,我在山下看到他们两位亲热的样子,就知道应该去买些喜酒回来了”
燕七眨着眼,道:“是谁的喜酒?是我们的?还是你们的?”
小小姑娘“哼”声红着脸,沿着墙角跑到后院。
燕七和红娘子都笑得弯下了腰。
林太平忽然大声道:“我真不值为什么你们总喜欢欺负老实人?”
王动道:“因为老实人巳越来越少,再不欺负欺负,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这不是结论。
喜事里若没有酒就好像菜里没有盐一样。
这句话当然是个很聪明的人说的,可惜他忘了说下面的一句:
肚子里若有了酒,头就会疼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郭大路的头已疼得要命。
他当然已不是第一个起来的人,他刚刚发现睡觉有时也不能算是浪费光阴。
他起来的时候林太平和小姑娘已经在院子里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无论说什么他仍都一样觉得很有趣,很开心。
春天的花虽已谢了,但夏天里的花又盛开。
他们就站在花丛前,初升的阳光照着他们幸福愉快的脸。
他们也和初升的太阳一样,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郭大路看着他俩,头疼就仿佛已好了些。
燕七悄悄的走了出来,依在他身旁,一只手娩着漆黑的长发,一只手挠着他的臂,目光中也充满了欢乐和幸福。
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馨,生命实在是值得人们珍惜的。
过了很久,燕七才轻轻道:“你在想什么?”
郭大路道:“我在想另外两个人。”
燕七道:“谁?王动和…。”
郭大路点点头,叹息着道:“我在想,不知要等到那一天,他们才会这样子亲热。”
燕七凝视着她的丈夫,良久良久才柔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
郭大路没有说话在等着听。
他喜欢听。
燕七柔声道:“因为你在你自己幸福的时候,还能想到朋友的幸福,因为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你的朋友。”
郭大路眨着眼,道:“你错了有时我也会忘记他们的。”
燕七道:“什么时候?”
郭大路悄悄道:“昨天晚上。…”?
她的话还未出,燕七的脸已飞红,拿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只听林太平笑道:“想不到我们的郭大嫂居然还会咬人的。”
他们两个人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子正在看着这两个人微笑。
郭大路笑道:“这你不就懂了,没有被女人咬过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做男人。”
林太平道:“这是哪国的道理?”
郭大路道:“我这国的,但你说不定很快也会到我这国来。”
小姑娘的脸也已通红,垂下头道:“我去准备早点去。”
郭大路大笑,道:“多准备点也好塞住我们的嘴。”
现在正是早饭的时候。
湛蓝色的苍穹下,乳白色的炊烟四起。
郭大路抬起头,喃喃道:“这地方怎么忽然热闹起来了,是不是又搬来了很多户人家?”
林太平道:“没有呀!”
郭大路望着自山坡上升起的炊烟道:“若没有人家,那来的炊烟?”
林太平也在望着炊烟升起的地方道:“昨天下午我还到那边去逛过,连一家人都没有。”
燕七沉吟着,道:“就算昨天晚上有人搬来,也不会忽然一下子搬来这么多家。”
林太平道:“何况这附近根本连住人的地方都没有。”
燕七道:“只不过露天下也可以起火的。”
郭大路道:“为什么忽然有这么多人到这里来起火呢?难道真闲得没事做了?”
只听一人缓缓道:“你们在这里猜,猜到明年也猜不出结果来的,为什么不自己出去看看。”
王动施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郭大路第一个迎上去,抢着问道:“你已经去看过了?”
王动道:“嗯。”
郭大路道:“烟是从哪里来的?”
王动道:“火。”
郭大路道:“谁起的火?”
王动道:“人。”
郭大路道:“什么样的人?”
王动道:“有两条腿的人。”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这样问下左,问到明年也一样问不出结果来的,还是自已出去看看的好。”
王动道:“你早该出去看看了。”
富贵山庄的后面是山脊,根本就无路可通前面的,山坡上竟在夜间搭起了八座巨大的帐篷。
帐篷的形式根奇特,有几分像是关外牧民用的蒙古包又有几分像是行军驻扎用的营帐。
每座帐篷前都起了堆火。
火上烤着整只的肥羊,用铁条穿着慢慢的转动。
一个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将已调好的作料用刷子刷在羊身上,动作轻柔而仔细,就像是个母亲在为她第一个男儿洗澡─样。
烤肉的香气当然比花香更浓。
早餐的桌子上也有肉。
他们刚从外面转了圈回来本该都已经很饿。
但除了郭大路外,别人却好像都没有什么胃口。
每个人心里都有数那些帐篷当然不会是无缘无故搭在这里的。
这些人既然能在一夜间不声不响的搭起八座如此目大的帐篷,想来世上只怕就很少还有他们做不到的事了。
燕七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又有麻烦来了。”
红娘子目中也充满了忧郁之色,道:“而且这次的麻烦还不小。”
燕七道:“却不知这次的麻烦是谁惹来的?”
郭大路立刻道:“这次绝不是我的。”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还惹不起这么大的麻烦来。”
他忽又笑了笑道:“我这人一向是小麻烦不断,大麻烦没有。”
燕七道:“你怎么知道这次麻烦是大是小?”
郭大路道:“若不是为了件很大的事,谁肯在别人门口搭起这么大的八座帐篷来?”
燕七道:“但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看不出有什么麻烦。”
郭大路道:“你看不出?”
燕七道:“人家只不过是在外面的空地上搭了几座帐篷,烤自己的肉,又没有来惹我们。”
郭大路道:“你看没有麻烦?”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刚纔是谁说又有麻烦来了的?”
燕七道:“我。”
郭大路道,“你怎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燕七踞然一笑,道:“因为这地方太闷了,我想跟你抬杠。”
郭大路道:“我若说没有麻烦呢?”
燕七道:“我就说有。”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样子我想不跟妳抬杠都不行。”
燕七笑道:“答对了。”
一个女人若想找她的丈夫抬杠,每刻中都可以找得出八次机会来。
但抬杠有时也不是坏事,那至少可以让看他们抬杠的人心情轻松些。
所以他们抬杠,别的人都笑了。
红娘子笑道:“不管怎么样,至少人家现在还没有找上我们,我们何必自找烦恼?”
只可惜现在已用不着他们去找,烦恼已经进了他们的门了。
门外已有个人慢慢的走了进来。
这人很高﹑很瘦,身上穿着件颜色很奇特的长衫竟是惨碧色的。
他脸色也阴沉的像是衣裳一样,双眼睛却骸淡无光,像是两个没有底的洞,连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出,竟是个瞎子。
但他的脚步却很轻,就好像在脚底下生了双眼睛,终不会踩着石头更不会掉进洞。
他背负着双手慢慢的走了进来,脸色虽阴沉,神态却很悠闭。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阁下是不是来找人的?找谁?”
碧衫人好像根本没听见。
郭大路皱着眉道:“难道这人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聋子?”
墙角下的花圃里,夏季的花开得正艳。
这碧衫人沿着花圃走过去,又走了回来深深的呼吸着。
他虽已无法用眼睛来欣赏花的鲜艳,却还能用鼻子来领略花的芬芳。
也许他能领略的有眼的人反而领略不到。
他沿着花圃来回走了两遍,一句话没说,又慢慢的走了出去。
郭大路松了口气,道:“看来这人也并不是来找麻烦的,只不过到这里来闻闻花香而已。”
燕七道:“他怎么知道这里有花?”
郭大路道:“他鼻子当然比我们灵得多。”
燕七道:“但他是从哪里来的呢?”
郭大路笑道:“我又不认得他,我怎么知道?”
王动忽然道:“我知道。”
郭大路道:“你知道?”
王动点点头。
郭大路道:“你说他是从哪里来的?”
王动道:“从帐篷里。”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的脸色仿佛很沉重缀缓道:“因为别的人现在根本已不可能走到这里来,我们也没法子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那八座帐篷已将所有的通路全都封死。”
郭大路动容道:“你是说他们在外面搭起那八座张篷,为的就是不让别的人到这里来,也不让这里的人出去?”
王动不再开口眼睛盯着外面的花圃,神情却更沉重。
郭大路忍不住也跟着他回头瞧了一眼,脸色也立刻变了。
本来开得正好的鲜花就在这片刻之间竟已全都枯萎。
嫡红的花瓣竟已赫然变成乌黑色的,有风吹时就瓣瓣掉了了来。
郭大路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刚纔那个人放的毒?”
王动道:“哼!”
郭大路道:“难道这人是条毒蛇,只要他走过的地方连花草都会被毒死?”
王动道:“祇怕连毒蛇也没有他毒。”
燕七道:“我本来以为那无孔不入赤练蛇已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可是他和这个人比好像还差了很多。”
郭大路道:“还差很多?”
这句话并不是问燕七的,他问的是红娘子。
红娘子叹了口气道:“赤练蛇下毒得用东西帮忙,还得下在食物或水里﹑兵刃暗器上,但这人下毒却连点影子都没有,仿佛在呼吸间就能将人毒死。”
郭大路不再问了。
若连红娘子都说这人下毒的手段比赤练蛇高,那就表示这件事已绝无疑问。
现在的问题是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把他们的花毒死?
这问题还没有答案,第二个问题又来了。
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很矮﹑很胖身上穿着件鲜红的衣服,圆圆的脸上满面红光,好像比他的衣裳还红。
他也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神情看来也很悠闲。
这次没有人再问他是来干什么的了,但却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院子里的花反正已全被毒死,看你还有什么花样玩出来。这红衣人居然也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在院子里慢慢蹬了一圈,就扬长而去,非但没有说句话也没有玩一点花样。
但地上却已多了圈脚印,每个脚印都很深,就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看着燕七问道:“我情愿让大象来踩我一下子也不愿被这人踩上一脚,你呢?”
燕七道:“我两样都不愿意。”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这人比我聪明得多了。”
他并没有笑多久,因为门外已又来了个人。
这次来的是白衣人,一身白衣如雪,脸色也冷得像冰雪。
别人都是慢慢的走进来他却不是。
他身子轻飘飘的,一阵风吹过,他的人已出现在院子里。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又有道青虹色的剑光冲天而起,横飞过树梢,一闪而没。
树上的叶子立刻雪花般飘落了下来。
白衣人抬头看了眼突然长袍一展,向上面招了招手,漫天落叶立刻不见了。
他的人也立刻不见了,就像是突然被一阵风吹了出去。
也就在这里,只听门外有人沉声道:“王动王庄主在那里?”
两丈外的白杨树下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褐衣老人,手里拿着张大红帖子,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们,他们六个人排站在门口,就好像特地走出来让别人看的。
褐衣者人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看了过去,才沉声道:“哪位是王庄主?”
王动道:“我。”
褐衣老人道﹔“这里有请帖一张,是专程送来请王庄主的。”
王动道:“有人要请我吃饭。”
褐衣老人道:“正是。”
王动道:“什么时候?”
褐衣老人道:“就在今晚。”
王动道:“什么地方?”
褐衣老人道:“就在此地……
王动道:“那方便得很。”
褐衣老人道:“不错,的确方便得很,王庄主只要一出门,就已到了。”
王动道:“主人是谁呢?”
褐衣老人道:“主人今夜必定在此相候,王庄主必定可以看到的。”
王动道:“既然如此,又何必专程送这请帖来?”
褐衣老人道:“礼不可免,请帖总是要的,就请王庄主收下。”
他的手一抬,手上的请帖就慢慢的向王动飞了过来,飞得很稳很慢,简直就好像下面有双看不到的手在托着一样。
王动又笑了笑才淡淡地说道:“原来阁下专程送这请帖来,为的就是要我们看看阁下这手气功的。”
褐衣老人沉着脸冷冷道:“王庄主见笑了。”
王动也沉下了脸道:“刚纔还有几位也都露了手很漂亮的武功,阁下认不认得他们?”
褐衣老人道:“认得。”
王动道:“他们是谁?”
褐衣老人道:“王庄主又何必问我?”
王动道:“不问你问谁?”
褐衣老人忽然也笑了笑目光有意无意间瞟了林太平一眼。
郭大路也不禁跟着看了林太平一眼,这才发现林太平的脸色竟已苍白得全无血色,神情就仿佛王动那次忽然看见天上的风筝一样。
这些人难道是来找林太平的?
褐衣老人已走了。
他走的时候王动没有阻拦也没有再问。
每个人都已看出今天来的这些人必定和林太平有点关系。
谁也没有去问他,大家甚至连看都避免去看他,免得他为难。
郭大路甚至问王动,道:“你说他刚纔露的那手是哪种气功?”
王动道:“气功就是气功只有一种。”
郭大路道:“为什么只有一种……
王动道:“女儿红有几种?”
郭大路道:“只有一种。”
王动道:“为什么只有一种?”
郭大路道:“因为女儿红已经是最好的酒,无论什么东西最好的都只有一种。”
王动道:“你既然也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郭大路眼珠子转了转道:“依我看,最可怕还是刚纔那一剑,那简直已经和传说中能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的御剑术差不多了。”
王动道:“还差得多。”
郭大路道:“你看过御剑术没有?”
王动道:“没有。”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还差得多?”
王动道:“我就是知道。”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怎么忽然变得不讲理了。”
王动道:“你几时看见我讲过理?”
郭大路道:“很少。”
他们说的当然是,为的只不过是想让林太平觉得轻松些。
但林太平的脸部还是苍白得全无血色,甚至连双手都紧张得紧紧握在一起,一个人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忽然停下脚步大声说道:“我知道他们是谁。”
没有人开腔,但每个人都在听着。
林太平看着地上的脚印道:“这人叫强龙,也正是天外八龙中硬功最强的一个。”
王动皱眉道:“天外八龙?刚纔出现的那三个人全都是天外八龙中的人?”
林太平道:“全都是。”
王动道:“是不是陆上龙王座前的天龙八将?”
林太平道:“天外八龙也只有一种。”
王动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太平道:“我就是知道。”
王动看了看郭大路,两个人都笑了,郭大路道:“这就叫一报还一报,而且还的真快。”
林太平目中却露了痛苦之色紧握着双手来来回回又转了几个圈子,突又停下脚步大声道:“他们也知道我是谁。”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这就用不着他们告诉我了,我也知道。”
林太平盯着他,目光好像很奇怪道:“你真的知道?”
郭大路道:“当然。”
林太平道:“我是谁?”
这本是最容易回答的句话,但郭大路反倒被问得楞住了。
林太平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更痛苦,缓缓道:“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林太平看着自己紧握着的手道:“因为我就是陆上龙王的儿子。”
这句话说出来连王动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郭大路也怔住,吃惊的程度简直已和他听到现七是南宫丑的女儿时差不多。
红娘子勉强笑了笑道:“令尊纵横天下,气盖当世,武林中谁不敬仰?─”
林太平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我”
红娘子怔了怔,道:“你?”
林大平咬着牙,道:“我只希望没有这么样一个父亲。”
郭大路皱了皱眉道:“你就算很不满他替你订下的亲事,也不……”
林太平突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替我订亲的也不是他。”
郭大路也怔了怔道:“不是?”
林太平目中已有泪盈眶垂着头,道:“我五岁的时候他就巳离开我们,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面。”
郭大路道:“你─…一你直跟着令堂的?”
林太平点点头,眼泪已将夺眶而出。
郭大路不能再问也不必再问了。
他看了看燕七,两个人心里都已明白,像陆上龙王这样的男人,甩掉一个女人并不是件奇怪的事。
但被抛弃的女人若是自己的母亲,做儿子的心里又会有什么感觉?
每个人心里都对林太平很同情,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同情和怜悯,有时也会刺伤别人的心。
现在能安慰林太平的也许只有那小小姑娘一个人了。
大家正想暗示她,留下她一个人来陪林太平,但忽又发现这小姑娘脸上的表情竟也和林太平差不多。
她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垂着头,咬着嘴唇,连嘴唇都快咬破,这纯真善良的小小姑娘,难道也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太平忽然在喃喃自语道:“他这次来,一定是要逼我跟他回去,他生怕我会走。所以才先将出路全都封死。”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难备怎样办呢?”
林太平紧握双拳道:“我绝不跟他回去,自从他离开我们的那天,我就已没有父亲。”
他擦干了泪痕持起头,脸上露出了坚决的表情看着王动他们,一字字道:“无论怎么样这件事都和你们没有关系,所以今天晚上你们也不必去见他,我……”
那小小姑娘忽然道:“你也不必去。”
林太平也怔住,怔了良久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也不必去?”
小小姑娘道:“因为他要找的也不是你。”
林太平道:“不是我是谁?”
小小姑娘道:“是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吃惊。
闻名于世的陆上龙王怎么会特地来找个卖花的小姑娘?这种事有谁相信。
但看到这小姑娘的脸色,大家又不能不信。
她就像是已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已不再害羞了,眼睛直视着林太平缓缓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本来也是个很容易回答的话,但林太平也被问得怔住。
小小姑娘看着他,嘴角露出了丝凄凉的笑意,缓缓接着道:“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想知道。”
这句话也是林太平刚说过的,她现在又说了出来,大家本该觉得很可笑,可是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无论谁都笑不出来的。
若不是有燕七在旁边郭大路几乎已忍不住过去握起她的手,问她为什么要如此悲伤,如此难受。
她还年青,生命又如此美丽,又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呢?
林太平已过去握起她的手,柔声道:“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都无妨,我只知道,你就是你。”
小小姑娘就让自己冰冷的手被他握着,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只不过你还是应该问清楚我是谁的?”
林太平勉强笑了笑道:“好!我问你究竟是谁呢?”
小小姑娘闭上眼睛缓缓道:“我就是你未来的妻子,你母亲未来的媳妇,但却是你父亲以前的仇人。”
林太平忽然全身冰冷,紧握着的手也慢慢的放开,垂下……
他的心也跟着一起沉下,仿佛已沉到他冰冷的胸心里,正被他自己践踏着。
玉玲珑!
她竟然就是玉玲珑。
没有人能相信这是真的事,没有人愿意相信。
这温柔善良纯真的小姑娘真就是那凶狠泼辣骄横的女煞星?
每个人的目光都盯在她脸上。
她垂着头,发已凌乱心也似巳碎了。
郭大路心里突也不禁有了怜悯之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
“你是他母亲选中的媳妇,却是他父亲的仇人?世上那有这么复杂的关系?你……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他当然也知道这绝不是玩笑,但却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
玉玲珑笑得更凄凉路然道:“我明白你的好意,只可惜世上有些事就偏偏是这样子的。”
郭大路道:“我还是不信。”
玉玲珑垂着头,道:“陆上龙王和我们玉家的仇恨,已积了很多年,二十年前就发过誓定要亲眼看到玉家的人全都死尽死绝。”
郭大路失声道:“你父亲是不是他……”
他不敢问出来玉玲斑因为如果玉玲珑的父亲真是死在陆上龙王的手里,*父的仇,就没有别的人能够解得开了。
玉玲珑却摇了摇头,道:“我父亲倒不是死在他手上的。”
她目中又露出了怨恨之色,冷冷接道:“因为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再*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郭大路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皱了皱眉,道:“你母亲…。”
玉玲珑道:“我母亲不姓玉姓卫。”
郭大路道:“姓卫?难道是林夫人的姐妹?”
玉玲珑点点头道:“就因为这关系所以他才放过了我母亲,但他却不知道那时我母亲腹中已有我,我还是姓玉的。”
郭大路叹道:“后来他当然已知道有你这么样一个人了。”
玉玲珑道:“所以我一直都在躲着他,他在北边,我就不到北边来,他在南方,我就不到南边去,他的名气比我大,我躲他,总比他找我容易。”
郭大路苦笑着,喃喃道:“我早就说过,一个人太有名也不是件好事。”
玉玲珑道:“也并不太坏。”
郭大路道:“其实,你母亲根本不该让你成名的,你若果真的是个很平凡的小姑娘,他也许就永远找不到你了。’玉玲珑咬牙道:“那么样的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郭大路道:“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那么样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玉玲珑道:“但我们玉家从来没有那样的人,玉家的声名也不能从我这代断绝。”
郭大路道:“现在你母亲呢?”
玉玲珑默然道:“已经在去年去世了。”
她咬着嘴唇,道:“她临死的时候还怕陆上龙王放不过我,所以特地去找她的妹妹。…”?
郭大路道:“是她去找林夫人的?”
玉玲珑点了点头道:“她希望林夫人能够化解开我们两家的冤仇,只可惜林夫人自己也无能为力,所以一。”
郭大路道:“所以她才将你许配给她的独生子,希望你们两家的怨仇能从这婚事中化解。”
玉玲珑道:“我想她─定是这意思。”
郭大路用眼角瞟着林太平长叹道:“只可惜她的儿子却不明白母亲的好意。”
玉玲珑凄然笑道:“下一代的人总是不能了解上代的好意,就连我也一样,我本来也一样不愿做他们林家的媳妇。”
她不敢去看林太平,但她的眼波还是情不自禁,向林太平瞟了一眼。
林太平整个人都似已冰冷殭硬忽然道:“那未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我?”
玉玲珑笑得更凄凉,幽幽道:“你不明白?”
林太平大声道:“我当然不明白。”
玉玲珑咬着嘴唇,勉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又问了句:“你真不明白?”
林太平道:“不明白↓”
玉玲珑身子突然颤抖嘶声道:“好!我告诉你我这么做,只为了我跟你说过总有天要让你求我嫁给你的。”
林太平胸口像是忽然被人重重一击,连站都已无法站稳。
玉玲珑自己也像是要倒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太平才咬着牙,一字字道:“现在我已明白了…─总算明白了。”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忽然转身冲进了自己的房门里。
“砰”的门关起。
玉玲珑也没有再看他,但眼泪却已悄悄的流了下来……
第四十七章 人就是人
为什么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出奇的沉闷平静?
晴空如洗碧万里。
没有暴风雨。
暴风雨在人们的心里。
只有这种暴风雨引来的灾祸,才是最可伯的。
走廓下静得可以听见王动在屋子里的呼吸声。
他的呼吸声很沉重,竟似已睡着了,能在这种时候睡着的人真有本事。
郭大路和燕七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新婚夫妻的行动,在别人眼中看来总好像有点神秘。
只有红娘子陪着玉玲珑两个寂寞的人,两颗破碎的心。
玉玲珑痴痴的望着远方,远方什么都没有,她眼睛也什么都没,她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
红娘子忽然长长叹息了声,道:“我知道你刚纔在说谎。”
玉玲珑茫然道:“说谎?”
红娘子道:“你这次来找他并不是为了要报复,并不是为了要他跪着求你。”
玉玲聪道:“我不是?”
红娘子道:“以前你也许不愿做林家的媳妇,但现在却已愿意做林太平的妻子,我看得出。”
她长长叹息着道:“但我却不懂,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呢?”
玉玲珑咬着唇,道:“你既然看得出,他也应该看得出。”
红娘子叹道:“你还不了解男人,尤其是他这种男人,他看来虽柔弱,其实却比谁都刚强。”
玉玲珑道:“哦?”
红娘子道:“但最刚强的人有时也往往是最脆弱的人,别人只要有一点点地方,伤害到他他的心就会碎了。”
玉玲珑道:“你认为我伤害了他?”
红娘子道:“你不该对他那样说的,你应该老实告诉他,现在你对他的情意让他知道你的真心,他才会以真心待你。”
玉玲珑凄然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本来也想这么样做的,可是…。”
她垂下头垂得很低轻轻的接着道:“现在无论怎么样做,都已太迟了─。”
红娘子看着她,目中充满了怜惜的同情,仿佛已从这倔强孤独的少女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
不错现在已太迟了。
机会一错过是永不会再来的。
红娘子勉强笑了笑,道:“也许现在还来得及,也许你应该对他用点手段,对付男人有时是要用些手段的,只要他娶了你,你就是林家的媳妇,陆上龙王想必也不会…─”
玉玲珑突然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道:“你不必再说了,我已有我的打算,无论如何,陆上龙王也是个人,我为什么定要怕他?”
她神情虽然仍很悲伤,但目中已充满了倔强自傲的表情。
她本就是个不肯低头的人。
红娘子垂下头,知道自己的确已不必再说了,也不能再说下去。
玉玲珑忽又提起她的手,柔声道:“无论怎么说我还是一样感激你的好意。”
红娘子道:“我也知道。”
玉玲珑道:“但你却有件事不懂。”
红娘子道:“你说。”
玉玲珑望着王动的窗口轻轻地问道:“你的确很能了解别人,但却为什么好像偏偏不能了解他呢?”
红娘子笑了笑也笑得很凄凉,过了很久,才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否则现在又怎么睡得着呢?”
王动真的睡着了么?
屋子里为什么忽然没有了他的呼吸声?
陆上龙王斜倚在他的虎皮软椅上盯着王动,就像要在他脸上钉出两个洞来。
连王动自己都觉得脸上似已被钉出两个洞来。
他从未看见过这么样的眼睛从来未看见过这么样的人。
他想象中的陆上龙王也不是这样子的。
陆上龙王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当然一定很高大﹑很威武很雄壮紫面狮鼻海口,也许已满脸白发但是腰杆还是挺得笔直就好像你在图画中看到的天神一样。
他说话的声音也定像是洪钟巨鼓,可以震得你耳朵发麻,等到他怒气发作时,你最好的法子就是远远离开他。
王动甚至已准备好来听他发怒时的吼声。
可是他想错了。
他看到陆上龙王,就知道无论谁想激起他的怒火都很不容易。
只有从不发怒的人才真正可怕。
他脸色是苍白的,头发很稀,胡子也长,须发都修饰得光洁而整齐,双手也保养得很好,令人很难相信这双手是*过人的。
他穿着很简单,因为他知道已不必再用华丽的衣着和珍贵的珠宝来炫耀自己的身份和财富。
王动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站起来,无论谁进来他都不会站起来。
无论谁都不会怪他失礼。
因为他只有一条腿。
这纵横天下傲视武林的当世之雄,竟是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
巨大的帐篷里,静寂无声,除了他们两个人外也没有别的人。
王动已进来很久只说了四个字:“在下王动。”
陆上龙王连个字都没有说,若是换了别人,─定会认为他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
但王动并没有这么想,
王动知道他必定是要拿定主意后才开口。
有种人是从来不会说错句话,他显然就是这种人。
奇怪的是这种人偏偏通常是说错一万句话也没关系的。
王动在等着站着在等。
陆上龙王终于伸出手,指了指对面的一张狼皮垫,道:“坐。”
王动就坐下。
陆上龙子又指了指皮垫旁的小几上的金樽,道:“酒。”
王动摇摇头。
陆上龙王目光灼灼道:“你只和朋友喝酒。”
王动道:“有时也例外。”
陆上龙王道:“什么时候?”
王动缓缓道:“想敷衍别人的时候,但我并不想敷衍你。”
陆上龙天道:“为什么?”
王动道:“我从不敷衍值得我尊敬的人。”
陆上龙王盯着他,又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来早了。”
王动道:“我本不是来喝酒的。”
陆上龙王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你当然不是。”
他端起面前的玉杯,缓缓喝了口,目光突又刀锋般转向王动道:“你在看我的腿?”
王动道:“是。”
陆上龙王道:“你一定在奇怪,有谁能够砍断我的腿。”
王动道:“是。”
陆上龙王道:“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王动道,“不想。”
陆上龙王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无论他是谁,现在想必都早已经死了。o陆上龙王忽又笑了笑,道:“看来你并不是多话的人……
王动道:“我不是。”
陆上龙王道:“我喜欢说话少的人,这种人说出的话通常比较可靠。”
王动道:“通常都是的。”
陆上龙王道:“好,现在你不妨说出你是想来干什么的了。”
他不等王动开口,突又冷冷道:“最好只用一句话说出来。”
王动道:“你不能*玉玲珑。”
陆上龙王沉下了脸道:“为什么不能?”
王动道:“你若想叫林太平活下去,就不能够*玉玲珑。”
陆上龙王道:“我若*了玉玲珑,林太平就会为她死?”
王动道:“你不信?”
陆上龙王道:“你信?”
王动道:“我若不信就不会来。”
陆上龙王道:“你相信世上有肯为别人死的人?”
王动道:“不但有而且很多。”
陆上龙王道:“说两个给我听。”
王动道:“林太平,我”
陆上龙王笑了。
王动道:“你不信?”
陆上龙王道:“你信?”
王动道:“你不妨和我打赌。”
陆上龙王道:“赌什么?”
王动道:“用我的条命赌玉玲珑的一条命。”
陆上龙王道:“怎么赌?”
王动道:“林太平若不愿为玉玲珑死,你随时可以*了我。”
陆上龙王道:“否则呢?”
王动道:“你就可以走了。所以无论输赢你都毫无损失。”
陆上龙王冷笑道:“毫无损失?这么想的人定还有两条腿。”
王动道:“我就是被人砍断一条腿,也只会去找他,不会去找他的女儿。”
陆上龙王目光更锋利,又看了他很久才缓缓道:“你能证明林太平肯为她死?”
王动道:“我不能你能。”
他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相信他一定很快就会到里来的。”
果然又有人来了。来的不是林太平,是红娘子﹑郭大路和燕七。
他们进来的时候王动已本在这帐篷里。
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显然和王动刚纔同样惊异,无论谁也想不到陆上龙王会是这么样个人。
他们来的目的也和王动一样,因为他们对朋友也同样有情感和信心。
“信心”确实是样很神奇的东西,好像永远都不舍令人失望的友情也一样。
林太平并没有令他们失望。
陆上龙王斜倚在虎皮软损上,看着林太平。
这是他亲生的儿子,他的独生子,他已将近有十五年未曾见过他。
可是他在看着他的时候就好像和看着王动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指了指王动刚纔坐过的狼皮垫道:“坐!”
林太平没有入坐。
他的身子已殭硬,冷而殭硬,但他的眼睛却仿佛是潮湿的。
他面对着的,是他的父亲十五年未曾见过一面的父亲。
他眼泪还未落下已很不容易。
陆上龙王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眼角却似忽然多了几条皱纹,终于轻轻叹息了声道:“你长大了,看来已有自己的主意。”
林太平的嘴还是闭得很紧。
陆上龙王道:“你若不愿说话,为何要来?”
林太平又沉默了半响才缓缓道:“我知道你从来不愿听废话。”
陆上龙王道:“是的。”
林太平道:“你是不是定要玉家的人全都死尽死绝?”
陆上龙王道:“是的。”
林太平道:“现在玉家已只剩下一个人。”
陆上龙王道:“是的。”
林太平的手也已握紧一字字道:“你若*了她,我也一定要*一个林家的人。”
陆上龙王沉下了脸道:“你要*谁?”
林太平道:“我自己。”
陆上龙王盯着他眼角的皱纹更深。
这是他的儿子,他骨中的骨,血中的血,这少年身体里活着的血也和他是一样的,一样的倔强,一样的骄傲。
谁也不能改变这事实,连他自己都不能。
陆上龙王长长叹息了声道:“你应该知道林家人说出的话是永无更改的。”
林太平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这么说。”
他忽又接着道:“我也知道她和你并没有仇恨,甚至从来没见过你。”
陆上龙王道:“她又是你的什么人?你为什么定要她活下去?”
林大平道:“因为她活下去,我才能活下去。”
陆上龙王道:“你们的情感已如此深?”
林太平咬着唇,道:“本来我也不知道的……”
陆上龙王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什么时候才知道?”
林太平道:“你要*她的时候,你*了她你真的会很愉快?”
陆上龙王沉默着。
林太平道:“你自己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但我却可以保证,你*了她之后定比不*她时更难受。”
陆上龙王沉着脸道:“你真的甘心为她死?”
林太平道:“死并不容易但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陆上龙王道:“她呢?她是不是也肯为你做同样的事?”
林太平沉默着。
陆上龙王道:“你也不能确定是不是?”
林太平缓缀道:“那也许因为他们家的人,并没有要*我,并没有将你们上一代的仇算在我们下代人的身上。”
陆上龙王目光闪动突然道:“好我答应你,可是我有条件。”
林太平道:“什么条件?”
陆亡龙王道:“她若也肯为你牺牲自己,那就证明你们的情感已足够深厚,我就让她走。”
林太平道:“否则呢?”
陆上龙王冷冷道:“否则你就该明白,她根本不值得你为她死。”
林太平的手握碍更紧﹑道,“你难道是在跟我赌?用她的命来赌?”
陆上龙王道:“这至少赌得很公平,因为无论胜负都由她自己来决定。”
林太平道:“我怎知是否公平?”
陆上龙王道:“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到的,但你也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林太平在听着。
陆上龙王道:“未到胜负之前你绝不能插手,无论谁都不能插手。”
他目光如刀锋,一字字接着道:“否则这场赌就算你们输了。”
帐篷后垂着重帘暗得很,从外面根本无法看到里面来。
但帘内的人却可以看得见前面发生的事。
王动﹑红娘子﹑郭大路﹑燕七都已在这里,也已听到林太平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
他们觉得很安慰,因为林太平并没有令他们失望。
可是玉玲珑呢?
现在不但她自己的性命,已被她自己捏着,连林太平的性命都已被她捏在手里。
这也是林太平自己下的决定,显然他对她也同样有信心。
她会不会令他失望?
他们听到陆上龙王又在问:“你知不知道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太平的问答很简单:“那已是以前的事,我就算知道,也已过去。”
陆上龙王道:“她用了什么手段使你能如此信任她?”
林太平道:“她用很多种手段,但有效的却只有一种。”
陆上龙王道:“哪种?”
林太平道:“她说了真话。”
他一字字缓缓接着道:“她本不必说的,也没有人逼她,可是她说了真话。”
也不知为了什么,听了这句话红娘子的头忽然低下。
然后林太平也走了进来,看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他的朋友也没有令他失望。
八个人静静的站在帐篷前冷静得就像是八个石头人。
这正是陆上龙王座前的天龙八将,其中无论任何个人,都足以威震一方。
但玉玲珑的眼睛里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
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卖花女的青布衣裳,昂着头,从他们之间走过去,走入帐篷。
她脸色很平静﹑但目中却充满了决心。
然后她就看见了陆上龙王。
陆上龙王并没有让她坐,但看着她的时候目光却极锋利。
玉玲珑也没有等他开口。就大声道:“你知道我是谁?”
陆上龙王点点头。
玉玲珑道:“我已是玉家最后的一个人,你只要*了我,就可以达成你的心愿。”
陆上龙王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那并不是我的心愿。”
玉玲珑道﹔“不是?”
陆上龙王淡淡道:“那不过是我说过的一句话。”
玉玲珑道:“你说的每句话都已做到。”
陆上龙王道:“还未做成的只有这句。”
玉玲珑道:“你现在也许很快就会做到了。”
陆上龙王道:“也许?”
玉玲珑道:“也许的意思就是说不定。”
陆上龙王道:“你难道还敢和我交手?”
玉玲珑冷笑道:“为什么不敢,难道你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她不让陆上龙王开口,人很快的接着又道:“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都无法照顾,再了不起也有限得很。”
陆上龙王居然并没有被激怒淡淡道:“他们能照顾自己。”
玉玲珑冷笑道:“那是他们的事你呢?你有没有尽到你的责任?世上做父亲和丈夫的人,若都跟你一样,女人和孩子只伯就已快死光了。”
陆上龙王的脸终于沉了下去沉声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玉玲珑道:“我只是提醒你,你还有个妻子和儿子,你最好莫要忘记他们,因为他们也并没有忘记你。”
陆上龙王冷冷遁“现在你已经提醒过了。”
玉玲珑长长吐出口气道:“不错,该说的话我也全都说完了。”
她忽然挺起胸,双手抱拳,道:“请。”
她明知自己面对的是天下无敌的陆上龙王,明知帐外还有威震八方的天龙八将在等着,可是她神情却丝毫没有畏惧。
她身上虽然纤弱苗条但却充满了决心和勇气,此刻这一挺胸抱拳,居然已隐隐有和陆上龙王分庭抗礼的气势。
陆上龙王忽然笑了笑,道:“你今年已经有多大年纪?”
玉玲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出这句话,还是回答道:“十七。”
陆上龙王道:“你从几岁开始练武的?”
玉玲珑道:“四岁。”
陆上龙王冷笑道:“你只不过练了十三年武功,就已敢来与我交手?”
玉玲珑也冷笑着道:“我就算只练过一天武功,也一样是要来跟你一较高低,我们玉家的人无论武功比不比得上你,骨头总是硬的。”
陆上龙王突然一声长笑,道:“好,好硬的骨头,好大的胆子。”
长笑声中他身子忽然从椅上腾空而起,就像是下面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托着他似的。
玉玲珑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她认得出这拍正是传说中“天龙八式”里的第一式“潜龙升天”。
但她却从未想到世上真的有人能将轻功练到这样的火候。
谁知陆上龙王身子腾空,居然还能开口说话沉声道:“小心你的左边青灵穴。”
这“青灵穴”在两臂内侧之下,约三分之处,若被点中肩膀不举不能带衣。
但你若不将双臂举起,别人也根本无法点中你这两处穴道。
玉玲珑冷笑在心里想:“我就算不是你的敌手,但你若要点中我的青灵穴,祇怕还不容易。”
她下定决心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将双臂举起。
以陆上龙王的身份地位既然已说明要点她的青灵穴,自然绝不会再向别处下手。
就在这时陆上龙王的人忽然间已到了她面前,一股强劲的风声,震得她衣襟飘飘飞起。
她身子一转,刚想借势将这股力量化开,只听“啪啪”两响,左右肩井穴已被拍住,两条手臂再也举不起来。
再看陆上龙王,不知何时已又躺在那软椅上,神态还是那么悠闲,谁也看不出他刚纔曾经出过手的。
玉玲珑急得脸都红了,大声道:“你点的是我的肩并穴不是青灵穴。”
陆上龙王淡淡道:“这倒用不着你提醒,肩井穴和青灵穴,我倒还分得出。”
玉玲珑道:“想不到你这么大个人说出来的话也不算数。”
陆上龙王道:“我几时说过要点你的青灵穴?”
玉玲珑道:“你刚纔明明说过。”
陆上龙王道:“我只不过要你留意而已,和人交手时,身上每处穴道都该留意的。”
他淡淡接着道:“何况武功一道,本以临敌应变﹑机智圆通,因为我点不中你的青灵穴,自然就只好点你的肩井穴,反正你两条手臂还是样无法举起,我又何苦要点你青灵穴?你若连道理都不懂,就算再练百三十年也样无法成为高手的。”
他据理说来,就好像师博在教诺徒弟,父叔在教导子侄。
玉玲珑气得张脸又由红变白咬着牙道:“好你*了我吧。”
陆上龙王道:“你不服气。”
玉玲珑道:“死也不服。”
陆上龙王道:“好。”
好字出声只听“簌”的声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从他手中发出打在她神封穴上。
玉玲珑只觉一股力量自胸口布达四肢,两条手臂立刻可以动了。
隔空打穴,已是江湖中极少见的绝顶武功,想不到这陆上龙王竟能隔空解穴。
玉玲珑咬咬牙,虽然已明知对方武功深不可测,也已准备拼命。
谁知她身子刚掠起,一招还未使出,忽然觉得一阵暖风吹过,左右青灵穴上麻了麻,一个人又落在地上,两条手臂又无法举起。
再看陆上龙王已又躺回软锡,神情还是那么悠闲,就好像根本没有动过。
玉玲珑面如死灰。
她就算再骄傲,现在也已看出陆上龙王若要取她的性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她那一身也曾震惊过很多人的武功,到了陆上龙王面前竟变得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陆七龙王看着她谈淡道:“现在你服不服?”
玉玲珑长长吸进口气道:“服了。”
她突又冷笑,很快的接着道:“但我服的只是你的武功不是你的人。”
陆上龙王道:“哦?”
玉玲珑道:“你的武功纵然天下无敌,但你的人却是个气量偏狭的小人,你就算把我们玉家的人全都挫骨扬灰也没有人会服你。”
陆上龙王沉下了脸道:“小妨娘好利的嘴,竟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玉玲珑冷笑道:“我为什么不敢?连死我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陆上龙王目光闪动道:“不错,一个人若已明知自己必死,她无疑还有什么事不敢做什么话不敢说的?”
他嘴角忽又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接着道:“但我若答应不*你又如何?”
玉玲珑怔了怔道:“你……你说什么?”
陆上龙王道:“我非但不*你而且绝不伤你毫发,你我两家的恩怨也从此一笔勾销。”
玉玲珑道:“真……真的?”
陆火龙子道:“我说的话,几时有过不算数的?”
玉玲珑忽然觉得身子发软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她刚纔面对空前未有的强敌,明知必死,却还是毅然无惧。
但现在别人已答应不*她,她两条腿反而软了,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本来是不想死的。
一个人只要还能活得下去又有谁还真的想死呢?
陆上龙王锐利的目光,似已看透了她的心慢慢的接着道:“只要你答应我件事,我立刻就让你走从此绝不再找你。”
玉玲珑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陆上龙王道:“只要你从此不提你和我儿子订下的那门亲事,从此不再见他。”
玉玲珑的脸色又变,道:“你!你要我从此不再见他?”
陆上龙王道:“从今以后,你只当世上根本没有他这么样个人,只当从来没有见过他,你一样还是能活得很好的。”
他忽又笑了笑淡淡道:“世上的男人很多,你说不定很快就会忘了他。”
玉玲珑脸色苍白,身子又开始颤抖道:“我若不答应呢?”
陆上龙王悠然道:“你为什么不答应?你死了之后岂非还是一样见不到他?”
玉玲珑慢慢的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一样…─.绝不一样。”
陆上龙王道:“有什么不一样?”
玉玲珑凄然一笑,道:“你不会懂的,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的。”
她笑得虽凄凉但目中却又仿佛充满了种神秘的幸福之意。
因为她已爱过。
这种感觉既没有任何事能代替,也没有任何人能夺走。
无论她爱的是苦是甜,至少已比那些从未爱过的人幸福得多。
陆上龙王看到她面上的表情,自己的脸色似已变了,忽然从金椅旁的一只碧玉壶中,倒出了杯惨碧色的酒,沉声道:“你若真的不答应,就将这杯酒喝下去,此也不再有烦恼。”
玉玲珑盯着这杯毒酒一字字道:“我只能答应你一件事。”
陆上龙王道:“什么事?”
玉玲珑目光凝视到远方道:“我绝不能忘记他,也绝不会忘记他,我无论是死是活,我心里总有他,无论你有多大的本事。也拿我没办法。”
她忽然冲出将那杯毒酒喝下。
然后她的人也立刻倒下。
可是她的嘴角,却还是带着那种神秘的﹑幸福的徽笑。
因为她知道,此后无论是天上地下,都没有人再能要她忘记他!
陆上龙王似已怔住。
世上居然真有这种人这种情感这的确是他永远不能了解的。
林太平已冲了过去扑倒在玉玲珑身上。
陆上龙王没有去看他已不忍再去看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太平才站起来,脸上毫无血色,眼睛里却满是血丝瞪着他,叹声道:“你答应过我的。…”
陆上龙王只长长叹息了一声,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林太平道:“你答应过我一定会做得很公平,但现在……”
陆上龙王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这并不公乎,但世上不公平的事本就很多,一个人若想活下去,就应该学会忍受这种事。”
林太平道:“我学不会永远都学不会…。”
他脸上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神秘很奇特嘴里甚至也露出一丝和玉玲珑同样的微笑,慢慢的接着道:“我只知道世上绝没有人能要她忘记我,也绝没有人能要我忘记她……”
听到这句话看到他面上的表情,郭大路的热泪已忍不住泉水般夺眶而出。
他了解这种人了解这种情感。
他知道林太平也不想活了,忍不住跳起来就要冲出去。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王动却拉住了他沉声道:“再等一等。”
郭大路嘎声道:“现在还等什么?”
王动的眼睛里发着光,道:“再等等你就会知道的。”
但就在这时林太平已将桌上的那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
“我也答应过你,你若*了她,我也一定要*个林家的人。”
他*了他自己。
他也倒了下去倒在玉玲珑身上。
两个人的嘴角,都带着同样的微笑,笑得幸福而神秘─一,郭大路眼睛都红了,正想把揪住王动,问他为什么要他等?
但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个神秘而动人的声音:“你输了。”
一个人忽然已出现在帐幕里。
长身玉立风华绝代赫然竟是林太平的母亲:“卫夫人”。
她嘴角竟也带着同样神秘的微笑。
郭大路又怔住。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面前怎么还笑得出?
陆上龙王脸上的表情也很奇特,也不知是愉快?还是痛苦?是得意?还是失望?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点了点头长叹道:“不错我输了。”
卫夫人道:“现在你总该相信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都是为自己活着的,现在你总该知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比生命更重要。”
陆上龙王垂下头忽又笑了笑道:“总算我知道得还不太迟。”
卫夫人凝视着他柔声道:“还不太迟?”
陆上龙王也抬起头凝视着她,道:“不迟。”
两个人目光中忽然都涌出一种神秘的情感,忽然相视而笑。
他们多年的误会和恩怨,就仿佛都已在这笑之中,化作了春风。
本就是刻骨难忘的人,她对他还有什么不能原谅,不能了解的事呢?
可是她的儿子……
陆上龙王眼睛还在凝视着她微笑着道:“他已喝下了他们一生中最苦的一杯酒,现在你已不妨给他们喝些甜的。”
卫夫人柔声道:“大家都应该喝些甜的了…”
她忽然回头向垂帘中的郭大路他们一笑,道:“现在你们总该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为什么还不出来喝杯甜酒?”
郭大路还不明白,燕七却已明白了。
燕七道:“第一个跟陆上龙王赌的并不是王老大是卫夫人。”
王动道:“为了她儿子─生的幸福,所以她才不惜去找陆上龙王赌。”
燕七道:“她的赌法也跟我们一样,她知道世上有很多人都可以为别人牺牲他自己的,所以她赢了。”
她凝视着郭大路目中也充满了温柔之意。
郭大路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不错明白这道理的人永远都不会输的。”
王动道:“陆上龙王给他们喝的那杯酒当然绝不是真的毒酒。”
当然不是。
因为林太平和玉玲珑现在已站了起来,正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现在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人再能拆散他们了,因为他们有勇气喝下他们生命中最苦的那杯酒。
是苦酒但却不是毒酒。
你知不知道世上有种神秘的酒能让你逃避这尘世片刻,然后再复活?
你知不知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神秘的事,是特地为了真心相爱的人而存在的?
郭大路转向王动。道:“你刚才拉住我,难道你早已知道那不是毒酒?”
王动道:“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没有个做父亲的人能忍心毒死自己的儿子,我相信只要是人就定有人性。”
郭大路道:“你有信心?”
王动道:“有”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就难怪你也永远不会输了。”
垂帘后已只剩下红娘子和王动。
红娘子垂着头道:“他们都在外面等你,你还不出去?”
王动道:“你呢?”
红娘子道:“我……我不配跟你们在一起。”
王动道:“为什么不配?”
红娘子目中已有了泪光垂着头道:“因为我也跟陆上龙王一样﹑从来不知道真正的情感是用不着用任何手段的,你若要得到别人的真情,只有用自己的真情去换取,绝没有第二种法子。”
王动道:“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
红娘子点点头。
王动道:“你现在知道总算还不太迟。”
红娘子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日中充满了希望道:“现在还不太迟?”
王动也在凝视着她,声音也变得非常温柔,柔声道:“不迟只要你真的能明白这道理,永远都不会太迟的。”
他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所以现在我们也应该跟他们起去喝杯甜酒,我们的苦酒也已喝得太多了。”
酒是甜的,甜而美,只有禁得住考验受得住打击的人才能喝到这种酒。
也只有他们才配喝。
陆上龙王金杯在手,看着他的儿子和媳妇,道:“我亏待了你们,我应该补偿,随便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
林太平道:“我们不要。”
陆上龙王道:“为什么不要?”
林太平道:“因为我们要的没有人能给我们,你也不能。”
陆上龙王道:“我也不能给你们?谁能给你们?”
林太平眼睛里发着光,道:“我们自己只有我们自己。”
陆上龙王道:“你们究竟要什么?”
林太平道:“我们要的现在我们已经有了。”
他握住他妻子的手充满了幸福和满足。因为他要的是自由﹑爱情和快乐。
现在他全都得到。
这绝不是别人赐给他们的,也绝没有任何人能给他们。
你若也想要自由﹑爱情和快乐,就只有用你的信心﹑决心和爱心去换取,除此之外绝对没有别的法子。
绝对没有。就因为他们明白这道理,所以他们才能得到。所以他们永远都很快乐。
谁说英雄寂寞?
我们的英雄就是欢乐的!——
(全书完)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