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必须做好一件事,保护海龟。”
被沙土掩埋、被草根缠绕、被同伴挤压,小海龟破壳即面临新世界的残酷“选拔”。3只小海龟刚从黑暗的沙坑里被解救出来,四只鳍终于可以痛快地摆动,迎接阳光、空气和重生。
一落地,它们头也不回地直奔大海,穿过藤蔓,又翻过珊瑚石,在沙滩留下一串不起眼的小脚印。小海龟越爬越快,直到第一次触碰海水,第一次和海浪拥抱,近岸的礁石也无法阻挡它们对大海的渴望。几经翻腾,一个个“小黑点”最终乘着海浪漂向深蓝色的远方。
“1000只游进大海的小海龟里,只有一只可以长大成年。”实际上,海龟在大海的漂泊之旅危险重重。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由于长期的滥捕滥*、非法贸易、过度开发以及海洋污染等人为因素和气候变化的威胁,全球海龟种群数量和分布范围均锐减,目前所有海龟都已被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 CITES公约)附录Ⅰ。2021年2月,我国调整后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将分布在中国的5种海龟全部升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西沙群岛是绿海龟重要的分布区,中国海龟种群资源的90%分布在南海地区,其中绿海龟数量占所有海龟种群数量的80%以上,南海同时是绿海龟最后的产卵场和避难所,对我国绿海龟资源的保护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经过多年的保护和生态修复,据不完全统计,西沙群岛2017至2022年共发现绿海龟产卵1514窝,主要分布于北岛、南岛、南沙洲、中沙洲、晋卿岛、甘泉岛等岛礁。6年来,在北岛发现的海龟蛋巢共560窝,总数占西沙群岛的37%,占七连屿的62%,因此北岛被认为是我国目前最大的绿海龟产卵场。
自古以来,这里的人们以岛为家,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这一片海上绿洲和这一汪湛蓝海水。如今71岁的黄宏波已经退休,他与海龟的羁绊长达56年,从小跟随他上岛的儿子黄程是现任北岛社区居委会主任,现在继续坚持着一件事——保护海龟。
两代人接力守护北岛,守护这片生命之海的故事是人们保护南海海洋生态的一个缩影。和众多南海渔民一样,黄宏波父子从海龟捕捞者到海龟守护人的转变,既是南海渔民骨子里对海洋的敬畏和爱护之情,更是我国海洋生态文明建设不断推进的成果。
与海龟“偶遇”
明月高悬,北岛的夜晚安静得只剩下海浪的声音。
晚饭后,黄程带着手电筒走到海滩。中秋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整个沙滩,黄程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行走在自己细长的影子里。“海龟通常会在夜晚上岸产卵,最近是产卵旺季,所以每晚都要巡一遍海滩,寻找海龟的足迹。”黄程说。
不知走了多远,沿着北岛的南面一路向北,绕过西北角,月光突然暗下来,这里的沙滩却更加开阔,一根巨大的海漂木头平行于海面横亘在沙滩上。这种“巨型垃圾”会拦在海龟上岸的途中,影响他们产卵。
黄程不禁回想起2019年那个痛苦的冬天,无数的麦秆、垃圾和海漂木头顺着季风和洋流漂上北岛的沙滩,当时岛上只有三个人。“为了不耽误海龟上岸产卵,我们只能没日没夜地捡垃圾、清理海滩,连续数月才把这些不知源头的垃圾运出北岛。”
北岛之所以受到青睐,成为绿海龟最主要的产卵地,其中一个原因也是由于其狭长宽阔的海滩,且礁石较少,便于海龟爬行。与此同时,西北-东南走向的北岛被东北季风和西南季风交替吹拂,平缓的沙滩也拦截了更多的海漂垃圾。现在,北岛的巡护员会定期清理海滩垃圾,全岛每周至少一次集体清理海漂垃圾。
在月光下,北岛的北面沙滩宛如白日,前几天留下的海龟爬行痕迹还清晰可见:“前天那只海龟从这边上来,在植被附近挖坑下蛋,又从另一边下去了,留下一个大大的‘八’字。”黄程指着不远处一块海龟蛋巢标志牌说着,大约45天之后,小海龟就会孵化出来。
这条爬行痕迹从大海延伸到草海桐(一种植物),有规律的凹陷在平整的沙滩上十分明显,约60到80厘米宽,步伐之沉重说是大卡车碾过也不为过。黄程用手比划着足迹的大小,推测这只海龟应该有200斤。
“为了不影响海龟的繁殖,北岛上通常不会超过10个人,几天过去爬行痕迹仍然很完整。”黄程谈起以前的人只要顺着足迹就能猎捕海龟、盗挖海龟蛋,顿生怜惜。
“等下!安静!”突然,不远处沙滩上一个移动光点吸引了黄程的注意,经验告诉他,那就是海龟的背壳在月光下反光,附近还有一条清晰的爬行痕迹:“有一只海龟已经上岸了!”
黄程立刻示意大家蹲坐在原地,他推测,现在还能看到背壳,说明他还没有开始挖坑。海龟一旦挖好大坑,就会把自己藏在地面以下,原地继续挖一个产卵的小坑。
“等到开始产卵,不管周围如何干扰,海龟都会坚持留在原地,直至产完卵、埋好蛋坑才离开,要等两个小时了。”
“如果海龟被迫在海里产卵,海龟蛋在海水中将无法孵化,而沦为其他生物的食物。”黄程也紧张起来,赶紧发消息通知正在北岛海龟保护中心做实验的张婷博士。
静静地等待了一个钟头,黄程意外地发现海龟已经离开沙滩。走近一看,这条爬行痕迹表明,海龟转了一大圈,但没有挖坑的痕迹,又回到了大海。
“这里好像不是这只海龟认为合适的产卵地点,它又继续寻找了。”黄程很遗憾,在他和父亲的经验里,海龟是一个尤为忠于家的动物,尽管一生游历千里,它仍然会回到出生地或上次的产卵地繁衍后代。
此时已将近晚上11点,黄程一边走一边在微信上跟保护中心其他同事同步信息:“海龟没下蛋,今晚可能还会在其他地方上岸。”
“好的,我注意查看一下监控。”原本打算赶往海滩的张婷博士回复道。
如今,北岛的海龟重要产卵区域都已经安装红外线摄像监控。“当沙滩上出现海龟的身影,控制中心会弹出消息提醒,这样大大提高了人力巡岛的效率,便于及时发现海龟的踪迹。”黄程说。
不知不觉已经快绕岛半圈,众人还在担心刚刚那只海龟,三步一回头,期望能再次看到它的身影。
“岛漂”和“海漂”
1997年,15岁的黄程随父亲上岛,彼时整个北岛只有父子两人。
他一上岛,“就知道上当了”。看到父亲住在用海漂木和油毡搭建的简易“鸡棚”里,平时把雨水存在塑料瓶里留着洗澡,木头床面凹凸不平,夜晚蚊虫肆虐,难以入睡。
因为交通不便,一年到头才有一两趟回海南岛的大渔船经过,父子二人要在岛上从春节待到中秋节,“那真是想走也走不掉”。黄程被迫开始了北岛的漂泊。
小时候,村里的老人讲,每个海龟蛋巢都有一个螃蟹蛋,所以螃蟹会带领海龟爬出蛋坑。为了弄明白传言真假,黄程把北岛的沙滩“趴”了个遍。
碰到海龟下蛋,他便跑去刨开蛋巢,把海龟蛋挪到家门口的沙滩前再埋起来,看是不是真的能孵出螃蟹。“结果不仅没有螃蟹,小海龟也难以孵出。”
经过反复蹲守观察和亲手刨坑,黄程才知道,海龟蛋巢的构造才是神奇之处。
他发现蛋巢的洞口处小但里面空间很大,大约80厘米到1米深,呈葫芦形,一旦有海龟破壳,蛋坑中出现空间缝隙,上部松软的沙子就会下陷,空气随之进入,小海龟也顺着垫高的沙子爬出蛋坑。
过去为了捕龟而琢磨出的经验知识,现在又成为保护海龟的“土方法”,昔日充满好奇心的捕龟少年也已成长为人们口中守岛护龟的“黄主任”。
“算算日子,8月的那窝小海龟应该快孵化了。”清晨6点,黄程拿起小桶再次踏上海滩,走到写着“8月9日”的海龟蛋巢立牌前。
他细心地发现,沙子呈现向下凹陷的形态,“应该已经有不少小海龟爬出来了”。继续沿途查看,沙滩上已经有了小海龟的足迹,轻微且杂乱,“应该不少于二十只”。
黄程推测这批小海龟应该孵化于昨晚深夜,“体质强健的率先爬出,里面肯定还有小海龟”。他立刻徒手开始刨坑。
刚挖两下,一只灰色的鳍突然从沙子里冒出来。“还有!”第二只、第三只在黄程的手中逐渐睁开眼睛,激烈地扑腾起来。
黄程没有停下,跪在沙滩上继续伸手搜寻,一把一把将沙子往外掏出,直至沙质开始黏稠,说明快接近蛋坑的核心,然后是混合着白色蛋壳的沙子。
不一会儿,他的身子完全趴在沙滩上,整个右肩被送进洞口。他神情紧张起来,手指的触感告诉他“下面还有小海龟”。
很快,两只未能爬出蛋坑窒息而死的小海龟被轻轻地放在沙滩上,一同出现的还有几个没能孵化“坏掉”的海龟蛋。他来不及惋惜,继续在蛋坑里摸索生命的痕迹。“如果没有及时爬出来,小海龟就会窒息或者脱水而死。”
沙子,还是沙子。正当众人以为不会再有小海龟时,第五只活的小海龟搭乘手臂“电梯”,奇迹般地来到阳光普照的沙滩,但它因为被压得太久,体质较为虚弱。
经过确认再无生命迹象,黄程将体质较差的小海龟放进小桶。“这些都要带回保护中心交给张婷博士进行救助。”黄程说。
3只体质较好的小海龟被黄程放在沙滩上,它们几乎毫不犹豫地就朝着大海的方向爬去。黄程站在岸边,看着小海龟身影乘着海浪越游越远,最后消失在蔚蓝的海面,他笑着挥了挥手。
小海龟的漂泊开始了,它的漂泊也仍在继续。
抢救性保护
记者第一次听到张婷的名字,是在采访黄宏波时。“她一个女生一个人就敢跑到这荒岛上,缺水缺电,每天风吹日晒地巡岛,晚上就住在帐篷里。”他对当时还是硕士研究生的张婷印象深刻。
海南师范大学龟类研究专家史海涛教授再次提到了“张婷”这个名字。“她一个女生胜过三个男生,能在岛上待得住耐得住做科研,用脚步丈量了西沙十多个岛礁。”史海涛十分欣慰于学生张婷扎实的科研作风。
对科研人员来说,能够到西沙实地开展海龟的研究和保护工作,这个机会史海涛也等了20年。
这一切都始于2012年三沙市成立,三沙市北岛海龟保护中心前身——北岛海龟保护站于2015年成立。当时七连屿工委的工作人员登门拜访,邀请史海涛前往三沙开展海龟研究和保护工作,政府承诺为科研人员保障上下岛交通和基本食宿。
张婷得知这个消息,等不及要见到心心念念的野生绿海龟,2016年刚上岛时,北岛海龟保护中心还未建成。她只能挤在渔民的棚屋,在屋檐下搭帐篷,一待就是七年。“因为西沙是中国最大的海龟产卵场,不管岛上条件怎么样,我都必须要来北岛。”张婷说。
纸上得来终觉浅。“上岛才发现,岛上的渔民都是海龟的‘土专家’,每天跟着渔民们讨教海龟的生活习性,跟着渔民看海龟产卵。”张婷说。“土专家”的各种经验丰富了她对海龟的知识结构,她更加专注于海龟研究并发表数篇学术论文。张婷还不忘带来专门的药物,教会渔民科学救助受伤的海龟,向渔民普及保护海洋和海龟的重要性,告诉渔民如何在捕鱼作业时不误伤海龟等等。
2021年,三沙市海洋保护区管理局正式接管北岛海龟保护站,成立三沙市北岛海龟保护中心,厦门大学、中山大学、海南师范大学、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南海水产研究所的科研团队陆续在北岛成立实验室或研究基地,以海龟保护为目的,开展绿海龟种群现状调查、海龟生态学和保护生物学等相关课题研究。
“在三沙市的支持和帮助下,我们调研了西沙群岛11个岛礁,全面普查西沙海龟的生存和上岸情况,获取了大量珍贵的数据和样本。”史海涛说,他尤其高兴地看到渔民从捕捞者到保护者,有了相当大的转变。
张婷至今还记得,“当年老黄主任为了喂食体质较差的小海龟,每日精心‘制作食物’,他把鱼刺鱼骨挑出,剁成鱼肉泥,生怕小海龟被卡到。每天还肩挑海水给被救助海龟的水池清洗和换水,给受伤海龟上药。”
如今,黄宏波退休回到琼海市长坡镇老家,每天仍然在手机上关注着岛上有几只海龟上岸、产了几窝卵。
老一辈渔民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地保护海龟最终有了效果,海龟的种群数量开始恢复,更多渔民和社会力量也加入到保护海龟的行列。
三沙市海洋保护区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李育合告诉记者,现在的北岛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保护海龟和它们的栖息地,北岛居民除了日常维护岛礁设施和处理社区工作,还要协助巡护岛礁、育苗绿化、清理海漂垃圾、喂养被救助海龟、清洗养护池等等。
一直以来,海南师范大学等全国众多科研团队不遗余力地呼吁海龟保护,开展全国职能部门培训,协助海洋执法鉴定以阻止非法贸易,设立科普博物馆,进行公益性救助和学术研究等工作。
“20年前,全国市场上随处可见的玳瑁标本、海龟肉,现在已经无处可寻。”史海涛始终认为,最好的保护不是过度干预,“但因为人类过度破坏而导致的物种濒危,必须尽早地开展科研工作、运用科学技术进行抢救性介入和保护”。
数年来,三沙市逐步建立起海龟保护的科学体系,先后制定出台《三沙市西沙群岛海龟保护规定》和《三沙市海龟保护行动计划》。数年来,坚持以生态优先,加强对海龟栖息地、海洋生态以及岛礁环境整治修复,对海龟上岸产卵实施24小时监测保护。
经过十余年的努力,三沙的生态环境质量和生物多样性明显提升。自2013年以来,三沙市在西沙、南沙累计种植苗木375万余株,成活率超90%。赵述岛的绿化覆盖率从不足70%到超过90%,西沙洲从银滩变绿洲,主要岛礁已经基本被绿色植被覆盖,红草、马鞍藤等原生植物自然生长、生机盎然。各岛礁严格实施“禁塑”和垃圾分类,三沙市被评为“国家卫生城市”和省级园林城市称号,海鸟、海龟等珍稀动物纷至沓来。
记者临下岛前得知,根据科研人员的观测和巡岛发现,在同一天夜里,那只“擦肩而过”的海龟再次回到“偶遇”地点不远处,留下了崭新的爬行痕迹。
“9月29日,又一只海龟在北岛上岸,产下了今年西沙的第128窝海龟蛋巢。”黄程欣喜地把好消息分享给父亲。(记者 夏天、袁睿)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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