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仰望夜空的时候，人总是希望能够得到足够匹配自己内心愿望的回应。
那些星光的距离，与生活在这苍茫红尘的生命，实在是太遥远。以光年为单位计算的，作为原初世界形成的既定法则，在期许还未启程之前，就为那不堪且脆弱的未来划上令人叹息的休止符。
一次次地许愿，一次次地满怀希望，到头来，即便那流星坠落到脚边的时刻，也怀揣着天真可悲的梦想。
“人类就是这样的东西。”
梅德洛狄不止一次向奥瑞利安•索尔，这样描述。
在所有那些形形色色，拥有着自己各自行进方向的星灵中间，她似乎是最古老，也最值得倾听的对象。奥瑞利安在这颗星球上徘徊的那些日子，受到巨神的蛊惑，就此将自己近千年的时间和力量浪费在无数渺小又存在短暂的生命上。
毫无疑问，对人类这种典型的，缺乏能力却又不介意贪婪的存在来说，对永烁巨龙的索取远远大过祭祀。即便是身处于古老教派传谕的拉阔尔民族，别说是记清楚奥瑞利安的形象，就连曾经同属他们一员，在无数岁月演化之下成为了如今星界子民的无数星灵，对他们的记忆也在那些刀剑鸣动中，被彻底掩埋在了战火带来的灰烬和遗憾中。
或许有人仍记得，在那些积满了灰尘的古卷当中，不止一处载录了关于铸星之龙的过往。传说当宇宙形成之初，这个强大的灵魂便降临还未彻底分崩离析的符文之地。远古时代的恕瑞玛西南端，山脉的神祗用某种契约，以它们诚挚的许诺换取铸星之龙对当时依旧脆弱不堪，尚未拥有安宁生活人类的未来。
奥瑞利安的名字自此被镌刻在每一块拉阔尔人的石板之上，他所传授的关于世界原初的体会，如何在断裂世界的版块上生存下去的奥秘，所有的这一切都成为了拉阔尔人得以繁衍生息下去的资本。不幸的是，在巨龙徘徊于这简陋大地上的数百年，他并未听闻来自自己子民后代的尊敬之声，反之，除却那些拥有着高超智慧，足以窥探世界真理的人，才能够冲破所有的阴霾找寻到真正的恩赐者。
巨神窃取了名誉的果实，无论是巨神山脉形成了天然阻隔外敌的屏障，亦或是在海洋彼端飘扬不散的雾气。巨神峰脚下，人类以任何一个族群都不能比肩的高速理解着曾经被赐予他们的知识瑰宝，又在伪造的历史中不断地将信仰加诸于那些名不副实的神明身上。
这样的待遇似乎配不上永烁巨龙所做的一切，可即便是后来它放弃了继续将自己的力量分享给这些渺小的生物，作为拉阔尔族人唯一切实的传说，也是真正意义上回溯曾经拥有的，来自天宇之上强大力量的巨神峰，奥瑞利安并没有在临行之前毁坏它。
“敢于攀登巨神之巅的人，可获赐比肩诸神的力量。”
烈阳的教义中，向来是认为这种力量来源于山脉巨神，拉阔尔人无一不是在这种教导下成长起来的。其中最优秀的那些，成为了烈阳祭司或是烈阳侍卫，并在为了看破某些自身无法解决的困惑时，以一身生命为筹码，远望那直登星国的神峰，以完成他们埋藏于心底最直白，也是最脆弱的渴望。
“留下那座山峰，是你自己想做的，还是巨神们要求的？”
星斗飘浮在梅德洛狄的眼前，星灵状态下的她，远比这些尚未成熟的初始星核还要大上很多倍，哪怕这些沿着轨道不停流转的行星，随便一个已超过符文之地数十倍的体积。
“这世界不存在神，梅德洛狄，无论是你，我，或是其它某些强大的生命。神只是个概念罢了，刚好我们担起了这种虚妄的称呼。”
“但你为了完成那个契约，似乎并未有什么保留。”
巨龙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在那真空的环境当中，以精神能量的形式扩散在星灵的脑海里。
“我当然有所保留，我的仆人，巨神峰的试炼，足以代替我手去甄选希望投身于命运的人类。”
“一个忘却了恩惠的种族，我不相信他们手中持握着足以称得上是未来的事物。”
星团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却又转眼因为巨龙回身的震荡而重归耀目。
“你曾经是他们的一员。”
“太过久远的事情，我不再记得了。”
嘴上这样说，梅德洛狄却展现出了并不常见的犹豫。
不是因为巨龙的质问，亦或是她曾经保留的记忆正在脑海的最深处翻腾。
以星灵的身份不知在这星界穿梭了多久，作为永烁巨龙仆从中最忠诚的成员之一，她自打加入这个群体后，就从未有过背叛。在铸星的传说依旧在拉阔尔人的前身中传颂时，那个还未将自己全部的赌注投入烈阳教派的女孩，选择了这条，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永烁巨龙都更为认可的道路。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必要为你曾经拥有过的身份而羞耻，就像你所说的，人类在无数的群星面前是如此渺小，却又固执地尝试，尝试从神明那里交换力量，尝试从星斗那里参透知识，尝试于虚伪之间构筑秩序。我相信只有坚强的物种，才能够毫无顾忌地去探索这一切，就如同你我如今也在此间搜寻下一个世界一般。”
与原初宇宙内核迸发而出，衍生的所有强大生命一样，奥瑞利安对于新世界的向往是如此的澎湃难平。每一次踏足全新的宇宙都会使得他像重获新生一般充满了活力，即便在大部分的位面，那些尚在幼芽状态的星球并不足以包容这样强大的灵魂，如同巨象和蝼蚁的差距，哪怕是从那世界的外侧悄无声息地滑翔而过，星屑带起的风暴也一样会让那些小世界就此灰飞烟灭。
对此梅德洛狄十分不理解，由她所知，奥瑞利安拥有足以自己创造星云内核，甚至新生命的能力。每一次巨龙的突袭都伴随着群星流转的震荡，它与所有那些被称之为神灵的力量都不同，在她看来，当初选择抛弃掉自己珍视的过往，无外乎是出于自己渺小的绝望，在绝望之中祈求着更伟大的生命，祈求着永烁巨龙能够解放她的灵魂。
那种快乐与欣慰从何而来，虽然不是平日里梅德洛狄所思考的问题，却也一直以模糊的方式存在着，在这种漫长而乏味的旅途中，从心中某个堆积了灰尘的角落闪烁，并被自己单纯的心重新发掘出来，恍如一片遗失的碎镜。
“我并未因为过往而羞耻，我有的只是遗憾。”
“作为我的仆人，你不该留存遗憾的。”
“若是这遗憾是来自您身上呢？”
巨龙默而未答，却说起了别的事情。
“他们称呼我为铸星者，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若是他们有足够的力量去观察，去亲自体验一番，所见的景象恐怕不是区区神灵二字所能解释得通吧。”
“人类信仰神明是缘于无知，这我已经知道了。”
疑惑被这句话进一步地加深了，奥瑞利安从宇宙原初的内核剥离而出，那些主物质宇宙中存在的高密度事物在不断往返徘徊中催生出了这一强大存在。永烁巨龙的年龄甚至可以比肩这个并不年轻的宇宙，也包括那些在黑暗世界想尽方法试图将宇宙重归一体的监视者们。
为了维持那些缝隙的微妙平衡，让各个支撑着世界位面的骨架不会因为岁月的迁变而松散凋落，奥瑞利安不断地创造着足以重塑宇宙形体的星云，毫无疑问作为这些世界的创造者，神灵一词配得上这古老又雄伟的意志。
如今他亲自否决了这一点，却并未把铸星者的名头一同打消。从那口吻看来，并不是单纯的谦逊，或是某种为自己虚加评判的结果，奥瑞利安从不掩饰自己对力量和强大生物的喜爱，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留下让那些已经遗忘他的拉阔尔人重塑星灵之躯的力量。
星核随着二人于位面跳跃的旅途不断起起落落，光芒也并非一成不变。
“无知的人是不会有信仰的，对我的忠诚从未有过动摇的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了，更别说，曾经的你也是属于人类的一员。”
“可我是星灵了，我不再需要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为他们说话。”
“梅德洛狄，在跟随我游历世界位面的这些岁月里，你可曾有一日真正忘却掉属于人类的过去吗，每一次经历类似的毁灭与重生，窥看那些弱小生命在眼前出现随即消亡，你都在提醒我你是一个优秀且纯粹的人类，即便你的肉身早已可以凭借着灵子穿梭于星海当中。”
眼前出现了庞大的旋涡，那漆黑一片的壶型洞口，是链接着下一个宇宙的吊桥。
“跟紧我。”
没有理会仍然在思索的梅德洛狄，奥瑞利安推动自己强大的力量，冲向那个本该是尽头的黑洞，连同他自己那庞大如星系的身躯，也一起消散在无限增长的引力流中。
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单纯一个壶口宇宙黑洞，在他近乎无限的填充之下就此被抹除掉。成为了两个宇宙之间一堆没有痕迹可寻的，虚数的集合。
无论看过几次都会赞叹于那种不可思议，梅德洛狄扫视着眼前的宇宙，像往常一样搜寻着可见的生命。
奥瑞利安已经抢先她一步了，从龙的面部可以得悉那股久违，却又熟悉无比的快活。很难想象一个如此强悍，甚至乎在无数个世界位面都足够达到造物主等级的生命，会露出如同人类情感表达的神色。
在那大大小小的恒星中跳跃着，视线所及的地带，无数萌芽的星球，如同符文之地一般，在最初的阶段尝试着他们自己的呼吸。潮涨潮落，互相传递的光芒，恒星内核在燃烧时迸发而出的，属于元素力量的*声。
所见的一切都是奥瑞利安习以为常的光景，甚至其中的绝大部分，他只需挥动自己周身那些散发着微光的星辰就可以做得到了。
“为什么你不亲自看看这些事物变迁的样子呢？”
“那样子和人类，也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吧。”
因为这一句简单的，作为铸星者口中说出的话，哪怕是最为荒谬的戏言，梅德洛狄就这样和他一同在那些世界位面的间隙中徘徊了许久。
与世界本身所感受到的时间流不同，星界的岁月一日堪比地上生灵的数百年。注视的过程中，梅德洛狄发现了某些不一样的东西。
同样拥有着简单的起源，同样广纳着来自诸神的恩惠，但并没有哪一个族群真正可以比肩得上人类的历史。往往这些受到神所体恤，虔诚祭拜的生命，在不久过后，无论是出于战争，还是出于某种不可避免的灾害，都在颠沛流离中把自身的能量消耗殆尽，最终连同本身存在的世界一起，重新归于浩瀚宇宙中的沙尘。
“我想这能解决你的心结，我们不需要继续待在这里了。”
迷茫的梅德洛狄飘浮在奥瑞利安的身旁，回忆着她仍属于人类时代，那些微不足道的一切。
“那些信仰，并没有收获实际坚固的根基。”
“不，我的孩子，你刚刚所见，我们一同见证的，并非是信仰。”
“可他们回馈了神的恩典。”
“这世界上不存在神。”
巨龙微笑着，他看向梅德洛狄的目光像是一道利刃，切开了她心底曾下意识认可的事物。
“想想看吧，你真的是为了忠诚于我的力量，而舍弃了自身的过去，坦然成为如今的星灵之躯么。”
无论是身披决绝月光的戴安娜。
持握着自己善良之心的蕾欧娜。
亦如那攀登巨神之巅而献出生命的派拉斯，和守着他尸身，承诺为他带回属于烈阳荣光的阿特瑞斯。
就连梅德洛狄也不例外。
“因为人类太过愚昧，所以我无法容忍作为人类懦弱和自私的行为。”
她以为自己在信仰神。
奥瑞利安并不是神明，她因为那份耀眼的力量，和希望摆脱自己渺小的身份，不惜切断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信仰从来都不是神所赠与的附带品，人的内心产生了愿望的瞬间，信仰就已经伴随着那股冲动接踵而至。
对神灵力量的渴望，出于对自己承诺的信仰。
对神灵存在的遗忘，出于对自己认知的信仰。
对神灵毁灭的抵抗，出于对自己能力的信仰。
世界上没有神，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为了伟大的期待而踏步向前的生命。
“我也不例外，为了眼前的事物所欣喜，为了过去的背叛而失落，为了长远的未来而坚持。”
低沉的声音在梅德洛狄耳畔，冲击着她纯真的心。
“不需拯救你的过去，你要向着更加广阔的世界前进。总有一天，身为铸星者的我也会在用尽力量后成为时间挥洒的尘埃，而那时，或许你已经能够看得到身为人类曾经浅薄的期待，成长为怎样无可估量的新宇宙。”
无数浅薄的思绪汇聚成了信仰，汇聚成了世界的形态。
星河之神，传述着人类的佳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