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不算是“历史轮回”呢:
还记得33年前,《阿飞正传》午夜场,把观众看得要骂娘,连刘镇伟都吓得连连否认和王家卫认识。
可许多年后,影片名垂影史。
而如今。
《繁花》终于见得庐山真面目,首播之后,群情汹涌,各大博主集体开启嘲讽模式,眼看一代名导“晚节不保”。
可两三天后。
等到剧播到第10集,不少观众又忽然转向了“真香”模式。
发生了什么?
以及。
这里的“真香”,到底有几分虚实?
老实说,Sir也是从首播之日起就第一时间看了《繁花》,也疑惑,也游移,但总觉得,结论也不必下得那么草率。
于是一路跟了10集。
可是。
在这450分钟的时间里(其实不止,很多细节都倒回去重看了),Sir却发现,那些流传甚广的吐槽和质疑实在是太表面了。
似乎每个人都卯足了劲,讲述着自己的刻板印象。
于是今天。
趁着还觉得有把握,Sir就好好聊聊这部剧。
繁花
不为别的。
私心而论,光是这美景与美人,就不该被如此辜负。
可谓:
“玉梅雪柳千家闹,火树银花十里开”。
01
不止于“美”
王家卫有一个绝活,这不单是香港导演,甚至整个华语区的导演都望尘莫及的,那就是他对“美”这件事很敏感。
随便举例吧。
可能你见过的最美的张国荣,最美的梁朝伟,最美的张曼玉,最美的刘嘉玲,最美的王菲……都是王家卫一遍又一遍,用镜头找出来的。
就像《繁花》里。
不仅有胡歌、马伊琍、唐嫣、辛芷蕾这些主角,它的一众配角,甚至连龙套角色,也都是叫得上名字的明星,可以说,上海演艺圈的一大半,都在这个剧里。
但。
之所以说是绝活,可不仅是把人拍美,在色相上取胜,否则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了。
Sir觉得更确切的一个词,其实是:
讲究。
在他的镜头下,万事万物都既精细又讲究。
简单举例。
《繁花》中的衣食住行,样样都有讲究,王家卫将当年的上海如吃蟹一样,细细拆分,讲究内在格调。
衣,讲究。
《花样年华》里张曼玉换了21套旗袍,而《繁花》里,阿宝(胡歌 饰)通过炒股获得第一桶金后,爷叔(游本昌 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置办行头。
而他与裁缝说的这一套话术,乍听之下,还真不易懂,但,深究其出处,此处台词源于自木心的《上海赋》,原文内关于西装的品种之多,花样之繁,说透了上海人对穿着的讲究。
从西装的布料,到做二件套、三件套的款式,再到什么料子做垫肩、口袋、夹里,爷叔都有自己的一套要求。
最后,穿西装要人穿衣,不让衣穿人。
这不单单是在说穿衣,而是在说,你的行为得配得上这一身派头。
食,讲究。
在《繁花》小说里,有太多描写食物的戏码了。
从高级菜馆到平民家常,所有的人都离不开吃的讲究,就连形容不会穿旗袍的女人,都比作是“酱油扎肉”,宛如一块被捆着的油腻大肉。
老百姓吃饭,是吃饭;但老板们吃饭,就是做生意。
吃什么,怎么吃,不一样;
细吃,与豪吃,也不一样。
比如,宝总在夜东京的饭馆里,最钟爱的一碗泡饭。
别看是普普通通的一碗汤泡米饭,跟几样萝卜咸菜。
仔细看,其实,这每道小菜更是各有乾坤。
夜东京里的老板娘(马伊琍 饰)在跟宝总在朱家角吃早饭时顺便开“*大会”,宝总抱怨,不就是咸菜吗,有必要跑那么远买吗?
玲子怎么说的:
味道一换,你还碰啊?
糟鱼要吃七宝的
鸡爪要吃川沙的
朱家角的酱菜还有崇明的糕
甚至,在第6集里,还有不少笔墨去描写一道干炒牛河。
为什么要写的如此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细致对待食物与吃,不单单是一个人修养,也是一个人心思的表现。
与宝总的“细”相比,那个被人差点当成了“水鱼”的范总,吃饭时的饕餮模样,实属憨相;
住,也讲究。
在《繁花》里,它并没有交代阿宝发家前住的地方,但给了和平饭店不少镜头。
爷叔让阿宝借钱去预订和平饭店的房间,就是想看,这身无分文的阿宝到底有多大的胆量。
当阿宝订到了和平饭店的英国套房,他问阿宝,这个房间多少钱。
阿宝回答:八十美金,加两包中华。
八十美金,是房费,凑钱不难;
而两包中华,是他八面玲珑的人际关系;
试想,在当时还是个一清二白的穷小子,要在数一数二的国际大酒店里,租一天如此高档的英国套房。
没有关系,他能吗?
最后,是“行”。
在《繁花》中,有不少“人间相”。
镜头对准了黄河路、南京路、牯岭路等,在上海的几条繁华街道。
这些街道是上海的大动脉,也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街道,甚至,为了有历史感,还放入了纪录片里的真实片段。
在这条街上,你可以看到从工人阶层到工薪阶层,从上班族到做生意的老板,从自行车到小轿车,从出租车到公共汽车。
都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
人生百态,都在这条街上。
除了繁华的大马路外,还有逼仄的巷子弄堂,在这,又是另外一幅景象,早起洗漱的,卖早点的,遛弯的、上班的......
你可以在黄河路、南京路上感受上海的“大”。
也可以在巷子里,感受上海的“小”。
为什么要这么“啰嗦”?
一句话:
如果没有这些细节,《繁花》就是一个空壳的时代剧。
但,当这些细节在画面里慢慢铺开时,你细品。
如老酒入喉,越品越沉醉其中。
02
并非“卖弄”
在关于《繁花》的争议中,有一个词被流传甚广:炫技。
意思是说。
王家卫把大量的标志性的镜头放在了这部电视剧里,不管合适不合适,搞得一切像是一个自我致敬的大杂烩。
不可否认,这里的确可以随处看到“王式”风格的镜头。
比如,万花筒镜头。
慢镜头抽帧。
就连经常出现一行小说中的句子,或是,突然出现的人物旁白,也都是王家卫的老操作了。
但,且不说王家卫用自己习惯的拍摄手法到底可不可以,单说这样的技术,就算是卖弄了吗?
当然不。
觉得卖弄的诸位,可能很多时候都没有意识到,这些看起来“抒情”的镜头之下,藏着不少的信息。
人物之间,其实暗流涌动。
举个例子。
镜头语言:
他一开始并没有详细描写阿宝与李李之间,竞争与吸引的关系。
但,他却用了许多视线交互的镜头,将阿宝与李李之间的交锋,说得清清楚楚。
第一回,李李邀请阿宝去至真园,甚至,撬了他的客人时。
宝总站在楼上,以俯视的角度,轻蔑地看着这个老板娘。
第二回, 李李以为自己搅和了宝总与范总的生意,想给他一个下马威时。
宝总与她的地位,有了变化,她成了被“高看一眼”的人。
第三回,宝总再一次抢回了自己的生意,并以当初成本价还少了120万,达成交易。
他们二人的关系,说是正式开战也好,或是彼此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也罢,此时,他们二人也才开始慢慢拉近。
阿宝与李李的“猎人与猎物”身份转换,不需要明说,在这一来一回里,懂得都懂。
不仅是镜头语言。
还有画外音巧思:
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电视剧里的几处沪剧的出现么?
第一出,《燕燕做媒》,表面“做媒”,实际是燕燕想表明自己爱慕的心迹。
此小段,出现在了汪小姐(唐嫣 饰)与宝总在爷叔家搓麻将时,汪小姐的心意,在此早有端倪。
玲子与宝总在朱家角吃早饭,开“*大会”。
此时的小段来自沪剧《志超读信》,男人愧对情人,而辜负对方情义。
放在这里,也是宝总与玲子的关系。
他知道自己的亏欠,所以,也格外放纵玲子在自己身上的“贪”。
在《繁花》是绕不开男男女女,灯红酒绿的故事的。
它是无法免俗的。
世俗,是《繁花》小说里的根基,你们还记得小说开始,沪生在跟陶陶抱怨什么?
老婆的“*太强”,自己的身体吃不消;接着,是沪生与梅瑞的婚外情一事;然后,是陶陶在拉着沪生八卦菜市场里,妻子被丈夫捉奸的事。
俗不?大俗。
但,这些发生在小弄堂的捉奸与黄河路上富丽堂皇的酒家里发生的事儿,互相交织,市井的俗,与纸醉金迷的俗,没有高下。
正是“俗”之下,才是人的本性:
但,王家卫在处理时,将“俗”藏了起来,用另一种方式,暗含着男女之情。
除了画外音巧思。
还有性格暗示:
你可注意到在电视剧里,“三朵金花”玲子、汪小姐、李李出场时,可注意到一种颜色?
红。
红,本是一种俗气的颜色,但,这“红衣”的穿法,分别对应这三位女人对宝总的*。
玲子身上,红,是一种压抑与掩饰;汪小姐身上,是一种大方的炽热;到了李李身上,是如蟒蛇一般的贪婪。
玲子,不惜以敲竹杠的方式从宝总那拿钱,以此宣示自己对宝总的占有;
汪小姐,为宝总的买卖流转在各大酒桌上,她需要将自己“暴露”在外,让所有人看到自己与宝总的关系,她需要这个身份;
李李,她的贪婪与宝总,如出一辙,她带着攻击性,在暗中观察猎物,这种神秘感,也让她慢慢陷入其中。
你看。
王家卫不是在随意铺展自己的“细节控”,你看似是闲笔的地方,可它就是草蛇灰线,别有用意。
在其中,王家卫所酿造的氤氲情绪,是比故事的“爽”更要持久的,也更有趣。
说白了,《繁花》不是一个二倍速或是边玩手机边刷的爆米花“电视剧”。
如果你只看到“炫技”。
恐怕,就遗漏了其中的许多信息。
03
上海,上海
当然,Sir也能理解很多人对王家卫的质疑,尤其是只看了前三集的,恐怕只会觉得王家卫这次是水土不服了。
但不得不说。
很多人其实是带着一定的刻板印象来看剧,上海该是什么样的,原著该是什么样的,王家卫该是什么样的,不一而足。
举例来说。
很多人会觉得这里的上海不是印象中的上海,太过奢华。
Sir不想重复拿出那些历史照片对照,这已经很多人在做了,这里只举一个例子,那就是王家卫曾经和原著作者金宇澄重游黄河路,结果金宇澄大失所望:怎么和记忆中不一样了?
王家卫说,不是黄河路不一样了,是你不一样了。
于是。
虽然《繁花》1:1复刻了当年的黄河路,但与此同时,它所追求的不是物理上的“真实”,而是曾经的亲历者,记忆中的“真实”。
也许观众在看我们的剧的时候
会认为某些场面太过繁华
那是因为我们要还原的是
当时人,当时的感受
所以你说,拿我们在其他影视剧中习得的上海印象,来驳斥《繁花》中的黄河路风光,真的有意义吗?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是王家卫不舍得省钱吗?还是他拍不了逼仄的环境?如果你对他的作品有足够了解,想必不会造成如此误解。
其实原因很简单。
这是此时此刻的王家卫,希望补全的,最完美的上海记忆。
在拍《繁花》前,王家卫与金宇澄说过,“这部小说我是一口气读完的,补白了我六十年代来香港后的上海生活面貌,你写的,是我哥姐的事。”
王家卫跟父母在上海生活到五岁,那些为数不多的上海时光里,他还是记得了些片段。
“母亲下班领我回家,从武康路走到淮海路,那些树啊影啊,和经过上海交响乐团训练地听到的音乐。”
他痴迷父母那一辈生活的上海,或是说,痴迷父母嘴里的对于上海的回忆。
他认为,上海就应该是一如旧时文学里那般:
“老上海的梧桐树冬天刷着防冻的石灰,那些树就好像一条条女人的大腿。”
颇具风情。
王家卫对于上海,有着无法割舍的爱。
他曾渴望在电影里,重现繁盛时期的上海。
我是在这个环境长大的,今天我感觉它消失了。
所以我想把这样个形态在银幕上还原,这是我个人的原因。
那个时代的上海人的怀念是30年代的上海,他们到香港之后想在那里重新塑造出一个旧上海的世界出来,那是一个很多人对上海的梦想。其实对我来说,我最希望的就是在60年代的香港拍摄出40年代的上海。
也就是这种渴望,让王家卫在他的影像世界中,努力地打造着一点一滴,自己脑海里的上海。
所以,在《繁花》这部电视剧上,王家卫着力塑造着关于上海的一切。
演员多是上海籍的演员,并且要他们用上海话念台词;
为了让剧里道具更符合当时的风格,王家卫、金宇澄、胡歌先后把自己家里的旧物拿出来贡献给剧组:比如,1984年结婚时新娘子穿的红色开襟外套,30多年前的绍兴“飞天”黄酒等。
在妆造上,饰演潘经理的佟晨洁在采访时说,自己在电视剧的发型这么看是有些夸张,但,在看到自己妈妈当年的照片,几乎是一模一样。
△ 上图潘经理《繁花》剧照;下图为80年代女性烫发发型,出自澎湃新闻《你知道吗,上世纪的沪上女性烫发还有这些“花头”》
他的时代感,正是从这些物件、景别中产生紧密联系的。
Sir就说一个细节。
当金宇澄第一次见到王家卫,谈到《花样年华》,王家卫问金宇澄一个问题:“(电影)一开头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金宇澄说:“我想不起来。”
他说:“开场厨房那个电饭煲。”
据说当时花了大力气,才找到了这个70年代电饭煲。
可为什么呢?他回答:“有了电饭煲,香港女人下午就有了时间,可以出去玩了,解放了,这是重要的时代物件。”
小物件所承载的不单单是一个家庭的生活,更是时代缩影。
正如在《繁花》里的一碗泡饭,一只龙虾,一支宝石戒指,或是男士皮包......
它都成为这个时代的注脚,或是,一个人内心渴望的延伸。
王家卫想通过这部作品,再次回到那个与自己曾有联系的时代与城市,再为自己的精神家园,为自己曾经那个时代“不响”的亲人们,留下些什么。
说到这里,Sir想起了在95年的金马影展特刊上,王家卫说的一段话:“连续五部戏下来后发现,自己一直在向大家说的,无非就是电影里所表现的一种拒绝,害怕被拒绝,以及拒绝之后的反应,在选择记忆与逃避之间的反应......”
这一次,他是不是又要被观众拒绝了呢。
虽然这两天有不少的观众走向了“真香”的行列,但说实话,拒绝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只要他不再拒绝自己。
那就继续沉迷,继续用激情与回忆,创作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繁花世界。
那,终归这个梦,会有人懂。
最后,2024年到来了,祝大家: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