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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面对《初中语文现代文选讲》,我将会回想起初次遇见这本书的那个下午。阳光正好,我戴着口罩,径直去取心心念念的图书快递,耳机里传来一则报道:有一位躺在方舱医院的男孩,在生死一线,手里捧着一本美国哲学家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安静地阅读。
好的作品,可以带来心灵的平静。在难以平静的 2 月,我有幸遇见了由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陈思和老师主编的《初中语文现代文选讲》。这本书对统编初中语文课本中二十余篇现代文做了深入浅出的文本解读,翻开目录,第一印象是提纲挈领而又质朴的篇名,例如"《白杨礼赞》的经典意义在哪里?",文章标题直接就是所评述作品的题目,简单明确;而著作者,大多是文艺评论界灿若星河的名字,称其是"大家写小书"也一点不为过。毕竟,自 2017 年全国开始统一使用统编语文教材以来,这样"众星云集"地关注、指导一线教师及文学爱好者解读课文文本,还真是"独一个"。这本书为我的课堂教学,打开了一个文学的天地。
直面作品,走进心灵的世界
已有知识的互答,简单技能的重复,师生预设的展示,是大部分讲授式课堂的固有框架,而学生常常不能满足于此。在我的课堂,学生常常会主动地发问。例如,在讲授收入统编教材八年级上册的茅盾散文《白杨礼赞》的一节课前,我鼓励学生在通读完《白杨礼赞》后,真实地提出自己的疑问。有一个学生是这样提问的:"我能朦胧感觉到作者对‘白杨’的礼赞,因为文中出现了好几句意思相同,看上去有些重复的语句,茅盾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写呢?"
对于初二的学生,感知文章大意已非难点,可贵的是,这位学生在阅读中,关注到了"作家为什么这么写"。礼赞,本是一个佛教用语,这里指"以崇敬的心情称赞表扬"。作家表达对白杨树的赞美,学生可以通过文中直接抒情的句子捕捉到,但是"崇敬"这一层意思,是需要教师逐步引导的,而其路径和方法,首先是从作品的语言入手,这就需要在备课时充分地细读文本。《白杨礼赞》中,作者直接抒发对"白杨"之"礼赞"的句子如下:
"白杨树实在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第一段)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第四段)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第六段)
"白杨不是平凡的树 …… 我赞美白杨树 …… "(第八段)
"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第九段)
经过这一系列激情澎湃的直抒胸臆,白杨树的象征意义也呼之欲出,内涵随之得以多层次地展现。其实,作者情感的递进在字里行间也有踪迹可寻。如引文中,从"那"到"这", 可以看出一个由远及近的过程,体现作者观察视角的变化。但我有一点疑问,前面三句都是直接称呼"白杨树",随着象征意义的逐步揭示,"白杨树"的出现按惯常思维,应该越来越频繁,但是在接近文章尾声的第八段,茅盾偏偏用了"白杨不是平凡的树",把前文中反复提及的"赞美"在后一句点明,语言形式上,为何要做这样的调整呢?
直到在陈思和老师与王利娟博士关于《白杨礼赞》的文本解读中读到这样一段文字,我的疑问才得到了解答:
"经过这一系列激情澎湃、热情洋溢的铺陈抒写之后,在散文最后的部分(第八、九自然段),作者的情绪自然地归于平淡。平淡绝非肤浅,而是沉淀之后的深度凝练。作者在语言上也无须再使用跌宕起伏、以感叹号结尾的复合句,而是道出了那么简单的一个陈述句:‘白杨不是平凡的树。’此处将‘白杨树’的两个语素分开,其实是作者第一次真正地‘点题’——标题中作者使用的是简称‘白杨’,仿佛是在称呼一个熟悉而且亲昵的朋友的名字,至此,读者对作者抒写的对象也产生了一种由‘陌生’到‘熟悉’的共鸣。"
陈思和老师与王利娟博士的这段解读,引导我依循着文本的语言,走进了作家的心灵世界:从"那"到"这",不仅是作家和白杨树在客观世界中距离的拉近,也是作家和白杨树"心灵"的走近;从前面客观地称呼"白杨树",到第八段中的"白杨",不是看似简单的重复,而是像对朋友的一种亲切呼唤。这也引发我对作家隐藏在文字背后这份亲切的重新观察。例如,《白杨礼赞》第二、三段出现的 12 个"你",让读者有了和茅盾先生一起走近白杨树的神奇体验,仿佛这萌芽并生长在黄土高原上的白杨树,我心灵的触角也可以触摸到、感应到,仿佛让读者站立在 1940 年 5 月茅盾先生前往延安路途中所见的白杨树前一般。陈老师的解读,更加直面文本,更接近作家原本创造出的那一个"象"。正如陈思和老师在这本书的前言《与中学语文教师谈文本细读》一文中说过的一段话:
"艺术文本后面有一个真实的‘象’,代表了文本应该达到的完美无缺的境界。这个想象中的‘象’,是一种特殊意义的真实,也就是艺术真实。…… 我们解读文学作品也是这样。应该相信,作品背后有一个绝对真实的‘象’,一个完美的作品标本。"
我的理解是,作为写作者或是读者,应该相信,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面对同样的故事,都有一个潜藏的、待发现的、更好的讲述方式,即语言形式。因此,作家就会对艺术创造极其谨慎,而读者理解作品的第一步,是相信作家所呈现的这个"象"、这个"艺术真实"的存在,进而直面作品,从词句中捕捉作品的缝隙,发现蕴含于其中的心灵世界。
记得听课专家在《白杨礼赞》那节课课后问我:"这个班级你是从六年级开始带的吗?学生们读得很投入啊!"那个班级是我从六年级带至如今,然而他们从没读得这样动人。课后我问了一位学生,他的回答也许是一份好的解释:
"因为在朗读和比较中,我真的感受到,‘白杨’是这样一种亲切的呼唤,脑海中随之呈现这样一幅画面: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宽广辽阔,耸立在黄土地上的白杨树,走到了我的眼前,它们象征着抗日战争中北方的农民,手里都拿着武器,特别有力量。作者笔下的白杨树仿佛动了起来,太震撼了 …… "
还原背景,重构心灵的世界
郜元宝老师对鲁迅《社戏》的解读,也还原了一个无限接近艺术真实的文学世界。在解读文本之前,他首先关注到了《社戏》作为通行本《呐喊》最后一篇的意义,即《社戏》中的孩子不同于鲁迅笔下其他的悲惨小孩。鲁迅在《社戏》里大写童年的幸福,以欢声笑语结尾,也刚好回应了《狂人日记》中"救救孩子"的呼吁。好戏在台下,孩子们在天地大舞台里舞出了自己的世界。
在探寻《社戏》主题时,郜老师特别引用了鲁迅杂文中的一句话,借此来建构鲁迅在《社戏》中寄托的理想: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细读文本,可以发现,无论是偷吃他家豆不生气、还问豆子是否好吃的"六一公公",还是因为没有船去看戏,和"我"一样气恼并且责备家里大人的"我"的外祖母,抑或是宁愿自己担惊受怕,也要顺着孩子们合理的心愿,尊重他们自主权的"我"的母亲,这些熠熠生辉的人物形象,已经饱含了《社戏》的意味。
回归文本的语言形式,回到文学的精神世界。这本《初中语文现代文选讲》,似乎重新让我回到了大学的课堂,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打开了一个教科书中的"新天地"。这些文本细读的维度,最终是为了凸显课堂的主体——人,呈现活泼、真实的人。悠游其中,流连忘返,激励我用文字激活学生思考——教出活泼泼的、会思考的、独立的人;也自勉能向书中著作者走近,努力成为一名活泼泼的、独立的思考者。
《初中语文现代文选讲》陈思和主编。
特约撰稿 张馨月 (上海市西延安中学)
来源:新华号 深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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