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题是「冲突」。基于不同的天资和教育背景,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同的,每个人也会以不同的方式对待世界。这样的多样性是人类社会的趣味之本,也是问题之源。有连续性记忆的普通人,与只有24小时记忆的特殊体质者,他们之间会有怎样的冲突呢?
| 无形者 |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
记忆捕手全文约23400字,预计阅读时间47分钟。
他站在天台边缘仰望夜空,群星却隐于灰沉沉、雾蒙蒙的苍穹背后。
都怪这霓虹,他想,如果不是城市霓虹过于闪耀,也许我可以把繁星揉碎了铺洒在黑暗中点缀凸透镜似的天穹。
于是,他又低头平视,尽情打量着这座飘着雨雾且潮湿阴郁的城市。远处的高楼大厦在黑夜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而无处不在的广告牌和电子屏却用发光二极管组成一片光的海洋,点缀这一整片黑暗空间。
伴随着太鼓、琵琶、尺八和三味线的演奏,歌舞町的艺伎在屏幕中款款而行,敷着白粉的娇媚容颜诡异而渗人,毫无血色。她手持一个亮红色的瓷制小酒瓶,对着他展颜一笑,唇部那点尚有些鲜活气息的朱红迅速扩大,形成一个完美得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他觉得这个屏幕里的女孩不似一个人,而是一头披着衣服的鬼兽。
粉紫、暗蓝、明黄和浅绿色共同构建起一个朦胧而苦涩的世界,他告诉自己,这个世界迷离而令人心碎,适合用来道别。
于是,在一阵大风吹过之后,他低下头,纵身一跃,四肢在黑夜中彻彻底底舒展开来,像早已绝迹的大鸟。
结束了,一切,他想,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我的人生,包括使我热爱某样事物的热爱和使我痛恨某个人物的痛恨,统统都结束了,我将摔成肉泥,白色的脑浆与暗红色的血肉齐飞,我将归于虚无,不被感知也无法感知,这就是死亡。
他在坠落中大笑起来,像是得了解脱。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声又戛然而止,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世界就此顿住,刹那间,空中拥挤的线性流光溃散为一枚枚具体的车灯,疾驰的飞车静止于空,苍白而丰满的歌舞伎永远停在笑容盛开的那一刻。
包括他。
他也被定在半空之中,就好像这具躯体是这个世界难以割舍的一部分。事实上,这里是记忆,而对于虚拟空间来说,记忆中发生的一切的确已成定局,的确也就不可分割。
世界之外传来一道歌声。
I hurt myself today
今天我又弄伤了自己
To see if I still feel
想知道我是否还能感受
I focus on the pain
我凝神体会这痛楚
The only thing that's real
这是唯一真实的事物
The needle tears a hole
针尖蜇噬着伤口
The old familiar sting
仿佛旧日熟悉的刺痛感
Try to kill it all away
尝试着掩埋一切
But I remember everything
可我仍记得所有
哦,他想起来了,这是他的清醒曲——Nine Inch Nails-Hurt——几乎每一个记忆搜查官都需要为自己挑选一首歌以协助意识摆脱读取对象的记忆。
他回过神来,看着世界自远方城市边缘开始一点一滴消散,碎片化的楼宇和街景在震颤中崩散为简洁明了的1和0。
直至最终的黑暗降临,深邃而虚无的真空吞噬读取对象的躯体,他才摆脱这一糟糕的自*经历,从这一整片空虚寂寥的黑暗中醒来。
室内灯光黯淡,他睁开眼,一名身披白大褂的女子正一脸责备地看着他。
“你太冒险了,Z,竟呆到死亡前最后一秒,如果不是系统的紧急弹出机制自动中断记忆同步——”女子推了推金丝眼镜,严肃地说,“好吧,你应该知道如果你的意识在死者记忆中呆到最后一刻意味着什么吧?”
“意味着我也会死。”Z面无表情地说,“在记忆世界里,记忆搜查官会成为读取对象,我经历的死亡幻象足以欺骗大脑,造成脑死亡。”他摘下额间电极,若无其事地端起桌上的咖啡。“别紧张,索菲亚,我自有分寸。”咖啡还是热的,散发出阵阵白色的雾气。他啜了一小口咖啡。“这个人是自*,毫无疑问,对象内心抑郁,有自*倾向,没什么值得调查。”
“哦?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留到最后一刻?”索菲亚尖锐地说道,“全世界患有苏萨克氏症候群的就两百多人,而能胜任记忆搜查官这一工作的也就百来人。”她放缓语气,尽量克制住情绪。“你要知道,每一位记忆搜查官都是人类宝贵的财富,正是有了你们,罪犯们才不敢肆意妄为。”
Z瞥了索菲亚一眼。“我呆到最后一刻,是因为死者由于跳楼死亡,头颅就像西瓜般炸裂。”他疲倦地说,“即使专家们技术高超,可以从受损的大脑中提取记忆,但他们能构建的记忆片段只有死前那么一小段经历,我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说不定真相远在跳楼这段时间之前呢?”
“我倒是觉得,你醉心于这种濒死体验。”索菲亚撇了撇嘴,挖苦道,“要我说,你才是有自*倾向的那一个,不是吗?也许你只是渴望去死,却没勇气,谁知道呢?你在逃避现实。”
Z漠然看着索菲亚,没有说话,任凭沉默充斥于这一间光线昏暗的记忆读取室之中。蓦地,他转身,走向门口,在经过衣帽架时取下自己的黑色长风衣。他不打一声招呼,正欲离去。
“Z,你去哪儿?”索菲亚在他身后大喊,“算了,别在意,都是我的错,可我们是搭档,我难道不能担心你吗?下班了,我请你吃饭?”
“吃饭免了,我要回家。”Z顿足却没有回头,平静地说道,“苏萨克氏症候群,患者时常头痛、畏光,最多只能记住24小时内发生的事情。”他病恹恹地说,“对你来说,我是搭档,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刚认识不到24小时的人。正是这点让我可以大量读取他人记忆,这是我的工作。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怎么会有自*倾向?每一天于我而言都是新的开始,我记不住快乐自然也就记不住悲伤。”
“见鬼,”索菲亚犹豫了一下,嘀咕道,“你昨天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Z戴上墨镜,耸了耸肩,无动于衷走出了记忆联合体大楼。
他来到附近的商品街,镶嵌在小臂里的微型显示屏列出他昨天制定好的计划清单,上面包括了今天一整天该去哪儿、该做什么以及必须在几点前回家以便重新制定隔天计划。
街道上弥漫着转基因食品与合成食物的廉价香气,打扮怪异、留着长发的嬉皮士躲在屋檐下吞云吐雾,被点燃的香烟散发出阵阵青烟,潮湿沉重的雨雾像汽化干冰似的笼罩潮湿拥挤的街头。
Z在街角的速食店买了一份人造肉汉堡,又在隔壁杂货店买了一小包干草。
在等待的时候,他抽完半支香烟,丢掉剩下的烟头,看着它划过一道暗红色的光轨落入垃圾桶。一旁等候已久的流浪汉们伺机而动,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他们一拥而上,争吵着抢那半截香烟。
Z犹豫了一下,计算好人数,抽出几支香烟攥在手中,便将剩下那包香烟抛了过去让这些家伙平分。穷苦落魄、散发着汗水和尿液酸臭味的流浪汉们感恩戴德,哆哆嗦嗦蜷缩在角落享受着尼古丁的温柔安抚。
这些都是被社会遗忘的弃儿,Z不无同情地想,他们可怜又可恨,生活中的唯一指望就是别人的施舍。可是,他想,我却能对这些人感同身受,因为我能理解那种被边缘化的孤独感,我知道那种居无定所、漂泊不定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诚然,我有家,所以流浪汉们不可能是我的同类,但更大的区别在于他们的流浪在于生活,而我的流浪在于内心,世界于我而言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永无终止之日的放逐。
Z想摘掉墨镜,好好看看这社会的缩影,然而,无处不在的霓虹光亮刺痛他的双眼,甚至令他不自觉泪流。
光之城是我的家,他想,尽管这个家到处都是令我不适的灯管,尽管这暧昧霓虹晃得我眼睛酸涩、太阳穴疼痛,但我必须赶快回家,回到那栋熟悉而又陌生的生态公寓,趁着记忆还在,趁着自己还没彻底忘记,赶紧录下今天经历的每一件事,并通过留言告诉第二天的自己有关明天该做的一切。
他虽只有24小时记忆,但仍是受昨日幽灵支配的逐梦之人。
Z将手掌放在扫描仪上,一道幽蓝色的光亮覆盖右手的每一处细节。在通过静脉识别之后后,管家为他开了门,铰链发出轻微却刺耳的转动声。
“欢迎回家,Z。”管家的电子合成声充斥于一整片屋内。
“谢谢。”他脱去湿漉漉的长靴,拎着汉堡和干草走进屋内。
“需要我为你播放音乐?”管家善解人意地说道,“太安静了一点,不是吗?”
“随便,”Z打开汉堡,咬了一口,“但先别开灯,你知道的,我喜欢安静无光的黑夜。”
“正在为您播放,MazzyStar-《Look on Downfrom the Bridge》。”管家控制着墙角柜台上的留声机播放音乐。
拾音臂自动放下,唱片静静旋转,带着一种夜的静谧。
“黑胶唱片实在是工业革命以来最美的发明。”Z赞叹道。
“如果您还记得的话,”管家模拟出一阵快活的笑声,打趣道,“这台复古唱片机可是花了您一个月的薪水。那个时候,您每天的计划清单都是攒钱。”
“我不记得了。”Z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抱歉,管家,我有些偏头痛,不太想交流,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吗?”
“如您所愿。”管家安静了,沉默蹿了上来,好在有歌声压倒一切死寂。
Z又咬了一口汉堡,昏暗无光的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他侧着脑袋,困惑地望着那个方向,很快,他勉强回忆起那儿似乎存在着某种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
于是,他笑了,拎着干草走了过去。
“怎么了?小东西,”Z嘀咕道,“想我了吗?是不是闻到食物的味道了?”他打开提摩西干草的包装袋,一股清新的、带着点阳光味道的气味儿钻了出来。
黑暗中的异动更急促了一些,像是这股味道刺激到了某种活物。窗外城市霓虹透过毛玻璃洒入点点模糊的光,借着这朦胧黯淡的光线,Z走到墙角,蹲下身子,仔细打量那件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东西——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垂耳兔,有着柔软蓬松的灰色兔毛,正心急如焚地啃着笼子。
他塞了点草进去,兔子毛茸茸的,对新鲜事物不理不睬,依旧狂躁地咬着笼子。
“怎么了?”Z愣了一下,宠溺地笑道,“你是想出来吗?好吧,但不准到处乱啃。”他打开笼子。
兔子如闪电般窜了出来,在屋中自由自在地跑了几圈后,又回到他的身边兴奋地打转。
“你准是到了发情的季节。”Z嘟哝着蹲下身子,右手轻轻抚摸它的脑袋。
兔子舒服地闭上了水润明亮的黑眼睛。
这小家伙儿有一个好,他想,那就是安静。兔子从不叫唤,也不需要到处溜达,它不像猫也不像狗,即使是最急躁的时候,也不肯开口叫上一声。因为,他知道,对于兔子来说,当它发出叫唤,就意味着它正处于极度痛苦之中,已几近死亡。
希望我永远听不到你的叫声,他摸着兔子,心想现在这样最好,我不希望你痛苦,那样实在太可怕了。
Z叹了一口气站起身,从桌上拿回那个吃了一半的人造肉汉堡。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卧室,那只肥嘟嘟的兔子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进了屋。
黑暗中,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迎了上来,并用洁白细腻的纤细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爱我吧,”女孩用一种极其甜腻的语气重复道,“爱我吧,使劲儿爱我吧。”
Z僵在原地,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很快,他从那个女孩的脖子上瞥见一道纹身。哦,原来是可爱多妹妹,他疑惑地想,我的备忘录里说这是一种专用于满足*的仿生机器人,可我该使用它吗?
“稍等一下。”Z眼神古怪,推开可爱多妹妹。他在床边坐下,可爱多妹妹乖巧地坐在他的身边,那只毛茸茸的灰兔子慵懒地趴在他的脚下。
Z点亮小臂里的微型显示屏,昨日的他没有给今日的他任何建议。或许,他想,我可以在睡前和可爱多妹妹聊会儿天,毕竟它有人形,即使内部是冷硬的、滴溜溜旋转的机械齿轮,但比起和智能管家说话,也许和可爱多妹妹交谈要更有意义。
“爱我吧。”可爱多妹妹一脸希冀着看着他。
“我们聊会儿天,好吗?”Z大声地说,“我平时很少和人说话,我没有自己的记忆,所以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人交谈,但你是仿生机器人,所以我没有压力。”
“爱我吧。”可爱多妹妹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看着他。
“哎,你知道吗?”Z晃了晃手中的汉堡,抱怨道,“实验室培养出来的肉类味道真的很糟糕,虽然它的质感模拟得很好,但它的味道却只停留于表面,就像一块抹了牛肉香味的塑料。”
“使劲儿爱我吧。”可爱多妹妹渴望地看着他。
“吃完这个汉堡,我就得制定明天的计划清单了。”Z咬了一大口汉堡,含糊不清地说,“我还得口述今天经历,把它们录下来,说不定以后哪一天我会想听呢?对吧?今天我找科研组的一位同事买了块音乐模组,待会儿我装到你的可扩充功能槽中,这样下次你就可以为我唱歌了。”
“爱我吧。”可爱多妹妹狂热地看着他,开启了新一轮循环。
他机械地咀嚼了几口,抬起右脚,脚趾轻轻磨蹭着脚边兔子的脑袋,后者再次一脸享受地眯上眼睛,“你说呢?小东西?你的记忆能持续多久,你一直都记得我,是吧?如果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好了。如果我读取你的记忆,我能知道你的感受吗?动物的大脑不像人脑这么精妙,听说有人这么做过,他就再也没回来。”
兔子翻了个身,懒洋洋舔了舔他的脚背,像是勉强作为回应。
Z在黑暗中无声咧了咧嘴,像在笑,又像是想哭。他大口咬着手中的人造肉汉堡,像在费力咀嚼一块难以下咽的食物蜡像。
“爱我吧。”可爱多妹妹还在索取。
偏头痛和耳鸣拉着他的身心朝着黑暗处坠去。
他孤零零坐在床边,远离人类。
第二天一早,他被门铃声惊醒,下床时脑中仍是浑浑噩噩一片,无处不在的疼痛感仿佛颅腔内住着一支道路施工队,而耳鸣声则提醒他耳蜗内还有另一支由苍蝇组成的、不知疲倦的管弦乐队。
对于Z的失忆,智能管家已有一套得心应手的应对机制。通过内嵌在墙壁里的扬声器,管家在他回过神来之后便以一种快速而平稳的语调着重强调了他的身份、病症、职责,并让他点亮小臂上的微型显示屏——备忘录保存着过往发生的重大事项和今天的计划清单,而语音箱则是过去每一天详细的口述记录。
他挑了其中一件重大事项,大声念道:“2077年4月28日,为了搜集足以定罪的证据,我在一名罪犯的记忆中被迫猥亵——”他顿住,跳到后面继续念道,“他们都说我做得很对,像这种恶心的恋童癖变态活该被剥皮了丢进地狱,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的就是对的。对我来说,我只是被迫成为另一个人,并在同步状态下对他心中畸形的愉悦感同身受,我的罪恶感源于那份扭曲的*,难道我体会到这种感受就是正确的吗?
“也许我的确阻止了更多犯罪发生,但这种可怕的事实在令我恶心。因为在同步状态下,我深知造成这种变态心理的根源,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不觉得这是个人的错,自我的形成涉及诸多理论,我们由过往所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堆叠而成,家庭环境和童年阴影亦是很重要的因素,自我是一个幻觉,我们就像空心洋葱,每一层外皮都是他人。我们在成长过程中接触的每一个人,包括爱过的、恨过的,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我们本质上只是一个庞大的意念集合体,由其他人的碎片组合而成。
“庆幸我是一个苏萨克氏症候群患者,因为我不必思考自我是否真实。于我而言,自我不是一个空心洋葱,自我只是虚无,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我可以把《南方公园》和《瑞克与莫蒂》看上一千八百遍而不感到厌倦。我没有过去,只有现在,明天我就会忘记这事,开始新的生活。”
Z忍不住了。他关掉备忘录,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一阵呕吐。他还没吃早餐,腹内空空,能让他呕出的只有胃里的酸水和无可名状的悲伤。真不敢相信我还经历这样的事,他难过地想,我运气真差,真不该挑中这则重大事项,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恶心。
“你还好吧?”管家忧心忡忡地问道。
“没事,只是有点反胃。”Z洗了把脸,疲惫地说,“现在,我明白你刚才告诉我的事了,记忆搜查官只有苏萨克氏症候群患者可以担任,因为我们被迫经历他人糟糕的经历,而有些东西如果不忘记就无法继续生活。”他抹了抹嘴,“但是,当初我为什么还要坚持记下这样的事?”
“也许,你只是想提醒自己,苏萨克氏症候群是一种天赐的礼物,而不是神弃的诅咒。”管家慢悠悠回答道,“有时候,忘记没什么不好,你的工作经常会让你进到犯罪视角,接触到人性最阴暗的那一面。”
Z皱起眉头,说道:“可是,我并不觉——”
门铃又响了,他忽然想起自己正是被这单调的铃声惊醒。距离上一次门铃响起已过去十分钟,屋外等候的人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
“是索菲亚女士,你的搭档。”管家解释道,“由于你的记忆问题,每一天早上她去上班时都会顺路来接你。”
Z点了点头,示意管家解开外门安全锁。
穿着一身休闲套裙的索菲亚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进来。她冲着Z打了个招呼,左手提着早餐,右手拎着一个亮黑色的手包。在Z茫然无措的目光中,她熟稔地喂食兔子,并从衣橱里翻找出一台圆头圆脑的清洁机器人。
“谢谢,”Z嘀咕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一台这样的清洁机器人。”他揉了揉眉心,“我还差点忘了走之前喂这个小家伙东西吃,该死,希望它不会怪我。”但实际上,我记得,只是这个女人替我先一步完成,他想,记忆不是一下子就凭空消失,而是在24小时内一点一滴趋于空白。我大概还记得昨晚回家之后发生的事,也就是说,昨天早上可能发生同样的事,但我已经忘了,也许每天都可能发生同样的事呢?他困惑地想。
Z看了备忘录最顶上的那一条,那是由最早的他记录下来的话语——成为一名有用之人。
出门的时候,索菲亚没忘记提醒Z戴上他的墨镜,披上他的黑色长风衣。光之城之所以叫光之城,是因为这座城市常年笼罩在朦胧雨雾之中,以至于即使是大白天,城市建筑也依旧灯火通明,任凭生态公寓和大厦楼宇在绚烂的霓虹中浮浮沉沉。
城市是一座钢铁森林,高耸的建筑将这座钢筋铁骨的森林切割为若干个行政区。记忆联合体光城分部位于市中心,邻近警局,每有凶*案或是缺少证据的案件发生,警察们总会通过两者之间的地下通道押送罪犯或者死者尸体进这栋全自动化的银白色大楼。
当Z和索菲亚抵达记忆联合体的对接办公室时,隔壁警局的菲利普·波洛探长正背对着两人叼着雪茄绘制马赛克调查墙,并寻找其中的交汇点。他全神贯注,实在太过于投入,以至于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到来。
“菲尔,来得这么早。”索菲亚吹了一声口哨,打趣道,“发生了什么?你看起来很不安。”她从柜子里取出工作用的白大褂披在自己身上,又一屁股坐进柔软舒适的米白色工艺沙发里。
Z摘掉墨镜,默不作声找了个位置坐下。他还戴了另外一副隐形眼镜,除了用来修补视力问题之外,这副隐形眼镜甚至连接记忆联合体的数据库,可以帮助他快速扫描并辨别出对象在他的个人人际关系网中的身份。
比如菲利普·波洛探长,隐形眼镜投射进视网膜的资料显示菲利普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侦探,娶了一个富有的女人为妻却坚决不住进对方的豪宅也不愿接受任何形式的资助,除此之外,菲尔还曾在没有记忆搜查官协助的情况下破获一起发生在轨道交通列车上的谋*案。当然,最重要的是,菲利普·波洛探长还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因为他们偶有一起吃饭时只闷声喝酒,从不高谈阔论。
这一点让Z感到郁闷。这世界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比我更了解我,他怏怏不乐地想,包括记忆联合体的数据库以及管理这一整栋大楼的人工智能。
“早上好,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来了,出事了,大事。”菲利普·波洛转过身,眉头紧锁如碰撞破碎的冰川,“事实上我从凌晨十二点开始就一直呆在这里。”他犹豫了一下,“昨夜十一点多,夜之城的V死了,根据现场痕迹判断,可以初步推断是自*,关键证据是一把黑市里买来的手枪,但我们还不能确定真正死因。”
“V是谁?”Z问道。
“和你一样的人,记忆搜查官。”索菲亚凝重地问道,“所以呢?菲尔,你想让我们做什么?替你鉴定死因?如果是他*,就找出真凶?”
“我不确定,夜城警局向咱们这儿求助。”菲利普·波洛抽了一口手中雪茄,吐出阵阵青烟,“老实说,为了保护记忆搜查官,我们有不成文的条例,在一名记忆搜查官遇害时,最好不要扯进另外一名记忆搜查官。”他揉了揉发木的脸颊,疲惫地说,“但是,同时,法律又明确规定,任何自*案件必须经过记忆搜查官的排除才能明确断案。这两者之间,好吧,就像一个悖论,我不太确定是否要向你们求助,所以——”
“所以,你想征求我的意见?”Z打断道。
菲利普·波洛点了点头。“是的,”他看了看Z又望着索菲亚,“你们两个觉得呢?”
“菲尔,你在这里,说明你已经做出了选择。”索菲亚瞥了一眼马赛克调查墙,毫不客气地说道,“这不是第一起记忆搜查官自*案件吧?我之前看过新闻,听说远在V死之前,还有另外一名记忆搜查官也自*了。”
“47,那个记忆搜查官的名字。”菲利普解释道,“当地警局遵循那不成文的条例,没有请另一名记忆搜查官介入便直接将此次自*事件结案。”他站起身,走到那堵马赛克调查墙面前,轻轻敲了敲墙壁上的红线和照片,“我一直在寻找两者之间的关联,因为我不想等第三起自*案件发生之后再后悔。事实上,V的大脑已经保存到楼下的高压氧量子液体池中,但我还是想征求你们的同意,如果你们不愿意读取V的记忆,那光城警局将直接结案。”
“谢谢,菲尔,”索菲亚挑了挑眉,略带歉意地说,“但我们不能接受,那不成文的条例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你想,假使47和V是真的自*,那么某种事件或某种心理因素既然能使那两个记忆搜查官轻生,自然也就能使同为记忆搜查官的Z看不开。”她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你也知道,在记忆同步状态下,内心情感也将感同身受,而每一个记忆搜查官都是全人类宝贵的财富——”
“我同意,”Z满不在乎地说,“菲利普·波洛探长,好吧,我想我能叫你菲尔,我同意,我愿意帮助你。”
“为什么?”索菲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因为菲尔说得对,没有人想等到第三起自*案件发生之后再后悔。”Z面无表情地说道,“况且,我从数据库反馈的资料上得知,我和菲尔是不错的朋友,这使得我更有理由帮助他。”
索菲亚无奈地瞪了菲利普·波洛一眼。
其实和这个叫菲利普·波洛的人没关系,Z看着这一幕,心想我和菲利普压根儿不熟,更重要的是,索菲亚,我是人类,不是濒危动物,也不是会被损耗的工具,我之所以这么做仅仅只是因为写在备忘录上的第一句话。成为一个有用之人吧,Z,他告诉自己,我不能毫无价值。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已没有过往经历,明辨是非、校正对错是我仅有的存在意义。
他们搭乘电梯一同下了楼。
夜之城记忆搜查官V的大脑被浸泡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玻璃缸之中,缸里盛满幽蓝色的混合活性液,左右两侧缸壁各自留有两处光缆接口。机器正在运转,大脑表面漂浮着的生物电信号在增强放大之后被转译为二进制编码输到模拟机终端内部。
“那是什么?”Z指了指角落里嵌满晶体管的头盔。
“搜集罪证的设备。”索菲亚毫不意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解释道,“被读取对象分为活人和死人。对象是活人,只需戴上这个头盔,你就能进行记忆搜查工作。而如果是死人,好吧,死人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大脑无损的,我们可以把它妥善保管在这个缸里,而另一种是大脑残缺的,那需要专家们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勉强提取出最近的一小段记忆。”
“后半段关于死人的那一部分我还没彻底忘记,我记得昨天下午之后的事。”Z抬头看着面前漂浮于幽蓝色液体中的大脑,无动于衷地说道,“开始吧,趁着现在我还有些心得,嗯,至少我还记得自己的清醒曲。”他坐到特制的躺椅中,紧紧抓住扶手。
索菲亚走过来为他贴上额间电极,“听着,Z,如果你记得,你就知道自己昨天有多么冒险。”她眨着眼睛,瞳孔中满是担忧,“你不能等到死前最后一秒让系统把你唤醒,紧急弹出机制只有在给出死亡时间才有效,我们时不时也会探测活人,他们没有死亡时间,自然就没有紧急弹出机制。”
“但活人和死人不一样,”Z微笑着反问道,“他们不会让我造成脑死亡,不是吗?我只有在死人的记忆中才能接近死亡,而我在活人记忆中多呆一会儿也无大碍,反正现实世界一小时后我的意识将被系统强制退出。”
“鬼知道我们的一小时放到记忆世界里究竟是多久。”索菲亚嘟哝道,“我们都知道,你只是借记忆世界逃避现实。”
Z耸了耸肩,“开始吧,”他大声喊道,“电脑,把我送进去。”
“记忆读取开始,程序加载中,正在为虚拟世界建模……”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室内扬声器中传来,那是Z听到的最后一声回应。
在这道情感丰富的诡异合成声中,他瞪大眼睛,发现眼前世界正在经历一种诡异而渗人的扭曲。
刹那间,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各自分离又朝着四面八方远去,建筑被解构为一张张单调而可笑的雪白纸片。V的大脑浮出水面,淌下幽蓝色的冰冷眼泪。灯光黯淡,风雨如晦,惊涛骇浪灌溉空虚寂寥的真空,破碎的晶莹水滴却包裹着在场所有活着的人类。
绚烂星云在一呼一吸间融化,索菲亚和菲利普被黑暗宇宙的笔尖甩在二维平面白纸上急速缩小并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然而,世界却在他眼中放大,他亲眼看见座椅、扶手、大脑和眼中一切曾是那么渺小,如今又是那么顶天立地。
不,不是世界放大,而是他也变小。
他是一只卑微的蚂蚁,勤勤劳劳,庸庸碌碌,来回于那个巨型大脑的沟回与褶皱之间。世界成了黑暗再加上一上一下两个多彩的发光平面。他在穿梭,他在翱翔,他在读取,在这段奇妙之旅的尽头,他撞见了深不见底的黑色中心与明亮立体的气体圆环。一个微型大脑在此处幽暗中起起伏伏,撕扯气体形成一个围绕着它旋转的吸积盘。
他掉入视界面,不相*部分远在那之前经磁场作用沿转动方向抛射出去形成喷流。现在,他不再是自己,也不再处于现实。
他是V。
她睁开眼,眼前灯红酒绿,人人纵情狂欢——这是一个酒吧。她揉了揉眼睛,意识到这一点——暧昧的粉光和迷离的蓝光交替闪烁,耳边的噪音、大笑和惊声尖叫如山呼海啸,震撼心神。
她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于苏萨克氏症候群患者来说,这种场所——有闪烁不定的霓虹和噪音般的歌声和呼喊——简直就是禁地,当下这种情况相当于把一位患有光敏性癫痫的可怜虫丢到频繁的闪光刺激之下。
她晕晕乎地握着手中酒杯,在剧烈的轰鸣声中渐渐失去平衡,朝着右侧方倒去。有一具火辣的婀娜身躯凑了上来,搀扶着她,舔舐着她的耳垂似乎要跟她说些什么。
然而,她什么都听不见,仿佛躁动的鼓点早已震破她的耳膜。
更糟糕的是,她也看不太清楚,失衡状态下,世界在她眼中似乎变了模样,舞池里那些摇头晃脑、疯狂扭动躯体的男男女女像披着衣服的野兽,彻彻底底沉沦于纯粹的感官享受和歇斯底里的发泄之中。
包括眼前这个性感的女孩。她正自顾自大笑着说着些什么。
在视听受到干扰的情况下,她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只是模糊感受到那个女孩口中发出大笑,夹带着一些破碎而无意义的言语。但她依然察觉到,女孩的冰凉小手攀上了自己的大腿,并沿着牛仔裤一路朝着大腿根处爬去。
“不是现在,至少不是现在。”她开口,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依旧知道自己的声音该是何等干涩又何等沙哑。
女孩不依不饶,口中的笑声不知是挑逗,抑或是嘲笑。
不,不止是这个女孩,人人都在狰狞狂笑,他们扭动着人类的身躯,却邪恶而扭曲如披着人皮的魔鬼。他们在嘲笑她,全世界都在嘲笑她,因她没有过去,因她孤独至死,因她独来独往,从来无法融入人群。
悲伤泛起呕吐的*,失去的恐惧仿佛失重体验。她莫名感到一阵恶心,胸口隐隐作痛,厌恶的情绪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她的心脏一阵摇晃。她在感官边缘处的黑暗中哭泣,像一只颤抖不已的扁虱,从悬崖边上坠落,恐惧的狂风浩浩荡荡,裹挟着她往着内心深处坠去。
何其可悲啊!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没有自我,没有人生,只是一块被用来读取别人记忆的随机存取储存器,永远无法保留独属于自己的回忆。她开口大喊大叫,却不知自己是否发出声音。也许我失了声,也许我不该来这里,也许我该走。
女孩塞给她某种冰凉的金属物体。
她浑浑噩噩,像是听从某种命令指引,独自走出酒吧。城市的霓虹再次刺激着她的眼球,大而明亮的广告牌像是食人的巨魔,衣着暴露的全息模特对她微笑,在飞车织成的漫天流光中,高人气虚拟歌姬的甜美嗓音从远处飘来,像海妖塞壬的呢喃。
她抬起那件金属物体,含在嘴中,扣动扳机。
刹那间,世界顿住,天外之音轰破那道甜腻的歌声,一个悲伤的男声唱着Z的清醒曲,紧急弹出机制将他拉回现实。
他坐在那儿,瞳孔涣散,双眼无神,一时之间仍处于那种光与声共同缔造的极致混乱中。
“该死!Z,你又留到最后一秒!”索菲亚焦急地喊道,“难道你就这么渴望死亡吗?”她转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菲利普·波洛,“都怪你,菲尔,非得让他进到另外一名记忆搜查官的大脑中去。”她匆忙为Z摘掉电极。
“嘿,老兄,你还好吗?”菲利普凑了上来,轻轻拉了他一把。
“我没事,”Z闭上眼睛,虚弱地说,“麻烦把我的墨镜拿来,或者把灯关了。”索菲亚递来墨镜,菲利普帮他戴好。“我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他一脸苍白地说,“V是在一家酒吧门口自尽的,对吧?他自*用的那把枪,不是他本人的,也不是从什么黑市里买来的,那把枪是在酒吧里有一个女孩塞给她的。”
“知道她的长什么样吗?”菲利普问道。
Z摇了摇头。“当时酒吧环境对我实在太过不利,我的视力和听力完全失衡。”他皱起眉头,思索道,“但为什么V会去那种地方?他已经死了,我无法追溯到更早之前的记忆片段。酒吧对我们来说是禁地,如果没有必要,我不明白——”
“除非他是被人带去,或者和人约好在那儿见面。”菲利普·波洛轻声说道,“很可能就是你说的那名女孩。既然她能把V带去那个地方,而又知道怎么借助苏萨克氏症候群的特点躲避你的追踪,这就说明对方对记忆搜查官很了解。”
索菲亚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
“全世界都知道记忆搜查官,却极少人知道苏萨克氏症候群是成为记忆搜查官的必要条件之一。”菲利普顿了顿,郑重说道,“这意味着凶手极有可能来自夜之城内部,当然也不能略过那些曾经参与记忆搜查官面试却失败的特殊人选。我之前看过酒吧录像,但没能发现什么,当时V坐在地方正处于摄像头死角。”
“有前后门的录像吗?”Z低声说道,“如果那个女孩出现在镜头中,我想我可以认出来。”
Z戴着墨镜,站在熙熙攘攘的酒吧出口,看着红男绿女穿梭于这片光怪陆离的酒精世界。摇头机器在舞池里狂欢,一名衣着暴露的妖艳女子扭动腰肢朝着出口走来。
“就是她。”Z伸手试图抓住那个女子的手腕,却握了个空。
“你确定吗?”菲利普问道。
“百分之八十,”Z眯着眼睛盯着那个女子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如果能见到真人,我应该可以完全确定。”
“好。”菲利普点了点头,吩咐道,“电脑,关闭全息场景,给我刚才那个女子的身份。”
酒吧和街道刹那间分崩离析为点点光子,空旷寂寥的白色空间从虚幻破碎的全息场景中冒了出来,菲利普和Z推开门走了出去,索菲亚正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V的大脑。
“有什么发现吗?”她问道。
Z抱着双臂倚靠在墙壁上,没有说话。
“等电脑反馈。”菲利普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大声问道,“如何,电脑,有结果了吗?”
扬声器中传来电子合成声,“是的,菲尔,”电脑平静地说,“根据人脸特征和数据库匹配的结果来看,你要找的女孩叫‘砂糖’,是经常在‘女鬼之吻’酒吧附近转悠的站街妓女。”
“好吧,”菲利普皱起眉头,继续说道,“电脑,通知夜之城的惊惧,让他们调动全城摄像头,同时把所有的无人机都派出去。我要在最快时间内找到这个砂糖小姐,并让人把她带到这里。”他又扭头看着Z,再次确认道,“你确定你没看错吗?动机、手段、机会,这是刑侦学的三大支柱,我可不觉得一只流莺会有什么动机,资料上显示V之前从未去过那个地方。”
“这是很老派的观念了,”索菲亚撇了撇嘴,说道,“事实上,现在不少案件都缺少明显的作案动机。人们压力太大啦,躁动不安,有时候根本不需要动机,只需一个触发点就可能暴起伤人。”
“你看起来颇有研究?”菲利普饶有兴趣地说道,“你把大家说得都像是紧张性精神分裂症。”
“我在大学时辅修犯罪心理学。”索菲亚回答道。
“但很明显,这不是一起突然袭击。”Z突然出声说道,“枪是V自己开的,不是别人动手,况且我当时在她的记忆中,除了视听失衡之外,并未陷入任何神志不清或是意识模糊的状态。”
“也许我们都想多了,”菲利普意味深长地说道,“也许你们两个说的都对,是V突然袭击了自己。”
没有人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在等待搜寻砂糖小姐的过程中,索菲亚开始和菲利普讨论起天气,而菲利普则抱怨起警局的微薄薪水。Z站在边上看着两人交谈却眼神放空,仿佛内在意识早已魂飞天外,而站在此处的不过是一具血肉骨骼组成的空壳。
他在走神,担心着家中那只关在笼子里的兔子是否寂寞。
不知道你一个人呆在那儿会不会孤独,他想,我无法想象关在有限的空间里并被孤零零地丢在角落里会是怎样一种感受,真希望我能让你自由,但你太脆弱了,无法在城市中活下去。我应该早点回家,但我又必须工作,否则咱们都会饿死。
“你们知道兔子为什么不会叫吗?”Z蓦地开口问道。菲利普和索菲亚一脸愕然地看着他,显然没想到他会加入聊天。“因为这是生存的智慧,”他自问自答,自言自语,“兔子太弱小了,几乎是食物链中最无助的动物。你们知道吗,在自然界,如果不够强大,为了求偶或是炫耀而发出喊叫是很不明智的,也许在天上就有某个捕食者盯着你。兔子们深知这一点,所以除非极度痛苦,否则轻易不肯叫唤,这就是为什么——”
门被人从外推开了,一名年轻的警察推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走了进来。砂糖小姐画着烟熏妆,戴着夸张的字母耳环,枣色的薄唇紧紧抿着,外表看起来大概在二十到二十五之间。
年轻的警察离开之后,菲利普凑了上去,绕着紧张不安的砂糖小姐走了一圈,并把她带到那副嵌满晶体管的头盔之下。
索菲亚也走了过去,“LOVE,”她摸着其中一个字母耳环,“PEACE,难以置信,你竟然还相信这个。”她又弹了弹另一枚耳环,口中啧啧称奇。
“你的真名叫什么?”菲利普问道。
“杰西卡。”砂糖小姐紧张地说道,“先生,听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来,是因为我塞给死者的那把枪,对吗?”菲利普点了点头。“可是,先生,那么做不是我的本意,鬼知道呢,我只是一名站街妓女。”杰西卡大声辩解道,“那把枪是有人要我交给她的,这件事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个送货的,你知道的,偶尔帮某些人完成交易。”
“送货?”Z问道。
“器官、枪支、义体部件和电子迷幻芯片交易,”菲利普头也不抬地说道,“暗网交易的一部分。”他盯着杰西卡,若有所思地问道,“也就是说,是死者向别人购买了手枪,而你只是负责转交?”
“是的,”杰西卡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不信,我还有证据。”她慌忙补充道,“我有一个邮箱,通常需要我送货时我会收到一封邮件。”
“给我们看看。”索菲亚说道。
索菲亚犹豫了一下,伸出洁白细腻的左臂,安装在真皮层之下的纳米全息投影装置放射出一道迷蒙的蓝光,又渐渐凝实为一个简洁的邮箱界面。
“电脑,”索菲亚大声说道,“可以根据这封邮件进行反追踪吗?”
“很抱歉,短期内我做不到。”电脑略带歉意地说,“这是一个洋葱路由网络,我们无法定位原始发送者的地址,但我可以尝试进行流量分析,借由搜索连接记录的连接时间和数据传输量来判别潜在的发送者,并与接收者进行匹配。这需要一段时间。”
“什么是洋葱路由?”Z疑惑道。
电脑解释道:“算是一种非对称加密。消息在经过层层加密并包装成数据包之后经由一系列网络节点发送,每经过一个洋葱路由器会将数据包的最外层解密,直至目的地时将最后一层解密,目的地因而能获得原始消息。为了确保发送者的匿名性,任一节点都无法知道在链中自己的前一个节点是发送者还是链上的另一节点。同理,任一节点也无法知道在链中自己的下一节点是目的地还是链上另一节点。只有链上的最后一个节点知道自己是链上最终节点。”
“暗网的事留给夜之城自己苦恼去吧,电脑,这不是你的工作。”菲利普揉搓着眉毛,疲惫地说,“这么说来,目前所有证据都指向自*,V通过暗网购买枪支,然后开枪自*,在酒吧通过妓女进行交易倒也完全合乎情理。”他看向Z和索菲亚,“麻烦你验证下真假,索菲亚帮杰西卡戴上那个头盔。”
Z摊了摊手,看着索菲亚将嵌满晶体管的银白色头盔戴在惶恐不安的杰西卡头上。他熟练地拉过电极,贴在自己额间。片刻后,他睁开眼,漆黑的瞳孔深处流露出厌倦。
“怎么样?”索菲亚挑了挑眉。
“没什么问题,”Z麻木地回答道,“我回顾这一整段记忆,这女孩说的基本没错,她的确完全不知情,那把枪是她在收到邮件之后的第二天放在她的公寓门口的。”
菲利普点了点头。“电脑,”他喊道,“让刚才那名警察过来,把这个女孩放了吧,这事儿与她无关。”
直到杰西卡被带走之后,索菲亚才开口:“我不同意,菲尔,如果想自*何必这么麻烦,记忆搜查官不能持枪,但V可以找一把刀或者跳楼,甚至一头撞在墙上,对吧?”
“那样很痛苦,”Z耸了耸肩,慢吞吞地说道,“相信我,当一个人考虑起自*这件事,就会更加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死法。死亡可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打个比方,假设跳楼侥幸未死,那么下半辈子就可能瘫痪在床而无能为力。所以,V如果想确保自己想死透而且死得干脆,吞枪自*是最省事的方法。”
“兜来转去又回到原地,”菲利普叹息道,“很无聊,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Z提醒道:“找夜之城警局,调出杰西卡公寓附近的录像,重构全息场景。如果那把枪是卖家亲自送过去,我们可以借此找到卖家,如果又是另一名中间人,我们也可以顺藤摸瓜。”
“但是,意义呢?”索菲亚蹙眉说道,“我们的工作在于确认V是否自*,而不是捣毁另一个城市的暗网交易。前者好歹还有法律支持,而后者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已经算是越权行为。”
“这不是越权,”Z加重语气强调道,“我们不是‘正在’确认V是否自*吗?”
一阵沉默,没人说话。
Z看了一眼小臂显示屏的时间,站起身,抓起衣帽架上的大衣,“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出去透透气,顺便吃顿午饭。”
“和我们一起吧,”索菲亚一脸担忧地说,“我怕你一个人在外面迷路。”
“不必,我有自己的应对方法。”Z轻声说道,“我会时时刻刻告诉自己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再说,我迷路了还有它。”他举起左手挥了挥,闪亮的微缩屏在空中划出一道模糊的光影。
Z头也不回地走出记忆联合体大楼,却没有走向附近的任何一家餐厅或是便利店。
他招手唤来一辆橘黄色的计程飞车,行车电脑控制车顶的状态灯由绿转红。有人在身后喊他,他充耳不闻,置之不理。
Z弯腰钻进车厢,车门自动闭合。透过暗色的车窗玻璃,他看见菲利普·波洛正站在不远处漫不经心地微笑着,嘴中雪茄散发出阵阵青烟与朦胧的雨雾融为一体。
“中午好,先生!”行车电脑热情洋溢地喊道,“午餐时间,您想去哪儿?我知道光之城最美味的食物和最出名的餐厅,就在这条街尽头,由可口钟联合合成餐饮公司旗下隆重推出的人造鸡肉——”
“闭嘴,”Z冷淡地说,“我不想吃东西,没必要给我念广告。”
“您确定吗?”行车电脑委屈地说,“听完这段广告,您还可以享受单趟八折出行优惠。”
“哦,”Z犹豫了一下,“是立即生效吗?”
“下一次乘车。”
“好吧,反正我还得回来。”Z闭上眼睛,叹息道,“你念吧,路上有的是时间。”
“那么,您想去哪儿?”行车电脑启动引擎,在低沉的轰鸣声中,飞车渐渐远离地面,城市建筑在车窗外迅速缩小又隐于云里雾里。
雨雾为城市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模糊笼统的轮廓宛如一个个老旧的火柴盒。
“带我去——”Z沉吟片刻,下定决心说道,“夜之城。”
“在这等我。”Z对着飞车吩咐道。
“我很贵的,先生,”行车电脑嚷嚷道,“等待是要算钱的,您确定要我在这儿等你吗?天上这么多车,您待会儿随便招一辆就好了。”
“闭嘴,在这儿等着,我很确定。”Z轻轻踢了踢车门,恶狠狠地威胁道,“待会儿我出来,如果你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者神志恍惚,就把我送回我给你的地址,那是我家。”
“好吧,好吧,”行车电脑嘟囔道,“哎,顾客们总是莫名其妙,喜欢用言语彰显力量,又乐此不疲。”
Z没有理它,而是拉起黑色长风衣的衣领,低着脑袋快步走进眼前的生态公寓,对身边围墙上的脏话和生殖器涂鸦视而不见。
电梯上升,在最顶层处停下。
V生前住在楼道尽头转角左手边第三间,他暗暗盘算着,夜之城的警局也许忽略了一件极其重要的证据。有时候,要想了解一名记忆搜查官,并不需要求助另外一名记忆搜查官,而仅仅只是找到那人的备忘录和口述录音。
他没办法从死人大脑里追溯到更早之前,但是,通过备忘录和录音文件,他仍然可以找出V自*的蛛丝马迹。如果那把枪真的是V自己购买,就一定会留下记录,只有这样,她才记得那天要出现在那个地方。
Z快步走了过去,却发现门扉并未上锁,只是虚掩。他讶异地推开一丝缝隙,并望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到此处情况,这才闪身滑入屋内。
这是一间狭窄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温馨小公寓,比他自己的公寓看上去要更具生机一些。他摸着墙前行,指尖掠过冰冷的墙面。墙壁上挂满了用来提醒自己身份的小便签和几张照片——照片里有两个女人,相互依偎,笑容洋溢,其中一人是V,另一个是她的搭档——卧室的床上还丢着一件黑色蕾丝边内裤和几片乳贴。
就在这时,室内灯光骤然明亮。
“先生,你这是擅闯民宅。”智能管家警告道,“请你马上离开这里,否则我将在十秒内通知夜之城警局将你逮捕。”
“等一下,”Z无奈举起双手,“稍等一下,我来自记忆联合体光之城分部,夜之城警方授权我们调查V的死亡。”
“请出示你的证件。”智能管家平静地说。
他咧了咧嘴,点亮小臂上的显示屏,投射出身份信息,“现在,把灯关了,”他眯着眼睛,厌倦刺眼的光明,“然后安静一点儿,不要打扰我。”
智能管家默不作声,屋内却在一瞬之间跌入黑暗的怀抱。百叶窗切割城市霓虹,斑斓破碎,如一场迷离的幻梦。借着微弱的光亮,他行走于黯淡的室内,有条不紊地打开床头柜上的云端机,并连接自己手臂上的显示屏。
最新一条口述记录是昨夜七点,却并非简单的自述,而是一段对话——
“唐,我累了,我不想录了,我厌倦这一切,我看不出昨天和今天有什么区别,我也没法肯定明天是否会更好。告诉我,我是不是每天都坐在这里,像一个好奇的听众,听着过去的自己为现在的我讲述我经历的人生情节和失去的一切?”
“呃,是的,但是,那是你的过去,不是吗?如果你坚持想听,那就听,但如果你不想,也没必要特意记下这些,我都帮你记着呢。”
“但我连你也会忘。每次听这些录音,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在重蹈覆辙。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比如现在,我情不自禁想,是否这样的对话过往已发生无数次,也许你早已感到厌烦,而我永远傻傻地处于这个死循环之中,无法摆脱。你知道吗?这实在太可怕了,意识到自己永远在不断重复某一些事,真是太糟糕了。”
“可是,人生就是循环啊,V。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活在机械重复的单调生活之中,这就是人生。每一天,我从床上醒来,洗漱、吃饭、出门、按时打卡上班、工作、吃饭、工作、下班、吃饭、上床、睡觉,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几乎没有不同,而星期六又与星期日类似,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身不由主,在浩浩荡荡的时间洪流中不可避免地老去。但是,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不断的重复,衰老是发霉也是生锈,生命的历程像一次漫长而无意义的变质,我想我们需要的只是忍受这种无意义。忘记不好吗?也许那更容易。”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至少不是这种彻头彻尾的遗忘,也许我是一个悲观厌世者,死亡对我来说更容易一些——”
录音戛然而止。
Z皱起眉头,心中感到阵阵困惑。有些事情说不通。V的死亡无论是自*还是他*都不是一时兴起,那把由杰西卡转交的枪说明这件事早已策划许久。既然如此,她没必要昨晚下班之后还回到自己家中,并留下这么一段对话。
他有一种直觉,这段对话看似合乎V自*前的心理,但实际上,却出现得过分刻意。因为想死的人是绝不会告诉别人更不会承认自己想死的,那样做的人并不真正想死,而仅仅只是单纯地希望别人能阻止自己,就像某些失恋的人,那些家伙时常看不开,但那不是真正想死,而是试图通过这种幼稚行为挽回失去的东西。
死亡不是一种低级的、无能的、证明自己的途径,死亡对真正的悲观厌世者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解脱——他清楚地了解这一点——这世界上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自然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没有在乎的人,也不被人在乎,或许这才是绝望者绝望的本质。真正想死的人就像受伤的孤独野兽,不会大肆声张,只会静静找个角落了结自己。
“也就是说,”Z低声呢喃道,“V,你其实并不想——”
一道劲风从耳后袭来,呼啸而过的破空声浑浊沉闷如黑夜中被吹响的一千只哨子。刹那间,阴森凛冽的寒意爬上他的脖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仿佛有无形的幽灵在他身后对着他吹气。
Z没有回头,敏锐的直觉救了他一命。
他当机立断,下意识朝着面前就地一扑,在柔软舒适的床垫上打了个滚儿。然而,未等他喘一口气,袭击者便丢到手中笨重的椅子,并趁着他起身的功夫欺身而上。
室内灯光黯淡,他看不清袭击者的脸,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撞了过来,反射着细碎霓虹的金属拳头带着一种梦幻般的意境。
“该死!”慌乱之下,他闷哼一声,抓起枕头作为缓冲,却仍被一拳轰在墙上。
墙壁震动,抖落一大片灰尘。背部传来的剧痛感令他从晕乎乎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在漫天飞舞的尘埃和枕头棉絮中,黑影脚下发力,猛踩床垫,再次飞身扑了过来。
拳头在Z的眼中迅速放大,然而,几乎是同一时刻,一种古怪的冲动在他内心深处蔓延,仿佛有某种古老而遥远的记忆被唤醒。细胞在颤栗,Z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受到了某种外界刺激而苏醒。
他遵循那种身体的冲动,侧身躲开那记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铁拳,并伸手借力顺势一带,令对方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撞在墙壁上。
效果好得出奇,Z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蓦地,他醒悟过来,那种冲动并非源自他自己,而是源自他读取过的那些记忆。
至今他已不知进过多少人的大脑——包括士兵、警察、*手、刺客、格斗家、拳击手——那些埋藏于大脑之中的记忆可以被轻易忘却,然而,肌肉记忆却是一种条件反射,就像他不会忘记自己如何走路那样,他也不会忘记那些曾在别人记忆里累积体验到的搏斗经验。
这是昨日之幽灵的馈赠。
经过改造的机械铁拳陷进墙内,黑影正准备收拳反击——
Z回过神来,不再犹豫。他迅速绕到袭击者身后,并用右臂死死锁住对方的喉咙,左掌扣住那道黑影的后脑勺,双臂同时发力。在巴西柔术的锁技下,尽管袭击者双脚乱蹬,并时不时用后肘击打他的腹部,试图挣脱他的束缚,但Z还是勉强掌控住局面。
黑影嗬嗬怪叫,殊死顽抗,像一只沙滩上干涸的鱼竭力蹦跶着企图跃回蔚蓝色的海里。
一时之间,这成了一场彼此之间的角力,胜负关键在于是黑影因窒息而死去,还是肋骨生疼的Z支撑不住先行松手。这是一个女人,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生死面前没有任何留情的余地。
“放开她。”一把枪抵住了Z的后脑勺,沙哑的声音宣告这场比拼的落幕。
Z犹豫了一下,冰冷的金属枪管顶着他的头皮令他内心发凉,怀中挣扎不断的女人还在用力。
“再说一遍,”那道沙哑的声音警告道,“放开——”
Z动了,没等后面那人说完,便往后弯腰,顺势将怀中的女人朝着后方声音来源处砸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单手撑地,双脚蹬在墙上借力反扑,并利用着那个女人的身影掩护自己。
然而,他回头,却恰巧在一小片破碎的斑斓中看见了持枪者的面容——菲利普·波洛。
内心的震撼令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个女人已经砸到菲利普身上,在一片混乱中,枪声如雷鸣,子弹在一阵黄白交织的亮光中飞射而出,仿佛某种不幸的诅咒穿透时间与空间,落进他的腹部。
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焦味儿,Z摔在地上,鲜血如泉水一般从伤口处汩汩流出。他捂着伤口挣扎着勉强坐了起来,对面的菲利普同样一脸震惊。
那个女人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等一下,唐,别动手,”菲利普急忙拉住她,大喊道,“管家!把灯打开!”他放下手枪,举起双手,“抱歉,Z,我不是有意的,枪走火了。”他指了指Z的伤口,慢慢靠近,“你受伤了,需要及时处理,我帮你看看?”
“你跟踪我?不,不对,”Z盯着菲利普,漠然说道,“菲尔,大家都说你是极其优秀的侦探,可是你在这件事上却不卖力。你一直在敷衍了事,你和这件事有关系,我早该猜到了,你还有唐,你们和V的死有关系。”他瞥了一眼唐——V的搭档——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性如闪电般划过他的大脑,遽然击中他的心灵,令他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事情没那么简单。”菲利普看了他一眼,叹息道,“先让我帮你处理伤口,待会儿再说,好吗?管家把灯调亮一些,别担心,你会……”
菲利普的声音越来越小,像刹那间隔上一千万层密不透风的玻璃。最角落里的几盏灯无声放射着光明,室内明亮通透,Z却觉得眼前发黑,视野一片模糊。血腥味扭住他的鼻腔,不知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还是墨镜在争斗中掉落的原因,他看着眼前的光明,就好像透过一层黑色轻纱去打量这个世界。
黑暗从视野边缘爬了上来,像流动的淤泥、密集的海蛇,又似成群结队的蚂蚁。深沉而浓郁的漆黑吞噬一切,在无声无息间朝着视野中央蔓延,疼痛却在这一刻蹿了起来,像一枚长长的大号螺丝钉,被某种可怕的外力紧紧旋入他的腹部,搅烂他的肠胃。
一种令人窒息的空虚在无声无息间将他团团包围,他的心中空荡荡的,仿佛某种巨大的悲伤和绝望正集中于一点正欲破体而出。虚无是幽灵,呼啸着在他内心深处发出最凄厉最哀恸的嚎叫。不幸的是,这深沉的悲哀竟是他心中唯一拥有,他只能抓住它,否则胸腔中只剩下空洞和一无所有。
他能感受到生命力宛如一股神秘的暖流,正随着肚子上破开的泉眼而飞速流逝。在这一刻,他顿觉寒冷,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极地,可诡异的是,他的身体内部却充斥着一个相反的炎热地狱。冷热反复,灼烧感和寒意就像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快乐和悲伤交替,就像生命这团火焰在燃烧的同时也开始吞噬自己,最后一切只剩沉寂。
我快死了吗?他浑浑噩噩地想,真糟糕,如果我死了,等他们发现我的时候,得是多久之后呢?我死了,没人回去,那只兔子关在笼子里会饿死的。菲利普会处理我的尸体,还是会把我送回去?希望是后者,这样至少索菲亚能早点知道我的死亡,她会帮我照顾好那个小东西的,对吗?
可是,如果索菲亚并不在乎呢?他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担忧。如果我死了,那只兔子也会死,孤零零地缩在笼子里挨饿至死。不,我不能死,他告诉自己,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即使是留不住记忆的悲伤之人,也会有自己在乎的东西。
世界蒙上一层暗红的血色,Z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凄凉而疲惫的笑。他已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是凭借一股坚韧的意志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走了几步。
浓重的暗压在他的肩上,他踽踽独行,却仍不可避免摔倒在地。
他无能为力,无力反抗,只是沉沉睡了过去。
“V,时间快到了,选好你的方案了吗?”菲利普看着屏幕中的V,笑道,“反正只要不是跳楼就好,那种情况很难处理。”
“我看了一下近一年的自*案件,”她翻阅着备忘录,轻声说道,“半年前,有一个女孩儿通过暗网购买手枪,并在一家叫‘女鬼之吻’的酒吧外吞枪自*。我可以利用这个大脑,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
“那个女孩的大脑还保存着吗?”菲利普嘀咕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当然,自从计划开始以来,维护那些死人的大脑成了我每日计划清单上必备的一项。”她笑了笑,慢悠悠地说“菲尔,我走之后,这世界上活跃的记忆搜查官又减少一个,Z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老实说,他向我提出这个计划时着实吓了我一跳。”菲利普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看得出来,那家伙做了充足的准备,即使是在失忆的情况下,也坚持查出了我妻子的身份。我想,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走的。”
“最后一刻?”她疑惑地问道。
菲利普摊了摊手,“解放所有的记忆搜查官,这是他的目标,也是他说服我的理由。”他解释道,“你是记忆搜查官,我的妻子是苏萨克氏症候群,Z偏执地认为你们都是他的族人、他的同类。他想帮助你们,也是帮助自己,你明白没有过去意味着什么吧?”
“噢,当然,”她抱怨道,“这意味着所有人都把你当傻子,所有人都在利用你,你只是一件工具,一块随机存取存储器。有时候,我会想——嘿,醒醒吧,V,你什么都不是,你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是26个英文字母的随机一位,这就是你,多么可悲,又多么苍白无力啊!”她挥舞手臂,愤慨地叫道,“我是说,菲尔,我能怎么办呢?记忆搜查官是我唯一能做得好的工作,我要嘛把苏萨克氏症候群当作一种天赐的礼物,要嘛把它当成一种神弃的诅咒。但是,既然Z说他有办法治疗我们的疾病,那我就有了不同的选择。”
菲利普点了点头,“Z的确在一份死者的记忆中探寻到一名医生研究出了苏萨克氏症候群的治疗方法,但政府不允许这种破坏记忆搜查官存在的东西存在。”他挺起胸膛,真诚地说,“不过,那些人可以销毁资料,却销毁不了记忆。我的妻子会帮助你们,也是为了帮助自己,她会根据Z提供的信息重新复原出那种治疗方法。”
“谢谢你,菲尔,顺便也替我向Z道谢。”她看了一眼小臂上的时间戳,轻声说道,“时间的确不多了,在那之前,我还得重新读取一遍那个大脑的记忆。”她走向终端机,打开音乐播放软件,“两个记忆搜查官先后进到同一份记忆中已经足够混乱,Z即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读取记忆,也绝对辨析不出他进的其实是另一个大脑。”她顿了顿,问道,“Z的清醒曲是什么?明天他读取这段记忆,这样他很容易就能明白一切。”
“Hurt-Nine Inch Nails,记得要找原版。”菲尔提醒道。
她点了点头,“我的清醒曲是Everything Means Nothing to Me,歌手是Elliott Smith。理想破灭,现实太残酷,我的备忘录说他是一个早逝的天才,阴郁孤独,却有诗人的灵魂,他的歌声像少年的掌纹,包含心灵深处的陈述和内省。好吧,说这么多,只是希望Z的品位不会太差。”
镶嵌在墙壁内的扬声器开始播放音乐,Z的清醒曲在吉他声中荡漾于模糊黯淡的室内——
I wear this crown of shit
头戴荆棘编织的王冠
Upon my liars chair
独坐于谎言的宝座上
Full of broken thoughts
所有支离破碎的思绪
I cannot repair
我却无法修复一切
Beneath the stains of time
在时光的污点下
The feelings disappear
只剩麻木溢于言表
You are someone else
你已改头换面
I am still right here
我还停留在原地
世界在歌声中骤然顿住,在短暂的延迟后,室内墙壁和窗外霓虹在刹那间解析为纯粹的1和0,V、菲利普、床垫、家具和墙壁上的便签在转瞬之间化为模拟机内的记忆碎片。数据在黑色的虚空中滴溜溜旋转着,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Z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戴着墨镜,躺在沙滩上面对头顶星空。他嗅着带着淡淡咸腥味的海风,摘掉额间电极,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是一座海岛,浪花翻涌,傍晚的大海显得格外宁静。在这片远离城市和自动化社会的僻静之地,暗蓝色的夜空澄明通透如湖水,月光是如此皎洁,以至于银白色的清辉洒在海面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亮。
他在起身的时候牵动伤口,免不了一阵龇牙咧嘴。在他右手边,V穿着一身清凉的泳装躺在那儿,微笑着挥着手和他打招呼。菲利普躺在他左手边,额头上仍戴着一个嵌满晶体管的头盔。唐在不远处准备食物,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应该是波洛女士,菲利普的妻子。
菲利普坐了起来,“好点儿了吗?”他喊道,“现在你大概想起来了一点儿?”
“是的,我得缓缓,”Z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但我大概明白了。送到光之城的大脑并不属于V,而是一名过往案件中女性死者的大脑。两个记忆搜查官先后进入同一个大脑之中,对于后来者来说,出现在记忆中就不仅是死者,还有前一个搜查官的自我认知。这是一种记忆中的自我认知紊乱和身份认同障碍,在这种困境中,我以为我体验到的是V的视角,但实际上死的却不是V。你们买通了验尸官,诈死仅仅是为了光明正大消失在当局眼中。”
“不错,正是如此。”菲利普走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想,你当然想得明白这一切。毕竟,一开始就是你初步提出这么一套计划。”他温暖一笑,“我们一起策划了这一切,你也是一份子,但你的不稳定记忆却让你遗忘。你太急了,Z,我不是跟踪你,而是想找机会和你说清楚,可你却一个人闷声不响跑到夜之城,又和唐发生冲突。”
“菲尔,你的妻子也是苏萨克氏症候群?”Z目不转睛地盯着菲利普。
“是的,”菲利普感激一笑,“当然,如果不是你,她也许——”
Z摆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所有苏萨克氏症候群患者应有选择的权利。”他叹息道,“送我回去吧,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消失太久会让别人起疑。”
“我们都一样,Z,”V附和着点头,眼中流露出理解的光,“总想趁着自己记得的时候抓住一切,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因为过去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还有明天。”她抿了一口果汁,认真地说,“是应该早点回去,但没必要,你也留下来,好吗?这里是波洛女士的私人财产,记忆联合体无权侵入这里。”
Z摇了摇头,“不,还没结束,我得回去。”他捂着伤口站了起来,“再见,V,以后再见,我要回去,我一定要赶在今晚回去。” 我昏过去多久了,他想,应该不久,我还记得这短短一天内发生的一切,我也还记得昨晚为可爱多妹妹装了一块音乐模组。这么说来,我的兔子应该不至于饿着,老天爷,它是我仅有的一切,希望它没事。
“呃,嗯,Z,”菲利普尴尬地问道,“我不小心打了你一枪,咱们还是朋友吧?”
“不再是了,”Z绷着脸,面无表情地说,“除非你捎我一程。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这里永远没有隔夜的仇,我们可以明天再和好。”
菲利普笑了,转身越过堤坝,开来他的飞车,“上来吧,Z,这里是你的朋友兼司机,同时还是夜之城大名鼎鼎的侦探,当然,也是最讲人情味的那一位。”
Z坐在副驾上挥手作别,看着沙滩上的V、唐以及波洛女士逐渐缩小为三个模糊的小黑点。半小时后,菲利普带着他回到夜之城,Z坚持在记忆联合体下车。
“记住,千万不能和索菲亚提起我们的计划,”菲利普叮嘱道,“这件事她并未参与其中,而且我也不敢让她参与其中。你知道的,她总是把那句话挂在嘴头——”
“记忆搜查官是全人类宝贵的财富。”两人异口同声说着,又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就这样吧,菲尔,明天见。”Z拍了拍菲利普的肩膀。
“你确定没事吧?”菲利普一脸担忧地说,“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只要不乱动就不会再出血。”
“放心吧,没事,”他眯着眼睛望了一眼四周,飞快说道,“我得趁记忆还在的时候赶紧买点东西吃。”他没有道别,而是转身,举起右手随意挥了挥。
街道上弥漫着转基因食品与合成食物的廉价香气,打扮怪异、留着长发的嬉皮士躲在屋檐下吞云吐雾,被点燃的香烟散发出阵阵青烟,潮湿沉重的雨雾像汽化干冰似的笼罩潮湿拥挤的街头。
他打开计划清单,按照上面的提示,在街角的速食店买了一份人造肉汉堡,又在隔壁杂货店买了一小包干草。
流浪汉蹲在黑暗的角落里嘟哝着,失望地看着他离开。在那些恶毒而刻薄的谩骂中,他一脸疑惑,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却又想不起自己究竟忘了些什么。
但是,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咬着汉堡回到家中,为复古留声机更换唱片,为笼中的兔子添加干草、兔粮和水。
“正在为您播放,Nine InchNails-《Hurt》。”管家控制着墙角柜台上的留声机播放音乐。
拾音臂自动放下,唱片静静旋转,带着一种夜的静谧。
“黑胶唱片实在是工业革命以来最美的发明。”Z温柔地抚摸着兔子的光滑皮毛,笑道,“小家伙,你能为唱首歌吗?就这一首。”
兔子安静地瞪着眼睛,他却小心翼翼跪了下来,将脸贴在它的小脑袋上,伴着唱片转动独自歌唱。
What have I become
我成了怎样的人
My sweetest friend
我最亲爱的朋友
Everyone I know
我熟知的每个人
Goes away in the end
最后都离开了
And you could have it all
你拥有一切
My empire of dirt
而我的世界满是灰尘
I will let you down
我会让你失望
I will make you hurt
我会让你受伤
If I could start again
如果我能再次启程
A million miles away
百万英里之外
I will keep myself
我仍能坚持自我
I would find a way
仍能探索前方的道路
他哼着歌儿进了卧室,兔子欢快地跟在他的身后。可爱多妹妹凑了上来,依偎着坐在他的身边。
希望你永远不会叫,希望我永远不会哭,希望咱俩永远远离痛苦。他用脚趾轻轻碰了碰慵懒躺在地上的兔子。希望你永远快乐,希望我永远不会失去你,希望接下来一切顺利。
想到这儿,他心中一动,打开备忘录,在第一条下面挑了雷蒙德·卡佛的小诗作为补充——
And did you get what
you wanted from this life, even so?
I did.
And what did you want?
To call myself beloved, to feel myself
beloved on the earth.
他咬了一口人造肉汉堡,心满意足关上小臂显示屏,情不自禁在黑暗中咧了咧嘴。
“爱我吧,爱我吧!”可爱多妹妹靠着他的肩膀,振振有词,眼神执拗。
他笑了笑,孤零零坐在床边,远离人类。
(完)
编者按:我们在很多故事中都见过这个设定:如果一个人只有短时间的记忆,他会经历什么?作者在这篇小说中,巧妙地将这个病症,与科幻设计中一个特别的职业搭配了起来,当一个点子变成了职业剧时,它所能开拓的故事空间就可以成倍地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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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千星之城》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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