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6日,在阿富汗喀布尔机场,民众爬上一架飞机。 (新华社/法新/图)
“阿富汗战争已经结束。”
当地时间8月15日,阿富汗塔利班(Taliban)政治办公室发言人纳伊姆(Mohammad Naeem)发表上述声明。纳伊姆还表示,没有外交机构或其任何总部会成为攻击目标,塔利班将为公民和外交使团提供安全保障。
在此之前,欧美诸国已出动军队组织紧急撤侨。46年前盘旋在美国驻南越大使馆上空的支奴干直升机,再次现身喀布尔。8月15日,阿富汗前总统加尼被报道称“逃往海外”,至今行踪不明。他在社交账号上发声明称,离开是为了“防止流血事件发生”。
另一方面,大批期望撤离阿富汗的民众滞留首都喀布尔机场。阿富汗女性导演萨哈尔·卡丽米(Sarhaa Karimi)忧心该国女性命运,撰文疾呼“世界别抛弃阿富汗”。
据公开数据,截至2021年7月,阿富汗安全部队(含国民军、内务部队、特种部队和空军等)尚有30.5万人。但是,战斗在一线的士兵并未筑起阻挡塔利班的防线。其中不少人丢盔卸甲逃亡邻国,或者向塔利班缴械投降。前阿富汗国防部长比斯米拉·穆罕默迪怒其不争,称之为“没见过世面的羔羊”。
这场突如其来的政局更迭后,留给阿富汗的,是稳定,还是动荡?
8月15日上午,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传出零星枪声。据阿富汗媒体报道,彼时塔利班力量已对喀布尔完成合围,正在城郊处待命。全世界都在关切,这一千年古城是否会遭战火屠戮。
早在前一日,“塔利班攻城”的消息就已经传到城内。入夜后,呼啸的军机频繁穿行在喀布尔市区上空。15日凌晨大约5点半,中国商人李西京再次被飞机的轰鸣吵醒。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后来据在机场附近工厂的同事证实,这是美国人在撤侨,一夜没停。”
战局陡然紧张,不少滞留在喀布尔的民众打算逃离。
社交媒体上一则数十秒的视频显示,一架美军C-17运输机近日从喀布尔国际机场起飞时,数百名民众在四周追逐。有人甚至爬上了飞机两侧的起落架舱。起飞后,两个黑团相继从高空落下,疑似有人坠机。
不过,战火并未在喀布尔点燃,战局的急速变化出人意料。
8月15日,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通过社交媒体表示,该组织正在喀布尔与阿富汗政府商讨“和平移交权力”,并命令该组织人员不要攻城。随后,阿富汗代理内政部长阿卜杜勒·萨塔尔·米尔扎夸勒也表示,政府将会把权力移交给过渡政府。
阿富汗政局,一夜“变天”。
“塔里班已经进城。”8月15日下午,身在喀布尔的李西京收到了同事发来的消息。同事还提到,“看到塔里班士兵在公园里休息”。
李西京是喀布尔一家中国商贸城的负责人,从2018年开始就到阿富汗做生意。商贸城位于首都喀布尔繁华的商业区,在阿富汗颇有知名度。不过,迫于紧张的战局,商贸城于15日上午暂停营业。
当日上午,距离商贸城不远的十字路口,从不同方向赶来的车辆大排长龙,直到中午时分也未疏通。这里本就是人来车往的商业区,李西京一开始并未留意。不过,他随后发现,和以往不同的是,车流中的武装警卫车辆明显增多。
15日下午,中国城门前的十字路口行人与车辆明显减少。随即李西京也从诸多渠道得知,塔利班已经进入喀布尔城。回顾最近一段时间的战况,作为旁观者的他也不由感叹:“塔利班推进得太快,就像(在)跑着接管城市。”
塔利班此前曾发布声明,承诺不会对那些为政府或其安全部门工作的人进行报复性袭击,“生命、财产和荣誉”将得到尊重。塔利班还敦促阿富汗人留在阿富汗,并承诺为企业、大使馆、外国和当地慈善机构创造“安全环境”。
“交出枪,你可以回家了。”正如美联社8月16日报道,在塔利班闪击面前屈服的阿富汗军人,目前正期望这样的承诺。
8月15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梅旺德大街、查尔曼大街、曼达维大巴扎等标志性地点,常常可以看到前政府军官兵与塔利班“轻松交谈”。
这些政府军官兵手中已无武器,只有制服和肩章证明着他们曾经的身份。另一方面,塔利班士兵的态度也显得“随和”,他们的步枪和火箭筒或背或扛,并非随时准备战斗。
“很难想象,我能这样面对‘圣战者’。”阿肯扎达是原来阿富汗国民军士兵的一员。他在社交平台上写道,他在喀布尔近郊谢尔达尔瓦扎山下向塔利班投降。“我的心中仍有些忐忑。但至少现在,征服者保持着笑容,他们摘下覆盖面容的头巾,强调我们都是‘真主的兄弟’。”
不过,对塔利班的疑惧依然存在。
据美联社8月16日报道称,塔利班占领阿富汗城市赫拉特时,“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两名政府军俘虏被指控为小偷。随后,他们被涂了满脸墨水,然后拉出去游街示警。该报道还称,“按照塔利班此前律法,如果是屡犯,偷窃者会被断手。”
如果说喀布尔的陷落,是阿富汗加尼政府最后的丧钟,那么马扎里沙里夫的失守,便是大崩溃的前奏。
长期以来,阿富汗北部被视为反塔利班势力的堡垒。即使在上世纪90年代塔利班控制阿富汗90%的地区时,“北方联盟”也一直在这一地区顽强战斗。2021年8月14日,随着该地区最后一座主要城市马扎里沙里夫的陷落,该国北部已完全被塔利班占领。
突破城市边缘防线后不到一个小时,塔利班便占领该市。守军几乎不战而降,纷纷作鸟兽散。有人甚至怀疑,政府军或民兵指挥官是否暗中与塔利班达成“投诚”协议,继而拱手让出城市的控制权。
同一天,负责马扎里沙里夫城防的两位将领——乌兹别克族军阀杜斯塔姆(Abdul Rashid Dostum)和巴尔赫省地方强人努尔(Atta Mohammad Noor)双双出走邻国乌兹别克斯坦。
“尽管我们坚决抵抗,但遗憾的是,由于一场有组织的懦弱阴谋,所有政府军的装备均落入塔利班之手。”努尔在社交媒体上哀叹。就在几天前,他们还是加尼政府所仰仗和拉拢的地方力量。
占领马扎里沙里夫后,塔利班还占据了军阀杜斯塔姆的豪宅。社交媒体上流传的一段视频显示,几名持枪的塔利班人员在这座华丽的住宅里四处闲逛,好奇地摆弄着住宅内陈设的物品。
当前,引人瞩目的还有阿富汗前总统加尼的下落。多方报道称,他已经离开阿富汗。
据半岛电视台报道,阿富汗首席谈判代表阿卜杜拉表示,在塔利班逼近喀布尔之际,总统加尼就已经离开阿富汗。美联社也报道称,加尼及其一小群心腹悄悄离开了阿富汗,其他参与谈判以寻求和平过渡的*并不知情。
正在各方热议这位阿富汗*的行踪时,加尼通过社交平台认证账号回应称。“为了防止血流成河,我决定离开。”加尼在帖文中称,“如果我留下来,无数同胞将殉难,喀布尔会被摧毁,也可能给600万居民带来人道主义灾难。”
美联社则认为,加尼的离开标志着西方20年来旨在重塑阿富汗的试验宣告终结。阿富汗代理国防部长默罕默迪(Bismillah Khan Mohammadi)也毫不掩饰地批评加尼。“他从背后绑住了我们的手,他们出卖了这个国家”,“我诅咒他和他的同党”。
在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当日,乌兹别克斯坦政府表示,已经拘留84名穿越边境的阿富汗军人,这些人没有试图抵抗,而是寻求了医疗帮助。乌兹别克斯坦还向驻扎在乌阿边境的阿富汗士兵提供了人道主义援助。
而早在一月前,就有约1000名阿富汗士兵与塔利班发生冲突后逃往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军方也声称包括5名军官在内46名阿富汗军人逃往巴基斯坦西北部的开普省。
美国“第一防务”网站7月3日报道称,阿军中,平均每年有近1/3的士兵退伍或弃逃,每年需要补充兵员近7万人。而北约2021年2月发布的统计也显示,因塔利班袭击、新冠疫情和待遇恶劣等原因,不少阿军士兵开小差。仅2020年5月份,就超过5000名士兵当了逃兵。
此外,阿军建设严重依赖美国,诸如军官培训、战术训练、武器操作、侦察情报和后勤保障等都需要美国支持,而美国大撤退让他们猝不及防。
前阿富汗国防部长比斯米拉·穆罕默迪在2021年8月1日曾向本国电视台承认,士兵频繁离开致使阿军人员流动率长期处于月均2.2%的高位,导致部队无法展开系统性培训,多数士兵甚至无法熟练使用手中武器,就去同塔利班作战,结果炮火和伤亡很快“吓跑了没见世面的‘羔羊’”。
加尼政府人员中,也有人选择了留下。
8月15日晚间,阿富汗前总统卡尔扎伊(Hamid Karzai)宣布,他将与阿富汗和平谈判代表团主席阿卜杜拉,以及伊斯兰党领袖希克马蒂亚尔组成一个协调委员会,负责权力的和平交接,并呼吁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的部队保持克制。
而阿富汗副总统萨利赫也发文称,“我不会在任何情况下向塔利班低头,我永远不会背叛我的英雄马苏德的灵魂和遗产。”1990年代,阿富汗将领马苏德曾在潘杰希尔谷地建设了反抗塔利班政权的基地。
截至8月16日,塔利班已有效控制喀布尔。部分塔利班人员还进入被抛弃的总统府。塔利班发言人在受访中表示,塔利班将在几天内举行会谈,以建立一个“开放、包容的伊斯兰政府”。
当塔利班即将进入喀布尔,一场似曾相识的“美式撤退”在阿富汗上演。
社交媒体上流传的一张撤离图中,一架美国支奴干(Chinook)直升机悬停在驻阿富汗大使馆的屋顶。在1975年的西贡大撤退中,美国驻南越大使馆上空,同样是支奴干直升机承担撤离任务。
2021年8月14日,美国白宫发布声明称,总统拜登已授权部署约5000名美军,以确保能够有序、安全地撤出美国人员和其他盟国人员。声明还谈道,“如果阿富汗军队不能守卫自己的国家,美国再多维持一年或五年的军事存在也无济于事。”
不过,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否认从阿富汗的撤离,与四十余年前美国外交人员逃离西贡类似。他表示,“美国已经完成了将9·11肇事者绳之以法的使命。”
据报道,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先头部队已于上周五抵达喀布尔,其余3000人预计在周日到达。五角大楼还向卡塔尔和科威特的美军基地增派了4500-5000名士兵,其中约1000人将前往卡塔尔,剩余的士兵被派往科威特,以应对喀布尔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
另据CNN报道,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已下令,原本前往科威特的美国士兵将改道前往喀布尔,这意味着驻阿美军总数将一度超过6000人。
在阿富汗政府军节节败退之际,与其交好的欧洲国家也动用军队匆忙撤侨。
8月12日,英国国防部表示在短时间内部署约600名士兵,以协助外交人员撤离阿富汗,英国驻喀布尔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只保留一个“核心团队”,专注于为需要快速离开的人员提供领事和签证服务。据路透社8月15日消息,英国驻阿大使布里斯托爵士已于当日晚间乘飞机离开阿富汗。
德国也在8月15日关闭了驻阿富汗大使馆,并准备派遣军用运输机前往阿富汗撤离德国公民以及当地的阿富汗工作人员。据知情人士透露,两架军用运输机会前往喀布尔,将需要撤离的人员转移至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
德国外交部曾在8月13日表示,除了仍在阿富汗工作的政府人员外,只有不到100名德国人留在阿富汗。另有消息称,至少有1000名协助德国的阿富汗前雇员及其家眷需要撤离。
在匆忙撤离阿富汗的人群中,有不少是欧美国家的“阿富汗朋友”。
2021年8月2日,美国国务院宣布扩大阿富汗人申请难民身份的资格范围,准备将那些为美国新闻机构、援助和发展机构服务过的现任及前任阿富汗雇员囊括其中,大约有20000人就此计划提交申请。
另据路透社8月13日报道,有美国官员表示,美国政府一直在与一些国家秘密谈判,试图说服他们暂时收容为美国政府工作过的阿富汗人。不久后,加拿大移民部长也公开表示,加拿大计划重新安置两万多名阿富汗人员,“以使他们免受塔利班的报复”。
萨哈尔·卡丽米(Sahraa Karimi)是阿富汗女性电影导演。作为阿富汗电影协会1968年成立以来的首位女性主席,她直到8月8日还在发布2021年阿富汗电影节的相关内容。然而,随着阿富汗局势愈加紧张,取而代之的是军事新闻、祷告和呼吁。
8月13日晚,卡丽米通过社交媒体向发出一封“致世界范围内所有电影从业者和热爱电影的人们”的亲笔信。信中,她担忧“塔利班一旦上台,将禁止所有艺术、剥夺妇女权利、摧毁多所学校”。
在阿富汗,塔利班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神权统治,阴影尚未散去。相当一部分阿富汗普通民众担心,如果塔利班再度掌权,会重新对阿富汗社会施加严格限制。
比如,塔利班统治下对女性的束缚一直为人诟病。女性要穿包身罩袍;无人陪伴外出时可能会被殴打;如果没有男性“监护人”,女性不能以任何理由工作或离开家,而监护人的角色,甚至可以由青春期前的儿子、侄子或兄弟担任。
塔利班入主喀布尔的消息传来,当地许多女性和卡丽米一样为前景忧惧。在上述亲笔信的最后,卡丽米呼吁世界人民为“阿富汗的妇女、儿童、艺术家和电影制作者”发声,帮助他们得到更多关注。
近日,全球最大图片分享平台Instagram与喀布尔、阿富汗相关的词条下,声援阿富汗女性的帖子占比甚高,艺术家们创作漫画、发布摄影作品,女学生们把国旗和地图画在脸上请求帮助。
阿富汗妇女组织创始人、妇女权利活动家马布巴·塞拉吉也在8月11日接受土耳其广播电视总局英文频道采访时,向始终沉默的西方国家喊话:“为你们感到羞耻!”
8月15日,塔利班突入喀布尔,美国使馆人员乘直升机撤离。不少阿富汗人也选择逃离家乡。8月16日凌晨,卡丽米发布一段摄于喀布尔机场的视频,机场黑压压站满了人,背景音中,可听到飞机的轰鸣和枪声。
阿富汗最大媒体公司MOBY理事萨阿德·莫塞尼(Saad Mohseni)也在推特上发布了另一则摄于飞机内的视频。视频中,原定飞往伊斯坦布尔的航班喧哗嘈杂,夹杂着婴儿哭声。莫塞尼称,一千名乘客试图挤上这架承载力只有300人的飞机。他表示:“上千平民滞留机场,不被允许飞离……这是一场灾难,机场没有安保,毫无。”
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生活在喀布尔的佳蓝(Jalal)用“无政府状态下的全然混乱”来形容当地此刻的状态。“一切都不明朗,目前要下任何结论都为时尚早”。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到悲观。
8月16日,现居加拿大的阿富汗人佐拉·瑞特(Zora Rate)在参加一场线上会议时,表达了对塔利班的支持。该场会议发言者大多数为生活在北美的阿富汗移民,当时还有数百人线上旁听。
在佐拉看来,塔利班夺权,标志着阿富汗人民终于能够自己决定自己命运,塔利班能够仅用10天就入主——佐拉特别强调自己不会用“占领”描述塔利班行为——喀布尔,已经说明人民对其的认可。
佐拉说:“如果我们讨论的是如何帮助阿富汗人,那么我们现在进行的这些对话就毫无帮助可言。唯一能帮助阿富汗的人,是目前在这个国家的人。”
不过,说完这些话不久,佐拉被“赶出”了会议室。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佩 南方周末实习生 徐家宜 孙玥 杨骋宇 陈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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