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相信命运不行。董家庄有个董耕山, 年轻那会儿,眼大眉粗,膀壮腰圆,走起路来呼呼生风,往那儿一站,壮的似座小山。 庄稼活是个全把式,还有一身气死牛的力气。 可他面朝黄土折腾了多半辈子,脱下三层皮,掉了一身肉,腰也弯了, 腿也瘸了,就剩下一副排骨架子,还往一边歪, 把人模样都混没了。直到年过半百才算赶上了好时候,他和老儿子铁旦捣腾了两大棚春菜,老伴喂了百十只鸡, 只用了三个春秋,老董家就成了暴发户。按说,普通庄户人家能混到这一步, 也就算没白来这人世走一遭。
这年腊八,是董耕山的六十大寿。全家正高高兴兴地给老头祝寿,他突然引出个话头来,要把祖传的小磨香油手艺拣起来,开坊榨油。老伴一听,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我看你是钱多了烧的,消消停停的好日子不过,折腾那玩意儿干啥?”
“市面上买的香油你没吃过? 往饺子馅里倒半斤,也尝不出点芝麻味来,哪能叫香油?”
“香不香有你屁事!咱又没当油铺掌柜的。”
“这回咱要当。老董家榨出的‘一滴香’,从道光年间起,在咱们这一带就是叫响了的字号,那真是一滴下锅满院香啊!传了几代人的绝活,能断在咱爷们手里?”
“你甭忽悠铁旦,他过年都二十七了,媳妇还没影儿呢。你怎么不往这上边使使劲儿?”
“我这糟老头子搭得上茬儿吗?铁旦,明儿把那两间老房子收拾出来,爹把手艺传给你!”
“听他的呢,干这得起五更熬半夜的,累死也赚不出车韭菜钱来,图个啥?”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如今钱在咱家不稀罕了,图的是别败了祖传的名声。咱嘎崩一闭眼,给庄里的老少爷们儿也留个念头。”
就这么着,爷儿俩忙活了小一个月,第一锅出了四十来斤油。办好一切手续,铁旦就准备上市了。临出门儿,董耕山再次嘱咐儿子:“千万别忘了,哪儿都能去,就是不准进柴禾市,记住了!”
铁旦推车上了路,一边走一边心里嘀咕。爹是怎么啦?柴禾市是城里最热闹的集市,干嘛偏不准去那儿呢?问他为啥,他又不说。其实,爹不让去你就别去呗,可铁旦心里头不自在。因为春秀那裁剪店就摆在柴禾市,能去照个面儿也是好的。
说起春秀,家住北门外柳庄,今年也有二十四五了。上学那会儿,她和铁旦,还有王齐都是学生会干部,三人是好朋友。毕业回村后,虽说各奔东西,友情却续了下来,一有机会就往一块儿聚。不用说,俩小伙子早就打心眼儿里恋上了春秀,春秀也回了一桩又一桩亲事,一个心眼儿地把好感分给了铁旦、王齐一人一半。
谈恋爱都是论对儿,哪有仨一块儿谈的?春秀就这么奇葩,从来不单独和谁相聚,看电影都非得仨凑齐了才去。谁也不知她心里拨的是哪颗算盘珠。
铁旦推车走了半个城,连敲梆带吆喝,一斤油也没卖出去。绕到文化宫时,见到有个歌舞团演出的大广告,他下了半天决心,买了两张票,直奔柴禾市而去。
这天集还真热闹,挤了半天,他才来到春秀的裁剪店前。正赶上春秀忙着答对顾客,一时搭不上话,闲着也是闲着,铁旦拉开嗓门儿吆喝上了:“董记‘一滴香’,祖传小磨香油买喽!”没几声儿,人就慢慢围上来了。
香味一飘出去,买卖就热乎起来。春秀也赶过来帮忙收钱,也就一顿饭的工夫,那几十来斤油全卖出去了。
春秀把理好的钱递给铁旦,笑眯眯地说:“嗨,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嘿嘿,祖传的。”
“没啦?怎么不给我和王齐留点尝尝鲜?”
“哎哟,忘了。还有明儿呢,一人给你们留五斤。
“大过年的,看你穿的这身儿!来,你先留个尺码,过两天我给你和王齐一人做身新衣服。趁春秀的尺子在他身上比划的工夫,铁旦鼓了鼓勇气说:“春秀,那边有歌舞,那广告可花哨了……今晚你有时间吗?”
“咋没有呢,那些电视剧真没啥看头。”
“给你张票,咱看歌舞去吧!”
“王齐有啦?”
“我……我就买了两张。”
“你小子,赶紧去补一张!”
“这会儿早卖完了。”
“那,你们俩去看吧!”说着春秀把票塞进铁蛋兜里。
铁旦脸上绯红,春秀装着没看见,埋头在小本儿上记下尺码。
铁旦灰头灰脸往回转,一出柴禾市就把那两张票撕了。进了村,见爹伸长了脖子在那儿候着他呢。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也得把买卖做完啦。”
“不好卖?你准是没好好吆喝。”
“咋没吆喝,要不是进了柴禾市,天黑也回不来。”
“你……你进柴禾市啦?我的小祖宗,我是怎么嘱咐你的!”
“就那儿好卖,凭啥不能去啊?”
“没出啥事?”
“啥事?一吆喝人就往上挤,再有这么多也卖出去了。”
董耕山吁了口气,再没言语。
这天晚饭后,爷儿又进榨房炒芝麻磨油,各想各的心事,谁也不吭气。等活干完,铁旦刚要去睡觉,老董头把他叫住了。
老头点着烟袋,深深叹了口气说:“窝在心里早晚是块病,瞒得了人瞒不了心啊!你知道爹为啥不准你进柴禾市?唉,说出来丢人现眼啊!二十五年前,你们都还小,爹就是使出一身的力气,也填不了肩上扛的五张嘴,眼瞅着过年了,家里只有几十斤白薯。粮食咱没钱买,你奶奶连肿带病,躺在炕上直翻白眼儿,急得我满嘴起泡。
有一天,我从队上仓库里扫出一把陈芝麻,人被逼到绝处,也就动出了坏心眼子。我把白薯熬烂乎了,用那把芝麻做引子,对付了十瓶假香油。我吆喝着咱董记‘一滴香’的字号上了柴禾市。
那年冬天,北风像刀子似地刮脸,集上见不着人,快天黑了,才从街西边那道大铁门里走出位老太太,听说是‘一滴香’,拿鼻子闻了闻就买了五瓶。把她那五十块线糊弄到手,我脑门儿直冒虚汗,转身像贼似地往回奔。也是活该报应,走到庄前那座石桥上,不小心摔下去,断了这条左腿。钱白花了,你奶奶没回过气儿来,我也在床上躺了俩月。你爹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就缺了这么回大德。
从那以后,我脸都不敢朝柴禾市那边转。刚才那工夫,爹琢磨透了,现在咱日子好过了,这笔债得还上。明儿你直奔柴禾市,专去那道大铁门前吆喝。 有人出来损你骂你,给我低头受着,替爹好好赔个不是,满满称五行油给人家,去了爹这块心病。”
听了爹的话,铁旦心里头一紧, 一宿没睡好觉。要没春秀这茬,替爹挨几句骂也没啥,谁叫咱把事做邪了呢。怕就怕万一闹腾开了,我铁旦在春秀眼里不定啥德行呢。
第二天,铁旦反倒远远绕开柴禾市串胡同,只敢敲梆子, 吆喝的胆都没了。绕到天黑,还剩下多半桶油,只好硬着头皮回了家。
“怎么着,你不是说柴禾市买卖旺吗?”一见儿子那神色,老头明白了,“托你的事没办是不? 混小子,爹都认了丢这个人,你怕的是啥?”
“知道丢人,早干什么去了。”
“你……你,当初我不是为了……我没出息,丢了咱老董家的人。好, 明儿我自个儿去把脸找回来。”说着老头的眼泪可就下来了。
话虽这么说,铁旦这心也不是铁打的,哪忍心让一把年纪的爹瘸着腿出去卖油。
第二天一早,还是他推车,硬着头皮一块儿奔柴禾市。到了鼓楼正好碰上王齐,因为是好朋友, 铁旦把这事就叨咕了一遍。王齐忙劝大爷何苦这么死心眼,那年头这点事算得了什么。越劝老头越犟,一进柴禾市他就吆喝上了。
等来到那道大铁门前,老头放开嗓门儿往里边吼。好一阵子了,买油的来了不少,兴师问罪的主儿一直不露面。老头还不死心,进院去打听,才知道那老太太一家早搬走了。铁旦一听松了口气,准备称油,可董耕山皱着眉头,说什么也不让卖。
不少人拿了瓶子围上来,却买不到一滴油,七嘴八舌嚷嚷开了,春秀也从人墙后边挤出个脑袋,瞪着铁旦问: “怎么挡子事?”
这个老董头,没找着人还不下台, 也不知哪股筋别那儿了,咬了咬牙,愣当着这么多人, 把过去那件亏心事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讲到最后,他抹了把鼻涕眼泪说:“叫我坑了的主儿虽说找不着了,这块心病堵了我董耕山二十五年,今儿我说什么也得把它撂在这儿。桶里这几十斤真格的董记‘一滴香’, 我全都奉送给在场的乡亲们,请大伙儿给我老头洗洗过。”
铁旦正不知该把脑袋往哪儿钻呢? 突然听到一阵热烈的掌声和赞叹声,这可把他弄懵了, 更没想到的是,春秀挤了上来,把他拉出了人群, 说:“好小子,你们爷们儿这事办得真漂亮。家丑哪有这么往外抖落的?可它抖落出老董家的人品、家风。 这年头啥也没这个稀罕。今晚上我单请你看电影,电影院门口等我,不见不散。”
铁且听了又是惊又是喜, 可仔细一琢磨,心里又有点愧。正不知该怎么好呢,听爹吆喝他去给大伙称油,只好重新挤进人堆儿。
再说春秀这边正收摊儿呢,王齐心里乱敲着鼓点靠了过来,“春秀,今儿单请铁旦看电影?”
“你不也早想破破这老规矩吗?”
“我不怪你偏心眼儿,只怪你没调查研究就下了结论。告诉你吧,铁旦压根儿就反对他爹这么出头现眼。”接着把事情经过学了一遍,当然,他自己劝董大爷的话一字没提。
春秀瞪大眼睛瞅着王齐,心里头这油盐酱醋全翻了。这些年,从相处到了解,从了解到爱慕,自己早下了决心,把终身托给这俩小伙子中的一个。她早看透了,栽在钱堆里的爱情,没一个结得出好果的。所以她反复比较,耐心选择的是人品。万没想到,瞧着忠厚的铁旦,今儿没说实话。而外表仁义的王齐,竟在节骨眼上背后出卖朋友。春秀看着王齐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正这时候,铁旦匆匆走了过来。他把脸压得低低的,轻声说:“春秀,今晚上的电影,你跟王齐去看吧!”
“为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实话实说,当众认错是我爹的主意,我一直是反对的。论你说的人品,咱可够不上。”说完转头就要走。
“站住!”春秀两大步拦住铁旦,打量着他憨厚的脸,心里那团乌云慢慢撒开,化作两团红云。这时候,王齐真恨不得脚下开条地缝,一头钻进去。
“铁旦哥,董大爷二十五年没忘了赎回个人品,可钦可敬;你还不到二十分钟,就能把老实话抖落得这么痛快,这才真正是你们老家的祖传‘一滴香’呢!从今往后,咱们这‘三人组”散伙。春秀无论是去哪儿,单请铁旦哥。铁旦哥,你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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