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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傅清宴一直觉得,华歆是他的劫难。
他与华歆的初遇,是在江南湖州的春末。他自幼身体不好,每年大抵是有五个月待在湖州郊外山下的春苑里休养的。
春日漫长无趣,府上人又不愿意让他出去走动,所幸他那时痴迷下棋,每每卧在垂丝海棠下钻研棋谱,倒也淌过许多枯燥岁月。
华歆就是那时出现的。
她的蹴鞠从院子外飞进来,径直砸向傅清宴的怀里,他被那力气带得前仰后翻,连手中的书都抓不住。
傅宅里五步一山,十步一水,傅清宴匆忙捡起书卷时,墨迹已经晕开了一大半。
“喂,小娘子,把蹴鞠扔给我好不好?”
他皱着眉抬头,墙瓦上伸出一双手,三五下就爬上了墙头,唯看见那分明的轮廓上嵌着一双弯弯的眼睛,缀满浅浅的金光。
她笑了笑,“你这样看着我作甚?我又不是坏人,我叫华歆,就住在你隔壁。”
骗人。
傅清宴不动声色地拿袖子擦着扉页,这座宅子最是清净,周围只稀稀落落有些旧院,也都是傅家的产业。
“小娘子,你怎么都不说话?”华歆挠挠头,傅宅精巧,纵然她不识货也不敢轻易跳下去踩在那些名贵花草上,“你是这户人家的婢女吗?还是小姐?”
傅清宴生的清雅秀气,五官又没有完全张开,时常有下人说他姣若好女,不过从也不敢当着他的面非议。
他擦书的动作一顿,冷声道:“滚!”
捡起那脏兮兮的蹴鞠就向她砸过去,华歆“呀”地一声扑过去。
她险险地抱住蹴鞠坐在墙上,听到他声音就笑了,“原来你是个小公子啊,呀呀呀,你生气了。”
傅清宴不喜欢跟旁人争辩,干脆扭过头不理会她。
气鼓鼓的模样像个受了气的包子,还是个挺漂亮的包子。
华歆来了精神,一面转着怀里的蹴鞠,一面逗他笑。
“你会踢蹴鞠吗?”
她站在墙边上,就那么方寸大的地方,蹴鞠从她的肩上滚到手上,一转身,又滴溜溜地在她脚上转着不同的花样,像黏了胶水一样,怎么也不掉下来。
傅清宴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她姿态灵活地像一只雀儿,衣袖在风里肆意张扬。
但是很快,走廊里传来了管家尹叔的声音。
“公子,该喝药了。”
华歆的动作一滞,跟着蹴鞠一起啪嗒坠落在院子外。
“喂……”
傅清宴情不自禁地迈出了一步,浑然忘了自己与她隔着一道墙。
尹叔端着药过来,发现自家公子正愣愣看着墙头,他也一并看过去,澄蓝的天,再无其他。
“怎么了?”
“没什么。”傅清宴摇摇头,接过药碗慢慢喝着,半晌又忽然抬头,“尹叔,傅宅附近可有什么人家?”
“夫人让您在此静养,怎么会让不相*人做邻居呢?”
难道,竟然是一场幻觉吗?
傅清宴心思纯净,看书时总是要比旁人多出许多专注来,近来却频频出神,一盘棋摆了半天,拈着棋子却呆坐了几个时辰。
“小公子。”
棋子啪嗒一声坠下,乱了一盘。
华歆坐在墙头,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个麻布包着的东西,扔在他脚边,“我上回弄脏了你的书,今天来赔你一本。”
傅清宴不接,却注意到她眼角的淤青,“你受伤了。”
“这点算什么伤,我和阿爹习武时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
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青布衫子,在墙上晃着两条细腿,看起来很愉悦,一叠声地催促他打开看看。
里面裹着一本《六韬》,想来是被人翻看过许多次,缝线都有些松垮。
傅清宴也看不出喜怒,只澄澈地望向她,“我那是棋谱,不是兵书。”
华歆吃了一惊,“棋谱是什么?”
华歆习过字,读过书,会弯弓射箭,会骑马蹴鞠,可对于那些棋啊画啊,却是一窍不通。
傅清宴和她解释不清,索性将棋盘搬来给她看,一一说给她听。
华歆咬唇看了一会,“我家中好像有这样的书,我明日再来拿给你看。”
说着就要转身,傅清宴喊住了她,从怀里拿了药膏递给她。他这几日一直揣在身上,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扬起嘴角,“谢啦。”
华歆伸长手臂接过的时候,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他腕上肌肤,倒让傅清宴受了惊一样缩回手。
眼底掠过一抹青碧,抬头时只见柳梢上一尾流云。
2
华歆第二天来果然又带了一本书来,傅清宴也不甚在意。傅家家大业大,除却一些稀世拓本,哪里有弄不到手的棋谱。
“阿爹平时爱得跟什么似地,好像是他很尊敬的人送的,不过从来也没见他教过我这些。”
“那他教你什么?”
“打架!”华歆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阿爹打架最厉害了,那些臭小子一个都打不过我。”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父亲?
傅清宴打开那本书的时候,才发现这不仅仅是一本货真价实的棋谱,甚至可以说,是天下难寻的孤本。
他越发好奇了。
华歆自那时起,隔三差五地来找他玩,临了末,总给他丢一些小玩意,或是一只草编的蚂蚱,或者是一串她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条漂亮小鱼,又或者是山里采的新鲜瓜果。
东西渐渐多起来,傅清宴的房间都快摆满的时候,尹叔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借着送药的机会,尹叔望着窗外,“要下雨了,估计今天有些人就不会上门了。”
傅清宴黑漆漆的眼瞳露出一丝疑惑。
尹叔笑了笑,“傅宅外住了些流民,好些日子了,这次下大雨,估计都要搬走了。”
邻州那里发了水灾,百姓们居无定所,住在湖州郊外,也只是一时之际。
那晚,傅清宴耐心地同自己下了一盘棋。他在等华歆,她前两天说了今晚带他去看山上看月亮。
“山顶的月亮怎么能和院子里一样呢?”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你跟我去,保证你会时常惦记。”
她也许不会来。
夜过两更,傅清宴扔下棋子,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呀?”
窗外传来爽朗的笑声。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探出还在滴水的脑袋,朝他招了招手。
那夜傅清宴就随着她跳了窗,爬了墙,华歆在墙下笑得打跌,“你跳下来嘛,没事的。”
傅清宴被她接了个满怀,脸颊一路都是红的,华歆没心没肺地拉着他直奔山上,丝毫没有顾及得到。
那是夏时,山中刚经雨露,风中飘来不知名的幽微花香,水雾拂湿了裙角,少女的指尖温凉如玉。
今夜没有月亮,却有许许多多的“星星”。
夜雨消弭了夏季的燥热,华歆扔了一颗石子,萤火虫们从山下潮湿的溪边钻出来,风一吹,芦苇丛里被吹出细细碎碎的绿光,悠然拂落叶间树梢。
华歆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壶喝了一口,“我和阿爹换了很多地方住了,这里比别的地方都要好些,有花有鱼还有山。”
壶里盛着香甜的果子酒,傅清宴只是闻到了香气,已然有些醉了,华歆倒了一杯让他尝尝,果香浓郁,入口绵密,倒喝不出多少酒味来。
“如何?”
傅清宴点头,“很好。”
华歆得意地笑了,“是我自己酿的。”
于是傅清宴又饮了许多。
漫天都是雨后忽明忽灭的萤火,他朦朦胧胧地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竟是看到了流淌的星河。
那夜华歆在他耳边说话,说她幼时的那些趣事,说各种各样的风土人情。
那些都是傅清宴没有听过的,他去过许多地方,却从未觉得有她说的那么有趣。
“你去的地方,都只是看过它最繁华的样子,很多人都知道邻州牡丹花开得好,却从来没有人知道水灾之后是什么模样。”
华歆长长舒出一口气,“好在都过去了。”
傅清宴陡然意识到什么,“那你会走吗?”
华歆似乎是笑了。
他没有听到回答,或许华歆说了,但他已经醉倒。
3
傅清宴十几来活得很是单调,扳着手指头一算,华歆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格外珍惜了些也无可厚非。
可尹叔也不明白到底那天天爬墙头的小姑娘有什么出色的,自家公子每天不见到她仿佛都不安稳一样。
尹叔想不通,只能将那墙下面的一些花花草草打理干净了,清出一整条路来。
傅清宴坐在屋子里布棋,竹帘卷起一面,隐约露出一角青衫。
他微微侧头,“我教你下棋吧。”
华歆看了很久了,甚至比他都要入神,他一开口倒是吓了她一跳。
她原本是想拒绝的,不知怎地,看着坐在那里的傅清宴倒说不出话。
他清瘦如竹,一身月白衣虽看不出华贵,从骨缝里透出来的衿贵冷淡,看着她的眼神却温和极了。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之后每当华歆再来,傅清宴都会耐心教她下棋,华歆生来聪慧,一点就透,时日一久,竟也能偶尔赢上两局。
“赢了赢了!”
傅清宴看着她欢呼雀跃的样子,唇边不觉也带了丝笑。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秋初,傅清宴去覃香山参加一场棋会。山路难走,恰逢那天秋雨绵绵,傅清宴只能徒步下山。
那一段路,恰好从那些流民的草屋前经过。
华歆常常去山下,问起时,只知道姓傅。她不知道傅这个姓代表着什么,可总有人会知道。
傅是江南以南,大梁最富庶的十三洲里,每座城里出现最频繁的一个商号,钱庄,酒楼,乃至医馆赌坊,傅家产业皆有。
傅清宴的随从被人打昏时,一把推开了他,叫他快走的声音在雨里听来分外沙哑。
他踉踉跄跄地在湿滑的泥地上奔走,后面是红了眼的流民,前方是不知路往何方的陡峭山路。
他浑身湿透,雨很冷,却没有心底冷。
最终他跌倒在泥水里,尖锐的山石划破了手肘,皮开肉绽,血流了一地。
他闭上了眼睛,刀悬一线。
“阿宴!”
雨里传来大吼,一把长枪擦过流民们的手腕,直直钉入地底。
朦胧雨雾中一个细长身影扑过来,生生替他扛了本该敲在他头上的一记闷棍。
“走!”
华歆咬着牙站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地舞起长枪逼退那些人,一把拉起傅清宴,不要命地狂奔。
终究不过年少,华歆精疲力尽,腿一软跪倒在地。
她的身上都是血,有流民的,也有傅清宴的。
华歆哆哆嗦嗦地看着傅清宴,“我是不是*人了?”
傅清宴脸色惨白,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哽咽起来,“我有点害怕。”
傅清宴俯身抱住了她,他的身上有缕淡淡的药味,闻着倒是让人安心。
许多年后傅清宴再想起那日,记起的不是仓皇的逃命,是华歆第一次露出的无助,她细弱的身体缩在他怀里,倒像是一只想竭力汲取温暖的猫。
过了许久华歆才惊醒般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伤口。雨依然很大,且没有容身的地方,只好扯了几片没有凋零的荷叶等天晴。
雨粒一串一串地掉下来,叮叮咚咚地落在水塘里,傅清宴轻轻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抱着肩膀,也不知是不是刚刚被吓着了,嗓音细细地,“我记得你说要带礼物给我的,我今天刚好生日,想看看你会不会这时候回来。”
傅清宴原本想将棋会上的那副黑白琉璃的棋子带回来的,但现在早已不知道落在哪里去了。
他想了想,目光落在荷塘里。
华歆那天得到了唯一一支没有凋零的荷花做礼物,它被傅清宴小心翼翼地捧到自己面前,少年眼中流淌着微微的窘迫。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心底某个地仿佛也开出了花。
他们并肩蹲在树下,顶着荷叶,听细雨潺潺,越靠越近。
幸而傅府的人后来找到了他们,傅清宴发了一场高烧,在床上躺了许多天,也喝了许多苦涩的药。
他听到尹叔焦躁的脚步声,也听到大夫一一报出药方的声音,而后万籁俱寂,不知时辰。
朦朦胧胧里似乎有一只温凉的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在他床边坐了许久,说了许多话,离去时只清晰地听到了一句,“阿宴,我走了。”
他心底蓦然生出惶恐,仿佛她这一走,再也不会回头一样。
他胡乱抓住她的衣角,喃喃道:“阿歆……”
窗外一声低咳,一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阿歆,我们该走了。”
她叹了口气,他的手指被小心地扳开。脚步声渐渐远去,一片寂静。
傅清宴并没有想错,醒来的时候,尹叔交了个包裹给他,里面包着一本棋谱,一只草蚂蚱。
她编的蚂蚱还是那样丑,可傅清宴知道,他再也看不到更好的了。
他去过她在山上的草屋,空空荡荡,了无人烟。
他撑着伞站在门外,等了一天又一天,终究是等不到。
4
他与华歆的再次相遇,是一个谁也料不到的地方。
入了夜,盛京里开始真正热闹起来,一盏盏红灯挂上了楼檐,昭示着这家今日到底有多少新鲜的姑娘。
傅清宴再一次抬头,脂粉气味终究浓烈地过分。
放眼大梁,再也找不到一位能比傅清宴更加清廉的朝臣。原因只有一点,天下间再也不能找出比傅家更富有的,即使是文渊帝,也不得不顾及一些傅家的颜面。
傅清宴步入朝堂已经是华歆离开后的第三年,他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不出一年,已擢升至御史中丞。
纵然如此,傅清宴总还是有些“身不由己”。
朝臣私下议事总喜欢挑些风花雪月的场所,傅清宴不得不跟随。
一本正经的傅大人正在一群莺莺燕燕里,面无表情地说着今早陛下的决定,却被人无情打断。
“傅大人可是不喜欢这些姑娘?”宋御史殷勤地凑上来,“我听闻今天进了些新鲜的,傅大人可要掌掌眼?”
旁边有人笑道:“哪里是不喜欢这些呢?傅大人根本就是对姑娘没有一丝兴趣。”
这话倒也不错,如傅清宴如此相貌才学家世,已年近弱冠,别说妻妾,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曾有过。
宋御史琢磨着是不是叫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倌过来时,忽觉傅清宴似乎目光定在了一处,他也顺着看过去。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想是新来的不听话,被人正捆住了手脚拿木棍抽打。
眉目倒说不上绝艳,横眉怒目,恶狠狠的模样倒真是别有一番烈性的美。
宋御史笑了,“傅大人好这一口?不过这可不是个好惹的,她是官妓,她和她父亲在外逃窜了七八年,近些日子才被抓到,似乎有些身手,可不好对付。”
话音刚落,那少女突然挣脱了绳子,一脚踢开龟奴,慌慌张张地往人群里钻。
许多天不曾进食的她,终究被人绊倒在地,她咬咬牙,回望一眼面目可憎的龟奴,撑着手臂就要爬起来。
蓦地,一双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脸颊。
她猝然抬头,映入一张清俊秀雅的面孔。
他唤,“阿歆。”
傅府内,明月高悬,华歆看向窗外,久久没有出声。
傅清宴跪在地上为她处理伤口,木刺根根倒扎进脚踝,他非常耐心地掌着一盏灯,一点点挑出来。
末了,他抬头不期然与她对视。
“你还疼吗?”
“你怎么做了官?”
几乎是同时开口。
华歆愣了愣,才摇头,“这点伤不算什么。”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答案。
“父亲觉得我入了仕,就不会再有人那样对付我。”他温声回答她。
她垂下眼睫,良久才道:“你不应该救我,我阿爹是罪很重的逃犯,皇帝会怪罪你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
“你可曾听过临德五年的虞侯谋逆案?”
关于临德五年的事,史官只记了寥寥几笔,可为官这些日子,傅清宴总是隐隐约约能察觉出一些当年的血雨腥风。
“我父亲是虞侯手下,虞侯叛逃失败后,他就带着我四处东躲西藏,离开湖州后阿爹就带着我隐居深山,前些日子我及笄,阿爹给我下山买礼物,被官兵抓住了。”
华歆笑了笑,眼中却含着泪,“他原本不会有事的,可就是为了满足他任性的女儿一个心愿,才会导致这样的下场,你说那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女儿?”
她从怀里拿出那个及笄的礼物,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棋子,原本是一盘,她只留住了一颗。
傅清宴战栗着抱住她,听她在自己怀中哽咽,许久之后才撕心裂肺地哭出声音来。
他觉得心像被撕开一样,里面呼啦呼啦地灌着风,又冷又疼。
一向冷清的傅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衣衫褴褛的青楼女子抱上了马车的事,令那晚在场的所有人都很诧异,甚至消息在一夕之间就传遍了盛京,顿时引起许多非议。
文渊帝在次日下朝后,单独留下了傅清宴。
帝不语,他俯首。
“臣有罪。”
“何罪之有?”
“因为臣想跟陛下做个交易。”
“哦?”
那晚,一辆接一辆马车从傅府的后门出来,直奔国库而去。
有看见的人说,那马车里抬出的箱子排成一列,足足守了半个时辰才看到尽头,有不懂事的侍卫露出了里面一角,其中金黄灿烂至极。
官妓中少了一个华歆,而傅府中却多了一个侍女傅歆。
她住进了傅府,晨起黄昏,都在练她华家流传的枪法。
傅清宴日复一日看着她拼了命一样练,手脚上都磨出了血泡,他合了合眼,心中一片空荡。
终于有一天,华歆主动找了他,却只说了一句话。
“我想去参军。”
傅清宴垂着头在下棋,恍若未闻,可若是凑近看了,就知道他的手乃至全身都在颤抖。
他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华歆亲眼看着她的父亲当街横剑在颈,大喊着“虞侯无辜!臣亦无罪!”,刀锋擦过,温热的血溅到她脸上。她努力贴近了父亲,张合的嘴唇只是在重复一句话。
“臣无罪啊……”
大梁有例,旧案时过七年不可重翻,可若至亲牵连其中,官至二品则可破例。
她轻轻道:“你珍重。”
她捡起在角落里搁置许久的华家金枪,提起酒壶,迈出了门。
“等等!”他站起来,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我可以帮你。”
“我已经欠你很多了。”
“那么……就嫁给我。”
她蓦然回首,不可置信,“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是罪臣之女,我曾经还进过青楼……”
“我比你清楚。”
华歆颤了颤嘴唇,终是无言。
三日后,华歆从傅府侧门出,穿着嫁衣堂堂正正地被抬进了傅府。没有宾客,亦没有过多的操办,简单地婚礼与傅清宴的身份大相庭径。
3年后重逢,他拿万两黄金赎她出青楼,让她风光嫁为正室。
月沉星落,嫁衣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华歆合衣与傅清宴并肩躺在床上。
她眨了眨眼,在红烛灯灭的那一刹那,沙哑的嗓音在无边夜色里响起,“抱歉,等我一切都做完了,我会让出这个位置的。”
当今中宫为武将之后,大梁自她起有女官制度,嫁与傅清宴,华歆可少十年的挣扎。
这是她答应的理由,也是傅清宴悲哀的缘由。
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窗棂上星星点点的萤火,直至天明。
5
傅家的门楣在盛京早已被踏破,傅清宴一夕成亲不知碎了多少女儿心肠,只是从未有人见过这位新夫人,若有人问起。
傅清宴只淡淡一句,“她不喜见人。”
旁人便不再问,至于傅大人心底想着什么,除了来来往往送信的人,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傅大人每天一封信送到边境,风雨无阻,初时是有回信的,兴许是实在无话可说,信慢慢地减少了。
傅清宴扳着指头算日子,大概已经一个月没有收到来信的时候,前线传来了讯息,一支先锋队伍生死不明。
月色淡淡,一匹快马趁夜出了城,踏碎了黎明前的平静。
自幼喝药长大的傅大人是在死人堆里将华歆扒出来的,没有人知道体弱多病的傅大人是怎么做到的。
华歆也不知道。
她醒来时是在他背上,他的身躯单薄,咬着她的一缕发艰难地穿过风沙与泥潭。
“阿宴。”她哑着嗓子唤他,“我是在做梦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先锋立功最快,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傅清宴嗓音渐低下去,“下次不要这样了,我很担心。”
华歆眼眶微微地热了,她将头埋在他颈项里,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星野落,晓色隐而不发,她第一次觉得边塞的日出那样好看,也第一次生出那样地念头:除却报仇,她还有可以拥有很多。
比如身边这个人,比如与他的余生。
华歆带回了有用的消息,立了功,升了官。傅大人不便久留军中,临别时只问了她可会再给他写信。
华歆微微红了脸,“不是不写,而是……我带出来的盘缠不够付给信使……”
傅清宴怎么也不能想到这一节,傅少夫人居然会掏不出钱来。
是以刚回盛京,傅家向文渊帝提议,建一驿站,以纾边疆战士思乡之苦。帝允。
战事初平,华歆便赶回盛京,渐渐地,从昭武校尉到游骑将军,再到宣威将军,启化十年时,已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
那一年,华歆经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战事,岳国蠢蠢欲动,她本可以不打这一场,可如今四海渐平,错过这一次,再无晋升的机会。
岳国突袭偏僻的苍阳城,她领五千骑兵守城墙,敌军足足多出两倍。战到最后,已近黄昏,大漠孤烟,残阳如血,一枪一人一城。
援兵一到,她才昏死过去。
醒来时,营里最德高望重的军医站在身边,她张了张口,“赢了吗?”
军医告诉她赢了,可却满面悲戚地递了一碗药给她,药里有女子产后止血的藏红花。
她惶惶然抬起手,捂住了小腹,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那里曾经有个生命来过。
她呆呆看着帐顶,半晌才说话,“别让傅大人知道。”
话音刚落,帐外一声脆响。
风吹开了帘子,露出一身风尘仆仆的月白袍子,药碗跌在脚边,他站在那里,与她对望一眼,面色苍白。
良久,他转身,踉跄着不知往哪里走去,一夕仿佛老了十岁。
“阿宴!”
她高声喊。
没有回头。
哪怕他留在那里照顾她,哪怕她被接回盛京,傅清宴的眼中始终结着一层冰霜。
初时她也觉得自己错了,低声下气地哄他,放低了所有的姿态去解释,傅清宴却不曾对她再笑过一次。
时日渐久,耗尽了她原本就不多的耐心。
傅老夫人第一次踏入她院中时,距他们成亲已经三年。
“清宴自幼身体不好,他愿意要什么,我们都随他。他要娶妻,农妇也好,官妓也罢,我们傅家都承担得起,可傅家啊,就他这么一根独苗。”
她心中有些倦,“您想我如何?”
这个雍容华贵的夫人哽咽地握住她的手,“傅家要一个孩子。”
她受了那样的重创,此生怕是再无儿女缘,傅老夫人怎么会不清楚呢?
“你劝劝清宴,让他纳个妾,你放心,无论如何,傅家的少夫人都只会是你。”
6
华歆找他的时候,他在同自己下棋。
她站了很久,傅清宴才出声,声音淡淡地让她坐。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下棋了,华歆落子落到一半,忽而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老夫人的话。
傅清宴看着局势良久,蓦然,甩袖拂翻了棋盘。
华歆静静靠在椅子上,周围顿时一片森冷。
而后她又提了几次,傅清宴从最初的愤怒,到后来的平静,甚至于在某个夜晚,带回了满身的脂粉气味和一个眉目秀美的姑娘。
姑娘住在离华歆很远的院子里,姓姬,府上都称她一声“小夫人”。
可傅清宴从不去姬夫人的院子里,这让老夫人又犯了愁,愁着愁着,又一次去找了华歆。
华歆不耐其烦,干脆同傅清宴挑明了说。
“你要我去她那里也可以,”傅清宴点了点棋局,“赢了我,都随你。”
她最终还是赢了的,如傅清宴所说,对她,他永远都是输。
夜过三更,蝉鸣声倒是越发聒噪,华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心中有团火,将她的心慢慢煎熬着,这种痛似乎比她刮骨疗毒,比她在雪地里爬了几天几夜还要难受。
傅清宴怎么样了呢?他是不是搂着那个不知道比她体贴多少倍的姬姑娘,也同她说一些很温柔的话?
终于,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坐起来,刚入夏季,她却觉得已经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其实是个很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人。华歆忽然想起成亲那天,他眼中欢喜与烛光一同流淌出来,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的手,告诉她无论未来怎样,他都不会抛弃她。
华歆怔了一会,忽而起身,捞起她战无不胜的金枪,一脚踹开了门,直奔姬夫人的院子而去。
甫一踏出房门,她便倏然停住了身形。
院子里站着清清瘦瘦的一个人,不知道站了多久,衣衫上都是薄雾。
他声音低哑,“为什么出来?”
华歆下意识藏起了金枪,故作镇定,“天热,散步。”
“阿歆,我一直在想,你到底会不会去她房间里将我拉出来,如果是这样,我想我会很开心。”
他眨眨眼,眼睫上的露水顺着好看的轮廓坠下来,“我真开心啊,现在。”
华歆喉间微微滚动,挤出一丝声音,“这世间比我好的姑娘很多……”
“但都不是你。”他打断她,仰头看着她,亦或是那皎洁的月亮,“你不在的那些年,我去找过你很多次,我一直告诉自己,如果能再见到你,哪怕你*了我,我也不会离开你半步。”
“我知道在你心里,没有什么比你父亲的冤案更重要,我不求你将我放在心尖上,只求你在仇恨以外,心里都是我。”
他目光澄澈地望着她,“可以吗?”
月色照亮他眼底的卑微,他近乎哀求地问她,可以吗?
华歆捂住嘴唇,眼中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姬夫人其实是宋御史的时候外室,他素来畏妻,才央着傅清宴养了一阵子。次日,那娇滴滴的外室就被送回了宋府。
至于宋府是怎么腥风血雨,外人也不得而知,盛京的人只知道,傅中丞有个悍妻,位及三品,但凡有女子靠近傅大人,一律乱棍打走。
7
启化十一年,傅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中宫在那一年迅速病倒,而虞侯一案,再也没有人能比中宫更清楚事情的原委。
华歆心急如焚,贸然恳求翻案。
帝大怒,彼时她未登二品,帝当众责罚,庭鞭二十后,一纸文书将她发配苍阳城,令她守城十年,不得军令,永不回京。
傅清宴请旨,欲同往边塞。
帝斥之,以一闲职困其于盛京。
苍阳城何其偏僻,纵有驿站相通,书信也是时断。
华歆在苍阳城也无事可做,整日修修屋瓦,补补城墙,颇感无趣。
启化十四年,顾家军叛乱,太子煜被困恶风谷。华歆奉命前往,历经多日,顺利营救。
华歆随军入京,刚进城,就去面了圣,傅清宴足足等到天快亮了她才出来。
“阿宴。”她长长叹出一口气,张开手臂扑进他怀里,半晌忽道:“我腿受伤了,你背我回去。”
夜色泠泠,河边秋风絮絮,傅清宴背着她慢慢往傅府走去,华将军鲜少有的小性子,傅大人不能不满足她。
“如今朝中将才稀缺,陛下今日升了我的官。”
“嗯。”
“我向他提了个请求,是我如今最重要的一件事。”
傅清宴只怔了一瞬,随即道:“我会帮你的。”
她笑起来,“帮我?帮我什么?我跟陛下说,我不想打仗啦,想留在盛京。”
傅清宴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可你父亲的事……”
“总会有机会的。”华歆抱住他的脖子,轻轻道:“让我陪着你,好不好?阿宴,在苍阳城的三年,我很想你。”
华歆不知道,如今在她心里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可她看着苍阳城的日出日落,看着城中百姓娶妻生子,夫妻和乐,心中总是羡慕得要命。
她的阿宴啊,还在盛京,日复一日地修补那些史料。
傅清宴这一次愣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凝着天边泛起的一丝青色——天已近明,来日方长。
轻声细语。
“都好。”(原标题:《云梁旧事:愿为卿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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