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
那日,陶小小的猫跑了。
它是一只黑色的东方短毛猫,腿脚修长,脖颈纤细,尖窄的脑袋上,耸了一对三角大耳,间或一转,细麻绳似的尾巴便抽直起来。
三年前的夏夜,它从房门缝钻进来,蹲在厨房地板上,一声挨一声地叫。陶小小听了不忍,舀两勺米饭,拌上剩菜,喂与它吃。翌日,猫又来了,舔光陶小小给的牛奶,在屋里走动开来,沿了墙角,一嗅一嗅。第三天,它叼来一只死老鼠作酬,放在陶小小脚边。陶小小把老鼠扫进簸箕,扫帚一扔,嘬嘴道:“过来。”黑猫迟疑着,过来了,眯着眼,蹭着陶小小。陶小小抚摸一晌,捏住它的后颈皮,将新买的尼龙项圈,箍在它脖子上,“以后,你就叫玲玲。”
陶小小有一个女儿,也叫“玲玲”,是她三十六岁上生的。玲玲,玲玲,喊起来嘀呱松脆。丈夫张博仁嘀咕了一句:“张玲?这名字太俗,没有书卷气。”便也随她去。
张博仁的母亲不喜陶小小,嫌她年纪大,屁股窄,不是个能生的。又嫌她太高,比男人还高半头,简直浪费粮食和布料。可张家成分不好,找不到像样媳妇。张玲出生不久,张母过世了,临终嘱咐儿子:“高个女人忒强势。你要克牢她,免得有一日她骑到你头上来。”
张玲四五岁时,张博仁开始殴打陶小小。他是个烤砂工,长年铲砂送砂,练得浑身是劲,胳膊上两块“栗子肉”硬邦邦的。他一手卡住妻子脖颈,迫她俯首下来,一手捏了拳,朝她身上冲,还腾了一只脚,往她阴部一蹬一蹬。她左右扭摆,甩他不脱,便闭了眼,抿了嘴,身体蜷缩起来。他见她不肯落泪求饶,愈发恼怒,直打得她身体松软了,才罢手。
张博仁从不将妻子打出血。野蛮人才将女人打出血,比如当年冲进张家的红卫兵。女人,是要打一打的,但斯文人家,最好别见血。张家是斯文人,张博仁幼年会写小楷,临过赵孟頫。张父办了个学校,讲什么墨子、兼爱,后来把校舍书籍统统捐给国家。在挨过几次批斗后,他失踪了。有说他投奔台湾,有说他畏罪自*。张母盼他死,又不甘心,“倒是便宜他了呀,自己痛痛快快翘辫子,害得我们母子受苦。”
张博仁的哥哥去了黑龙江,姐姐用尼龙绳套住脑袋,把自己拴在床头横档上,被人发现时,两只脚都乌紫了。张博仁做着苦生活,住着亭子间,四十多岁才娶妻。妻子也是年纪一把,寻不到婆家,勉强嫁过来的。她本不该是他的女人,这本不该是他的生活。
张博仁整日躁闷,若有一把慢火,在身体里炖着他。陶小小在桌旁咀嚼的样子,在眼前走动的样子,在床沿上织绒线的样子,都令他无法忍受。他下班回了家,总要轻轻慢慢走到房门口,似想出其不意,逮她个把柄。一日,便逮到了。陶小小在门内跟女儿讲:“爸爸是个坏人,爸爸不喜欢你,喜欢男小囡。只有妈妈待你好,你长大也要待妈妈好。”他捏了拳头,冲将进去。那是他第一次动手。她胸腔深处闷闷“噗”了一声,身体向后仰倒。玲玲哭叫起来,护住母亲。他扯开她的手,她又护回去。如是几次,他跟醒了酒似的,晃悠悠收手。陶小小缓慢坐起,脸色犹如刷过一层浆。他后退半步,声音轻下去,“几点钟了,还不烧饭。”
打人是会上瘾的。张博仁越来越爱找茬。甚或没有理由,也动起手来。但他是斯文人,不会将她打出血。三十五年后,当他中风瘫痪在床,便如此为自己辩解,“打出血了才叫打,没出血的,都是两口子闹亲热。老太婆,你说,是吧。”
黑猫不请自来后,陶小小在弄口电线木头上,发现一张寻猫启事。黑白打印照里的走失者,正是她新收养的玲玲。它真正的主人,是一位“张女士”;真正的名字,叫做“妹妹头”。
妹妹头——像弄堂里倒马桶的小脚老太起的。陶小小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小脚老太。她呼唤每个女儿,都叫“妹妹头”。她饿着她们,给她们穿小一码的鞋。陶小小自记事起,时时觉得饿,连酱油都偷来抿一口。母亲打她,又搂住她,“妹妹头啊,我是为了你们好。陶家种气差,个个长得像晾衣裳竹竿。我让你们少吃点,长矮点,是盼你们寻个好婆家。你看我,就是个头太高,只好嫁给你爸。你爸算个啥物什,懒得来出蛆,穷得来淌淌滴,没有女人想要他。”
陶小小温吞吞长到十二岁,倏然窜高起来。夜间惊醒,膝盖痛麻,似有一股力道,将双腿往长里拉扯。父亲偷偷给她买零食。母亲发现了,“穷鬼、懒胚”乱骂,还拉过陶小小,使劲摁她脑袋,像要把她摁矮回去。
陶小小终究比父母高,也比四个姐姐高。当她过了二十六岁,母亲开始事事嫌鄙她。她太高,太丑,但这怪不得她。她是贤惠的,时常惹得街坊夸奖,“妹妹头脾气交关好,一日到夜闷声不响。手脚也勤快,样样物什拿得出手,明年帮我家也绣一幅枕头套。啊,对了,啥辰光成家啊。”三十五岁时,做媒的翘脚娘姨寻上门来,“我这里有户人家,妹妹头中意吗。姓张,工人,脾气蛮好,规规矩矩的。”母亲一口应下,“啥聘礼都不要,把人要过去就行。”
陶小小撕了寻猫启事,又在街区里兜转,将所见的启事尽皆扯碎。她等了个把月,确信“张女士”不会找来,这才跟遛狗似的,天天遛起她的猫来。
黑猫一走野地,就不安生,爬树、钻墙、抓麻雀。逢到落雨天,又躲躲窜窜,不肯出门。陶小小买了宠物雨衣,裹在它身上,“玲玲啊,妈妈是为你好。家里气味臭,闻多了会生毛病,每天要出去走一走的。乖乖,我们回来吃最贵的罐头。”黑猫脑门沾了雨,发疯一般乱叫乱跳。陶小小拽紧牵绳,不停踢它,直踢得它乖巧下来。
很快,所有人知道了这只猫。跳舞队阿姨们围拢来,叽喳指点,说它长得像羊,像鹿,像马,像狗,像豹子,也有说:“这猫长手长脚的,跟陶阿婆最像。”陶小小抖一抖牵猫绳,笑起来。她好久没有咧开嘴笑,上回还是女儿张玲考取中专时。展眼二十五年过去了。
忽有人道:“这猫是怪胎吗,从没见过这样的猫。”另有人道:“你是没见识。我家洋女婿就养了一只这样的,浑身带斑纹,聪明得不得了。外国人流行养怪里怪气的品种,宠物店买买贵得要死。”“那也是带斑纹的,不像这只,墨擦里黑,有点吓人。”“外国人不养黑猫的,不吉利。”“外国人归外国人,中国人养黑猫能辟邪的,不过我是不会养。”“你不养,有人养。前阵子弄堂口不是有人贴油印小纸头吗,说是家里丢了猫,请大家相帮寻一寻,寻到了奖赏五千块洋钿。也是一只黑猫,跟陶阿婆这只有点像。”“呀,我也看见过,真的蛮像的。”陶小小忙道:“我这只是真金白银买来的。那人不看牢自己的猫,怪谁呀。”从地上抱了猫咪,快步回家。
自此,陶小小不再遛猫。她把从超市服务部偷来的塑料绳,编作三股粗,四五米长,替换原先的牵绳,绳头栓在张博仁的折叠床腿上。又在旁边放一只藤篮子,铺上棉垫,撒好猫薄荷。
张博仁的折叠床,嵌在三面墙壁之间。原先这里是个壁橱,在张博仁褥疮发臭后,陶小小卸了橱门,敲掉门框,把他连人带床塞进去,“我是为你好,弄得屋里厢全是味道,你自己最难受。”
张博仁是在卧床半年时染的褥疮。起初发水泡,继而溃烂,复又发黑发臭。他泡在脓水里*喊叫。她被吵得睡不着,喂他头孢和安眠药。当他患上败血症,她以为是感冒,又加喂了百服宁。未几,他开始神智不清,这才送他去医院。医生说:“再晚一点,就救不过来了。”
张博仁从医院出来,对陶小小说:“你对我是有感情的,否则也不用看病,让我在家里死死掉拉倒。”
“我不想你随便死掉,太便宜你。”
张博仁笑了,“我是惹你讨厌,可你一个人活着,更没劲了。”
“嘁,巴不得一个人,想做啥做啥。我参加跳舞队去,每天跳跳扇子舞,心情好了还能旅游,我想到天安门看一看。”
张博仁又笑,“跳舞队都比你年轻一截,才不会带你玩。只有我不嫌鄙你。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时谁家不打闹。老了就消停了,老俩口你陪着我,我陪着你,一辈子过完拉倒,是吧。”
现在,张博仁不能确定了。陶小小有了一只猫。她像疼女儿似的疼猫,对张博仁愈发懈怠下来。她给他的喂食,减至一日一顿,“医生不是讲了吗,像你这种瘫子,不能吃太多,免得增加肠胃负担,弄不好搞出糖尿病。”
洗澡、翻身、换尿布也少了。张博仁重新闻到自己的体味。汗液、粪溺、口臭、皮肉溃烂的混合气味。他会再次得败血症的,而陶小小,一定不肯再救他。
张博仁痛恨黑猫。猪来穷,狗来富,猫咪来了戴孝布。这畜生就是个丧门星。它跟人一样精刮,晓得讨好女主人。陶小小说“去”,它便去,说“来”,它便来,让跳就跳,让躺就躺。陶小小吃饭,它便乖乖蹲在桌底,递什么,吃什么。晚间也跟陶小小一床。她看电视,它也看电视。她躺下,它也躺下。它似乎自知不够圆软,便要刻意扮可爱。团了身子,收起四肢,脑袋往她身上蹭,口中呜啊作婴儿声,引得陶小小又亲又抱,心肝宝宝乱叫。
陶小小不在家时,它才将乖巧的嘴脸卸下。时或蹲在穿衣镜前,从镜面里觇望张博仁。张博仁从棉被底下抽出一根不锈钢“不求人”,指指戳戳吓唬它,“看啥看,马屁精,当我好吃吃是吧。自己照照镜子,算个啥东西,猫不猫,狗不狗的。你也配叫玲玲,我女儿才叫玲玲。玲玲高高挑挑,漂亮得不得了。老太婆拎不清,对一只猫这么好,对亲生女儿那么差。玲玲就是被她气跑的。她不许玲玲读高中,逼她考中专。毕业出来,中专已经不吃香了,害玲玲找不到好工作,还要辛辛苦苦进修。玲玲谈了个男朋友,一间办公室的同事,互相知根知底,不是蛮好吗。她偏要拆散,说男的个子太矮,是外地户口。矮怎么啦,外地户口怎么啦。小畜生,我告诉你,讨好老太婆没用,她翻起脸来,亲生女儿下跪磕头也没用。你晓得她做了啥?她跑到玲玲单位哭闹,要求领导出面管管,闹过几次,把玲玲工作闹丢了。玲玲从小到大,啥事都依着她。我们住的一室一厅,也是玲玲买的。玲玲作孽啊,哭来哭去,留了一张纸条,就跑掉了。纸条上写了啥,老太婆不给看,肯定是玲玲骂她了。骂得好,哈哈,哈哈,玲玲走啦,走啦,她不要老太婆了,也不要我了。不不,玲玲没有不要我,玲玲最孝顺我了。你看看这根不求人,就是她送的。以前她每日给我挠背。手劲不轻不重,指甲不长不短,挠得可舒服。有天她突然送了这个,还塞了一万块钱。册那,我早该猜到的,她那时就想离家出走了。”
张博仁说一歇玲玲,说一歇陶小小,又说一歇玲玲,甚至说到早前过世的父母。往事在头脑中交混起来。他认定母亲是被陶小小气死的,认定陶小小欺负了自己一辈子。中风这件事情,保不准也是她的手脚。张博仁越说越恨,恨不能跳下床来,揍谁一顿。他抖着面颊,朝黑猫勾起手指,一抠一抠的,“瞪了两只绿眼乌珠做啥,总有一天帮你抠出来。”
黑猫像是听懂了,跳上床尾逼视他。后腿抻直,脊背弓起,双耳朝后折过,尾巴犹如抽鞭子一般左右甩摆。他向它嗬嗬挥舞不求人,“小老虎,你想吃了我吗,来呀,来呀。”它愈发将瞳仁鼓圆起来,测度他手中武器的威力,自觉不敌,便后退两步,跳下床去,满地发泄怒气。抓家具、咬床罩、拍翻水杯、扒拉晾晒的衣裤,还低头撕咬头颈里的项圈。
陶小小把项圈称为“衣裳领头”,每日拎一拎松紧,检查接口,“乖宝宝,让妈妈看看,领头戴好了没有”。项圈粗得像打包带,把脖子毛磨光了。陶小小不是不心疼,却害怕黑猫逃走。她好几次见它又蹭又扯,企图挣脱出来。
此刻,这猫跳上钻下,还是挣脱不开,便佝了头,耸了背,将下巴楔入项圈。居然成功了。它张嘴咬项圈。一咬不断,项圈撑住它的嘴,将半只脑袋勒紧起来。它摇晃着,呜咽着,喘息着。笃笃转,头头转。脖颈渐渗出血来。
张博仁笑了:“小畜生,难受吗,跑也跑不掉,死也死不了,哈哈,跟我一样,哈哈,哈哈。”黑猫叫得越大声,他就笑得越大声,笑声在嗓子口滚得毛糙糙的。他扭转至床沿边,一手撑着身体,一手举起不求人。那猫提防不及,吃了一击,赶忙腾出爪子,抓扑不求人。张博仁五官拧起,胳膊肘愈发往外撑,仿佛忘了瘫痪,即刻要跳下床去。斗了几下,黑猫颈部吃痛,便拖了一径血迹,跌撞撞往外间跑。张博仁奋力一掷。不求人砸到猫背,往墙面一弹,跌落在地。张博仁挂倒在床边,整个人虚脱了。
不知多久,听得锁孔响。张博仁挣扎着躺正回去,闭目假寐。房门铰链吱嘎作声,“玲玲,妈妈回来啦,啊呀。”菜篮子噗咚扔下,保暖鞋沙沙乱走,乒乓拉开抽屉,乒乓阖上,一阵窸里窣落。猫叫声,安抚声,椅子碰撞声。逐渐安静了。墙上的三五牌挂钟,咔嚓嚓走动,间杂了古怪的轻响。张博仁意识到,是陶小小在啜泣。他从没见她哭过。“老太婆,是你吗,发生啥事体啦,我刚才睏着了。”
啜泣声消失。陶小小抱着猫进来,踢正藤篮子,将它轻放进去。项圈已被剪开,猫脖子上涂满金霉素眼膏,贴了七八张创可贴。张博仁想故作惊讶,怕反而惹怒妻子,便不动,不出声。陶小小红着鼻头,跪在地上,像拥抱婴孩似的,拥抱她的猫。西晒太阳从窗角擦过去。屋内的家具物什,都昏沌沌的,仿佛一堆年代久远的陪葬品。
良久,张博仁轻声道:“喂喂,晚饭吃啥?早上到现在,我就喝过两杯水。”陶小小将黑猫放下,又护着猫窝,凝视片刻,这才起身,直着两条跪麻了的腿,一跛一跛扶墙而出,拿来两只猫罐头,“玲玲乖宝宝,饿了吧,吃点东西吧,吃完就全好了。”那猫蜷着,偎着,软着耳朵,口中呼噜做声。她继续哀求,它才一舔一舔吃起来。
陶小小服侍黑猫躺下,收拾了食盘,走到外间去。张博仁听见碗盏咣啷,微波炉叮一声,便撑起身体等待。少时,有洗碗声。又过一刻,陶小小进屋来,俯身察看她的猫,见伤口已经止血,便轻轻抚摸它。张博仁道:“昨天的冷馒头,你一个人吃掉了吗,我吃什么?”
陶小小走到单人床边,掀开床罩,将枕头堆高起来,一手抱着猫,一手拿了电视遥控器,躺靠上去。张博仁道:“干嘛不睬我,哪里得罪你了。”陶小小将电视机开到最响。“喂喂,打算饿死我吗,你等着。”她没有听见。电视节目里的嘉宾,恰好爆起一阵笑,淹没了他的声音。
逾数日,黑猫逃走了。它是趁陶小小去超市时逃走的。张博仁说自己睡着了,啥都不晓得。“怎么可能,门窗都关着。”“你没栓住它啊,猫咪跑来跑去,就跑掉啦。”“这下你高兴了是吧,你巴不得它跑掉是吧。”陶小小抓起不求人,锈斑斑的爪头,往张博仁脸上刮。张博仁喊:“打人不能出血,不能出血。”很快没力气喊。
陶小小套上老棉袄,不及换拖鞋,便摔门出去。她浃了两腋热汗,在回光返照般的初冬日头底下,寻找了整个下午。她走遍街区,将附近楼房上下爬过几遍,把弄底大垃圾桶个个兜底翻,又在草丛、车库、自行车棚里徘徊良久。待到天黑,路灯下聚起几只流浪猫,她喊着“玲玲,玲玲”跑去,猫们一哄而散。她泄了气,膝盖窝一软,坐到路沿上。
夜风空空四击,将她缟白的头发挑拨起来,又钻进领口和裤腿,将湿哒哒的棉毛衫裤,冰在她皮肤上。她怔怔低了头,见一只时跳时停的塑料袋,嚓嚓刮磨地面,似要揭走她灰长的影子。两个女孩叽喳而来,一个跟另一个耳语了什么。俩人噤了声,加快步子经过她,才重新说笑起来。
陶小小扭头瞩视她们,已经看不见了,仍然扭着头。她们估摸二十来岁,跟她女儿一般大。不,张玲已经三十九,虚岁都四十了。不不,张玲还是小女孩呢。陶小小忍耐张博仁一辈子,全是为了这女儿。中年得来的孩子,唯一的孩子。第一次抱她,感觉她比一只猫咪还小,还软。陶小小不舍得她碰冷水干脏活,甚至不舍得教她煮饭、洗衣、套被子。谁能想到呢,她居然翅膀硬了,飞了。她留下的字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有啥用,这简直要了陶小小的命。她报过警,警察不予立案,“年轻人闹闹脾气,几天就回来了。”陶小小整日在街上游荡,看见高个子姑娘,便要追上认一认,缠着说几句话。她被当成神经病、捡垃圾的、拐卖妇女的,甚至挨过一顿打。养完伤,下了床,她发现自己的脊背,再也挺不直了。
除夕夜,她接到陌生电话:“阿姨,张玲让我帮忙拜个年,她一切都好,不要挂念,也不用找她。她让我汇两万块钱,是孝敬你们的,麻烦留意一下汇款单。”陶小小正欲细问,那厢挂断了。她不甘心,抓着听筒,喂喂不停。张博仁道:“年夜饭都不好好吃。”冲来揍她。胳膊抬到一半,抬不动了。她瞪视他片刻,大了胆子,轻轻一推,他便跌软下去。
生活不停给陶小小吃苦头,一个接一个。她苦了一辈子,全是为别人。到头来没个体谅她的。白眼狼,白眼狼,人也是,猫也是。陶小小的心口上,仿佛被抓剌了一下。她扶着街沿起身。脚掌冻僵了,踩在地上扎痛扎痛。她慢慢往家的方向挪动。
陶小小家在一楼。她轻唤“玲玲,玲玲”,绕楼一周,重回门前,拿钥匙开锁。推门的时刻,她朝屋里嘿一声,等了等,仿佛期待黑猫奔来迎接。没有动静,连张博仁都不应声,“谁呀,老太婆吗,你回来啦。”他甚至不好好待在床上。
他拖着两条长满褥疮的腿,和一块沾染便溺的橡胶垫,爬到了外间。他保持最后的姿势,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抠住地面,手背上有道道血痕。釉面地砖的纹色犹如鸡蛋花,过于阔大的砖缝,嵌满油腻腻的黑垢。这是他半开的眼睛里,定格住的世界。
陶小小记得,好几天没喂他饭。她不想喂,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医生讲的,卧床病人不宜吃多。她踢他一下,闻到鸡蛋腐烂似的味道,空空作了一个呕,抬脚绕过他,进到里屋。
五斗橱、大衣柜、单人床、塑料椅、移动边桌。昏昧的吊灯光里,家具们挤挤挨挨,一副怕冷的样子。旧报纸、铁皮罐、月饼盒、过期月历、儿童玩具、废弃包装袋、成叠中学教材、用完芯油的圆珠笔、破了洞的平底跑鞋、发不出声的半导体收音机、准备剪成抹布的旧汗衫……房间堆得潽潽满满,犹如一片记忆的荒场。在最里端,三堵墙壁之间,便是张博仁的折叠床,床边是藤篮子做的猫窝,斜斜翻倒下来。陶小小走去将它扶正。
她看见折叠床上的棉被,又薄又黑,隆起一块,仿佛卧床者还躺在那底下。她揭开被子,看见了她的猫。它的毛色失去光泽,显得比任何时候都黑。肚皮朝天,四肢抻长,脚爪子犹如尖刺,从爪鞘里根根刺出。它的脖颈上有圈红色塑料绳,深深勒入皮肉。两只眼窝凹陷下去,里头已没有眼珠。一根沾了血的不锈钢不求人,横在黑猫的尸体旁边。
写于2017年2月1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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