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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想聊一件有点新鲜的事：
在河北廊坊，有家工厂开了项新业务——
帮人销毁婚纱照。
流程很简单。付款下单，把想销毁的照片寄到工厂，工人给照片上的人喷漆，遮挡面部，然后丢进销毁机器里。
出于好奇，我跟同事去了趟工厂，观摩了一天。
挺震撼的。几秒钟时间，一组半人高的婚纱照就从这样：
变成了这样：
决绝，干脆，不可逆。像是一篇以婚姻为题的爽文结尾。
这样一套销毁服务，基础收费为 59 元（3 公斤以内）。
什么样的人会花钱销毁婚纱照？
他们为什么会愿意专门找人来大费周章地销毁？
在轰隆作响的机器旁，我见到了这家工厂的老板@ 刘玮。这是他做婚纱照销毁生意的第一年，目前平均每月能接到 260 单。
我们试图从他的身上，找到答案。
01
来销毁婚纱照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 刘玮 给了我一个粗略的“用户画像”：
七成以上是女性，年龄在 25-40 岁之间。
各省份的都有，60% 来自二线以上城市。
多数客人选择来销毁的原因也很简单 —— 婚纱照这个东西，个人真的很难妥善处理。
扔了？怕暴露隐私，也怕被人说闲话。
尤其是在人情关系更紧密的小城市。
自己销毁？更难。
现在的婚纱照材质经常是亚克力、水晶、琉璃之类的材质，甚至还有金属的。很难在家销毁。
之前有人试过各种办法，离婚了，结果婚纱照烧也烧不烂，砸也砸不碎。最后只能用菜刀把两人的脸刮花。
婚姻关系已经破裂了，婚纱照仍然坚不可摧。挺让人唏嘘的。
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
需要销毁婚纱照的时刻，往往是一段亲密关系结束了，走不下去了。
是见证过爱情美好后又不得不失去它的时候。
大多数人是很难毫无心情波动地去处理婚纱照的。
有一项专门的婚纱照销毁服务出现，很快就成为他们的选择。
02
说说那天在销毁工厂看到的。
08:36
工人把当天需要销毁的照片快递装车，运进厂房。一共 30 多个，最远的从福建和云南西双版纳寄来。
08:42
卸货，拆包装。老板他们边拆快递边闲聊，每个包裹随婚纱照寄来的还有什么：
U盘、八音盒、结婚典礼光盘、印着照片的盘子……甚至还有空白的房本。
09:26
@ 刘玮 开始挨个联系客户，核对物品数量，最后再确认一遍客户的销毁意愿——他认为这是最重要的一步。
“照片一旦进了机器就没有回头路了，所以一定要再问一次。”
擅长书法的门房大爷写了一幅字，“销毁婚纱照现场”，挂在厂房的墙上。
所有等待销毁的东西被铺在地上，像一场“爱情遗物”展览。
09:42
开始给婚纱照喷漆。每一张照片都喷，每一张脸都喷，包括相册内页。
那天@ 刘玮 特意买了一箱新的彩色喷漆，因为有位客户点名要求自己的照片要喷成彩色。
11:13
销毁机器开机，照片被排队送进去。
两排交错的齿轮一咬，“咔哒咔哒”几声，婚纱照被压成碎片。
碎片通过一条斜斜的传送带，掉进一个半人高的白色口袋。
12 点左右
当天所有婚纱照销毁完毕。
在这家工厂，类似的婚纱照销毁每周会进行 2-3 次。平均每月能成交 260 单。
03
不意外的是，来销毁婚纱照的人，大多都带着情绪。
有的是恨，怨怼。很不平静。
有人要求在照片上给对方的脸喷一个“死”字；有人问能不能只销毁照片上男士的那半边，不要喷漆，脸直接塞进销毁机器。
还有很多婚纱照寄来的时候就是不完整的。
一方的脸被用剪刀抠掉，或者画上了大大的叉；硬币厚的相册内页，被用刀生生锯成两半。
有的是眷恋。
曾经有个男孩私信@ 刘玮 ，希望在粉碎照片时，放一束欢乐颂玫瑰进去。因为他女朋友生前最喜欢这种花，他想用这种方式跟她道别。
有的是释然。
有一个客户，要求销毁时把婚纱照喷成绿色，因为她的婚纱照是木质的，她想让它像树一样，回归“自然”。
还有的是深刻的哀恸。
一位四十几岁的男士，销毁婚纱照是因为妻子去世了。
跟婚纱照一起寄来的还有妻子的个人写真、名牌包和衣服，说不想送人，不想卖，但也不敢摆在眼前看着。
@ 刘玮 打电话过去想解释衣服和包不能放进设备粉碎，会缠住机器。结果对方突然在电话里哽咽了。
“大概是过世时间不长，比较难走出来。”
04
那些等待被销毁的物件，真的凝结了很多爱意，和亲密无间的时间。
结婚相册上会写“至爱甜心”“always happiness”“你是我的三世情人”等字眼；
有人寄过异地恋时期相互奔赴的火车票，其中一张票的日期是 5 月 21 日。
有直接从影楼寄来的婚纱照，全新，没拆封，看日期是 2022 年 5 月 20 日拍的。
包装上写着“没有一件奢侈品抵得过时间”。
它没被照片主人领走，而是直接从影楼寄来了这里，等待销毁。
还有一组去泰国旅拍婚纱照，寄来的时候就已经碎了，相册首页像盖着一层细密的冰纹。
@ 刘玮 按照年份推测，“当初拍的时候至少上万元”。
现在照片主人决定花 129 元销毁它。
工人给相册内页喷漆时，每一页都粘连在一起，看起来已经很多年没有被翻开过。
@ 刘玮 给婚纱照销毁定价在百元上下。按重量收费，3 公斤内 59 元，20-25 公斤 199 元，超出部分按每公斤 7 元收费。
他自认价格是公道的，前期甚至一直处在亏损状态。
但有趣的是，还是会有人讲价，或者要求包邮。
再精美的婚纱照，即使过去承载着许多爱意，在等待销毁的时候也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
人们不愿再为它多付出金钱和精力。
05
老板@ 刘玮 说，曾经有位河北的女士，怀着孕，顶着沙尘暴开车到现场，亲眼盯着销毁。
他还收到过有人在寄来的照片里塞了张纸条，写着“今生再也不见”。
还有人会把婚礼相关的所有东西都一起寄来，婚纱、婚鞋、迎宾的易拉宝、有宾客签名的礼布、被子等等，希望能一起销毁。
甚至有人寄来牌位。
寄牌位的是一位中年女士，她一口气寄来了前两任丈夫的留下的全部东西。第一任丈夫与她离异，第二任丈夫已经过世。包裹里还有一个八音盒，转一下会播放已经卡顿变调的《致爱丽丝》。
销毁工厂的合伙人@ 老杨 印象很深的，是一位住在北京顺义的女孩。自己亲自开车把照片送到工厂，还带了很多抗抑郁的药。
她说自己得抑郁症就是因为那段不幸福的婚姻，现在病好了，想把药跟结婚照一起销毁，跟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告别。
还有一位广东的女士，婚纱照很早就寄到工厂了，但特意跟@ 刘玮 要求， 1 月 18 号当天再销毁。
因为那天是她办离婚手续的日子，是她心中“真正自由”的一天。她希望所有跟那段婚姻相关的东西，都在这一天做一个了结。
在这些通过只言片语拼凑出的故事里，你能感受到一种决心——“分手的决心”。
决绝地想切断自己跟过去的联系。
坚定地想翻篇，走入新生活。
06
@ 刘玮 很少过问客户们购买服务的动机。
大多数客户下单很果断，问完价格和寄送地址，就利索地寄来打包好的照片，不多攀谈。
他们似乎早就下定了“分手的决心”。
但仍有很多人反复犹豫，反复摇摆。
他们犹豫的表现也很统一——拽着@ 刘玮 讲自己的故事。
大多是跟争吵、背叛、出轨、彼此消耗有关，很多时候都是情绪性的只言片语，没有什么前因后果，也没什么逻辑。
很像是一种宣泄。
比如有人会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一句，“我通过家里狗出轨的经验，发现老公出轨了。”
有一个深圳的女孩，把自己的故事分“上下集讲”，去年 12 月找@ 刘玮 聊了一次，倾吐自己在婆家过得不愉快；1 月中旬某天夜里两点多，又突然给@ 刘玮 发了个“一”。
全程没怎么提销毁的事，只把他当树洞。
@ 刘玮 印象比较深的，还有一个山东姑娘，伴侣出轨很多年，两人已经分居了但一直分不彻底，咨询的时候拉着 @ 刘玮 讲了一个多小时。
姑娘想销毁婚纱照，但一直没寄来。说是要离婚起诉，照片要留着当证据。
这单生意到最后也没做成，他也没问后续。
@ 刘玮 觉得，愿意在咨询时倾诉的人，大多是在婚姻或亲密关系中还没下定决心的，可能遇到了一些问题，但还没勇气切断过去。
所以倾诉有时也是希望有人能“推自己一把”，替自己做决定。
他通常在会在晚上接到新的询价消息，有时候甚至半夜 2 点、凌晨 5 点都有人来问。
经常是@ 刘玮 早上回复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可能是半夜冲动了。”
07
@ 刘玮 觉得，销毁婚纱照是一项“情绪服务”。
给失去亲密关系的人提供一个出口，释放压抑的情绪；或者给他们足够的空间，去犹豫，去整理自己。
但他始终认为，自己的职责并不包括情感咨询。
遇到客户对自己倒苦水，他常常不知道回复什么，只能机械地回一些“生活会越来越好的”之类的安抚的话。
所幸倾诉的人不算太多，他想，是因为“销毁这件事本身，就足够给人提供情绪价值了。”
完成销毁后，他常常会收到客户的信息，大多数是表示感谢。曾经有一位大姐，给他连说了三四句“谢谢”，还发来一条语音——“您真是干了一件大好事儿。”
@ 刘玮 之前设计了一些环节，让“销毁婚纱照”这项服务更具仪式感一点。
比如挂横幅布置现场，在粉碎婚纱照的时候放一首客户指定的歌；
甚至可以让顾客在销毁的时候亲自到工厂来，现场说点什么，办一个小型的“销毁仪式”。
但很少有人选择这项附加服务。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绝大多数想要销毁一段过去的人来说，在东西寄出的一刻，他们情绪释放就已经完成 90% 了。
08
在销毁现场时，老板@ 刘玮 会反复提醒我，带好面罩，尤其是站在机器前的时候。
因为粉碎婚纱照时崩出来的碎片会伤到人。
这特别像亲密关系的隐喻：
人与人的关系是脆弱的，稍有不慎就会破裂、失去连接。
没有人能阻止爱和亲密的逝去。
尽管它脆弱，破碎的时候仍然有威力。
但我今天想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我从“销毁婚纱照”这件事中，感受到了一种心安：
其实人是可以在分崩离析的关系中保全自己的。
就像在销毁现场带好面罩一样，宣泄情绪，勇敢地跟过去切割，或者给自己踌躇犹豫的空间、整理自己——都是一种自我保护。
我们总有办法，让自己不被关系的碎片划伤。
至于那些逝去的亲密关系，不是完全没有意义。
每次销毁结束后，用白色布袋装好的所有婚纱照碎片，都会被送去电厂，在一个能容纳几万吨垃圾的大坑里，高温溶解七天七夜，最终“从有到无”，彻底消失。
这给那些终结的亲密关系，带来一个有着浪漫意味的归宿。
“至少死去的爱还能发电。”
撰稿：樛木
责编：梁珂
（部分图片来源：电影《分手的决心》；电视剧《致命女人》《海岸村恰恰恰》《粉红女郎》；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行为艺术作品“关系系列”）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
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