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晨读，班上缺席两个学生。一个是小聪，家长一早打来电话，说孩子急性肠炎，正在住院，估计还得在医院呆几天。
一个是熊七，一直没跟老师联系，询问跟他关系密切且家又离得近的同学，都说不清楚，找出开学时学生留下的联系电话，拨过去却是空号。我有些气恼，却又无可奈何。
第二节课我安排好学生写习题，突然瞥见教室门口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四十岁上下、瘦高个儿的男人我认得，是熊七的父亲，我曾见他来学校接过儿子。
我赶紧走出教室，也没客套，直奔主题：“你们家熊七怎么没来上课？是生病了吗？”
“没……没有，不是病了，就是不肯上学，我们家里人问了半天他也没说原因。今天早晨吃过饭，他就说不想上学，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把他抱到摩托车上他也拼命溜下去。所以我和他外婆来问问，是不是他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事儿了。”熊七的父亲一脸的无奈。
不是病了，那是为什么？跟同学打架了？被老师批评了？没完成作业……我仔细回想了上周的情形，似乎没有惩罚过他呀。我问班上同学，同学们都说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我有些生气了，一个三年级的孩子不读书能做什么？他还小，不懂事，可是家长不能不懂事啊！一大家子，拿一个几岁的孩子都没办法，他说不读书就不读书，那还不宠上天去了！可见平日里他们有多宠溺这个孩子。
“我们这儿是学校，不是茶馆儿，哪儿能这么随便，无缘无故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是今天上午他没来学校上课，以后就别来了！”我没好气地冲家长发火。
熊七的外婆欲言又止，我问她是否知道原因，她摇摇头，也是一脸的无奈。
上午放学了，熊七没有来学校。
下午午自习，熊七走进教室，在座位上坐下来。我让他过来，问他为什么无故缺席。他一声不吭。我让他随我去办公室。很快，他父亲也来了办公室。
我反复问了不下二十次他缺席的原因，我告诉他如果觉得老师哪里做得不好一定要说出来，这样老师才能改正，我甚至答应他无论什么原因我都原谅他，绝不追究。可是熊七始终一声不吭，一双小眼睛默然地看着我，没有什么表情。
我有些恼怒，但我还是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让他做选择题：一、说出原因，马上就可以去教室上课；二、站在那里反省，直到想说为止；三、不用读书了，跟他父亲回家。
我为难他，并没有嫌弃他甚至撵他走的意思，虽然他这学期才转来，成绩也不怎么好。我只想知道他缺席的真正原因，我真担心是因为自己工作的疏忽造成的。
顺便的，我还想磨磨他的性子，一个被家人宠坏了的小家伙，心里哪有纪律和原则可言，若是不找到问题的结症，就这么不了了之，恐怕以后无故缺席就会成为他的家常便饭。我要他知道并记住，作为学生，无故缺席是不可以的。
熊七的父亲大概不会明白我的用意，拉过孩子就往教室里走，一边走还一边说：“这不读书咋行呢？快去上课！”
我感到很可笑，但是也没有阻止他，让他们去了。
午自习下课了，我问数学老师，他说熊七死活不进教室，跟他父亲回去了。
直到星期三下午，熊七的父亲才再次将他送到学校，可是怎么都不肯进教室。
我也懒得理他们了，一个不想读书的孩子，加上一群糊涂得几乎没有原则的家长，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我也如家长一般没有原则的求着他来上学？那我作为班主任，还有什么威信可言，我们的班级纪律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我将如何管理班上别的孩子？
最后，熊七跟他父亲是怎么离开的，我都不清楚了。我下午没有课，一直在办公室，临到放学去布置作业的时候，学生说他根本没进教室。
接着是元旦假，一共放了三天。
假后第一天，熊七跟着父亲站在了教室门口，我没有阻止他进教室，只是站在教室外，再次固执地向他父亲寻问孩子不想上学的原因。
熊七的父亲有些难为情，最后还是说了。
他说孩子的母亲曾出车祸落下后遗症，有些智障，前不久来过学校找数学老师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同学们就在背后笑话熊七，说他妈妈是傻子。熊七自尊心极强，受不了，怎么都不肯上学了。
我有些同情这个孩子了，轻易就原谅了他。
找到问题的所在就好办了。我特意问班上同学知不知道熊七不来读书的原因，他们一脸茫然。我告诉他们答案，并且告诉他们，我为班上有这样一些没有爱心的同学感到非常失望。
我还例举了我们熟识的一些残疾人，我告诉大家疾病和意外有时候是无法避免的，对于那些不幸的人，我们应该尽力关心和帮助他们，而不是嘲笑和戏弄。
教室里静极了，同学们听得很认真。我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熊七脸上扫过，他先是低着头，后来终于抬起头，望着我露出一丝笑意。
我心情很好，终于轻松起来。两个缺席的孩子都已经归队，我再也不用在课堂上望着那空出来的座位发愁了。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解决了，班上也可以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了，可惜，事与愿违，没这么简单。
时隔一周，又是一个星期一，上午半天，熊七再次无故缺席了。我心里一阵阵恶寒。原来所谓的自尊心受损不过是个借口？
我记起，上周星期五，熊七前一天晚上的作业没有写，中午放学后，我让他补写了再去吃饭的。难道是因为这个？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真不想也不该管他了。
下午我没课，走到操场，保安叫住了我，说我们班上的学生熊七站在学校门口，不进教室，拉都拉走。
我有些厌烦，可是却不能不管。我叫他到身边，跟他聊了很多，至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自说自话，他一声不吭，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多大变化。
我感到很无力。后来他父亲来了，我问他原因，他说孩子非要玩具宝剑，他骑车专程去镇上买来了，可是他还是不来上学。
我无言以对，甚至感到悲哀，只是非常郑重地对他说：“从明天起，如果熊七再无故缺席，哪怕是一节课，我都绝不再当他是我的学生，也不会答应让他继续在我们班上读书。”
他父亲连连点头，说老师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再缺席，他作为家长自己都没脸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刚走到食堂门口，就见熊七背着书包，抱着饭盒，跟着他父亲往外走。我问：“又怎么了？”
他父亲气恼地说：“他还是不进教室，说不想读书了。不读就算了吧！我这就把他带回去。”
走了就走了吧，虽然没有感到轻松，但是我至少没有良心不安，我觉得自己做得已经够了。
星期三，也是在食堂门口，班上学生朝我跑来，大呼小叫着：“老师，熊七肚子疼，在那儿趴着哭呢！”
“别理他，我不认识他！”我硬起心肠，气恼地吼。
我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进食堂吃过早餐头也不回地去了教室。上课了，同学们在做复习题，保安拉着熊七站在教室门口。看来熊七的父亲真是没脸来见我了。
“你来干什么？”我毫不客气地问。熊七还是那副什么都无所谓、无动于衷的样子。
“你说你来读书嘛！”保安教熊七说，可是他头也不抬，更没有说话。保安拉他进教室，他死死抓着门框，就是不进去。
保安无可奈何地下去了。熊七站在门口，既不进来，也不走开，同学们不时地向他瞟上一眼。
“走开点！别在这儿影响人家上课。”我语气不善。
熊七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家长不在，让他一个人去哪儿呢？要是出了什么事儿，该如何是好？我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耐性，对于这个闷声不语、反复无常的男孩儿，我是彻底的绝望了，我决定放弃他，随他便吧。
“进来吧！下去坐好！”我不怎么客气地招呼他。
他还是呆呆地站着，没有一点反应。我恼了，伸手去拉他，他故伎重演抓住门框，终于喊出一个“不”字。这是自他第一次缺席以来在我面前说过的唯一一字。
“不进去是吧？那你就走远点，别影响我们上课。”我推着他到了楼梯口。他就站在楼梯口，还是一动也不动。
看来还是叫人把他带走吧，我看到他心里就烦得很，感觉快要崩溃了。我猜他的家长一定就在学校附近呆着，我下楼去找他们。
保安跟熊七一家是同村，很熟，见我下来赶紧问我孩子怎么样了。我简单说了事情经过，他也有些不满地说：“不读就算了！我打电话叫他家长来带回去吧。早晨他趴在学校门口不去教室，他外婆拉他他就喊肚子疼。我装着说打120送他去医院，他才站起来不喊了。”
“这个娃娃恐怕有自闭症。”保安又随口念叨了一句。
自闭症！醍醐灌顶一般，我猛地一震。
熊七是这学期才转到我们班的，这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四个多月的时间，除了上课回答问题，他几乎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平时问他什么，不是点头就是摇头，除了跟他一起转来的东东，他也很少跟别的同学玩耍。就算不是自闭症，起码也有自闭倾向。
我自认是一个是非分明、有原则的人。可是，所谓原则、纪律、威信、师道尊严，与一个孩子的心理健康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有病啊，他不想读书，这本身就不正常啊！至于原因，是重要，可是也没有及时将孩子扶上正轨重要啊！就像医生，面对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在做检查的同时，不是也应该采取急救措施吗？不然，等到查明了病因，病人很有可能已经失去了抢救的时机。
我不再等熊七的家长了，急忙往教室走去。熊七还站在楼梯口，姿势与我离开时并无二致。没来由的，我只觉得鼻子一酸，嗓子有些哑。
我弯下腰，抚着他微微泛黄的头发，柔声问：“你想读书吗？”
“嗯。”他冲我点点头。
“那我们进去吧！”我牵着他的手走进教室，一直走到他的座位。
这一天，熊七表现都很正常，上课、写作业、课间操、做卫生，一样也没有落下。
我暗地里嘱咐跟熊七关系最亲密的东东，让他多陪陪熊七，劝劝他要好好读书，顺便探探他的口气，帮我问问他不上学的原因。
唉，上了点儿年纪，我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这么芝麻大点事儿，让我闹心了半个月。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做到不被学生左右情绪，处变不惊，云淡风轻，什么事儿都拿得起，放得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