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文卿(公众号“黄三刀”,欢迎关注)
作者简介
文卿,女,福建漳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雨花》《飞天》《青春》《作品》《山花》《福建文学》等刊。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保卫谎言的鱼》、散文集《迎面走来若干年后的儿子》、儿童文学作品《落花生——少年许地山》。多次获省级文学奖。
闺 蜜
一
我退休了,这真是世纪好消息。
这个世界欠了我一年的时间。当然,始作俑者并不是我,是我父母,他们报错了户口。可他们不承认,说是派出所的工作失误。因中国传统历法农历的存在,我一直感觉这个世界存在两种时间。老年人认农历,年轻人认阳历,等年轻人变老后,他们也认同了农历。我生得不是时候,卡在时间节点上了,出生时间点正是新旧交替时,看按哪种算。不过派出所的责任显然更大,不单只错年龄。据父母说,我本来叫宋清,派出所写成“宋倩”。三点水偏旁被连了起来。我就成了宋倩了。父母的说法让我感觉我不是我。两种时间就有两种时空,我被冒名顶替了或者是侵占了。
年龄不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的。什么都不是我的。我还为这个世界多劳动了一年。不过我不是记仇的人,按身份证上的日期,我如期退休。
我跟老妈住在一起,是的,相依为命;还有我的闺蜜。
真正的闺蜜是知己、知音。关于闺蜜。我上网查了这个词。后面那个字有的写“密”有的写“蜜”。我觉得都可以,亲密得可以说秘密的两人或像蜜一样甜的两人,在房间里说着属于她们的悄悄话。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老妈好像不怎么待见我闺蜜,把她视为空气。我闺蜜温和有礼貌,长得也非常不错,眼睛大大的,体重至少比我少十八斤。可老妈就是看不惯她,总不跟她说话。我不怪老妈。特别是老爸去世后,老妈的精神状况就不是很好。她只专注于做饭和擦拭老爸的遗像。每顿饭都要端一碗放在相片前。当然这碗饭最终是老妈吃掉的,相片的早饭是她的午餐,相片的午餐是她的晚饭,相片的晚饭是老妈隔天的早饭。所以她永远在吃剩饭。我说过她几次。她不听,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逻辑里。老年丧偶,这可以理解。好在我闺蜜也能理解。
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没有关系,也许*觉得我分走了一些你对她的爱。”
闺蜜的“没有关系”不是客气话,她是真的没有放在心上。是的,她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人与人的相处中,这点是多么重要。
我退休后,跟老妈说:“我想跟我的闺蜜一起住。”老妈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好像没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又说了一遍。她才抖抖唇说:“你不用搬出去,你、你们,可以住到这里。”
这再好不过了。闺蜜十分乖巧,她找了老妈不在的时候来了,还选了那间最小的屋子,窗子也很小,本来是放杂物的。她坚持选那间,我拗不过,帮她收拾了一下,打开行军床。闺蜜问房租怎么算。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告诉她:“这是个大问题呀,得收,不然你住得不自在。另外你来陪我,这个费用也得算。”闺蜜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是呀是呀,怎么算我才能占便宜呢?”我们相视五秒,然后大笑起来。我们拥抱了一下。突然听到外头有声音,是老妈买菜回来了。闺蜜赶紧嘘了一声,我也闭嘴了。
老妈喊我:“倩,倩。”我不回答。她以为我不在,就去厨房了。我和闺蜜闷声笑起来。她说:“我不在你家吃饭。”我说:“你怕我收餐费吗?”她说:“不,请给我这一点自由吧。”我想了想,也好,老妈的厨艺实在无法恭维。
虽然闺蜜住小屋子,但深夜我有时会溜到她那屋和她一起睡,大多时候是她过来跟我睡,毕竟我这张床大。我们窃窃私语到几点都没关系。因为闺蜜也退休了,不存在几点起来上班的问题。有时我们会忘形,说话和笑声大了,老妈会敲敲门,忧心忡忡地要我早点睡。我们像做错事被大人揪住的孩子赶紧闭了嘴,相视而笑。
这样的生活我太喜欢了。当然,再好的关系也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为了什么事吵起来,彼此不理。是什么事呢?后来想想,真可笑。只是为了我吃零食,她试图制止我。可我想吃,谁能抵住零食的诱惑。小时候没吃,年轻时没吃,现在还不让我吃吗?我妈都没有不让我吃。薯片、地瓜干、巧克力、糖果。闺蜜气坏了,说:“看你胖的。”我伸出手腕晃给她看:“还很细嘛。”她撩起我的衣服,掐我的腰。我喊疼。她说:“这是什么?”我老实地说:“是脂肪吧。”她说:“是你吃下去的那些垃圾食品,你希望胃肠变成垃圾场吗?”我叹口气说:“你知道有时我们不能只做正确的事,也要做让自己快乐的事。”闺蜜被我气笑了:“什么歪理,你纯粹是情绪性进食。”
我承认,我不饿,也不馋,但就是想吃,嘴巴咀嚼着,有食物通过喉咙顺着食道进入胃,填满它。这个过程中,甜味蔓延口腔。有资料表明,甜食会让人快乐。闺蜜跟我抢零食,她哪里抢得过我。她接连几天不理我。我乐得没人管。有一天,我的胃造反了,它装了太多的东西,劈头盖脸让它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周转。我冲到厕所一通吐。老妈十分担心,拿着毛巾拍着我的背。我后悔没听闺蜜的话。
二
夜里我在床上睡不着,想着要不要拉下脸来跟闺蜜说话。这时她溜进来,跟我钻一个被窝,我又高兴又感激又惭愧。我说:“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她说:“别这么说,也是我心急,其实我特别明白你的感受。”
她这么一说,我更不好受了。我哭了。她抱住我,我抱住她,紧紧地,像自己抱住了自己。后来觉得不好意思,我放开她说:“我性别取向是正常的。”她说:“我也是。”我们哈哈笑,这就算和解了。她说:“做女人挺好的,是吧?”我说:“为什么?”她说:“你看我们女人闺蜜可以牵手、搂腰、拥抱,男的好到做兄弟也不可能这样,他们只能捶捶对方的胸。”我说:“对呀。”她说:“可做女人也挺惨,最近网络上有拐卖妇女和孩子的新闻。”
我的太阳穴仿佛被重重捶了一拳,那拳是铁做的,重得我眼前一黑。闺蜜气得发抖,说人贩子要判死刑,我说要千刀万剐。我们又抱在一起。闺蜜说:“要不要庆幸我们已过了育龄,已过了被拐的年纪?”我说:“那是我。你还得注意,你长得太年轻了,你要少出门。”我们又哭又笑。
是的,我们这么亲密无间,很大原因是有共同的遭遇。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我记不太清楚,问她,她也说记不清了,仿佛是某一天某一刻,自然而然的。也许在寻子的路上?也许在寻子的网络里?闺蜜丢的也是儿子,也是在商场里丢的,那时她孩子是三岁。我的也是。
那是一段多么不堪回首的岁月。闺蜜说:“我第一次憎恨我们的地球,怎么这么大?让我没办法找到一个人。”我说:“你应该恨的是人贩子。”她说:“当时人贩子要是把孩子送还回来,我可以给他们跪下,还要给他们钱,我对他们感恩戴德一辈子。”我说:“你扭曲了。”她说:“是的是的,当时我要疯了,我就是那么想的。”我默然,因为我也这么想过。
我和闺蜜不同的是,在寻子无果后,她比较快地走出低谷,她认真吃饭,控制身材,好好生活。这时,她的丈夫是缺席的。好像一直没有听她提及她丈夫。她轻飘飘地说:“不要说他。”她不说,我就不问,怕她伤心。她自我振作。我不行。我丈夫也不行。是呀,是他把孩子弄丢了,他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孩子不见的那一刻,他罪大恶极,全世界已经把他当罪魁祸首,恨不得扒了他的皮。连个三岁的孩子也保护不了。只有我,蜷缩一团,根本没有力气责怪他。
那年那天,农历惊蛰,对,上天打雷惊醒蛰居动物的日子,也唤醒了一些恶魔,他们蠢蠢欲动,他们伺机而动。我上厕所前,儿子说:“妈妈,我要买那个恐龙。”那是一个新开的专柜,专门卖恐龙玩具,各种从古生物化石复原回来的恐龙造型,有的能发声,有的能行走,有的是萤光的,在暗处能发亮。别说孩子,大人也觉得怪有趣,就是价格有些贵。我想让他爸出这个钱,他不是炒股票赚了不少吗?他想买一辆车子,而且越来越接近目标了。他好像没听见,捧着手机还在看股票,跟我们出来逛商场都心不在焉。我对儿子说:“等妈妈出来后再给你买。”儿子很乖,说:“好。”我摸摸他的卷发,天生的卷发,真柔软呀。我说:“宝宝真乖,站在这里不要动。”我跟丈夫说我去厕所,他看着手机点点头。
我只是上个厕所,生活就乾坤大挪移了。万恶的厕所!如果知道后果,我宁愿让尿憋死!
丈夫怪我为什么那天要去商场,好好的,没事逛什么商场。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问题像雪球越滚越大。我被问得闷闷的。他为什么不直接怪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怪我为什么生出一个有卷发的入了人贩子贼眼的孩子?
丈夫在股票上赚的钱很快用完了,用在寻子的路途。我们比110、119出警还快,哪里有个消息,哪怕只是疑似,哪怕只有萤火虫的光,哪怕只是一个影子闪过,我们就直扑过去。我带着之前儿子看中的恐龙玩具。这个玩具一直送不出去,现在还在我的床头柜里,被我摩挲得只剩下一个滑润的原坯,所有的颜色都没有了。
几年后,我们对能找到孩子这事已经死心了。希望燃起,再破灭,再复燃,再熄灭,很折磨人。我们在这过程中不停地吵架,可以是任何一件小事,比如热水器开或关,比如地漏有一根头发等等。我们时刻保持在开吵状态,竖起浑身刺,随时可以开炮,所有小事都是导火索;甚至只是一条没有燃烧的无辜的导火索,我们都有办法让它“物尽其用”。我们用最恶劣的词,最厌恶的眼神,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我们生活在一堆堆炸药边,有个火星就能炸,炸得粉身碎骨。
后来我想,如果这个世界有奇迹的话,也一定不可能降临在我们头上。也许上辈子修行不够,作孽太多,这世得偿还。我差点就信佛了。闺蜜说宗教不是避难所。她说能救自己的永远是自己,说她不能理解的是我们婚姻只剩空壳,像一条破旧的被子,不能保暖了,为什么不丢了,及时止损?
及时止损,她做到了。可不是每个人每个家庭都能做到的。
丈夫说:“你为什么不怪我?”我说:“已经发生了,怪有什么用。”他恶狠狠地说:“我讨厌你这个样子,好像救世主要宽恕我,用不着,我告诉你用不着。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娶了你。”
我说:“我们终于有一个看法是一致的。反正你讨厌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许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是的。我跟闺蜜说了和丈夫的一些事情,比如孩子不见了以后,我们就没有夫妻生活了,谁也不想尽夫妻义务。和闺蜜就是能说诸如此类这些。我告诉闺蜜我的所有感受,更重要的是她能理解我的所有感受。
怀疑不是凭空的,女人的直觉十分准确,有时只是因反应迟钝而造成时间差的问题。他娶我也许只是因为当时他到了适龄年纪,正好碰到貌似合适的我。我们的花前月下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花朵是白开的,月光是白洒的。有时我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流泪,好像已经洞察自己以后的生活。可惜那时太年轻,领悟力不强,上天给我暗示,我却没能及时抓住。要是当时能遇到闺蜜就好了,她会劝我不要嫁给不确定的婚姻,要及时止损。发现他对我也并不满意可能是在登记的那天。可我怎么会答应去登记呢?
闺蜜说他有求婚吗。我被问住了。我想不起来了。很久以前他说了婚检时护士搞得他很疼。我一时没听明白。他脸涨红,又说了一遍,还有点委屈的样子。我终于明白了,也涨红了脸。那时他的样子窘迫得有些可爱。想象他不得不在陌生女人面前展露隐私还不能反抗的样子,即使那女人是医务工作者。我忍不住又笑了,后来看婚前科普片,片子似乎是循环放映,室内光线不太好,有好几对男女也在看。他头低低的,好像不愿意看,走个过场而已。当时觉得他的表现又一次很可爱。我以为他是害羞,后来才知道他是因为觉得乏味而困了。知道时已经晚了,我带着觉得他有些可爱的心理同意跟他去民政局。
三
那天天无异象,街上的人和物并未熠熠生辉。上班时间我请了假,跟他去民政局。登记出来,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要说什么。难道他不应该表现得高兴一点吗?我不甘心,提议去吃个冷饮。当时吃冷饮还是比较时尚的。冰激凌软塌塌的,不像汽水能喝,不像冰棍得吮,只能一勺一勺小口小口品,时间被拖着走。太甜,有些腻。他说:“难吃死了。”我认同,但嘴上不能附议。是我的提议,而他否定了,他还觉得不值这个钱。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我是那个冰激凌,不值得娶,不应该是这样。难道不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快乐的吗?至少他不能说难吃。每当想起这个场景,我只好再次承认当年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得幼稚,年轻得矫情。
闺蜜说:“不是的,你的感觉是对的,只是遇到的不是对的那个人。”我热泪盈眶。她总能认可我,也总能说到我的心坎上。
那时我和闺蜜大多是通电话,然后约个地方,像冷饮店、炸鸡店,我们一坐下来可以说好久。她不动我点的炸鸡薯条,这可能是我发胖的开始。我大口大口吃炸鸡,酥脆,香气入骨,美食能治愈一切。肚子填满了,脑子转动就慢,什么都不用想。闺蜜微笑地看着我。我说:“有时我怎么感觉你像我妈。”她说:“我可不想当*。”我说:“就是一种感觉,无条件对我好的那种感觉。”她说:“能成为你的闺蜜是我的荣幸。”这种官话套话场面话被她说得清新脱俗又真实无比,感动死我了。旁边走过一个小孩子,跟他妈说:“妈妈,阿姨一个人为什么吃那么多东西?”他妈看了我一眼,把孩子扯开,说:“人家愿意你不用管。”孩子说:“我也想吃。”他妈说:“你先在游乐区那里玩,不要跑,我去点。”
我说:“你看看,你都不吃,吓坏人家孩子了,以为我是大胃王。”闺蜜抿嘴乐,说:“没人逼你吃。”
我跟那位妈妈说:“你去点吧。我帮你看着孩子。”那位妈妈突然被点了穴似的,下一秒惊慌地一把把孩子抱起来,说:“不用不用。”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我郁闷,我长得不和善吗?我长得像人贩子吗?闺蜜怜悯地看着我,摇摇头。我尴尬地耸耸肩,说:“说说你丈夫吧,你为什么从不提他?我都说了我丈夫那么多事。”闺蜜叹口气说:“没什么可说的。我和他也是相亲结婚的,不是很了解。他一生气动静就大,夜很深才要睡,他躺下来时像石头往地上一蹾,整个床地动山摇。不管你有没有睡着,他要的就是让你知道他不高兴,你也别想睡安稳。”
我越听越心惊,她说的是她丈夫吗?我怎么听着像我丈夫?天下丈夫都这个样子吗?闺蜜说:“不要说不高兴的事了,好在都已经过去了。”我说:“不不,他们太像了。我说你相信有平行世界吗?亲爱的,难道你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我吗?”闺蜜诡异地朝我眨眨眼,说:“是的是的。”然后哈哈大笑,拿鸡腿堵我的嘴。我也笑了。然后我说:“我也可以理解你,我是另一个你。”
那时我已经离婚了。丈夫,不,前夫说:“你这个疯女人,从这里滚出去。”我如释重负。他不知道,我也经常睡不着,有一天夜里我拎了菜刀徘徊在床边。闺蜜知道后非常担心,她说:“要么得抑郁症,要么变成*人凶手,你应该做出选择了。”
我迅速搬回娘家。原来那个家到处都有孩子的影子,我就想重新开始生活也有阴影。闺蜜说:“你早该如此了。”我说:“我不能先提离婚。我不配过好日子,我就必须受到这样的惩罚。”闺蜜说:“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呢?这是我最大的秘密,我要死守,带进坟墓。守秘密是多么的难。闺蜜倒没有逼我一定要回答,只是我自己守得很辛苦。守军只有我一个,这个秘密这么沉重,我扛不住。
有一天,我终于扛不住,时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精疲力竭。我能对谁说呢?前夫、公婆还是父母?都不行。前夫忙于新婚;而只要没有孙子,公婆跟我更是没有半点关系。娘家也正忙成一团,老爸病得很重,老妈也要倒下似的,这时你会觉得独生子女的孤独无助。老爸临终时抓着我,他的手像干枯的树枝随时会断掉,血管像干涸的河床随时会断流似的。他说:“女儿呀女儿,你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我突然想着以后我死的时候身边连个让我握着手的人都没有,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告诉闺蜜,孩子是我弄丢的。一听,她的双唇一上一下,远得像河的两岸,半天没能合拢。我点点头。
我从厕所出来,孩子还在原地,他很听话,含着棒棒糖。丈夫还在看手机。我很不爽,有这样陪孩子的吗?我轻轻招手,孩子走过来,我抱住他,悄悄地说:“我们跟爸爸做个游戏。我们藏起来,让他找,好吗?”孩子很高兴,平时在家里他最喜欢这个游戏了,藏在被子里露着屁股,说他藏好了。我会假装找半天才抓住他。我们抱成一团,亲了又亲。儿子按我说的走到拐角处藏着。我看见他的衣角了,孩子哪里会真的藏好自己。怕闺蜜不信,我再三强调再三发誓。“我看见他的衣角,那小小的黄色的衣角。我并没有让他离开我的视线呀。”
我转头跟丈夫嚷:“你干吗?孩子呢?”丈夫抬起头,四处一望,没有,他慌了,惊慌失措,脸发白,这边跑一下,那边跑一下。我哼了一声:“孩子还是大于你的手机和股票的吧。”目的达到,我偏头想叫孩子出来,衣角不见了,我走过去,孩子不见了!我也慌了,惊慌失措,脸发白,这边跑一下,那边跑一下。商场那么大,人那么多,谁能帮帮我?我的孩子在哪里?!
我说不下去了,停下来。闺蜜说:“就这样?丢了?”我点点头,又点点头。我没能挤上挪亚方舟,地球上所有的水就这么冲涌过来,我一下子没顶了。世界重新洗牌。
然后我们一起找孩子了。我不能说,在孩子找到之前,我不能说我跟他只是玩了一个捉迷藏的游戏。我哭得天昏地暗,上哭五百年,下哭五百年。我蜷缩着,闺蜜抱着我,顺着拍着我的背。她不断地说:“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是呀,谁能熬过时间呢?什么都能过去,不过去也得过去。我熬到了退休。我要感谢我的闺蜜,没有她,我撑不到现在。
我有一个无话不谈的闺蜜。我和老母亲生活在一起,我们彼此照顾。眼一睁开只要想今天我吃些什么呢,追哪部电视剧呢,其他都交给时间吧,什么都不用想了。闺蜜说:“是的,现在挺好。”我心宽体胖,不像闺蜜,不见胖,还日渐消瘦似的,我说:“去医院检查一下。”她坚决不去,说:“也许只是心思太重。”我说:“你就会劝我,你自己也要想开。”我还诱惑她吃零食:“零食使人快乐。你看小孩子,只要有块糖果就很快乐。”闺蜜展现她固执的一面了,她不吃。我好像都没看过她吃东西,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儿呀。
四
一天傍晚,我急急忙忙跑回家,跑上楼,真是用跑的,年过半百的人了,确实是吃力,但不能不跑。我感觉后面有人追赶,马上就要追上我,抓住我似的。回到家,老妈不在。还好闺蜜紧接着也进门了,她也喘得不行,她那么瘦,爬楼梯也辛苦。我问:“你怎么了?”她摆摆手,回答不出来。我也是惊魂未定,一时不知道是狂喜还是惊吓。
夜里我们都睡不着。我觉得闺蜜有话要说。可我先忍不住了,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她说:“有的。”我说:“我看过一个新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我当真的信。说是一个孩子被拐十七年后,从大洋彼岸回来寻亲,是一个健康阳光、学业有成的孩子。”闺蜜说:“我也相信,即使是个神话。”她说:“我也听说有的孩子找到亲生父母后,却选择和养父母一起生活,因为他们相处得很好,很有感情,养的比生的亲。”我说:“这个我也愿意信,这也是好结局。”闺蜜深深地叹口气说:“是呀。”
我说:“孩子失踪后,我曾经一直祈祷他能被卖个好人家。我这样是不是有病呀?”闺蜜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拥抱了一下。我犹犹豫豫地说:“他们不会被卖到矿上,在黑矿山不见天日地挖矿吧?”闺蜜冷静地说:“人贩子把他们养上个十年再卖到矿上能收回成本吗?”我说:“你的意思是不太可能?”闺蜜说:“不可能。”可我听出她的声音是发颤的。
我咬咬下唇,说:“会不会……会不会逼他们去街头乞讨?让他们学一点杂技?卖艺?或者,或者断他们手脚……”我还没说完,闺蜜就迅速掩住我的嘴。她生气了,说:“你乱讲话,乱想什么。呸呸呸。”我像被揪住尾巴的蛇急于缩回洞里,急忙承认自己是乱讲的。闺蜜说:“你今天是不是也看到了?”我惊讶于她用“也”字,那么说她也看到了。
离这里的一条街,在一座天桥上,我看见一个卷发的年轻的乞讨者。他很脏,没腿,趴着,一只手别在身后,似乎无法伸展。但他是卷发,是的,卷发,黑色的,浓密的。他很年轻,年龄上也是符合的。闺蜜说:“我没注意到他的卷发,我看见他脖子中间有一颗痣,是我儿子。”我吃惊地说:“不对呀,卷发,是我儿子。”闺蜜说:“他脖子中间有一颗痣,是我儿子。当时我和他爸爸还曾经开过玩笑,要是女孩子,画条线就是项链了。”
等等,等等。我糊涂了,到底是谁的儿子?我的儿子脖子中间似乎也有一颗痣。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闪过来闪过去。我说:“不对不对,是我儿子呀。”闺蜜不说话了,她忧伤地看着我,她说:“我不跟你争。”我说:“你当然争不过,他是我儿子呀。”
我说:“我们当时就想着他会被拐到外地,远远的,怎么会想到他就在身边,就在附近?”闺蜜说:“不要激动,我们不能确认就是他,对吧?”我说:“明天我把恐龙玩具带过去,他一定会记得的。他要是有反应就是了,就是了呀。”闺蜜急忙抱住我:“不要激动,会把*吵醒的。”
已经迟了,我们确实把老妈吵醒了。我憋不住了,我什么都跟老妈说了,虽然语无伦次,但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老妈那么吃惊,嘴巴也一直没合上。我说:“不信你问她。”我回头一看,闺蜜又不见了,她觉我妈对她有成见,她肯定又跑回小屋里去了。好半天,老妈终于平静下来,她说:“好好好,明天我去看看。”
我说:“一定要去看看。”她说:“一定一定。”她给我盖上被子。最近气温急剧下降,冷得不行。我说:“你明天要记得带件衣服,他穿得很少。”老妈抹抹眼睛,说:“好。”
一觉醒来,老妈和闺蜜都不在,她们去哪了?我睡得太沉了。老妈答应我后,我放心地睡了。睡得连梦都没有。我从床头柜拿了恐龙玩具,急急忙忙出了门。
可天桥没有“我的孩子”。今天太冷,他没出来?也好,天这么冷,天桥无遮无挡的,不来也好。我明天再来。我随手抓住一个行人,问:“你知道我儿子在哪里吗?昨天他在这里。”行人挣脱我说:“从来没有人在那里。”什么?桥上人来人往,大家都缩着脖子低着头,好像这样就能顶住寒冷,桥下的车辆穿梭着。世界这么忙碌,谁会注意一个趴在地上的乞讨者,不,不是乞讨者,他是我的孩子。我又抓住一个行人,抓了一个又一个,问了一个又一个,他们都说不知道,都说没看见。他们的样子都像有国家大事等着处理,他们急于摆脱我。无数次他们的肯定和无数次我的被否定,到后面,我都怀疑自己了。
我赶紧回去,老妈已经回来了。她的房间露出灯光,从门缝透出来。阴天,她房间光线不好,得开灯。我偷偷地走过去。偷窥永远是人类的缺点之一。老爸相片前的“蜡烛”亮着——本来老妈都是点蜡烛,那个是明火,又天天要点,有火灾隐患,所以我给她换了电蜡烛,比较放心。老妈也很满意。我告诉她也不耗多少电,她更满意了,从此二十四小时亮着。
老妈正对着“老爸”说话。这是她的癖好之一:“我这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倩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丢了魂一样,总是对着空气说话,不然就是自答自说。我一夜一夜睡不着。我也想把你外孙接回来,可谁来照顾他呢?他的命怎么这么苦?我一闭上眼,他小时候的样子就在眼前晃,他颠着跑来跑去,有几次你以为他会摔倒,你瞎操心,他跑得可稳了……不,不是的,老头,你放心,你放心,那个不是你小孙子,除了卷发,什么都不一样,我们孙孙手脚都好好的,不是那样的,不是的……可我怎么这么害怕呀,他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我都想着如果我不走开,他就好像要叫我一样。我一夜一夜睡不着呀。老头,你说,你让我怎么办?我一个快入土的人该怎么办?你女儿该怎么办?死老头,你倒好,你把我丢下自己逍遥自在。”
到后来,老妈开始骂老爸狠心,一遍一遍,颠来倒去。她的哭声像挤出来的,还没展开就被镇压了,被闷死在毛巾里。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蜿蜒曲折的路似乎要显现了,但立马又被漫天飘下的落叶覆盖遮蔽,又像滑不溜秋的鱼,总在抓住的瞬间让它溜走了。
昏暗的灯光里,她那么瘦小。我突然感觉老妈确实老了。原先我怎么总是感觉自己像小女孩呢,有老妈可以撒娇。我像来的时候偷偷走开,我想喊闺蜜来,跟她说说问问,我要确认我的记忆是正确的。
我张张嘴,没有任何词语冒出来。我叫不出来,叫不出来是因为我突然发现不知道闺蜜的名字,这个发现不亚于发现新大陆;不同的是,发现新大陆是狂喜,我却吓呆了。越想就越空白,我的闺蜜叫什么来着?我们那么亲密,为什么我竟然叫不出她的名字?
还好,这时,闺蜜在阳台叫我,冲我招手。我赶紧过去。她在阳台冲我微笑,她瘦了,昨天还没这么瘦。她让我看外面,下雪了。下雪了?这个南方小城竟然下雪了。虽然不大,但你知道漫天飘的不是雨,不是柳絮、棉絮,我们都高兴坏了。我们把手伸出去接雪,我们这没见过雪花的南方人呀。这没见过世面的我们呀。我甚至忘了要问她的问题。
等掌中的雪还原成水滴,我回过神来,闺蜜不见了。她站的地方有一摊水。她消失在南方第一场罕见的雪里。我怎么没有听到她离开?我往楼下望去,路面有一层白色,仿佛白绫布,一条一条铺去。有远远的背影,影影绰绰。是她吗?我想喊住她,喊什么?她叫什么来着?她怎么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人世间?天真冷,怎么这么冷,难怪要下雪。这么一想,我果然就冻得瑟瑟发抖起来。
原载《朔方》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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