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身边尽是归化之物。所有名为“自然”的东西都被某种现实的“形状”所规训了,它们或是面目模糊地躺在冰冷的教科书里,或是被当作家常摆设存放在容器之中,或是伪装成早餐被囫囵吞下。
但是在艾米·里奇
(Amy Leach)
的《世间万物》
(Things That Are)
中,这些早已失掉形貌的事物获得了重生。对随波逐流说“不”的鲑鱼,住在耳朵里的卡布多山羊,对巴西有着强大执念的林莺,时而像时钟一样自律时而渴求到疯狂的豌豆,被一种特殊的饥饿感所困住的熊猫,因爱不断失血又因爱不断愈合的千穗谷,无法忍受大喊大叫的海参……就像一部充满梦幻的小说集,艾米·里奇用她诗性的想象力解放了自然。
这是一本很特别的书,让人愉快。特别的地方不只是她所描写的事物,还有她描写事物的方式,并且,后者更为重要。与其说这是一本调皮的自然史,一本诗意的科普著作,毋宁说这是真正的自然文学。因为对自然充满了尊重与理解,对个体生命充满了丰富的感受力,所以艾米·里奇才窥得了世界的诗眼。
《世间万物》,作者:(美)艾米·里奇,译者:徐楠,版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2月。
1
不做教科书上的鱼
17世纪的时候,教皇陛下宣布河狸属于鱼类。现在看来,这在动物学意义上是个不合理的判定。不过河狸没有为自己变成鱼这件事发什么脾气。他们决定不屈从于这个新属性:不做完美的鱼,不做教科书上的鱼。反之,他们要做稀奇古怪的鱼,做其他鱼从来没有做过的事:生下毛茸茸的宝宝,呼吸空气,在水下自行修建宽敞的圆锥形堡垒。如果马克西米利安亲王沿着密苏里河逆流而上时,考虑将他们重新归类为德鲁伊特或火烈鸟,那河狸会是有着大门牙的德鲁伊特,或棕色发胖且勤劳的火烈鸟。
河狸对教皇这一重命名决定的反应,突显了他们的两种特质:随和友善,坚定不屈。他们随和友善地坚定不屈。他们住在湿冷的水中,却在那油光水滑的皮草大衣的保护下,身体温暖而干燥。如果他们被看作鱼类,那他们回应的方式是,成为会伐木的鱼类。门牙国的他们可不是哪位教皇的傀儡,也不是哪条河流的奴隶。河狸居住的那条河流无法跟河狸达成共识,河流要奔腾而去,而河狸只想在某个地方繁衍生息。比河狸顽固一点的动物,会心怀怒气地在森林里用树枝搭一座棚屋;没河狸那么顽固的动物,会被河流冲走、打散,最后制作成纪念品。
月亮也会装点河水,而且不会浮动得站不住脚,但这不费它半点力气,河狸却不得不像起重机那样努力。对河狸来说,要在到处游荡的河水中为自己准备一座宅邸,意味着持续不断的麻烦,他们除了短胳膊和长牙齿,没有其他东西可供支配。他们整夜地咀嚼、拖拽、搬移那些原木,除非有狼獾或人类来访。当这些喜欢争辩的生物出现时,河狸会从水下隧道游到他们的小木屋,爬上去,藏起来。他们可不爱吵架。
河狸。夜间活动,白天很少出洞,善游泳和潜水,不冬眠,自卫能力弱,胆小,喜食多种植物的嫩枝、树皮、树根,栖息于寒温带和亚寒带森林河流沿岸,主要分布于欧洲。
2
晕厥山羊和布卡多山羊
晕厥山羊总是一群羊中的特殊存在。当羊群听到风吹草动,或尖锐刺耳的声音,或大呼小叫的声音,晕厥山羊会一下子跑走,然后僵住,接着像倒放的椅子一样倒下。这不是新生儿松软综合征,也不是蹒跚病——这些会伴有眼盲和脊柱碎裂。晕厥山羊只会晕倒几秒钟,肌肉僵硬地一动不动,意识却完全清醒,像吓坏了的小雕像。所以,当一匹草原狼从一块大石头后面冲出来时,晕厥山羊便静止不动,唾手可得了,其他胆小鬼则趁机踉踉跄跄地逃走。
事物太变幻莫测了。此刻还灵活柔软,下一刻就变得像石头。此刻梯牧草甸上的那只山羊正用轻盈而有魔力的下肢站立着——随时可以实现她最顽皮的愿望的下肢。然后她听到一声低吼,或者是树枝断裂的声音,灵敏的四肢就变成了铁火钳,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海蟾蜍跳到她身上,多刺蓟摇头晃脑,柳条随风摆动,大夜蛾从她身边飞过。山羊啊,没有了魔力的四肢,你的愿望要怎么实现?还是做绵羊好一点。
晕厥山羊。美洲特有羊种,因其患有先天性肌强直症的缘故,只要受到惊吓就会四肢僵硬,腿软倒地。
在别的地方,人们试着重现某些山羊,比如布卡多,一种西班牙野山羊。最后一只布卡多山羊再次出现,这在之前是早就明摆着的事,但现在不一定了,因为有人细心地保存了一只布卡多山羊的耳朵,这比人们为白氏斑马所做的多得多。也许有布卡多山羊会实验性地从一只耳朵里突然出现。
目前布卡多山羊还是住在耳朵里。他们住在想象的世界里,在刺骨又刺眼的雨夹雪中把鼻子拱进柔软的苔藓,吃掉想象中的松香草和耀花豆,长出厚厚的棕色羊毛,生下动个不停的三胞胎,他们歪歪扭扭的样子会让想象中的人们发笑;和伊特鲁里亚的鼩鼱、欧洲盘羊、浅黄色的小野猪、不停打架的胖土拨鼠、毛茸茸的赭色松鼠、玫瑰色的金鱼、淡褐色的睡鼠共享一个山头,还有水獭在纤细的鲇鱼穿行而过的溪流中划水。布卡多山羊被困在潜在的世界里,就像巴珊小肥羊被困在过去的世界里,就像晕厥山羊被困在现实的世界里。每个世界都没有逃出的阶梯,每个世界都没有边际。
布卡多山羊。长有一对弯角,曾大量生活于西班牙山区和法国比利牛斯山,随着19世纪狩猎活动盛行,数目跌至不足100只,西班牙于1973年宣布其为受保护动物。到2000年1月,最后一只布卡多山羊塞莉娅被发现死亡,布卡多山羊正式绝种。
3
充满渴望的植物
很久以前,久到空气和空气中的旅行者都还不存在的时候,在火之国穆斯贝尔海姆与冰之国尼福尔海姆之间有一道巨大的裂缝。裂缝叫作金伦加鸿沟——巨大的鸿沟,黑暗虚无。但当穆斯贝尔海姆的火焰巨人大军越过金伦加鸿沟与尼福尔海姆的冰霜巨人对战,有些东西仿佛活过来一样,开始融化,躁动地滴落到裂缝里,变成了人类、植物和动物。他们不断繁殖,填满了空洞。对于能轻易获取他们所需的事物来说,地球一点都不像一道鸿沟。他们心满意足,就像永远指向整点的时钟。
不过有些事物仍身处金伦加鸿沟里,比如金凤花。金凤花向着这巨大的鸿沟伸出她们沾满黄色粉末的花药,祈求蜜蜂的到来。鹤望兰则竖起她蓝色的底部包片和火舌般闪耀的橙色花瓣——兼具蓝色的稳重和橙色的魅力——为了向太阳鸟展现双倍诱惑力。当然,还有豆科豌豆属植物,派发着她那一圈一圈的卷须。但跟走失的母狼长嚎着呼唤她的族群一样——这种唱着“我在这儿”的悠长歌声可能会引来别的狼群——植物们也会用她们多情的花药、花瓣、卷须招来别的东西。所以包片花瓣招来的可能不是太阳鸟,而是会导致干缩、糊烂、黄化、湿软、恶臭、斑点的疾病。
金凤花。又名黄金凤、蛱蝶花、黄蝴蝶等,原产地西印度群岛。
那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泡在全脂牛奶、发酵蛋黄、鲸油和砷铜里才是绝对安全的。所以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土里紧紧抓住种子,而非得让种子冲到前面,一动不动地把最好的自己献给黏菌、粉痂病、蒂腐病、象鼻虫、潮虫、坏疽、银皮屑以及吵吵闹闹等在空中的小麻雀?
植物就是不能好好待着。对光的渴望让青草从地里钻出,对访客的渴望让红色花瓣从枝条中抽芽。渴望令植物变得非常勇敢,所以她们能找到自己渴望的事物。渴望也令她们变得非常敏感,所以她们能细心感受自己所找到的一切。
鹤望兰(Strelitzia reginae Aiton)。又称天堂鸟、极乐鸟花,旅人蕉科多年生草本植物。花期在冬季。
4
为虚幻折腰的植物
大多数植物都会为了配合现实而折腰。如果它们住在离窗户较远的架子上,便会努力向着光线倾斜弯曲,就像一个神秘的陌生人一直在洗衣房走来走去时,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你所做的那样。或者,如果它们从土里探出头来,发现自己被风中的冰粒推来搡去,大多数植物都会调整下对自己体型的期望值。体型太沉重了,期望也太沉重了,一切都太沉重了,除了灵魂。只要你能抓紧自己的灵魂,弯个腰也没什么。
但有时候奇怪的植物,比如拟南芥,会疯疯癫癫的,为了迎合虚幻而折腰。多叶的幼苗会钻到地里——好像太阳就在那下面,你只需要继续探索——根部朝上生长,好像风中能吹过磷元素似的。
当然,谁都有可能迷失方向,谁都有可能在跳火炬舞的时候被绊倒,熄灭了自己的火焰。你可以试着翻转那一小株植物——“你的根得朝下,你的芽得往上”——因为,一旦体验到好处,谁还会拒绝呢?一旦它们尝过一口富含泥炭的土壤,根须不会想要继续待在那里吗?不过这种植物不是园艺品种,而是趋地性突变体。由于地心引力,世界上的植物都把根部往下送,茎干朝上送。这种植物恰恰相反。它像一艘精神错乱的船,非要上下颠倒着航行,在水底拉起丝制的帆。无论你纠正这种植物多少次,它都会一如既往,拔起根部,嫩叶交织着回到泥土,寻找地下的太阳,寻找失望。
拟南芥(Arabidopsis thaliana)。又名鼠耳芥、阿拉伯芥、阿拉伯草。属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十字花科植物。拟南芥基因组大约为12500万碱基对和5对染色体,是进行遗传学研究的好材料,被科学家誉为“植物中的果蝇”。
5
雾中之爱
黑种草经常被种在景观花旁边。黑种草本身也是景观——花朵蓝得像丛林中的蝴蝶,却被针叶遮挡。拨开它薄雾般的针叶,黑种草的花朵仿佛三三两两的折纸星星。但是,被遮挡的蓝色花朵看上去像是任何一种蓝颜色的东西:可以是短柄壁球,或是箭毒蛙,还可能是挤在叶片中透不过气的小小异端。
黑种草低调含蓄且绿意盎然,所以对浮夸张扬的植物们来说,是绝佳的邻居。如果你是橙色的拖鞋花、紫红色的矢车菊或丝光白的褶皱牡丹花,你就会想跟黑种草做邻居。你会是珠宝,他会是木椟。为了回报他衬托出你的魅力,你可以每天早上都这么开导他:“现在世界上最大的需求,是对谦逊花朵的需求,也就是温顺的花朵,那些不屑被人关注、让绿叶覆盖它的花朵。”
黑种草(Love-in-a-mist)。英语字面意“雾中之爱”,也叫做Devil-in-the-bush,双子叶植物纲、毛茛目、毛茛科。黑种草属一年生植物,原产于地中海地区,现主要种植在北美洲。
为什么爱变成了雾中之爱?为什么他遮掩了自己的身姿?他真心顺从于那些招摇的花朵吗?他难道不是一种对巴巴罗萨——溺毙于萨列法河,铁青的脸庞周围缠绕着拖他下水的海妖那草绿色的发丝——的纪念?或者黑种草这样盛开只是因为他经历过些什么,就像许多爱意最后变得踌躇羞怯,盛开的同时却蜷缩遮掩?不是所有爱意,也不是所有花朵都有坚如磐石的花瓣。黑种草的花朵决定不再敞开自己,也许就像泳者立下决心避开有蛇出没的池塘一样。
我们曾把黑种草送入太空,观察宇宙环境对它的影响。地球环境似乎是黑种草的蓝色花朵退居绿云般轻软的叶片之下的原因,因为在地球上,毫无遮蔽的花朵会被日光伤害,被雨水打磨,被冰霜摧毁。但宇宙是友善的,他不会以强扭花瓣的阵阵劲风迎接薄纸似的爱之花,而是温和安抚。
我们的黑种草从宇宙回到地球后,并没有什么变化。如果他待上一周多,可能会突变成冲破薄雾的爱之花,星形的蓝宝石会从绿色的怯意中升起,重拾自信的身姿。然而如果在太空中平静地度过几个世纪,宇宙中的黑种草可能会再次变成宇宙中的雾中之爱。他在地球上受过太多苦难,以至于永远无法舍弃那种偎依,永远无法拨开周围的薄雾。
作者:艾米·里奇
整合:杨司奇 编辑:徐悦东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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