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轩
对美国电影而言,西部片早已成为类型电影中的一种“超稳定结构”。《不可饶恕》中枪法荒废的过气枪手,《与狼共舞》中倒向印第安原住民的白人治安官,完全改写了西部片的固定人物形象。而像《牛仔和外星人》《牛仔和僵尸》《异形魔怪》系列,更是在西部片的类型框架中添加了科幻、恐怖等元素,在提升电影情节性的同时,也彰显出一种类型戏谑精神。
《第一头牛》剧照
在此意义上,以一种“原教旨主义”的眼光去看待西部片显然不合时宜。故而,由女性导演凯莉•莱卡特指导的西部片《第一头牛》即便具备醒豁的反类型气质,却并未阻挡其成功获得普通观众的认可,更获得本年度柏林电影节提名,彰显出西部片的不断演进。更重要的是,潜隐于这一影像文本下的深层话语蕴藉,恰是当下美国主流意识形态投射于影片故事背后的文化显影。
影像中温婉细腻的西部
作为一部在开头就点明了结局的电影,《第一头牛》着实无从以情节取胜。埋葬于当下港口旁的两具枯骨,在预示两名主人公命运归宿的同时,也直接打消了观众对故事情节的探寻*。事实上,此片真正的叙事内驱力是荒野西部的自然景观。
传统西部片中,剽悍牛仔在喀斯特地貌的大峡谷间策马奔腾,落日余晖于边境小镇撒下绚丽光影。这是其标志化的影像气质。即便后来意大利导演莱昂内的“通心粉西部片”将故事发生地放在西班牙,也因上述影像气质的彰显而被归入经典西部片之列。
然而,《第一头牛》选取了非典型化的西部——俄勒冈州。此处的幽深密林与潺潺溪水,无法表现出传统西部片烈日黄沙掩映下的生命躁动,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兴味盎然的自然野趣。影片中,密林深处的蘑菇、灌木丛中的蓝莓、被挤奶的母牛,甚或不幸落入陷阱的松鼠,虽为人类采摘、捕食,却是在生命延续、自然演化的语境中,以自身滋养着万物,从而变得自然而然。
影片极少使用全景镜头,而是以中近景细致展现景观本身,以俯察代替鸟瞰,与舒缓的情节一道展现了一个温婉细腻的西部。同时,或许因为以牛为主角,影片未表现马匹,常规的激烈枪战也毫无用武之地。导演似乎惧怕片中美妙如画的风景会因暴力影像的沾染而丧失魅力,故全片的暴力加害仅存在于统领与上校的言谈。即便是*死主人公的枪击,也仅以结尾的留白与前半部分的暗示加以表现,留给观众的仅是屏幕暗下后的想象。
至此,祛除了传统西部片影像气质与暴力的《第一头牛》,重新赋予片中自然景观以独立表意的权力,主人公在这片土地上采摘、捕食、劈柴、烹饪,享有了真实与自由。这一处理,实质上还原了蛮荒西部在西部片发展史中被遮蔽的本来面目,并让景观取代情节,成为吸引观众的言说主体。
《第一头牛》剧照
华人形象塑造,颠覆了既往模式
影片中,华人移民卢金被四处找寻食材的库奇发现,似乎再现了当年殖民者登陆美洲大陆发现印第安原住民的过程,尤其是库奇误将卢金认作印第安人,令这一略显荒诞的情节更具象征意味。但之后的情节发展出人意料,片中华人形象的塑造完全颠覆了既往叙事作品的惯常方式。
无论是鲁滨逊和星期五(《鲁滨逊漂流记》),还是以实玛利和魁魁格(《白鲸》),存在于殖民者与原住民之间的身份关系,渗透着不同时代来自西方的“异域凝视”。即便《白鲸》改写了《鲁滨逊漂流记》中的主奴身份设定,但以实玛利与魁魁格之间的冒险伙伴关系始终没有突破文明/野蛮、支配/被支配、主动/从动等多元层面的二元对立。
《第一头牛》中的库奇与卢金则倒置了过去的身份设定。卢金作为来自中国北方的移民,有着为好友复仇的大义凛然、积极抓住商机的进取精神、数次跳入湍急水流的无畏气魄,被塑造成一个果敢的冒险者形象。库奇则温婉含蓄,挤奶时与母牛聊天,布置房间时关心花束,并且虽有调和鼎鼐之能,逃亡时面对峡谷溪水却无纵身一跃之勇。这种类女性化的人物性格设置,在假想的性别意义上消解了种族的支配关系。
《第一头牛》剧照
关乎资本与多元化的一个寓言
电影理论家巴赞认为,西部片的深层现实就是神话。即便卢金与库奇建立在偷盗基础上的烘焙生意显现出“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掠夺本性”,但二人最终的死亡如神话一般。这给予观者的并非叙事表层的是非判断,而是指向于象征层面的意蕴。
卢金为蛮荒西部带来的不仅仅是子虚乌有的中华烹饪秘方,还有一种对资本逻辑的潜在违逆:一文不名的个体生产者,在追求个人财富、幸福的过程中,凌驾于世俗法律之上。但二人的死亡,又践行着一种资本的规训,亦即小资产者的发家致富始终不可以触动资本寡头的利益。
在此意义上,来自英国、流连于巴黎时尚潮流、痴迷于欧陆甜品烹饪、不屑于讲述原住民语言的统领一角,正是跨国资本寻求自身增殖又决不会屈尊俯就于生产过程的绝妙讽刺。“第一头牛”的到来,是大资产者生活方式进入蛮荒西部的前奏,但其后的偷盗与死亡,警醒、规训着觊觎大资产者身份的冒险家。故而,两名主角的死亡,一方面是创业者的悲剧性失败,同时又是资本逻辑的最终胜利。
影片有一处细节值得玩味,即身为原住民的女性翻译,在代表男性权威的角色悉数退场之后,召唤酋长之女坐于自己身旁并与之亲切交谈。原住民语言的使用,令这场女性间的交谈形式大于内容,达成一种女性独立话语的存在表征。导演在访谈中也直言,此处是对贝克德尔测试的一种应和。实际上,这处细节或可被视作整部影片的点睛之笔,将本片的多元化主题作了复调式呈现。
如同西部片的类型谱系中永远不会拒绝《第一头牛》这般反类型之作,今天本片展示的众多主题——华人之聪慧、女性之发声,乃至资本之罪恶,在自我言说的同时也宣示着自身被接纳,揭开了被遮蔽的历史。“对于哑奴,最热闹的白天也是寂无声响的,正如对于我们最清静的夜晚也并非没有声音一样”(屠格涅夫)。叙事文本的虚构性,无从否定历史的本来面目。
在此意义上,影片开头掩埋的葬身之所,成为潜隐于历史地表的一处时间褶皱。而对主人公骨骸的发现,正喻示着对历史的重新挖掘。这是种种思潮作用下的一种新的神话书写。这个发生在一百年前的故事,投射出导演对美国当下文化样态的深刻思考。这或许是反类型气质外,《第一头牛》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方面。
(作者系江苏师范大学传媒与影视学院副教授,电影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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