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战争:舅舅亲历抗美援朝战争回忆

父辈的战争:舅舅亲历抗美援朝战争回忆

首页休闲益智炮弹在尖叫更新时间:2024-04-21


我的舅舅李保全,今年94岁了,他1949年参加解放军四野部队,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和珍宝岛战斗。现离休生活在辽宁抚顺安度晚年。我自幼与舅舅的感情就非常深,前些年我每年过年都专门去看望他,他在我眼中和心中永远是一个英武的军人。2000年趁他到哈尔滨来的机会,我软磨硬泡地求着他讲了一些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经历。可是在那之后我忙忙乱乱的,一直到2018年才大致整理出来。

我与舅舅(2020年12月舅舅90岁)

抗美援朝战争已经过去70多年了,我的父亲、母亲、叔叔、舅舅都亲身参加过那场战争,我就用我粗粗整理出来舅舅的回忆——一个志愿军老兵的回忆,来纪念我的先辈们。

以下就是舅舅的回忆。

一、 从参军到入朝

我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地区的鄢陵县,1949年4月我刚19岁,在战乱中勉强读到初中毕业,听说解放军到了许昌,正在办学校招收学生。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姐姐,我们俩瞒着父亲偷着去许昌参加了学校的考试,就这样我和姐姐都参加了解放军。那个学校是第四*军办的军政干校,专门招收青年学生,当时属炮二师代管,还记得师长是河南人,瘦瘦的,是国民党起义将领。

经过几个月的集训后,学生兵们被分配到各个部队去,我姐姐被分配到医院,我被分配到炮兵第一师的文工团,当时我20岁,经常下部队演出,那时我在乐队吹笛子,还参加过表演《兄妹开荒》等小节目。部队管理很严,生活紧张也很俭朴,每天的伙食基本是高粱米饭萝卜汤,但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人人争先向上,感觉崭新的生活正展现在眼前。

部队离开河南家乡向南开拔了,因为河南籍的战士多,后勤部门怕到了南方饮食不习惯,在出发前买了很多木耳蘑菇黄花菜带着,还吃了顿饺子。记得队里有个河南人叫王X风的偏偏不吃饺子,我还很奇怪,这么好吃的东西竟然还有人不吃?炊事班只好单独给他做的面片汤。

部队一直开到湖南的衡阳。这时,部队里所有的朝鲜族干部战士全部集中,回朝鲜去了,听说朝鲜要进行祖国解放战争,他们就是回国去参加这场战争的。

1950年1月,部队停止了南下,转而向北开拔,一路火车到东北。路上发了两次冬装。到了辽宁省锦州之后,发了棉帽子,棉乌拉和乌拉草。

路过一个叫“沟帮子”的地方,车站上有很多小贩子叫卖烧鸡,听说这里民间以做烧鸡闻名。我看了也很馋,又舍不得花钱,买了只很小的烧鸡。拿到车上时,一个东北的老战士说:“小伙子,你买这个不是鸡,好象是乌鸦。”他说当地有些贩子就是用打来的乌鸦冒充鸡。我吃着也不像鸡的味道,肉很硬很粗,嚼不烂。当时又饿又馋就那么囫囵吞吃了。

我们沿途经过的大车站都有很多当地群众敲锣打鼓迎接,挂着大幅标语“欢迎解放军归来”,气氛非常热烈,因为四野就是从东北打到关内的,是东北的子弟兵。可是,因为部队南下时扩充了很多南方人,他们不愿意离开家乡去东北,一路北上又越来越冷,越来越荒凉,一些人就想办法逃跑。

部队最后到达了黑龙江省佳木斯市附近的福利屯(集贤)一带。在那里,我们把大炮入库,是过去的日本关东军仓库,乘骡马拉的大车继续向东北前进,老兵说,我们这是去北大荒啊。

我们进到一个村子驻扎,大概在福利屯与富锦之间,叫东兴村,距福利屯几十里路,上级下达了命令,我们就要长期在这里,开发荒原,建立农场,屯垦戍边。

我们在那里挖地窨子住,地窨子,就是在地下挖个方形或长方形的大坑,在坑顶用木头棚上盖,上面苫上厚厚的草,坑边留出门,坑里搭上铺,砌上火炉,把烟囱从棚上通出去,这就是暖和的房子啦。还挖了猪圈养猪。

那时狍子非常多,当地的猎手用打到的狍子跟部队换子弹,一只狍子换我们5发子弹。后来子弹管理严格起来,他们就用一只狍子换3发子弹,后来一只狍子换2发子弹1发子弹他们都换。这些猎手枪法非常准,野兽在跑动中他们抬枪就打,瞄都不瞄,一枪一个。但是他们弄子弹很困难,从部队换去的子弹他们可以留着打熊和老虎这样的大家伙。我们换来狍子可以改善生活了,煮、炒,包饺子包子。后来上级有命令,不准子弹外流了,我们自己组织打,可是跟人家猎手就没法比了,往往几枪还打不到一只狍子。

当地流传着很多关于狼和熊的故事,我就碰上过狼。

有一天,我跟班长去福利屯办事,我们骑着马,背着枪,跑几十里路去福利屯,一路全是没有人烟的荒原。回来时,天色渐渐黑下来,班长在前我在后,马颠颠地小跑着。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只狗跟着我的马不紧不慢地跑着,开始没觉得怎么样,一会感觉不对,这大荒甸子里根本没有人烟,哪来的狗啊?再看那只狗,目露凶光,两只耳朵直立着,张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拖着一条大尾巴。当地的狗耳朵都是垂下来的,尾巴是弯上去的,“狼!”这个念头一闪,我的浑身立刻像过电一样打了个冷战,汗毛都立起来了!

我使劲打马,想快些甩掉它,可是我的马快它就快,马慢下来它也慢下来,就这样保持着一定距离紧紧跟着我。我心里更加紧张,就使劲喊班长:“班长班长,有狼跟着我呀。”班长回头看看,喊了一声:“你身上背的是烧火棍吗?”我猛地想起,身上背着枪哪!我放开马缰绳任马跑着,从背上摘下枪,再看那狼,就好象知道我想干什么似的,一溜烟跑掉了。

天渐渐暖和起来,我们出发去开荒了。荒地离这个村也有几十里路。那可真是一望无际的大荒原啊,长满了树条子,榛柴棵子,数不清的蚊虫扑天盖地。

当时还没有什么先进的农业机械,用马拉犁铧耕地。我们跟在后面刨扎子,踩垡片,点种。就这样边开荒边种地,种下了大面积的大豆。部队提出的口号是“生产万吨大豆”。

我们都以为今后就是这样的和平生产建设生活了。有些年龄大些的老战士写信给家乡,准备找对象结婚,有些已经结婚的也想把媳妇接来。

夏天刚刚来到,大豆已经长到两寸多高。有一天,我们在地里正在铲第一遍草。突然听到吹紧急集合号。连队的司务长孙X滨,是个解放战士,大声喊:“紧急集合!紧急集合!把生产工具就地放下!”我们把锄头就地一放,集合整队。连长在队前大声说:“有战斗任务!立即跑步回驻地!”我们跑步赶回村子,立即整装向福利屯集结。

大炮被拉出库房,炮筒子里都住满了麻雀。

我们日夜兼程,赶到辽宁丹东,部队编入了东北边防军。

上级宣布,美帝国主义和南朝鲜李承晚傀儡集团发动了战争,已经侵入朝鲜北方,也就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战火已经烧到中朝边界鸭绿江边,美国飞机已经开始轰炸我国东北的城市,炸死我国同胞。中央决定,派出中国人民志愿军开赴朝鲜,支援朝鲜人民抗击美国侵略军,保家卫国!

我们是第一批开赴朝鲜的部队,立即开始准备,并开展了集中的思想教育,主要解决部分干部战士中特别是一些小知识分子中恐美,崇美,媚美的思想问题。

入朝前部队开了誓师大会,过去的战斗英雄带着大红花,上台表决心。4连的指导员,文化不高,又很紧张激动,说错了好几个地方,把美国将军麦克阿瑟说成“麦克撒其那”,说南朝鲜又说成“南朝鲜李承晚同志”,全场哄堂大笑。5连指导员麻扶摇,把连队指战员们写的决心书中一些内容综合起来,用一首诗表达出来:“雄赳赳,气昂昂,横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的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鲜,打败美帝野心狼!”会后,团里和师里的小报都刊登了这首诗,还谱了曲在全师传唱。后来人民日报11月25日登在了第一版,被文化部的周巍峙发现,做了些改动并重新谱曲,这就是后来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1950年10月23日,我们部队跨过鸭绿江,成为第一批入朝参战的志愿军。


二、 入朝参战

部队向中朝边境前进,感到战争气氛越来越浓重,我们走过鸭绿江大桥,看到对岸大批退下来的朝鲜人,老百姓中多半是妇女小孩,也有很多政府官员,都往中国境内走。

今日鸭绿江大桥和当年被美军炸断的桥。

入朝之前,我想着这也是第一次出国啊,特意穿了一双新的红皮鞋。没想到第一夜就急行军130里!根本没有空换鞋,脚上磨的全是血泡,班长看我实在走不动了,把我的小马抢和背包都拿去扛在他肩上。

在朝鲜第一天吃饭,是在一个老乡家。家里的主人是一位中年妇女,见我们围着吃一个炖土豆菜,就从里屋拿出一些辣白菜放在我们中间。部队有严格的纪律,不能随便吃朝鲜老乡的东西,所以没人动。她以为我们吃不惯,又拿了另一种咸菜,还是没人动,她连着拿了几次各种各样的菜,我们一直没人动,最后她发火了。我们听不懂她说什么,赶紧找来联络员。她很激动地对联络员说了一通,联络员也用朝鲜话解释,然后联络员对我们说,这位妇女的儿子就在人民军,正在前方打仗,她看见我们就象看到了她的儿子,我们不吃她做的菜,就是嫌她做的不好吃,她非常生气。最后,到底吃了些她端来的菜,她才转怒为喜。

第二天晚上行军到了一个地方,没有人家,部队只能就地宿野外露营。当时是零下20多度的严寒,我们每人只有一件皮大衣,一块雨布,没有被褥,怎么睡呢?后来发现山上有很多当地百姓打的柴禾,都捆成捆了。我们就把这些柴禾捆弄来铺在地下,把雨布一半盖在柴禾捆上,人躺上去,棉裤脱一半,脱鞋不脱袜子,大衣盖在身上,再把雨布的另一半盖在大衣上,头上戴帽子。早上起来,雨布和大衣之间,冰凌子都一寸长。

四野的38军是第一批入朝部队的主力之一,我们是38军的炮一师,紧跟着38军。听到前方的枪炮声响成一片,在云山前线附近看到有伤兵下来了,重伤员用担架抬下来,轻伤自己走,有的腿受了伤,一时没有拐仗,单腿跳着走。我们第一次感到了战争的真正残酷,看了心里很紧张,说实在的真有点害怕。

我们的入朝路线,在三八线以南是:丹东,新义州,云山,顺川。过了三八线是:铁原,金化,华川,春川。不到半年,打了三次战役,第三次战役胜利后,因为38军打的非常好,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元帅在电报上写了“38军万岁!”从此,我们军被称为“万岁军”。我们都非常自豪。

过临津江突破三八线之前,部队隐蔽行动,不料有战马暴露了目标,飞来三架敌机“油挑子”,扔下大批燃烧弹,把两个村子全烧光了。敌人飞机除了轰炸外,还撒传单和小报等,进行瓦解涣散我军士气的宣传品,也打空爆弹散发这些东西。晚上飞机还常常飞来用中文进行反动宣传的高音喇叭广播。

打过三八线之后,部队开到铁原、金化地区。这里的地名都是对称的,有上甘里,下甘里,上所里,下所里等等。沿途见到大批敌方被缴获物资,有大批汽车,还有两架小通讯飞机,因为没人会驾驶,弄不回来,有些过去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的解放战士会开车,把汽车开回一些来,大部后来都被敌飞机炸毁了。我们还吃到了美军的很多食品,像午餐肉罐头、果酱等,果酱像鞋油盒一样的包装。还有种大罐头,里面有牛肉、胡萝卜、葱头、大米饭,下面是个小汽油炉,点着可以加热。真是比我们的食品高级多少倍啊。

我们还看了一个战俘营,美国战俘吃的比我们好,经常能吃到肉,不过他们不会用筷子,我们当时也没有什么别的餐具给他们用,只能让他们别别扭扭地拿筷子当叉子用。进了战俘营的美国兵高兴的很,因为不用打仗了,不会战死了。我方对他们的待遇很好,他们也不担心什么。有些战俘把自己珍藏的照片给我们看,告诉我们这是他老婆,那个是他妹妹,甚至还问我们哪个更漂亮,我们喜欢哪个。美国当时的种族歧视很厉害,白人欺负黑人,甚至动手打黑人,可是黑人只能忍气吞声,根本不敢反抗。

我虽然在文工团,不直接参加战斗,但是也经常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主要是跟汽车从后方向前方运送物资给养。我是车长,负责带一个车队。

敌人的飞机真是厉害,车队时时要防空,白天不能走,主要是夜间走。最怕的就是敌机投下的照明弹,挂在天上一颗,就象个小月亮,地上一根针都能看见。在重要的封锁线,一下子能挂10个20个的,是用很大的降落伞,是尼龙绸的,质量非常好。

我带车期间,翻了两次车。一次是一个司机路不熟,车掉到了桥下,跟车的一个文化教员胳膊、脚和肋骨都受伤了,拉的是一车高粱米。我下车喊前车停下,根本听不见,我就对前车的上空开了一枪,还惊动了防空哨,以为是敌机来了,后来把车吊出来,没有什么严重损坏,还能开。另一次我跟的车,因为司机太疲劳了,打瞌睡,瞪着眼冲进了路边的稻田地里,没翻。我一头撞到了驾驶室的顶棚上,撞得我眼冒金花,头上被撞起个大包。车上拉着的人和一些东西都摔了出去,所幸没有大的损伤。

有一次宿营,班长让我去找找家当地老百姓,我找到一家,在门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就走进门去,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伸手摸着走,一下子摸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这时候眼睛也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借着点光亮才发现是个死人!我吓得大叫一声跑了出来。回来后才知道,这一家是老两口,得传染病死了,都半个多月了,村里没人敢来掩埋。我回来后两只手什么都不敢摸呀,到炊事班烧开水反复地烫洗,把手恨不能都烫脱皮啦。半个月后,我终于还是发病了,医生诊断是斑疹伤寒,是美国飞机播撒的病菌,美国的细菌战。

我治疗出院后,被安置在一户朝鲜老乡家,这家有姐妹俩,对我照顾得非常好。经过近一个月的调养,总算慢慢恢复起来。伤寒病后人非常虚弱,特别馋,需要补养。那时哪有条件,想打个鸟来吃都困难,残酷的战争期间,飞鸟都没有了。好容易打到一只鹰炖了吃,肉非常硬,像柴禾一样干巴巴地没有一点脂肪,根本咬不动,那看着也馋,就把煮出来的肉用刀切碎往肚子里吞。

有一次,团直单位派了一架马车回来拉粮,班长带着我和一个驭手一起赶着装满粮食的马车往前方走,路过一个山脚下的路口过不去,因为敌人用两门炮封锁了,看到一辆汽车被炮火打中正在燃烧,听说是一车送往前方的炒面。

过三八线之前,我抽空给家里写了封信。后来听说,父亲接到信后非常高兴,拿给亲戚邻居们看。被村里干部知道了,说是抗美援朝前线的来信,把信借走了到处去宣传,父亲几个月后才把这封信给要回来。

三、回国整训 战友牺牲

1951年春天,大约入朝半年后,我们部队开回祖国进行整训改装。一想到要回到祖国去,大家那个乐呀,都兴奋的睡不着觉。

归国途中,路过一个后方仓库,里面堆着大量猪肉、黄花菜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们看了很吃惊,都说,前方那么艰苦,什么都吃不上,这里有这么多好东西怎么不送上去呀?仓库管理员说:“同志们啊,我真是没脸见你们哪,其实,我们也着急呀,可是敌人飞机轰炸封锁的太厉害,送不上去呀。这回你们来了就好了,你们是从前方下来的部队,是英雄,理当受优待!你们管够吃,什么好吃什么,还可以带了路上吃,能带多少带多少!”我们自然不客气,饱餐一顿,又带了很多。

途中还发生了一件非常令人痛心的事。这天傍晚,部队经过一座大山,我们营部的一个管理员带队,正准备上山的时候,管理员发现这座山下有个大山洞,是个通铁路的火车隧道。这个管理员30多岁,是铁路工人出身,对铁路比较熟悉,他就决定从这个隧道通过,这样部队可以少绕很多山路。山洞前面有条河,河上架了一座铁路桥,桥长也就是100多米,要经过这座桥才能进入山洞。

部队上了桥,一部分已经过去了,还有很多人正在桥上,这时突然有火车从山洞里开了出来!桥上的部队立刻乱了套。因为桥很窄,只有一条铁路,两旁根本没有空间,一些人跳进河里,有几十个人躲闪不及被火车撞倒压上!现场非常惨,桥上这些人是营部的指挥排,有电话班、侦察班、通讯班......几十人都死了。跳进河里的多数都受了伤。是一个火车头,白天为躲避敌人空袭进了山洞,晚上要开出来。我当时在战勤工作队,走在队伍后面,躲过了这一劫。

死去的几十个战友在附近就地掩埋了。他们都是20岁左右的小伙子,入朝半年参加了三次残酷的战役,打过了三八线,吃尽了苦,没有牺牲在战场上,却在回国途中在自己的后方这样死去,从此他们只能长眠在异国,永远不能回家乡了!想起来真是令人痛彻心扉啊!

管理员没有死,他两手搬着枕木吊在桥上躲过了火车,他被捕了,送上了军事法庭。

我们终于回到了祖国!踏上祖国土地的时候,每个人都抑制不住地流下激动的眼泪,就像外出很久尝尽艰辛的孩子又见到了爹娘!

部队一直开到吉林省长春市驻扎下来,进行整训和装备改装。

长春召开各界群众大会欢迎我们,给每人发了一个慰问袋,里面有很多食品和日用品,我记得有个手电筒,还套着个布套。市体委组织运动员给我们表演体操单双杠什么的。我们还发了过江费,还有屯垦时的生产费,总共1000多元。我自参军以来第一次领到这么多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花。很多老战士就买金戒指,我们是一个师,买金子的人多,把当地的金价都买起来了。

第一次入朝时,我们的炮兵还是日式装备,是日本关东军时期的山炮野炮,拉炮还用骡马呢。这回可是鸟枪换炮了,一色全新的苏式装备,122口径大炮,拉炮的都是10轮大卡车,还有轻型嘎斯卡车。

我们在市郊拉练,新配备的汽车需要司机来驾驶,新手上去学开车,有一次有人把车开翻了,还压死了人。

我被下派到连队当文化教员。当时部队的干部战士普遍文化水平不高,很多人没读过书,一个字都不识,所以连队都配有几个文化教员。我下去这个连队有3个文化教员,那两个文化都比我高,是高中文化,我才是初中毕业。不过那两个人后来情况都不大好,一个是反右时打成右派了,一个也是犯了什么错误转业了。

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回到后方,生活条件好了,新的问题也出现了。一些很优秀的基层干部追求享受犯了错误。当时城市的一些饭馆里的女招待,对我们部队里的干部都非常热情,她们多半是些风尘女子,有的是妓女,有的是过去国民党军官的小老婆,每天浓妆艳抹,服务周到。一些干部经不起诱惑,被拉下水。

有个连队指导员姓滕,入伍前是黑龙江威虎山夹皮沟火车站的电报员,伪满国高毕业的,被女招待勾引住了,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在那里。后来部队开拔到海城,这个女招待还追了去,后来这个指导员被复员处理了。还有两个干部也有类似情况的,后来在“三反”运动中受到批判和处理。我们连的指导员也是因为腐化和经济不清楚出了问题,可是我们连长是个老同志,很有主意,他没有向上级报告,把指导员在连队关了禁闭教育一下,实际是保护了他一下。我去看指导员,他让我给找书看,我给他找了些政治书去,可是他不要,让我给找小说。

部队又开到辽宁海城北大营集训,住了一段时间,我们在驻地周围栽种了很多树。部队开展了思想整顿运动,清理了一些思想意志不坚定分子,其中很多是小知识分子。也有一些人因为害怕再上战场,故意说些不该说的,宁愿被部队清理复员回家。

经过三个月的改装整训,部队思想统一,伙食好身体棒,装备精良,斗志高昂。上级一声令下,我们再一次离开祖国,跨过鸭绿江大桥,开赴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

四、 二次入朝 残酷战斗

第二次入朝后,部队直插顺川,防守281.2高地和394.8高地,高地的名称就是它的海拔高度。我们的左方就是上甘岭。我们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驻扎下来,挖坑道。100多米深的山洞,从山底掏洞,用木材支撑,木材都是从国内运去的。挖坑道修工事干了几个月,干得非常辛苦,山都是石头山,根本挖不动,全靠用炸药,每天能挖2、3米。我们就住在修好的防空洞里,睡的是空炮弹箱,洞里特别潮,地下都淌着水。吃饭好的时候能吃到大米,多半是高粱米,困难时候给养上不来,就只能吃压缩饼干,还吃一种鸡蛋粉,说是能补充蛋白质,非常难吃,一股鸡粪味令人作呕。吃不到青菜,到处找野菜,吃一种进口多种维生素丸,红色,豌豆大小。人们都得了夜盲症,夜里看不见东西。

我们一个营有6门榴弹炮,分布在几平方公里之内,有的炮架在山上,有的架在山脚下。

舅舅当年的英姿。

战斗打响后,非常激烈。天上敌人的飞机整天打着转转,发现目标就狂轰滥炸。地上敌人的坦克来回冲,我们的炮与敌人的炮对着打。

我是连队的文化教员,平时给战士们讲文化课,讲故事,教战士唱歌。打仗时擦炮弹运炮弹,有时候送炮弹到了炮位上,也帮着装弹,开上一炮。开炮就是装弹后使劲一拽炮绳,炮弹打出去时,一声巨响,整个大炮向后狠狠一坐。

我也遇到过几次非常危险的情况。

一次是半夜2点多,我和连部通讯员住在山腰上挖的洞里。敌人飞机来轰炸,是B——29重型轰炸机,扔下的大炸弹能炸开10几米深的大坑。一颗炸弹落在我们的掩体附近,把我们的山洞给削去了一半,塌下来的土几乎把我埋住。如果炸弹再落正一点,就把我俩活埋啦。

一次也是敌机轰炸,我在连部的坑道口站着,往外探了一下头,一块弹片横飞过来,在我的帽檐上划了一道沟,弹片只有花生米大小,滚热的还烫手呢。

一次战斗间隙,战士们都在休息,下棋的,打扑克的,看书的。突然敌机飞来,紧接着炸弹就落下来,连长一声喊:“快进洞!”,大伙来不及收摊就往防空洞里跑。我刚拔起脚,一块弹片“刷”地就钻进我脚下的土里了,晚抬脚半秒钟,我这下半截腿就算没了。

一次激烈的炮战,敌人一发炮弹正从我们连一个炮位掩体的炮口处钻进掩体爆炸,全班牺牲,连遗体都炸的找不到了。这个班的班长是个江苏人,年龄比较大了,在旧社会做过事,出身不好,文化水平很高。他对我特别好。我只读过初中,有些不懂的就去问他,每次他都很痛快地帮助我。他也当场牺牲。而我刚刚离开那个炮位只有几分钟!

还有一次炮战,我正在炮位之间奔跑,敌人一发炮弹尖叫着落在我附近,我听见声音不妙,赶紧就地趴下,心想这回可完蛋了。谁知这个炮弹没炸,只是引信在冒着蓝色的烟!我爬开很远还没炸。等我从炮位回来它还在那里冒烟,这个炮弹正落在连部与炮位之间的必经之路,我不得不冒险跑过去两次!指导员赶过来,冒险去排除引信,拔除引信后,从炮弹里掏出一面袋子炸药来。连长不让他去却劝不住他,就打电话给营部汇报,营长在电话里把指导员臭骂了一顿。

有一次敌人坦克冲过来,我们一发炮弹正中这辆坦克,“轰隆”一响它立刻停在那里。大家都以为它被击毁了,谁知几分钟后它又开跑啦,好结实的家伙,我们这发炮弹等于只给它弹了个“脑瓜崩”!

五、 驻守朝鲜西海岸

1953年初,部队转移到朝鲜西海岸,在那里挖坑道和工事,防御敌人的空降突袭和在朝鲜中部登陆企图。坑道里都是用木头支撑,修的非常好,里面分几层,有楼上楼下,有会议室,办公室,寝室等,可以存粮存水,每段坑道都是独立系统,又相互连通,可以与敌长期相持。

坑道修好后,部队换防,我们又转移到一个当地的居民区,那里有很大的苹果园,因为战争的缘故,果园没人管理,果树枝杈乱长,生了很多虫子,结的果也不大。部队有严格的纪律,谁也不准进去。

这时已经开始停战谈判。我们驻防的地区进入相对和平阶段。

1953年3月25日,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久被调入团机关。开始在宣传股,每天听收音机记录广播新闻,给首长提供形势报告的内容,也有了工资,每月大约30——40元钱吧。在宣传股干了一个月,就正式担任保卫干事了。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议》在板门店正式签定,部队又转移到城川郡的温井里石场,在这里驻的时间比较长。这里有温泉,条件也比较好了,团部住在石场的山上,盖了一些房子,团长、政委和政治部主任都各住一个单间,家属可以从国内来探亲了。隔条大山沟就是师部,跟国内的通信大约10天8天的就能到。

停战后相对和平的生活,我们与当地的百姓打交道也多起来。

朝鲜人的一些生活习惯很有意思。比如,我住那个村子里,中间有个山包,石头多年已经风化,有的老乡把风化的石板上刻出个两米长一米多宽的石头槽子,底部的石板很平滑,夏天就躺在里面睡觉,据说非常凉快。

山上柞树很多,老乡们把柞树的叶子采来放在稻田里做肥料。

朝鲜人爱喝酒,也非常能喝。朝鲜人也能歌善舞,喝酒高兴了边喝边跳。有一次部队会餐,请来些当地老乡喝酒。我们都是用印着“最可爱的人”那种大号缸子盛酒,酒都是60度烈性白酒。我们说“干杯”,也就是喝一口,可是有个朝鲜老乡,一听说“干杯”,端起一满缸子白酒一饮而尽!要知道,这一大缸子白酒足有一斤半!我们都说,这个人也太能喝了,赶紧给再满上吧。谁知,再“干杯”时他又干了!如此有4、5缸。此人大醉,不省人事被抬走的。可是,第二天听说,他醉了就没醒,就这么死了。

我们住在朝鲜老乡家里,我的房东是个老太太,她的中国话非常好。一问才知道她在中国生活了很多年,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这个老头与我们解放军总司令朱德元帅曾经是战友呢,当年同在云南讲武堂一起学习,资格相当老啊。有一次,大家一起擦手枪,一个战士不小心走了火,所幸没有伤着人,老太太把我们好一通批评。

邻居是个40岁左右的妇女,在沈阳住过,说一口半通不通的中国话,据说可能被日本军队抓去做过“慰安妇”,那时朝鲜人很看不起做过“慰安妇”的女人,背地里都叫她“大破鞋”。她有个儿子,据说不是她亲生,是抱养的。

停战以后,没有了敌人的空袭,没有了地面战斗,但是对敌斗争没有停止,只是形式发生了变化。敌方不断派遣特务过来*扰破坏,刺探情报,甚至小股游击,上级曾经通报我们某部驻地的哨兵被特务袭击抓走。因此,反敌特是我们部队的重要任务。

部队驻地附近,一到夜晚,就不断地有敌特打信号弹,或者用手电筒一明一闪地像在互相联络。我们的炮场四周都修了围墙,炮用苫布盖好,半夜就有人往里扔石头,派人去查又找不到人。

一天,我们营部与驻地的朝鲜老乡开联欢晚会。一个连队的通信员往营部送信,送到后在营部看了一会热闹就返回连队,营部距离那个连队也就几里路,都是一米宽的山间小路,两边是扬树槐树和一人多高的山松树。这个通信员正走着,后边就上来个人,冷不防把通信员的嘴堵住扑倒,用胳膊夹住脖子就往山上拖。这个连队还挺有警惕性的,见通信员没及时回来就往营部打电话问,营部回答早回去了。连队赶紧派人出去接,在小路上听到有动静,这时通信员已经被拖离小路几十米远,也在挣扎搏斗。连队的人对着影子开了枪,通信员被救,腿被枪打伤了。部队立即出动搜山,但敌特熟悉地形,利用夜色掩护很快逃脱了。

有一天夜晚,我们团部附近又有信号弹,政委叫我上山去看看,政委是老红军,山西人,平时很喜欢我。他叮嘱我:“小心点!”我拿着一个手电筒,提着手枪就出发了。从团部出来,向左拐是温井里,向右就是大山,我就向右奔山里走去。左手拿手电照亮,右手端着枪,子弹上了膛,大步朝前走。一个人黑夜走在这样的山路里,敌特活动这样频繁,心里是很紧张的。

走着走着,旁边的灌木丛中猛地窜出个黑影!我吓了一跳,刚要开枪,只见那黑影在我手电的光前一闪又钻入树丛中,好象是只小野兽,惊出我一身冷汗。我定了定神,又往山上走,已经没有了小路,地上都是没膝的积雪,前面有棵大树,我走到跟前,回头看看,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映着淡淡的月光,两边是黑色的树丛,死一般的寂静无声。又走了大约两里地,前面就进入阔叶林了,没有发现任何情况,也没有脚印。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按原路返回,往回走的时候,就没有去时那么紧张了。回到团部报告了政委。

一天,接到敌情通报,说汽车运输队附近的山里发现敌特活动,那里人烟稀少,部队准备围剿该地区。团政委召集了几个人开会布置任务,参加人有一个股长,两个干事,其中一个干事就是我,决定分成三个小组化装侦察,分头行动。我这个组有我还有个联络员,是个吉林的朝鲜族人,正连级,30多岁,大个子,胖胖的,说起话来笑咪咪的。我们换上从当地老乡那里借来的朝鲜衣服,里面穿绒衣绒裤,装扮成朝鲜老乡就出发了。

离开部队驻地不远,我们看到两个朝鲜人,一老一少。老的有50多岁,是个典型的朝鲜农民模样,少的有20岁上下,长的很精神,很干净。少的在前面走,老的跟在后面,背着一个麻袋,里面似乎装着点东西,也看不出是什么。要说这是父子俩吧,长的又不像。

我们继续向前走,走了很远,前面越来越荒凉,也没有什么人家,走着走着,发现地上有草灰,好象有人曾经在这里拢过火,摸着还温乎呢。联络员说咱们别往前走了,往回返吧。我们就往回走。路上,又看到了那两个朝鲜人,他们在我们部队附近转悠什么呢?我们开始怀疑,就借着树林隐蔽远远地跟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到一个山口停下来,左看右看的,互相说着什么,然后又折回来。联络员说:“这两个人有问题,你赶紧去运输连报告,让他们做好准备,我跟着他们。”我就赶去运输连报告了情况做了准备。那两个朝鲜人走到部队驻地附近时,我们的哨兵拦住了他们检查证件,这时联络员赶了过去,看到他们证件里有南朝鲜的东西,就把他们绑起来,我们把他们带回团部。

首长听了情况,仔细搜查了这两个人,他们身上什么证件都有,南朝鲜的证件也有,审问他们,却什么也不说。政委下令,先关起来。

到半夜,可能是把他们绑得太紧,受不了啦,老头喊叫起来。把老头带出来单独审问,老头说他是当地的里党支书,那个小伙子是上级派来的,老头只是配合工作,别的不知道。

政委让把小伙子松了绑。他揉着手,从身上衣服缝里掏出个三角形硬卡片,上面打印着一串数字,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一边说,联络员一边翻译。他说:“这就是我们的证件,我是奉我们上级命令前来侦察这个地区敌情的,你们误了我的大事,必须跟我的上级解释!”

我们这才知道,我们确实抓了两个特务,不过不是南朝鲜的特务,而是北朝鲜的特务。大水冲了龙王庙啦!

六、撤离朝鲜回到祖国

1955年,我的老部队开回国内,驻防广州了。我却被继续留在了朝鲜。

1954年舅舅有机会回国,与我母亲和姥爷在哈尔滨相聚。

当时我的表现还是很被上级肯定的。我能吃苦,也能写,能讲,工作算是比较出色的,曾在师里团里两次被通令嘉奖。在那时像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中,是很突出的。炮兵司令部的保卫处和组织部几次下来考察我,后来我被抽调到志司干部培训班第一期学习,当时是从炮兵、坦克兵、空军等几大军兵种选调了30人集中培训,炮兵8个师(后来整编为5个师)只选了我一人。

培训结束后我被调任志愿军炮兵司令部检察院任侦察员。当时是学习苏军,军以上设检察院,师一级设保卫科,团一级设保卫股,对部队进行政治监督和司法监督。检察院有一位院长一位检察员,人手很少,内勤、外勤、办案、写材料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干,每天文件无数,根本看不完。经常还要下部队,5个炮兵师,全北朝鲜到处走。每次下去都背着个侦察箱,处理各种案件有时还要取证化验什么的。

1957年6月,当时志愿军已经开始最后的撤离朝鲜。分为三批撤离,我是第二批回国的。

舅舅回国后与我母亲和姥爷再次相聚。

按当时政策,入朝三年以上的可以在全国范围挑选工作地点。我选择了辽宁省的大连市(当时叫旅大市)。到大连后我担任了团保卫干事,1961年提团宣传股副股长,后被送湖南长沙军政干校学习一年,回来在师宣传科任大尉干事,工作一年多后,1965年下来任营教导员。

1964年母亲与舅舅在大连。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被抽调参加“三支两军”。1969年3月中苏在黑龙江省的边境珍宝岛爆发武装冲突,我被紧急调回原部队开赴黑龙江,参加了3月15日的战斗。

文革结束后我从部队转业到辽宁省抚顺市,1985年离休至今。

(以上是舅舅回忆)

七、后记

2020年舅舅90寿辰,我专程从广东深圳赶到辽宁抚顺给他老人家祝寿,当时舅舅还是精神抖擞,身体硬朗。他每天还用钢笔练习写硬笔书法呢。

2023年9月,我到抚顺探望舅舅时,93岁的舅舅已经病卧在床,意识也已经不十分清醒了,我每天跟他聊天,看着他衰老的病状,我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他年轻时军人的英姿。

离开抚顺那天,舅舅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我强忍泪水跑出房间,脑海中反复出现一句话:“老兵不会死,只是悄然隐去。”(Old sold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是的,这句话是朝鲜战争期间美军总司令麦克阿瑟被撤职后,在美国国会演讲时引用的一句军歌里的歌词。麦克阿瑟与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是浴血拼*的死敌,但在离开战场之后,作为退伍老兵,虽远隔时空,也许会有某种共情吧。

愿人类永远消除战争,和平之花永远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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