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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师父是一只千年的狐狸。
据说。
据他自己说。
他趁我父皇大宴群臣的档口,身负威武神光从天而降,白袍雪月流华,九根尾巴浮光耀眼。
他说他叫随遇安。
人如其名,一听就是个假的,偏这个神棍假狐仙,将我父皇骗得团团转,不仅封他为国师,还非要他挑一名皇子收做徒弟,跟着他学呼风唤雨的把戏。
随遇安举着酒杯笑得风流,道:“山人这身本事,向来只传女,不传男。”
我父皇为了留住随遇安,脸都不要了,没关系,反正他也是个昏君。
父皇有十多个皇子,二十多个女儿,我是那二十多分之一。
我和众姐妹被叫到大殿排排站,等随遇安挑选,他装模作样掐指一算,问道:“有十四岁的吗?”
此话一出,站出来七个。
他:“有小字叫牡丹的吗?”
此话一出,站出来五个,我是其中之一,牡丹二号。
随遇安看着我们五个,显得分外踌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好似下了很大决心,对我父皇道:“我都收下了。”
父皇欢欣鼓舞,下了座首,挨个摸了摸我们五个牡丹公主的头,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孝敬师父。
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与父皇如此接近,近得我好想照着这渣男的龙腚来上一脚。
我稍稍一动,见随遇安眼波流转,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我身上,于是我将这些小心思按捺下去,恭敬垂首默立。
晚间趁无人,我和牡丹一号——我的皇姐偷溜出寝宫——说是寝宫,其实连宫女们住的大通间还不如,破旧烂糟,我每天睡前最大的乐趣,就是拿吃剩的馊饭喂老鼠。
传闻此间宫城殿宇三千六百幢,宫中女子命如草芥,有人耗其一生,难见君王一面。
更倒霉的是我和牡丹一号的母亲这种,只见过君王一面的,被临幸了,怀了身孕,悄无声息地生下孩子,悄无声息地死掉。
我和牡丹一号相依为命,除了喂老鼠,第二大的乐趣是夜黑无人时,偷溜到汤泉宫洗澡。
水汽氤氲,我俩压低声音说话,今日至新鲜不过那新来的国师,皇姐的脸被水汽蒸腾,红霞满面,道:“他可真好看。”
头一回知道我皇姐原来也是个颜狗。
我冷哼,很是不以为意:“模样再好看,不还是个骗子?”
皇姐温柔笑笑,摸到我颈间的玉佩,道:“结绳有些松了,我替你编一个新的。”
这玉佩是我那连个姓名都未曾留下的娘亲唯一的遗物,我道好,摘下来挂在皇姐脖子上,“新的编好之前,皇姐先替我戴着吧。”
洗完澡,相携回寝宫,月光如水,流泻偏殿阶前那少年眉眼发梢,少年跪着,面无表情,身上鞭痕累累。
在宫中,比我们这些被遗忘的公主还悲惨的人,就是各国送来的质子。
好比我眼前的少年兰澈,保准又是管我们的嬷嬷吃酒时赌输了钱拿他撒气,罚他跪在这里。
兰澈听见脚步声,抬头。
我朝他“嘘”了一声,蹑手蹑脚推开门,废宫最好的一间内殿,嬷嬷呼噜震天。
我抓了只老鼠,揭开嬷嬷的被窝,从她脚下塞进去,飞快关门跑出来,须臾,响起嬷嬷的尖叫。
我们三个相视一笑,我和皇姐左右扶起兰澈,开心地回屋睡觉去。
2
次日,遵从旨意,前去钦天阁行拜师礼,天影崇高的露台,随遇安紫衣华贵,坐没坐相,牡丹五号因病请假,我和皇姐还有三号四号齐齐跪拜。
随遇安鹤扇掩面,只剩一双妙目婉转,叫人看不穿他的神情,他将我等一一打量,问道:“各位公主识字不曾?”
三号四号懵懂摇头,皇姐面色一喜,拉着我近前,“师父,我和妹妹识字。”
我俩的字是兰澈教的,他来大楚当质子之前,好歹读过几年书。
随遇安多看了我皇姐一眼,起身,“你们两个跟我来。”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真才实学,结果是让我俩抄经打发时间,应付的很表面,而他自己堂而皇之在旁打瞌睡。
撑着头,长睫忽扇,好他奶奶个腿儿的一副祸国殃民的精神面貌。
大殿静无声,皇姐抄经间隙不时将随遇安偷觑,少女情窦初开,还没怎么就红了脸。
我百无聊赖,抄笔在纸上画王八,之所以没有走人,是因为这里的点心好吃,平日里吃不到,我边吃边画,偷摸藏起几块。
藏得起劲,不防头顶阴影笼罩,随遇安居高临下瞧着我,挑了挑眉稍。
我不慌不忙:“师父有何指示?”
他:“点心好吃吗?”
我不明所以。
他递上一盘新的,“好吃就多吃几块。”
这倒出乎我意料,我抬头,对上他眼睛,他眸光温和,与方才的放浪形骸大不相同。
我去看点心盘,适才不经意,先将喜欢的山楂酥吃了,难道此人爱看人表演吃山楂酥?
我道声谢,接过他的点心,端去给皇姐,山楂酥也是皇姐的最爱。
皇姐吃点心的时候,随遇安跟过来,站在旁边看,好像个慈父。
确定了,他指定有点什么毛病,至少得是个分裂。
夜幕降临,随着我这便宜师父一声“今日先到这里”,我拔腿就跑。
皇姐无奈跟随遇安告辞,唤我道:“慢点跑。”
她起身来追我,我听见身后随遇安道了声且慢,“公主殿下,你东西掉了。”
皇姐握着结绳断裂的玉佩追上我,“你好像特别讨厌师父。“
我实话实说,“他有病。”
皇姐低头轻声道:“我觉得师父是个好人。”
晚间皇姐将玉佩结绳重新编好还给我,我将玉佩挂回她脖颈,“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十五岁很重要的,注定不会有人给咱们办及笄礼,我也没什么好送你,就把这个给你。”
“这怎么可以,”皇姐不肯要,“这是你最重要的东西。”
我不给她拒绝的余地,起身去偏殿找兰澈。
其实皇姐不知道,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不是这块玉佩。
兰澈果然没有吃饭,管束嬷嬷不知去了哪里,不赌尽兴她是不会回来的,我放心与兰澈挨肩并坐,看他小口小口斯文吃我从随遇安那里偷出来的点心。
兰澈比我大一岁,却矮我一头,因为常年挨饿,瘦骨嶙峋,我好担心他长不高,摸着他肩胛骨突出的脊背,念叨:“发芽开花,快快长大。”
兰澈木然道:“长大有什么好?”
小小年纪饱受沧桑,眸中全无希望可言。
我鼓励道:“长大了就可以不受欺负,咱们不仅要长大,还要变强变厉害,这样才能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
他点点头,“我试试。”
我拍拍他肩膀,嘱咐他吃完了点心早点睡觉,自己出了废宫,贴着墙根往藏书阁的方向溜。
昏君求长生,信方士,藏书阁中放了很多他派人从各处搜刮来的歪门邪道修炼之术,我想去瞧瞧。
好容易躲过侍卫,走到半路,正面迎来一盏琉璃宫灯,灯后人影白衣若雪,湛然若神。
我无奈,上前行礼,“师父。”
随遇安长发披拂,身上有湿气和清香,又恢复吊儿郎当,歪头看我一阵,道:“小二这是去哪?为师送你一程?”
没等我回答,他已挑灯在前,照亮了路。
我只得跟上,与他漫无目的的闲逛。
此等光景,我猜他有话要问我,果真,他道:“日后想吃点心就大方吃,不要遮遮藏藏,公主要有公主的样子,多跟你皇姐学学。”
我:“……”
他以为我藏点心是为了留给自己吃,我也无谓与他辩解,三更半夜为这点小事教育我一顿,他怎么这么闲!
我在他身后翻他白眼。
他回头,白眼被他撞个正着。
他:“……”
我:“……”
他:“不服?”
我:“昂。”
他:“不服憋着,打得过我吗?”
忽而他伸手,我以为他要打我,下意识向后一躲,却被他按住肩膀。
他从我嘴角捏下一枚点心渣,顺道抹在我身上,蹙眉道:“噫……”
我:“……”
嫌弃你倒是别管啊,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
我鞠躬,“谢谢师父。”
3
星如织,月浮漪,藏书阁去不了了,我不能叫随遇安知道我心里的秘密,只好带着他绕圈。
随遇安:“这片回廊我们是不是来过?”
我道:“师父看,飞鸡。”
宫中豢养珍禽异兽,是真有飞鸡。
五彩斑斓的大拖尾,自我俩眼前缓缓飞过,随遇安轻笑,“飞鸡算什么,为师乘龙直上千万里,见过凤鸣九霄,你好好学习……”
我:“学好了就带我骑龙看凤凰?”
他:“好好学习,开发想象力,为师描述的风景你才能脑补得详尽。”
我:“……”
就知道,他又吹牛!
“同我讲讲你皇姐。”他忽然说。
我:“师父具体想知道关于我皇姐哪方面?”
他:“性子,喜好。”
我略作思忖,道:“别看皇姐今日腼腆,那是初见师父不好意思,私底下皇姐活泼开朗,做事果断……至于喜好,她爱吃山楂酥算不算?我受她影响,也养成了吃点心先吃山楂酥的习惯,毕竟东西抢着吃才香。”
随遇安若有所思。
我:“师父,你是不是在找人?”
他回神:“有这么明显吗?”
我:“你就差写在脸上了。”
我问:“你要找的人是不是我皇姐?”
他犹豫一阵,“尚不能确信。”
我赶紧为皇姐推一把:“皇姐好像喜欢你。”
他眼睛微微瞪大,几分欣喜,“当真?”
我点头,“一见你就喜欢,仿佛跟你前世有缘。”
他的眸子瓦亮瓦亮,拍拍我后脑勺:“小二,你可帮了师父大忙。对了,今日之事不许对你皇姐提起,以免她担惊受怕。”
我:“哦。”
“再帮师父一个忙可好?”
我:“师父,做人做狐,都得要脸。”
他:“宫中如此多能人异士,你有没有发现不正经的可疑人员?”
我指着他。
他:“……”
他:“为师说的是那种狗狗祟祟之人。”
我指着他。
他:“你这孩子,真不讨人喜欢。”
他又道:“藏书阁在哪?给为师指个路。”
一路忐忑,到了藏书阁门口,我忍不住问:“师父来此地作甚?”
他:“失眠,找个画本看看。”
我:“……”
我想跳起来打他,石柱旁闪过一个浅薄黑影,兰澈自柱后走出,无悲无喜看了随遇安一眼,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才转过来对我道,“嬷嬷回来了,我来找你回去。”
说完拉着我就跑。
“等等。”随遇安开口,走上前来审视兰澈,兰澈握着我的那只手不觉攥紧。
随遇安:“小朋友,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兰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还是第一回,我看见兰澈露出这般丰富的表情。
兰澈:“不……”
随遇安:“走吧,送你俩回去。”
兰澈不安望向我,我小声道:“他脑子有病,习惯了就好。”
嬷嬷已在宫门口等着我和兰澈,看脸色就知道她输得有多惨,我俩一在拐角出现,嬷嬷深吸口气,蓄势待发。
下面省略五百字骂街粗话。
接着她眼睛蓦然瞪大,看见了在我俩后头慢悠悠而来的随遇安。
随遇安日前在宴上那独领风*一百年的现眼……不是,现世,早已在宫中传遍,嬷嬷自然认得他,登时把话憋了回去,未及行礼,随遇安手一扬,嬷嬷肥胖的身躯“吧唧”糊上了墙,挣扎叫不出声,活像个白肚皮朝外的青蛙。
“聒噪。”随遇安掏了掏耳朵。
4
第二天我和皇姐起床,按照随遇安昨夜走时的嘱咐,把兰澈叫上,先花半柱香围观在墙上挂了一夜的嬷嬷,再手拉手去钦天阁。
昏君来视察,看见他的五个女儿,三个傻四个呆,还有一个特别呆,个个拿苦瓜脸对着他。
昏君把脸一别,看见木头桩子似的兰澈。
“……”昏君感觉自己来错了。
昏君问兰澈:“你是寡人跟哪个生的?寡人怎么没有印象。”
我替兰澈答:“这是齐国七皇子殿下。”
昏君:“哦,子嗣太多的烦恼。”
昏君指着兰澈,“国师不是说,本事只传女,不传男吗?”
随遇安理直气壮:“骗你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这一身本事是怎么来的?”
昏君:“……啊。”
昏君:“国师真乃性情中人,寡人喜欢。”
昏君一走,我们齐齐松了口气,顿时活跃,随遇安由着我们闹,权当看不见,自己盖了本经书睡觉。
此人是个懒骨头,一天之内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多。
只有兰澈老老实实抄经,我坐在对过给他捣乱,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
“怎么了?”兰澈见我怔愣,关心道。
我:“说好为质五年,你已经在楚国呆了七年,父皇今日知道了你的存在,回去以后会不会心血来潮,问起你,将你送回齐国?”
兰澈跟着脸色一白,却还是对我勉励一笑,“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握住他手,他的手跟我一样冰凉,这个冬天,我只觉无限漫长。
夜间我再次偷溜藏书阁,在底层木梯口与随遇安撞上。
他看我,我看他。
他:“为师来找本聊斋。”
我:“你一个狐狸精,看人类写狐狸精?”
他:“不行吗?”
他:“你呢?”
我:“来找本道德经,师父先请。”
“徒弟请。”
“师父请。”
互相虚伪着让上楼梯,他往左,我往右。
我猫着身子,看到一本回天术。
我心中一动,正要去拿,一只手抢在我前头,拿走了那本书。
随遇安:“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
我装傻:“不知道呀。”
他:“不知道你就随便动?”
“这是邪术,就应该禁了才是,小孩子不能看,”他眉尖紧蹙,一脸肃穆,将书卷进袖口,“为师帮你阅览阅览。”
我:“?”
他:“诺,你的道德经。”
我咬牙接过:“谢谢师父。”
他笑得春光灿烂,“客气了徒弟。”
“你皇姐此时在做什么呢?”
我皇姐这会儿多半灯下缝缝补补,我和兰澈之所以到现在还有身体面衣裳穿,全靠她一双巧手。
我道:“皇姐这会儿多半在摸黑做俯卧撑。”
随遇安一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你皇姐还真是……外敛内秀。”
我接口:“是啊,她只在心悦之人面前才表现得文静。”
他道:“我也是才知道,你们在过宫中的日子过得这般苦。”
我摇头,“有皇姐和兰澈作伴,我不觉得苦。”
顿了顿,我补充,“我皇姐也不觉苦。”
苦的是天人永隔,天上人间留不住。
“说起兰澈这孩子,”随遇安道,“他颇有资质,过目不忘,实在不该被耽误。”
是吗?这我先前倒是不知道。
我望着随遇安,欲言又止。
我想求他去找昏君开口,把兰澈留下,昏君想从他身上谋求长生之道,眼下对他有求必应,留下个把人对他来说应该不难。
可我不知这样做,是救了兰澈,还是害了兰澈,我怕兰澈有他自己的命运轨迹,故而不敢冒失。
“有话要说?”他问我。
我恍惚摇头。
“那就早些回去背道德经,明日抽查,”他抢人正经夫子的活抢得十分顺手,还笑得特别欠揍,“明天见,乖徒。”
过了几天,昏君突然下旨,让我和皇姐还有兰澈以及牡丹三四五号、腊梅七八九号等不受宠公主搬离废宫,同那些生母身份尊贵的皇子公主同吃同住。
皇姐说这是天上掉馅饼,我丝毫没感到惊讶。
搬家当天,皇后所出的长公主过来瞧我们,借口我踩脏了她的裙角,大发了一顿威风,用她的话说,就是我们这群污泥里的猫狗,也配跟她做姐妹?
我本来也没想跟她做姐妹,我的姐妹这辈子只有皇姐一个。
我趁随遇安打盹醒了的间隙,佯装路过,道:“那什么,谢谢你嗷。”
我没说谢他什么,他却心领神会,鹤扇拍我脑袋,“就只有口头感谢吗?”
我道:“呸。”
转眼新年将至,我寻来好些五颜六色的丝绦,求皇姐教我结一个扇坠。
皇姐苦我做俯卧撑久矣,听我说要学女红,恨不得传我十八种结法,我决定挑战个最难的——同结心。
起步,针把手穿了。
我:“……”
从入门到放弃,我:“还是来个最简单的吧。”
半个月以后,我在路上堵随遇安,远见他忽悠昏君回来,边走边同修士们说话,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容光满脸。
我握紧扇坠,有些后悔自己冲动,待要转身离去,随遇安一个闪身堵住了我,道:“等我呢?”
不管了,我将扇坠往他手心一送,“皇姐让我给你的!”
他愕然,举着那碧绿碧绿的扇坠,一时间不知从何夸起,“替我谢谢你皇姐,这……线疙瘩结的真别致。”
我吼:“那图案是如意!”
我跑出去又回来,他还站在原地欣赏,我:“你不准放在明面上用,我皇姐虽然开朗,到底是女孩儿家,面皮薄,你……当做无事发生,珍藏就行了。”
他笑:“必然。”
我:“喜欢吗?”
他:“很喜欢。”
我踩了他一脚,在他疑惑的眼神中,溜了。
5
新年一过,兰澈被送回齐国。
他走前那一晚,我去见他,将我这些年收藏的“宝贝”都送给他,有正道法术秘籍,有护身铠甲,有保命丹药,我将所有他可能遇到的危险都想尽,对他只有一个要求,活下去。
“如果可以,尽量别回齐国,路上能跑就跑吧,找个地方隐姓埋名,时不时让我知道你平安就好。”
他说,你放心。
他走时,下了很大的雪,我隔着一扇宫门相送。
他长高了一些,背影伶仃依旧,我道:“兰澈。”
他回头。
我犹豫再三,还是道:“保重。”
他眼里的雪光淡去许多,对我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他道:“我会回来,带你出苦海。”
送别兰澈的只有我自己,皇姐没来,因为刚过完年随遇安就病倒了,肉眼可见地消瘦,皇姐整日忧心忡忡,有事没事就往钦天阁跑,顾不得其他。
我这个挂名徒弟,也应卯去看一看随遇安,他拥着被子坐在床头看画本,如痴如醉,有人走近都没发觉。
我:“……”
我夺走他书,他一惊,张着眼睛瞧了我半天,道:“敢情是小二。”
我没好气,“狐狸也会生病吗?要不要给你找个兽医?”
面对我的揶揄,他笑眯眯的也不生气,我头皮一凉,他将一根玉笄插在我发间,道:“过了年就是大人了,总是小二小二的叫着不好,为师给你取个名字吧。”
我道不用,“要取也是我自己取。”
他道好,又道:“让你皇姐也取一个。”
说完他捏我的脸,“愁眉苦脸的做什么,笑一笑,小丫头片子本就长得不好看,绷着个脸,更不讨人喜欢了。”
他望着我,眼中有犹豫,“小二,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个皇宫,去外头生活?为师送你出宫好不好?”
我道:“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
他:“为师推演大楚国运,感觉就这两年,你们大楚要完,你父皇不仅会一人遭报应,还会连累儿女,你若信得过为师,就听我一次。”
我:“你怎么不送我皇姐出宫?”
他默然。
我:“你会亲自把我皇姐带走,是不是?”
他道:“也许吧。”
我放了心。
站起来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要顾好我皇姐就行。”
“还有,”我极力遏制心中酸楚,“你努力养病,不许死。”
说完不顾他阻止,我跑了出来。
我对皇姐说,随遇安的眼睛看不见了,你不要对外人提起,假装不知道,多照顾他一些。
皇姐含泪点头。
我对皇姐心中有愧,尽量不去打扰皇姐和随遇安,她早晚要为随遇安心碎一场。
但是,心碎一场比丢了命要好,比被炼成炉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好。
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有时候我也会情不自禁,跑去偷看随遇安,听他和我皇姐亲昵说话。
我给皇姐起了个名字,叫楚寒,因为初见随遇安那天是寒露,皇姐将这个名字讲给随遇安听,随遇安果然很高兴。
我听皇姐问随遇安:“师父,人真的有前生来世吗?”
“有啊,”随遇安还是一贯蒙人不打草稿的调调,“信不信,前世我就认识你了。”
皇姐兴奋道:“那我前世是什么样子?”
“你呀,”随遇安笑着说,“我遇到你时,你是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穿一身大红嫁衣,可凶可凶,你……”
他忽然不说了,望着皇姐的方向,陷入迷茫,抽出皇姐握住他的手,说他有些累。
我甚至邪恶地庆幸他眼盲,如此就看不到我和皇姐逐渐长开的模样了。
6
我终究不甘心,夜夜往返藏书阁,结果一无所获。
趁侍卫换班,我捏个诀,用自身微不足道的一点法力,探遍藏书阁每一个角落。
一声凄厉惨叫打断了我施法,来自废宫的方向。
自搬出以后我再没回来废宫,从前虐待我们的嬷嬷,我几乎要认不出她了,短短半年,她瘦成了一副骨架,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尖叫着满地打滚,人已疯癫。
我上前按住她,看她额间黑气缕缕,正是中了梦魇咒,中了这种邪术的人会夜夜噩梦连连,直至崩溃,没有法子解救。
我给了她个痛快,“知道是谁对你下了咒吗?”
她已说不出话,眸中带着解脱,咽了气。
半年后,我收到了兰澈的死讯。
我枯坐一夜,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难道一切都是定局,到头来我还是谁也救不了吗?
至少,我要保住皇姐。
一定要。
及至这一年冬天,随遇安由眼盲到五感皆丧,昏君确定他成了个废物以后,将他扔进了地牢。
本来昏君不会如此轻易放过随遇安,但是齐国出了个能力拔群的太子,法力通天,能撒豆成兵,昏君手下方士纷纷叛变,投效齐国,齐军顿起,打得楚国措手不及。
昏君焦头烂额,没有心思跟一个废物计较。
这一仗打了三年,三年之后楚国大败,举国投降,派遣皇子为质,及公主和亲以示诚意。
和亲人选自然是皇后来挑,长公主玉手一指,我“脱颖而出”,一点悬念都没有。
皇姐抱着我痛哭,谁都知道,打了这么多年仗,齐楚两国堪比世仇,嫁过去焉有好日子过。
而且这三年来,那齐国太子修炼成了邪魔,搅得天下大乱,比昏君残酷百倍,齐国早已是人间炼狱。
出发前一夜,皇姐替我熬了碗燕窝粥,我假装不知道其中有迷药,乖乖喝光,在她注视下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皇姐替我上了花轿。
和亲敌国皇子,出嫁前一晚她却被迷晕,庶姐顶替她上了花轿
我挥倒地牢守卫,走进地牢,随遇安静的仿若一尊玉雕像。
我抱住他,他身子一抖,随即认出是我,安稳下来,我将我这些年积攒的为数不多的修为渡给他,在他掌心写,“时候到了。”
“我皇姐出城了,你去带她远走高飞。”
他没有动,眼睛转到我所在的方向,问道:“小二,你到底是谁?”
我没有回答他,将他推出去,换上嫁衣,去赴我自己的结局。
我是谁?
前世,我是楚国一个普通公主,与皇姐相依为命,十八岁那年,楚国败于齐国,齐国点名让我去和亲。
出发前一晚,皇姐给我喝了一碗燕窝粥,第二日我醒来,她已替我上路。
皇姐到了齐国,齐国大呼上当,那位邪魔太子暴怒之下将我皇姐炼成了炉鼎,让我皇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齐国要我去换皇姐,我的花轿才出城郊,负责护送的侍卫军对昏君不满已久,嚷着要我父债女偿。
我正要拔剑自尽,一袭雪衣从天而降,那是我见随遇安的第一面。
他仿佛一朵摇曳生姿的娇花,没给人半分安全感,漫不经心看了那些侍卫,道:“今日我成仙,各位禽兽给个面子,放过这个小姑娘好不好?”
侍卫们一呼而上,要打他。
他叹息:“那就没有办法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眨眼,我已在山谷当中一处竹屋。
我持剑防备对着他,他笑盈盈,问我饿不饿,“我这里有山楂酥。”
山野多狐魅,我问:“你是狐狸精吗?”
“你这么想我?”他伤心道,“我哪里不像仙?”
我:“大哥,你哪里像仙?”
我:“你是仙,你怎么不上天?”
“上了的呀,”他道,“扶摇直上九万里,发现自己恐高,所以又下来了。”
我静静看着他。
“好吧好吧,”他笑,“上天走到半道,听到人间有个小姑娘呼救,我不忍心,就下来了。”
我静静看着他。
他:“真的不尝尝我做的山楂酥?”
我拔腿就走。
被结界弹了回来。
我怒:“放我出去,我要去*邪魔!”
他:“外头生灵涂炭,连天上神仙都袖手旁观,你一个小姑娘何必去送死,你……正义感这么强的吗?”
我百般抗争,对他拳打脚踢,“我是为了给我家人报仇!”
他:“用什么报?”举着手臂上被我咬出的牙印,“用牙?”
我哑口无言,喘着粗气瞪着他。
他对着手臂呼气,挺大个老爷们儿,比女人还怕疼,幽怨道:“小小的年纪,戾气这么重。”
他道:“你说句软话求求我,我就替你去报仇,如何?”
我:“我自己的仇自己报,用不着别人操劳。”
“还挺倔。”他道,“那你叫我一声师父,我来教你法术。”
我动摇了。
他趁势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牡丹。”
他:“……”
他道:“今日是寒露,你是楚国的公主,便叫楚寒罢。”
他:“真的,你尝一下山楂酥,可好吃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深深怀疑,这货就是个推销山楂酥的。
他这人三句话有两句半在诓人,他说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想起皇姐,问他能不能扭转时空,若是能回到过去,我一定死也不喝那碗燕窝粥。
他语气轻松:“当然能啊,本大仙上下五千年,来去自如。”
我:“你再吹?”
他:“好吧,逆转时空回到过去的法术我只能用一次,需耗费全身修为,是要遭天谴,会死人的。”
说得跟真的似的。
我就当真的听吧,“你如果回到过去,我岂不是要重新认识你?”
他:“是啊。”
他:“但是我对我们家小寒寒有信心,第一眼就能马上知道跟我前世有缘。”
我:“谁是你家的!我是我自己家的!”
他:“那你脸红什么?”
随遇安将我硬留了半年,曾经半夜有人来找他,问他什么时候羽化归位,若是延误了时机,他就永远成不了仙了。
他回头看着我,以为我睡着,不知我是假寐,我听见他说:“我想留在人间。”
来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留意随遇安的作息规律,给他使绊子,害他修炼岔气,不得不闭关。
我趁他闭关时,偷走了他的法器,留下一张纸条:“滚去成你的仙,别拖累老子报仇。”
我将随身玉佩压在纸条上。
皇姐以为玉佩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其实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第一是皇姐,第二是随遇安,第三是兰澈。
我盘算得好好的,随遇安出关,起码得是一个月以后,那时我已跟邪魔同归于尽,或者死于邪魔之手,即便随遇安追上来,也只有干跺脚的份儿。
他骂我两句,然后去当他的神仙。
连话本里都说,神仙不能动情,动情的神仙没有好下场,随遇安那般洒脱,倘或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那我不是白喜欢他了。
事实也如我设想的一般,我死于邪魔之手,相当果断。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
结果等我睁眼,我回到了自己的十四岁。
皇姐还在,兰澈也没死,嬷嬷的打骂声那么熟悉。
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让我可以从头开始,弥补过去。
我回想上一世,去*邪魔时听他手下的修士说,邪魔修炼的邪术来自楚国,或许我早点发现蛛丝马迹,就可以阻止这场灾难。
楚国最好的修炼秘笈皆在藏书阁,我调查的同时,天天祈祷,这辈子不要遇上随遇安,不要遇上随遇安,不要遇上随遇安。
随遇安来了。
我一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用了那个逆转时空的禁术。
我一日日看着他衰颓,只能看着。
我回来是拯救皇姐的,他是来拯救我的。
我得出结论,他比我喜欢他更喜欢我。
而我讨厌他。
我更讨厌自己,假使没有我,随遇安现在过的是遨游八方的神仙日子。
兰澈的死让我明白,结局没有那么容易改变,如果我和皇姐之间还是只能活一个,我选皇姐。
所以我误导随遇安,让他以为皇姐才是我,反正他不知道牡丹二号的身躯里,装着同样回来的我。
知道未来故事走向的不止他一个,还有我。
眼下我在去齐国的路上,而随遇安应该带着皇姐逃出了楚国,他们会寻一个隐秘安全的地方,住下来,然后,随遇安会死掉,皇姐会心碎。
我真是残忍。
可我没有办法,我救不了一个神仙。
7
齐国镐都。
上辈子的结局重演。
邪魔背对我而立。
“上辈子被仇恨蒙蔽,许多细节未及考量,比方说为何你总是出现在藏天阁附近,然后说是来找我,嬷嬷的梦魇咒是谁所下,还有谁跟我一样恨她,齐国太子与我素不相识,为何非娶我不可……”
我道:“是你吗?兰澈。”
邪魔转身,这一次,我认真端详了他的面容,被黑气侵蚀坑洼的脸,延伸至颈下的黑紫纹路,血红色的眼睛。
从前漂亮秀气的兰澈。
如今面目全非的兰澈。
他的声音粗粝喑哑,他道:“我终于长得比你高了。”
我道:“皇姐可有半分对不起你?”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他道,“就好像我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了你……”
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变,下一瞬他已扼上我咽喉,我来不及,已被带着往墙上撞去。
我吐出的血染红了他的手,他错愕,烫手般松开我了,喃喃道:“对不起,楚寒,我明明、明明……”
他在我面前抱着脑袋蹲下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的话颠三倒四,脸上纹路随之游走,可怖又可怜。
我轻轻将他拥住,他唤的是我前世的名字,“是你把我送回来的,是不是?”
他在我怀里点头,“三年前那个雪天,我想让你把我留下,我知道你开口,我就一定会留下。”
“可是楚寒,你为什么不留下我?”
我哄着他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死了又活过来,何以会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形容,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在心里埋了很多恨和很多次绝望。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他祸害苍生的理由。
我摸出一柄匕首,这一次,我有备而来,昏君座下余下的修士们合力锻造了一把法器,可以诛*邪魔。
我眼前的不再只是兰澈,那个自己身陷囹圄,却仍然想着救我出苦海的孱弱少年才是我的兰澈。
我后悔在那个雪天,没有拼命留下他。
然而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只好陪他一起死。
我继续柔声哄他,“没事了,很快就结束了。”
他背后命门剧痛,不敢置信抬头,一掌将我挥开,踉跄几步站起来,眸中一丝暖意也没有了。
他道:“为什么……我明明那么喜欢你……”
“楚寒,我一生都在泥泞挣扎,从未有人教我行善,万劫不复时,唯有想着你才能活下去,是你叫我活下去,告诉我要变强大,为什么,你又来*我?”
那双冰冷血眸离我越来越近,一道白光挡在我面前。
随遇安白衣不染纤尘,抬手将兰澈束缚,道:“反派话不能太多。”
下一刻他回头,对上怔愣的我,薄怒道:“你这个小骗子,欺骗我单纯的感情,你皇姐说了,她根本不会做俯卧撑!”
我张口结舌,不知该从何问起。
随遇安多贴心一师父,掏出从藏书阁带走的那本回天,主动答疑解惑,“这本书的中心思想就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一指动弹不得的兰澈,“孩子自己学歪了。”又指着自己,“正确的打开方式在这里。所以说,有条件的话还是得找个学上。”
我抹抹眼泪,道:“怎么不骄傲死你。”
“我皇姐呢?”
“放心吧,好着呢,就是跟我一样有点生你的气,还有点想你。”
我低头,很是心虚。
外头脚步声纷沓而至,随遇安俯身将兰澈提起,“走,先把他带回去。”
他走出两步,回头瞥我,“我说……”
他现在说什么我都听。
他:“你下次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你不会以为我耗费修为逆转时空,一点后招没有,就是纯粹为爱痴狂,上赶着来送死的吧?”
我:“……”
我真就这么想的。
但我敢说吗?
我不敢。
“笨蛋。”他说。
“那你还喜欢笨蛋?”
“谁说我喜欢你了,我一见你就烦,”他糟心摆手,“等此间事了,我可是要成仙的,才不管你们这些破事。”
8
很久很久以后。
皇姐成亲生子,与夫君隐居,幸福过活。
兰澈被随遇安关在山洞修炼,魔气快要褪尽,逐渐有了人模样。
竹屋只剩下我和随遇安。
我道:“你怎么还不成仙去?”
他手执鹤扇,碧绿扇坠格外扎眼,道:“你管得着吗?”
我道:“呵呵。”
他干咳一声,道:“成仙之路漫漫,我还有个情劫要历,这不正物色合适的姑娘。”
我开始磨刀,“不然我替师父找几个?”
他道:“不用了。”
他:“我看你这个逆徒就挺合适。”(原标题:《我一见你就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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