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高二适身边的告密者

往事|高二适身边的告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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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兰亭论辩”发生前的1965年初,江苏省文史馆秘书主任罗青在“文史馆负责春节补助费用问题的说明”中就思想问题点名批评了高二适。虽然高二适有不肯随时轮转的性情,但是在其日常生活中十分小心谨慎,最终还是无法完全逃脱窥视之目,处于监控把握之中。

然而是谁在窥视他呢?在寻觅高二适有关资料时,笔者2017年5月15日于江苏省文史馆,经该馆领导与档案室工作人员协助,发现一件“高二适与冯若飞诗并前言”的手抄文稿。经辨析,这是冯若飞对馆方的汇报材料,正文为高二适所写,括弧内的说明文字除高“自注”外,则为冯若飞所写。“兰亭论辩”之后,关于“兰亭论辩”秘辛之传言,未必出于恶意,但高二适“久晓世情娴于嫉忌,未或辨之”。蜚短流长之属,只能不闻不问,但高二适致死亦不会想见,在自谓索居无聊,很希望有冯若飞这样的旧友叙谈并联诗,自己给冯若飞的诗笺,竟然会很快成为冯氏自我表现的材料。

高二适(1903—1973)

陈树人(1884—1948)

1965年7月,高二适与郭沫若关于《兰亭序》文章书法是否为王羲之所作的辩论,因最高领导对章士钊转呈高二适文章的批示,使得高文在《光明日报》和《文物》杂志一齐刊发,震动文坛。关于高二适文章的发表内幕,亦成为文坛话题。

章士钊曾要求高二适为此保密,高二适谨遵师嘱,抑制兴奋,守口如瓶,不仅在南京亲友中讳莫如深,对多年老友苏渊雷来信探询,也未披露隐情。

但种种传闻欲盖弥彰,使高二适颇难应对,此间他曾致信章士钊谈及此事:“孤桐老师座:四日上一函并附缴尊稿柳州之於兰亭一文,适僭越加批数处,罪状罪状。顷奉三日手毕,拜诵惭惶。公历次赐书适宝藏未给任何人过目,人自无由知之。惟上月有冯若飞在苏文馆谈及适驳议文发布事,南京每有捕风捉影之奇闻,适久晓世情娴于嫉忌,未或辨之”。此处言及之冯若飞,为四川江安人,亦江苏省文史馆馆员。其人早年热心文艺,邝振翎《石溪词》序:“民(国)四(年)冬北上,与旧友胡南湖、冯若飞,从游于林畏庐先生之门,胡学文,冯学诗,余则学词,时号‘林门三子’”。胡南湖为胡鄂公,其与邝振翎均为早年参与辛亥革命,又曾在国共两党担任重要职务者。冯若飞在民国初年与兹二人同学林纾门下,倾心诗文。以后冯若飞长期担任张群秘书,又以四川乡谊,拉拢张群与张大千,并以“富可敌国,贫无立锥”赠大千,大千观后又加“一身是债,满架皆宝”,传闻遐迩。冯若飞所撰《张群其人》有纪:“1933年蒋介石对江西红军增兵进攻,是年夏天张出任湖北省主席,坐席未安,即带同建设厅长李范一、教育厅长程其保、秘书冯若飞赴长沙向何健密达蒋之‘围剿’计划,命何健作出蒋指示的具体军事布置”。与高二适比较,高早年因为诗文杰出,被国民政府侨务委员会委员长、岭南派画家领袖陈树人破格延聘为秘书,以后因抗日战争爆发,政府机关人员裁撤,陈树人惜才,遂将高二适介绍给立法院院长孙科为秘书,高二适虽以文字得为政府文员,入立法院之倾,即与孙科约定:不入党,不受训,不参与政治,与冯若飞路径迥别。二人以后均成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亦堪谓殊途同归。冯若飞在“兰亭论辩”期间之传布内容,高致章札并未细说,但或为冯道听途说,或以旧时幕僚之伎自张判识,高二适必有所闻,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他心中萦念只是辩论文章,对身边之蜚短流长只能不理。

江苏省文史馆馆员补助名录(部分)

江苏省文史馆馆员名录(1964)

高二适不肯随时轮转的性情,在其日常生活中亦必有所表露,尽管他十分小心谨慎,还是无法完全逃脱窥视之目。高二适在致章士钊手札中曾言及他写作《兰亭序的真伪驳议》及发表前后,曾经有关部门盘问审查,虽语焉未详,但此种情形,是当时一般写作者都必须经历的普遍程序,无可置疑。当时发表文章是关涉意识形态的大事,只有郭沫若等极少数作家的文章,才有随时发稿,迅速刊用的便利。

高二适当时接受管辖的部门,一个是他每月领取六十元生活补贴的江苏省文史馆,一个是街道居民委员会。省文史馆和高二适联系也非经常,只是在领取生活补助或者馆内有临时性活动才去,但对馆员的思想状态,却必须经常掌握,这就需要有人汇报。

在“兰亭论辩”发生前不久的1965年元月,江苏省文史馆秘书主任罗青在“文史馆负责春节补助费用问题的说明”中言道:“在若干馆员的思想上,不仅被当着(补助)是一笔当然的收入,甚至看成是一处政治照顾,喜得患失。如去年李公采、高二适等人未及补助,大闹情绪和发牢*,因之今年考虑问题,仍不宜收缩过猛”。品味此件原意,在建议上级不要收缩对文史馆员之补助。高二适“不平则鸣”,本亦为人情之常,但在监控把握之中。在寻觅高二适有关资料时,笔者2017年5月15日于江苏省文史馆,经该馆领导与档案室工作人员协助,发现一件“高二适与冯若飞诗并前言”的手抄文稿,经辨析,是冯若飞对馆方的汇报材料,正文为高二适所写,括弧内的说明文字除高“自注”外,则为冯若飞所写。此材料内容为:

冯若飞汇报材料抄本(部分)

“余与冯若飞同苏文馆,频岁虽恒相见,顾鲜暇对语。又愚夙嗫嚅,警尘飘忽(未解),兼时有未惬者在前,承若翁以旧章授示,既久未获作答,昨送友人丧(按,指在中国殡仪馆黄副馆长公祭时晤面事,黄副馆长是其领导,并非友人,此称未免狂妄)于南城丙舍(指殡仪馆)颓容相向,亦匆遽间一言(?)而各别矣。病中忽忆昔年渝州*坛雲龙之盛(指廿六年前曾与重庆公众聚会中与我见过一面)爰成此诗奉柬。吾若飞视之,倘以为又一相逐时耶?然不才与公,均垂垂老矣。嗟乎!

“馆会常迟为底忙(说他自己到会常迟,不知忙的什么),空看白日去堂堂(说时间过得快啊)。耽吟宁解千家冗(他这样耽吟,难道能解决千家的忙冗吗),守跛居然一病坊(守着病躯,简直成了一个病家了)。马失盛筐原未足,河车挽水定非量(二句不悉其意)。成都八百桑安用(意说你在川纵有产业,现有什么用处),请事吴儿木石肠(不若学六朝人所说像吴儿那样木石心肠,概不置念好了)。

弟二适敬呈 七月廿五日补录”

附一凉 甲辰六月初十日夜稿

“一凉那复满长安(自注:反葛无怀一凉今夜满长安句),况复凉生漏已残(以上二句意言所得好处并不多)。畏日每忧宵已逝(言苦多乐少),投林终竟羽沉翰(言不能稳栖终竟刷羽下来)。扬尘黄海家家愿(言家家都有变天思想的),团扇西风句句难(团扇西风,是晋王导骂庾亮是语,当时庾镇武昌,王导在南京当宰相,西风起,王以扇障面说,元规(庾字)尘污人,此是骂人语,特未知所骂何人耳)。太息楚襄雲雨梦,阳台虚待步珊珊(自注:见宋赋,楚君臣本流既大,心计转粗,非余之所愿也)(此二结局,似言不易入眠,然句不醒豁,亦杂凑)。”

后数日又来一信,寄我一诗云:

冯若飞汇报材料抄本(部分)

“冯公长铗不须弹,怕说无鱼强作驩(自注:迁史用此名)(意言我不大愿意和他的诗,次句说我怕发牢*)。话到梁台伤会府(不甚可解,似杂凑),官从莲幕领诗坛(意指我在旧社会时当人的秘书);杨穿百步形能胜(大约是恭维我之意),暑过千门势竟难(自注:明发立秋,连宵奇热未解)。寂寞少微馀斧藻(此句杂凑,实欠通顺),几人事业挂鱼竿(意言,爬不上去,倒霉的人多,鲇鱼上竹竿,即不升官意,宋人语)。”

“我答高二适诗云(此诗有对他进行帮助意,彼未必能看重也):未遂连鳌钓(庄子:一钓而连六鳌),虚修聚鹬冠(聚鹬冠见左传)(二句言我在旧社会没有爬上去,因为所学未投当时所好)。尺箠方日半(现在老了,日子一天天短了,公孙龙子:一天之箠,日取其半),斗室已天宽(意言我现在的小范围生活,我对之已满足了)。有热冰恒饮(庄子:吾热饮冰,我其内热欤)(意言如思想有不好,可以随时检查),无能铗可弹(冯驩弹铗故事有客无能也之语,此答来诗)。因君珠玉贶,屡讽到更阑(意言迭奉佳章)。”

高二适书法作品

高二适书法作品

高二适自谓索居无聊,很希望有冯若飞这样的旧友叙谈并联诗,在文史馆副馆长黄七五的追悼会上不禁又起此念,遂主动投诗于冯。黄七五去世于1964年4月,高二适有挽联:“平生临草隶,相折为多,我病罢从公,公病我惭无一面;华屋忽山丘,兴衰何所,老怀负作达,达怀老恨写蒿歌”。且注云:“黄、如皋诸生,共产党人,为苏文史馆馆长,年八十三,病一星期而卒。吾自前年入文史馆,黄与予论文尚和。”高二适固有狂名,但待人接物,十分重感情,他对黄七五即甚尊重,而黄七五与其论文谈书法,并非一味趋同,所谓“相折为多”,显然是经常有争论的。高二适称黄七五为“友”,其来有自。1961年,江苏省书法篆刻研究会成立,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胡小石为会长,江苏省文史馆副馆长黄七五与江苏省中国画院院长傅抱石为副会长,当时尚未入省文史馆的高二适即为会员,并以书法作品参加了该会的首次展览。冯若飞曾为张群秘书,并参与政事,在国民党官场中的履历复杂远过于高二适。他在黄七五去世后不久,即将高二适的诗札内容向上级报告,即可见当时此类被改造利用的旧人员的处境状态。《中国作家》杂志2009年2期曾刊发署名寓真的纪实文学《聂绀弩刑事档案》,披露诗人聂绀弩的作品,经常被他熟悉的朋友向有关部门汇报。章怡和则撰文披露,汇报者是聂绀弩的老朋友黄苗子。黄苗子得知后表示:没有精力过问此事,但直到逝世,终郁郁难释。章怡和也拒绝就此事再为分说。以后,报刊又频见聂绀弩向周扬汇报胡风,胡风与舒芜互相打小报告之文字,均有根有据。倒是聂绀弩在胡风冤案平反之后,舒芜声名大损之际为其缓颊:“一个卅来岁的青年,面前摆着一架天平,一边是中共和毛公,一边是胡风,会看出谁轻谁重?我那时已五十多了,我是以为胡风这边轻的。至于后果,胡风上了十字架,几千几万,几十万,各以不同的程度上了十字架,你是否预想到,不得而知,我是一点未想到的。正如当了几十年党员,根本未想到十年浩劫一样”。聂绀弩此说为平情之言,历史的大漩涡,吞没了多少生命灵魂。

高二适书法作品

高二适书法作品

以平情之心看冯若飞当年关于高二适的汇报,既见时代风色,亦有个人特色。冯之汇报多有吹毛求疵之处,若将高二适称黄七五“友人”为“狂妄”。以舒凫(高二适自号)之狷介,能够在背后称某人为友人,实出难得之真情,即使在当年地位卑微之环境下,受者亦必为骄傲。冯若飞当时被改造到不敢对领导以“友人”称,实则匍匐无以加矣。说高二适“扬尘黄海家家愿”一句为“家家都有变天思想的”则显然太危言耸听。高二适为独立精神十足之自由文人,潜研文化学术,对政治从不热衷,且一贯谨言慎行,全身避祸,惟以文墨为念。显然文史馆领导也未以冯若飞之汇报为意。当时知识分子中互相倾轧,互相汇报已成习惯,倘若全听汇报,则必狱满为患。高二适是否对自己处境很满意?肯定有许多不满意,他苦心孤诣,潜研多年完成的著作,尽管有章士钊鼎力相助,还是难以出版。其诗中“畏日每忧宵已逝,投林终竟羽沉翰”一联,则忧戚必显,但这不是冯若飞所解释的“言苦多乐少”,或“言不能稳栖终竟刷羽下来”。一个在文化学术上抱负不凡的才智之士,不能一遂心愿,怎能不感慨“时日曷丧”。高二适也害怕孤独,他需要人群的互相取暖,在经历了几年的离群索居之后,他还是需要一个有同类同俦叙谈交流的地方,能够到文史馆,改变了他窘迫的处境,但在这里他并不能与同俦开怀放言。冯若飞在重庆时期尽管有交往,但远非如苏渊雷、潘伯鹰、汤鹤逸、曾克耑那样有更多交流的朋友,如今旧雨飘零,聊为倾吐,不能不使高二适回忆当年“饮河诗社”的文风胜慨。但他也绝不会想到,自己给冯若飞的诗笺,会很快成为其人自我表现的材料。至于冯若飞回赠高二适的五言诗,冯自谓对高有帮助之意,显然亦非实情。冯诗固有颇多以老庄思想自为宽勉处,但尾联:“因君珠玉贶,屡讽到更阑”,分明是得到高诗,珍爱诵读,喜不能眠。冯亦诗人书法家,岂不期望同道载途,相濡以沫,只是在当时阶级斗争日趋白热化的形势下,不能不输心两面,自壮复自损罢了。这并非冯若飞一人之哀。文史馆中人多经历复杂,交游广阔,且又为清谈馆阁,是非流噱飞扬之所,高二适埋头攻书,少与人接,谨慎至极,仍不能免却议论。此冯若飞关于“兰亭论辩”秘辛之传言,未必出于恶意,但高二适“久晓世情娴于嫉忌,未或辨之”。蜚短流长之属,只能不闻不问,但高二适致死亦不会想见,他在寂寞无奈中倾吐心绪之诗友,早将其作品添油加醋汇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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