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人

黑洞可以把世间的一切繁华吸进虚无之境。

我的学校办公室里就有这么一个黑洞似的人。每天，用她那超强大的吸引力统治着我们的办公室，让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屈从于她的精神统治之下。

因为对于运动毫无兴致的缘故，她的脸上和身上堆满了白灿灿的肉，下巴的几层褶皱尤其明显，走路时浑身颤动着松软的肉，突出表现出她对相貌的无所谓态度。她的眼睛似乎总是躲躲闪闪地看人，偶尔从她那两颗三角眼里射出呆滞的目光，死鱼似的盯着周围有悖于她认知的人，要么用一个尖利的笑声立即应和她人开头的一句话。除此之外，她都以沉默应对，绝对没有任何个人观点表达出来，包括有关食物口味的谈论。多数情况下，只能从办公桌上边缘看出她在低头供职，她在活着。

她一周内完全吃住在单位。她活像蜗居在这块地方的一只狗，忠诚地看护着她的房舍；又像一只及其乖顺的猫，专门等待着主人来喂养和抚慰她孤独的心灵。

她在这里从教已经二十多年了，一直保持着冬眠动物似的蛰伏状态，冷眼旁观周围熙熙攘攘人群和纷繁复杂的信息，除非是有关她的根本利益的事，她绝对不会惊醒。

她犹如潜伏在黑暗中的洞，对于世间纷繁复杂的社会，什么主义啦，什么思想啦，什么意义啦，在她这里，一切都是谎话，一概鄙弃，完全用沉默应对。因此，大家的热闹讨论里从来听不到她的见解。年轻人往往对社会现象捉弄不清，就会容易陷入迷茫或者矛盾之中。她就自然成了她们最后的安神剂，与她同样保持沉默来应对这个说不清楚的世界。

对于那些急功近利而感到心智劳累过度、犹如“孤独求败”似的傲视世界者，她又是她们看到宁静和平家园的一块净土。因为她从来不与别人争名夺利，被众人奉为纯洁高尚的人了。

如果说社会上谁有权势或者金钱谁就有话语权，那还说得过去，但是在我们单位，可不是这样，好像是谁在这里吃饭最多，待得最久，谁最有话语权，（当然除了领导的行政命令除外，因为现在国家控制教师的财政大权，不再是领导一个人说了算的，况且校长多数情况下都是上级文件或者命令的照搬者或者是脱离实际工作的空头指挥，是不足以引起人们真正的服从感的。）我们的这位同事就是这样的人。我们都害怕她那不轻易开口的发言，好像她是站在最根本的真理一边的。 我们的一切创新活动，比如搞科研活动，都会被她的一句“整这个有什么用？”给冷却掉进她的黑洞里，搞得大家谁都不敢提出新意，只会按部就班地活着，按照她主张的教育方式教育着全校一千多孩子们。遇到富有个性的孩子捣乱了，她立刻就会板起她那苍白的脸孔，对着天花板翻起白眼说“你打算怎么着？全班谁像你这样的？搞什么特殊？”总之，在她的严格教导之下的孩子们都是低眉顺眼的，不敢表现出各自的特点来。

在办公室里，她从来不会主动管理任何公共事物，比如打水、扫地、关窗、关灯等，最多只是按照值日表上安排装模作样地扫扫地，其实地面只有几粒根本看不见的土而已。冷，是她的主色调。她穿的衣服从来都是仅有的几件，而且颜色都是灰黑色调，说话也都是冷色调的简单词语，吃饭更是冷茶淡饭凑合过，身上的装饰更是无从谈起，一切从简，头型从来不变，总是那根黑色皮筋捆扎住摇晃在后脑勺的三寸马尾辫。

她不管是在办公室里还是路上，最多只是在别人跟她打招呼之后，随口哼哈一声，绝无其他话茬可言。

她参与众人的谈话，向来都是抓住别人的开头的话头或者说话人的语气，应和似的嘻嘻一声笑。也许是恐惧，也许是害羞，她从来不会主动发表意见。渐渐地，即使大家都已经完全忽略了她那声笑，她仍只会时刻准备着那个浅笑当做应世的唯一手段。这一招也足以让所有孤独无解的人认为找到了知音，都把她当成了可信赖的朋友。最难能可贵的是，她总是把那个傻浅笑和要说的话掺和在一起，似乎是嘴里嚼着吃的东西，连唾沫带口水地一块流淌着，反正她的目的就是让人听不清她要说的话，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想让别人了解她的思想和感情，更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思想感情。

也许是不敢，也或许是根本就不会， 她决不会主动分辨人间的是非，只会用沉默应对各种评判和标准。她害怕评价别人，更不愿意听到别人对她的评价。因为她宁愿像地壳里的睡虫一样把身体埋伏到地下，或者是回归到亿万年前的混沌世界里，因为这样才能得到她的安全境界。这就是她最得力的应世武器，这也就是足以能消灭世界上一切不可思议烦恼的黑洞之所在。

除非听到风吹草动偶尔探头查看一下，没有涉及到她的利益时，她绝对不会有主见。一旦出现她自身的危机，她才会反击出动。她从来不会主动寻机会争取更大的利益。这也许是她制造的那个黑洞的根本动力所在。

这个黑洞具有很强大的力量，吸引着所有不如意的人安住于她的身边。来自于不同世界观里的人们聚集到一起时，每天不厌其烦讨论着伙食的品种、当前的天气、某个人当天的新衣服，以及各种牢*抱怨等等所有永远说不尽的话题。她的话题不会涉及到更深的语言层次，除了吃饭，因为她不会或者害怕任何超过这项动物界最基本的思维。

她总是等着别人的恩惠降临于她，绝不会主动钻营找便宜，这好像足以显示出她的仁义道德，而且在接受了别人的恩惠之后又总是表现出羞羞答答，总在内心倔强地维护的她的自尊心。不过，她的记性又总是那么差，只要过了她几秒钟的身体感受时期，就立刻忘到九霄云外了，因为她的认知就只有那么短暂。至于感恩、礼貌之类的文化层次的感受，她总是一概不接受的，也不相信的。

她没有课的时候，就是静静地端坐在她的办公桌旁，埋下头，不停地玩手机上的小游戏或者抢红包。偶尔探头看看前面不停活跃着的人群，听听她们叽叽喳喳翻来覆去的话题，最多就是参与别人话尾的一个词，或者是傻笑一声表示理解了对方的话题。纯粹就是为了证明一下她的存在而已，与其它人没有任何有效沟通。要是某个实在无人可谈了的人最后只看到了她的存在，主动找她说话或表示一下认可她的存在，她立刻就会觉得自己重要了起来，被人尊重了。接着她就会对这个人信任了，微笑友好了起来。

不过，她的记性又不好，总是看到这个人友好了，就又忘了跟其它人友好，或者看到她曾经友好的人跟其它人友好了，她就觉得后悔了，不再跟这个人友好了。

她是人群里的老好人，无论其它人怎样情绪激烈，她永远都是最厉害的，只需要拿出她的热切的“嘿嘿”一笑和黑洞似的沉默，就完全可以灭*一切表面的繁荣。

因为她的黑洞效应，她被人暗地里称为有高尚道德的模范教师，当然绝对不是官方授予的，而是最不如意的人们的意志决定的。俗话不是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吗？这是她黑洞具有极强吸引力的根本原因。

她与其它人交往最多的就是做伴去食堂吃饭，去了之后，各自坐下就吃，很少有什么思想感情交流之类的话，吃完饭各自走散，毫无眷恋。食堂是她的职业生涯的主战场，谁都跟她争夺不了，即使她从来不会因为这个获得过夸赞和表彰。

她厌恶世间的人情世故，不参与任何婚丧嫁娶之类的交往。按照她偶尔冒出的话说“掏不起”来应对这邪恶的世俗。

作为教师，她上课时，一板一眼，不允许学生有自由表现的机会。也许在她看来，学生一切自由发言都是在忤逆她作为教师的尊严。因此，她只要求学生端端正正地坐好，好好听她讲课。等她讲完了才让学生做题，等她矫正。除此之外，学生的欢快嬉笑都是她极其厌恶的事。学生们也能从她那不苟言笑的表情上看得出来，她是不能接近的。

她把时间看得比什么都准确，完全可以说分毫不差。好像她每时每刻都在数着秒针过日子的。按点上课，按点下课，二十多年绝无留恋课堂的历史记录。一旦她早上课了一分钟，她绝对会早一分钟下课，也许这样才对她和学生们都绝对公平。

犹如受尽了社会各种欺压的祥林嫂眼珠间或一轮来证明她还是个活物一样，我们的这位黑洞人只用她那带着黑窟窿的牙冲你尖利而短促的那一声笑来证明她还活着。

不过，我们这位同事还确实做出了一件光荣而伟大的事情。几个刚分配来的年轻老师因为刚入职，看不清同事们之间的派别和各自的身世背景，不敢冒失涉入职场。因此，他们几个就好像找到了救星一样，跟随着我们这位办公室老实人，一起默默地坠入了黑暗之中：他们都变得好似夜行侠，出入于办公室，沉默不语是他们的总体特征，除非涉及到自身利益了，他们才会如梦初醒。在他们祖师爷的暗地里的夸赞声里，他们倒是形成一个独特帮派，专门对吃饭和上厕所两项活动积极合作，密不可分。说到教师成长方面，她培养出来的这几位只有爱好化妆和美食，以及沉默不语了。

或许，我们的这位黑洞人，直到退休若干年之后，才能把她的磁场收回去吧！要不，我们可怎么活下去，我们那么多活泼可爱孩子们可怎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