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城堡》第 1 章:漫长的一天(下)

《燃烧的城堡》第 1 章:漫长的一天(下)

首页休闲益智燃烧的堡垒更新时间:2024-04-26

赵大河 河南文艺出版社

▲赵大河,河南南阳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供职于河南省文学院。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长篇小说《侏儒与国王》等,话剧作品有“开心麻花”系列等,影视剧有《湖光山色》等。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曹禺杯”戏剧奖、《莽原》文学奖等奖项。

《燃烧的城堡》

第1章 漫长的一天(下)

01

我感到母亲放松下来。留下,是她希望的,但她不会主动提出。父亲提出正合她意。来中国后,她感到日本的强势,这种强势对中国是一种威胁,所以在家庭中她不能再强势,要让丈夫强势。

父母和哥哥将打好的包又拆开,东西放回原处。整个腾冲城,如此反常的景象不会有第二家。寸绍锡来的时候,这项工作还没完成。

寸绍锡带来两个强壮的学生,这是要帮忙搬家的架势。他虽然没和父亲交流,但领会了父亲去找他的意图。他看到父母和哥哥拆包很吃惊:这是干吗?

我们留下。父亲说。

寸绍锡说,你想搬的东西都可以搬走,人手不够,我还可以再叫。他以为我父亲怕搬家麻烦才不想走。

我要留下。父亲说得很坚决。

寸绍锡看到挺着大肚子的方晴雪,晓得了我父亲的顾虑。他将我父亲叫到东厢房,那儿是他们下棋的地方,比较僻静。

他说,别人可以留下,我们不能留下。

你认为我会做汉奸吗?

不会。寸绍锡说,正因为这样,留下凶多吉少。

你是说,鬼子会*一个医生?

我敢肯定,鬼子对一个拒绝合作的人不会手软。

一阵难耐的沉默横在他们中间。

寸绍锡最后拍拍父亲的肩膀,要父亲保重。他带着两个学生走了,就此别过。

父亲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怅惘了好一会儿。

▲图源网络|腾冲战役

02

下午,腾冲城陷入可怕的寂静。棺材铺老板躲在棺材里,他巧妙地为棺材留了一条缝,以便呼吸和听外面的动静。裁缝铺老板的老娘没有走,她从容地为自己缝着寿衣,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在与死神拉家常。杂货铺一家没逃亡,老板是个守财奴,铺子是他的命,他才不会扔下铺子呢,那比要他的命还难受。他不走,也不让家人走,他说,世道越乱越要看好家业……几个商人在江西会馆开会,商量着下步如何做生意,不管谁统治这儿,只要不耽误他们发财就行,他们不怕当汉奸,但他们不会当汉奸,那样不划算,他们会找个代理人,出面欢迎日本鬼子,可是,这会儿到哪儿去找代理人……还有,英国领事馆大楼静静伫立,火山岩石条墙体和镀锌瓦屋顶漂亮得无以复加,可以和来凤山上的白塔媲美……

突然一声枪响,划破腾冲的寂静。

鬼子进城了。

此时,母亲迎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在狭小的海洋中遭遇惊涛骇浪,大海仿佛要翻过来,将我倒扣在下面。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父亲让哥哥去烧水,抓紧了,快去,他说。他的声音都变了,陌生得可怕。哥哥赶紧跑去生火烧水,他浑身发抖,好半天才将火点着。

会不会难产?母亲问,她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你放松,放松,有我呢,没事,没事的,父亲强作镇定地说。父亲让母亲平躺,他要调整胎位。父亲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劲,碰到我,我的骨头都要碎了。母亲大声叫喊。母亲的叫声冲出房门和院子,像疯狂的野兽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父亲、母亲和我,纠缠在这场生死中。如果母子之间只能保一个,父亲会毫不犹豫地保母亲,牺牲我。我不怪父亲。你无法要求一个男人舍弃同甘共苦的爱人去自私地保存自己的一点骨血。母亲也没说让父亲保孩子。孩子没了,她还可以再生。再者,她要活着陪伴和照顾这个男人。我也不怪母亲。

时间是怎么到黄昏的,我们都不知道。母亲声嘶力竭地叫喊一阵,喊不动了,就停下来歇歇,积攒力量,再喊,如此反复,直到气若游丝。父亲无视母亲的痛苦。他更在意的是两条性命,妻子和孩子,他都想保住。他绝望地努力着。妻子的叫喊让他心烦。他快要崩溃了。他跑到门口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让头脑清醒清醒。他又跑到厨房,冲哥哥喊:水烧好没?不等哥哥回答,他揭开锅盖,看到水正在锅里沸腾。他跑去拿来一些闪闪发光的器械,手术刀、镊子、夹子、剪刀等,丢进锅里。继续烧火!他冲哥哥吼道。厨房蒸汽弥漫,什么都看不真切。

父亲点上汽灯和蜡烛。他把煮过的器械用酒精消毒,准备给母亲动手术。五岁的哥哥给他打下手。

我,此时既是那个等待剖腹产的胎儿,又是一个旁观者。我的灵魂大概随着母亲的叫喊又跑到了外边。我亲眼目睹了自己恐怖的出生过程。我诞生在昏暗的灯光和黏糊糊的血泊中。我被父亲从血泊中托出,已经窒息了,对外界没有任何感觉。父亲一只手抓住我的脚腕,将我倒提起来,用力地拍打我的背……

写到这里,我突然写不下去了。那天我(确切地说是我的灵魂)冷漠地旁观自己的出生过程,甚至看到自己窒息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写下这个故事却让我感到难以承受的痛苦,这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诸位请原谅,在此我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如实写下去,也许写的过程会有灵感。

父亲正在拍打我的背,鬼子来了。

▲图源网络|腾冲战役

03

哥哥先看到鬼子,他喊父亲,父亲没听到。也不知哥哥哪来的勇气,他张开手臂拦住鬼子,不让鬼子进门。两个鬼子,头戴钢盔,端着枪,刺刀寒光闪闪,背上背着一大疙瘩东西,怪模怪样,像妖怪。哥哥说,不许进!两个鬼子停下来,呜哩哇啦说一通。哥哥三岁前学过日语,到腾冲后不但不再学了,还被禁止说日语,几年过去,他的日语差不多全忘光了。再次听到日语,不知激起了他什么样的反应,他嘴里竟然又蹦出了一个日语单词:パパ。

他用日语喊父亲。

很多年后,我就这件事求证过哥哥,哥哥说不可能,他不可能说日语。他说他从前没学过,后来也没学过日语。他学过英语,学过俄语,但没学过日语。如果哥哥所说属实,如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呢?

我想最有可能是这种情况,哥哥喊“爸爸”,鬼子听成了“パパ”。

两个鬼子,乍看上去,完全一样,只是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龄小些。我就叫他们大鬼子和小鬼子吧。其实他们区别大着呢,大鬼子狡猾,小鬼子生猛。

他们从缅甸一路打过来,经历多少硝烟炮火,*过多少人,说也说不清,岂能让一个小孩给拦住。大鬼子逗我哥哥说,为什么不让进去,屋里藏着宝贝吗?哥哥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摇头。大鬼子说,噢,没有宝贝,那为什么不让进去?哥哥还是摇头。小鬼子将刺刀架到我哥哥脖子上,你不怕死吗?大鬼子让小鬼子别吓唬小孩。他继续逗哥哥,你爸妈呢?哥哥不说话。小鬼子说,他听不懂,*了算了。

这时候屋里静悄悄的,母亲没声息,我还在窒息,父亲倒提着我,见我没动静,将我放到一块白布上。如果我后来没活过来,父亲大概会将我的尸体包在这块白布中埋掉。父亲准备给母亲缝合的时候,听到外边的动静。一边是妻子剖开的肚子需要缝合,婴儿需要抢救,一边是儿子面临危险。

父亲走出去。

突然冒出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两个鬼子吓一跳。他们举起枪对着父亲,喝道:站住,举起手来!父亲站住,将手举起来。举过头顶。是。大鬼子问,你是什么人?父亲说,私は医者です(我是医生)。

停顿。

两个鬼子意识到父亲说的是日语,父亲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父亲让哥哥回屋里。哥哥回到屋里,躲门后,朝外面看。以下鬼子和父亲的对话自然是日语。

大鬼子问父亲在哪儿学的日语,父亲说他在长崎上过学。父亲不想和鬼子多说话,他说,我在做手术。父亲说完就要回屋,小鬼子突然扣动扳机,叭!枪声响得厉害,子弹擦过父亲的耳边呼啸着钉进门板。父亲站住。不知小鬼子是打偏了,还是恫吓他。

大鬼子将小鬼子的枪压下去,别乱*人。他问父亲,给什么人动手术?父亲说,我太太。小鬼子说,肯定是远征军战士。大鬼子说,是吗?父亲说,我妻子难产,我给她动手术。两个鬼子半信半疑。父亲为了摆脱他们,尽快去给母亲缝合,说道:我太太是日本人。父亲说罢就不管不顾进屋给母亲缝合。

两个鬼子没有离开,在门外商量。他们没遇到过这么傲慢的中国男人,这个中国男人还娶了一个日本太太。这两件事都刺激他们。按照以往的逻辑,很简单,*!这次因为兵不血刃占领腾冲,他们还没*人,猛然*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还有些不习惯。

大鬼子说,他很傲慢。小鬼子说,他娶日本女人。大鬼子说,贱女人,给我们丢脸。小鬼子说,他妈的,睡我们姐妹。大鬼子说,该死的女人。小鬼子说,统统*了吧。大鬼子说,也许他在给敌人包扎。小鬼子说,我看也是。他们*人不用找借口,但找个借口下手显得理直气壮。大鬼子说,用手榴弹。小鬼子从腰里掏出手榴弹,正要拉弦,屋里传来嘹亮的婴儿哭声。

父亲在给母亲缝合前又抽空给我一巴掌。我嘴里吐出一团污物,“哇”的一声哭出来。因为憋得太久,哭声格外高亢。两个鬼子听到哭声吓了一跳。他们*人的借口没了。小鬼子有些犹豫,要不要扔手榴弹进去。大鬼子说,这是个孽种。小鬼子说,杂种!大鬼子说,大日本帝国不该有这么贱的女人。小鬼子说,嫁给中国人,该死!

两个鬼子这时候想*人,不是兽性发作,也不是为了战争目的,而是思想钻进了牛角尖,认为中国男人娶日本女人是对整个大和民族的侮辱,难以容忍。手榴弹投出了吗?没有。为什么没投,不是他们心软了,发慈悲,而是因为紧急集合号响了。集合号就是军令,听到后必须立即停止一切行动前去集合。大鬼子说,明天吧。小鬼子说,便宜他们,让他们多活一天。他们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图源网络|腾冲战役

04

我的嘹亮哭声像旗帜一样飘扬在腾冲城上空。

父亲将母亲缝合完之后,开始清洗我身上的血污。父亲说,我真该把你扔到河里淹死。他是恨我差点要了母亲的命,还是恨我来得不是时候,抑或恨我没让他踏上逃亡之路?

父亲给我清洗完,我感到舒服好多,就不哭了。母亲还没苏醒。哥哥站在父亲身旁。父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双手捂住脸,胳膊肘支着床,一动不动,像个塑像。外面传来持续不断的脚步声。不用猜,是日军。屋里静悄悄的,能听到各人的呼吸声。木头中蠹虫活动的声音也能听得很清楚。

哥哥在发抖。父亲将哥哥搂到怀里,安慰哥哥,别怕,别怕,不会有事。哥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突然难以抑制地哭起来,哭得整个身体筛糠般地抖个不停。父亲说,不许哭,哭声会招来鬼子。哥哥马上咬紧牙关忍住不哭。没能释放出来的哭声被关在肚子里,哥哥身体膨胀起来,越来越大,一会儿工夫,就大了一倍,圆滚滚的,像个皮球,而且还在膨胀。

父亲看到哥哥眼睛鼓突,脸涨得快要爆裂,衣服的扣子被鼓胀的身体绷开,像子弹一般弹射出去,“嘭嘭嘭”击中墙壁。父亲吓坏了,抱住哥哥说,哭吧哭吧,快哭出来!我让你哭出来!哥哥好像不会哭了,嘴张开,却没有一点哭声。父亲为哥哥抚胸捶背,哥哥终究没哭出来,但嘴里发出像汽车轮胎漏气的“嘶嘶”声。这声音本来不大,可在夜晚听着却很响。一会儿,哥哥肚里的气排完,身体恢复如常。但从此哥哥再也不会哭了。

屋外,脚步声消失,夜晚安静下来。但今夜与所有夜晚都不一样,腾冲城没人入睡,都在不安地等待着什么。至于等待什么,没人说得清。

▲图源网络|腾冲战役

注:本文节选自《燃烧的城堡》,赵大河 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2月出版。本文题目为小编所拟,部分图片源自网络,侵权请联系删除。

责编 | 张丽 责校 | 陈萱庆

审核 | 方劲锐 排版 | 陈萱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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