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夏王子
苏台村四面环山。
三平家在村子东南角,面朝观音山,背靠堡子梁。堡子梁形如一头乏踏踏的老虎,静卧于深山峡谷。三平家在老虎胸部下安居。他家崖背上灌木丛生,常有咕咕鸟、夜鸹子、野鹁鸪、野鸡穿梭其中,也少不了野狐之类的猎食者,常乘人不备,深夜偷偷潜入鸡窝,叼走三平母亲喂养的母鸡。三平想出一妙招,在牛圈里的墙壁上钉了两个木橛,两根椽子横放在其上,晚上,牛圈门一关,再狡猾的野狐,也休想得逞。母亲说,鸡在黑夜里是睁眼瞎,啥也看不见。三平不信。鸡架搭好初期,连着几天,早晨打开圈门,有鸡躺在牛圈墙角,有死的,有活的,无疑都是被牛踩死伤踩伤的。三平终于信了母亲的话,黑暗中的鸡眼睛是麻的,视力模糊。但不管怎样,总比被野狐叼走强,起码见到鸡毛,吃到鸡肉。崖背上面有一片土地,土地像个尖括号的右半边,把三平家括在里面。靠近上房的地埂上,有棵树冠如盖的杏树,一到冬天,麻影子一下来,就有猫头鹰落在枝头,“哼哼,哼哼”叫不停,像一个落魄的男人在呻唤。那时候,三平尚且不知道猫头鹰逮田鼠,只听老辈人口口相传,说猫头鹰落在谁家屋脊,谁家就要遭灾,甚至倒大霉,轻则死家畜,重则死人。每每听到猫头鹰沉闷而瘆人的叫声,三平和哥哥就撵出去,往树上投掷石头,把猫头鹰轰走。因为灌木丛生的崖背,因为灌木丛里神出鬼没的野狐,因为冬天猫头鹰不吉祥的叫声,因为灌木丛中融化的最迟的积雪,三平感觉崖背上总隐藏着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息,薄雾一般挥散不去。苏台村没有通电的时候,黑漆漆的夜晚,三平最怕出门,如果母亲支他去上房背后拎取扣放在墙根下的尿盆,他要鼓足勇气狠下心才敢冲出房门,一口气跑出去再折回来,中途不敢回头,生怕崖背上潜伏的妖魔鬼怪从后面偷袭,伺机扑来,咬他一口或吹灭他肩头上看不见的烛火,那他必死无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每个活人肩膀上都有两苗自己看不见的火焰,如果火苗熄灭,人的命也就没了。三平幻想,村里啥时候家家户户通上电,像苏台林场那样,不但每间屋子有灯泡,屋檐下也悬着一只被叫做路灯的灯泡,扥一下拉绳,半个院子亮堂堂,如同白昼。林场有发电机,有专人操作,看管,明明是一台拖拉机头,工作时吧嗒嗒的响声也和拖拉机一个样,它响的时候为啥能发电?《地道战》《地雷战》《少林寺》等电影,三平是在林场大院看的。如果通了电,有了路灯,三平就没必要再怕黑了,也不至于因为拎尿盆而遭母亲打。有一遭,三平拎上尿盆往回跑的时候,脚底下绊了一下,一个马趴扑摔倒在地,膝盖双双磕破了皮,土瓦窑烧制的尿盆摔得粉碎。母亲没关心三平膝盖磕得重不重,先心疼起成为一地瓦渣滓的尿盆来,三平屁股蛋子上挨了母亲美美实两脚。好长一段时间,三平半夜听见门哐啷打开又哐啷关上,一晚上好几次,那是母亲起夜上茅厕的响动,那可是北风萧萧滴水成冰的寒冬啊。那时候,他觉得母亲踢他屁股是对的。同时,他再次充满对电的渴望忽然幻想,有了电,就不会怕黑,也就不怕拎尿盆。上房在院子南面,院子西侧有两间房,一间牛圈,一间厨房。三平父亲在村子东头十里远的酸刺峡守林,当护林员的父亲是临时工,很少回来。当然,年龄尚小的三平不知道啥是临时工。三平和哥哥、母亲都住在厨房。厨房面东,三平清早睁开眼睛,最先看到东方微明的晨曦,从密封不严的窗缝透进来;如果醒得迟些,就会看到投射进来的一缕缕阳光,光束中,密密麻麻的尘埃自由游动。这种光束,使他想起在林场大院看电影的情景,电影开演前,放映员先调试机子,一束喇叭形的白光照在银幕上,好奇的孩子们站起来,把手伸进光束,胡乱挥舞,银幕上立刻出现张牙舞爪的手影。阳光透过窗缝射进厨房的时候,不用母亲提醒,他知道不能再睡了,否则母亲倒完尿盆扫完院子,该踢里倒腾填炕了,故意把推耙头子在炕洞里搅来搅去,明显带着愠怒之气,再贪睡,母亲又该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了。唠叨,是母亲的个性重要的一部分,三平曾经特别厌烦母亲的这种性格,直到突然有一天,母亲永远闭口不语时,他又开始怀念。三平喜欢把下巴搭在窗沿上,透过破烂的窗户纸打望从阳彡屲升起的太阳。窗户纸是过年糊上去的,以前由母亲亲自动手,后来他和哥哥一起上手。一年糊一次,糊一次凑合用一年。每到年底,绿地、黄的、白的纸,经过精心裁剪,精心搭配,将一个个方框覆盖。阳彡屲形如巨象,山顶有桦树林,微红的阳光从桦树林露出来,倏忽,大象背上一枝巨大的山牡丹灿然开放。
三平通过观察发现,春夏秋冬,不同季节,太阳升起的方位不同。院子正对面的观音山,和阳彡屲之间有一条沟,叫头牛沟,夏季,太阳从头牛沟升起;冬季,太阳从堡子山和阳彡屲中间的深谷里升起;春秋两季,太阳才从巨象的肩胛骨升起。不管哪个季节,清早的阳光像十五瓦的灯泡,都要经过厨房屋脊,水一样漫溢,直到溢满前墙,渗进门窗。三平最愁冬天早起上学,天不亮就得起,母亲为了节省煤油,不让点灯盏。灯盏是哥哥用墨水瓶做的,穿捻子的管子是哥哥用牙膏皮卷的。点亮时灯光昏黄,黄豆大小的火苗颤颤悠悠,不小心对着它打个喷嚏,急促的气流能将灯火吹灭。他和哥哥摸黑凭直觉穿衣服,窸窸窣窣半天,发现棉裤穿反了,要么他错把哥哥的棉裤当自己的穿上了,哥哥觉察到三平穿了他的棉裤,不是推就是捣,骂他眼睛瞎着呢。三平上小学的时候,棉裤裤裆永远是破的,尽管母亲三天两头在缝,但赶不上破的速度,母亲一边缝一边数落,说像恶狼撕的。可不是咋地,白花花的棉花露出来,很容易把脚伸进夹层里去。有一回,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只袜子,只好穿一只去上学,跑操的时候,没找到的那只从棉裤裤筒里鬼鬼祟祟露出来。
没有电的岁月,苏台人吃的白面和黑面全靠村子西头的水磨坊,猪和牛吃的麸皮也不例外。三平只要想起水磨坊,心不禁发颤。踩在木质地板上,脚下传来石磨转动时的震颤,加上在水流作用下转动的巨大的木头轮子,有种行走在地狱边缘的感觉,如果木板断裂……三平不敢跟随母亲去磨面,却每次被母亲钦点。谁叫他干活手脚麻利呢。不像哥哥,干啥一副魂不守舍有气无力的懈怠样,不知道的人以为他耍奸溜滑故意偷懒,其实秉性如此。母亲老嫌哥哥干一把活腰来腿不来,不叫也罢。除了脚下空荡荡的轰隆声,还有照看磨坊的头发白如面碗的老奶奶,也是三平惧怕去水磨坊的重要原因。老太太常年和水磨打交道,很少见阳光,使得脸色近乎病态的惨白。他和母亲用架子车把麦子拉到磨坊门口,停下来。母亲砰砰砰拍打门窗,以提醒听力不太好的老奶奶来开门,母亲唤她婶婶,一边敲一边喊,噢——婶婶,磨面喽!窗户由几块木板拼凑而成,镶嵌在石头砌成的墙壁上,木板靠近炕眼门,经过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木板表层结上黑得发亮的焦油。木板上预留着一个圆圆的孔,大小如同母亲摆放在箱盖上的圆镜子,镜子后面是一个古代美女。三平后来知道,古代美女是由陈晓旭扮演的林黛玉。很少见母亲照镜子,老见哥哥把脸凑近镜子,一遍一遍梳他称作偏分的发型。圆孔里面有一块可以左右活动的圆形木块,能把圆孔严丝合缝地堵上。好一会儿,圆形木块从里面挪开,露出老奶奶半个苍白的脸庞。那模样,使三平想起在林场私人家里看过的《西游记》里的老妖精。老奶奶随后打开磨坊沉重的木门,她颠着一双小脚,扯着嗓门和母亲说话:“瘟着死来的,好些日子没看到你啦。”老奶说话时,三平看见他牙齿脱落的牙花子,红呲呲的。和母亲说完话,老奶奶伸手逮住躲在母亲身后的三平,双手捧住他脸颊,不由分说他他额头嘬了一口。三平险忽儿吐了,老奶奶的嘴里喷出的气息有一股涝池底黑渍泥的恶臭味,这种气味他后来从病危的父亲嘴里也闻到过。原来,那就是死亡的味道。没等老奶奶亲完,三平用衣袖使劲在额头上揩拭。好久,三平额头被亲过的地方,像胶水滴在上面,有风干后的僵硬感。老奶奶见他连忙擦拭,开始戏骂:“碎狗日的,这就嫌弃我这个脏老婆子啦。”
看守水磨坊的老奶奶什么时候起不再“当值”,三平全然不记得。后来换成一位瘦高个儿的爷爷。那时候,三平已经辍学,他只读到四年级。三平上学迟,十一岁跟随上二年级的哥哥走进学校,光在一年级教室就坐了两年,四年级辍学的时候,哥哥已经在乡上读中学了。这时候,苏台通往甘肃庄浪的大路修通了。麦子装进麻袋,拉在架子车上,全程三十里,全是慢下坡,一路小跑就到了。庄浪有电,有电磨子。基于水磨,苏台人把电带动的磨叫电磨子,因为它浑身是铁,铁疙瘩一个,也有人叫钢磨子。再不用吃水磨上磨的面,也告别了水磨带来的恐惧,三平非常乐意去磨面,因为磨坊隔壁是油坊,胡麻油的香味沁人心脾,运气好多的话,还能吃一两块未榨干油的油渣,简直能把人香哭。
路太远,磨面再不用劳驾母亲,她只负责把麦子淘洗干净,又簸又筛,装进麻袋,只等父亲请假回来。磨一回面不容易,磨就多磨些。一次载四麻袋,一溜烟去远方。父亲是个急性子,在三平陪同下天未明就出发。去时是下坡,好走,轻省,返回时就不那么容易,没个帮手在后面推搡,想一个人拉着白面、黑面、麸皮往回走,谈何容易。出了苏台,经过邻村友沟,再往前,就是佛庵坝,新修的大路在水坝南面。让过佛庵坝,基本上就走出深山,出了山,就是川区,路面上石子越来越少,黄土路越来越广。三平要掌辕,父亲没给。三平虽然长了成年人的个子,但父亲说他力没有圆,不能干出大力的活,容易落下病根。三平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父亲驾驶的车子越跑越快,很快就把三平甩出很远。架子车后面的刹圈和路面摩擦,带起的一溜尘土,滑翔伞一样紧跟在车子后面。父亲是在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提醒下停下来的,车子行驶太快,一只麻袋的一角拖在地上,磨了一个大拇指一样粗的洞,麦子游蛇一般移撒了一路,一麻袋粮食少了一半。三平赶上来时,父亲怒目直视,眼光里冒火星,他没紧跟上车子,把父亲惹胀气了。倘若没有骑自行车的人及时劝阻,三平少不了一顿饱打。父亲去附近一个叫石家窑的村子,找到一户认识的人家,借来一只簸箕和一把高粱笤帚,吩咐三平别去磨坊,把撒在路上的麦子清扫干净,装进预留的蛇皮袋子,等他回来。
阳春三月,三平躬身弯腰连扫带捡,忙活到中午,才清扫干净,连同细小的沙子和胡墼疙瘩,一只尼龙袋子差一拃就装满了。赶集的人陆续回家,路上看不见行人。等待父亲归来的时光,漫长而煎熬,三平又饿又乏,内心生出对父亲的无限怨恨。坐在路边石头上,看生长在石头缝里的葛芦,黄色的葛芦花开得正艳,一只七星瓢虫顺着茎秆往上爬,等它爬上花冠,三平将花朵从根部折断,和七星瓢虫一起,擎到半空,把玩起来。苏台人把七星瓢虫叫“寡寡牛”,三平小时候这样玩寡寡牛:将寡寡牛放在手心,嘴里轻念“寡寡——寡寡牛嗷,驮盐来嗷,你不驮了我给你驮嗷——”这样喊的时候,寡寡牛爬过肥厚的掌心,来到指头缝,这时候,把五指分开,用一根草茎拨弄,把寡寡牛往中指上引,很快,寡寡牛爬到指尖,无路可走的时候,开始扇动翅膀,跃跃欲试几次,最终飞走了。此刻,童心未泯的三平,冲着花冠上的寡寡牛,念了起来。他恍然发现,现在念儿歌很别扭,远不及小时候那样无所顾忌旁若无人。轻声念了两遍,寡寡牛没有丝毫要飞走的意思。莫非儿歌从大人嘴里念出来,寡寡牛听不懂?三平没心思再玩,抬手将花和寡寡牛一起扔掉。
逢集,磨面的人格外多,得排队。父亲拉着架子车出现在灰漠漠的土路上时,三平快要哭了。父亲腰弯得像一张羊毛弓,汗泼流水,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他想起小学课本上那副船夫拉纤的插画,眼下,父亲比纤夫更辛苦。三平暗暗发誓,如果苏台通电,他要给父亲买一台磨面机。
初冬,土层还未上冻,在大雪封山前,要磨好过冬的白面。冬天是护林员最忙的时节,一来要防止有人进山偷伐树木,二来要防火,请不上假。三平只好想跟着母亲去磨面。大路修在半山腰,路基下的山坡上,修路时滚落的山石琳琅满目,山底下是从水坝流出来的冰凉的河水。三平要掌辕,母亲说他干活冒冒失失,不给。身体瘦弱的母亲,走在车子前面,三平从后面望去,只见母亲的头露出车子,一闪一闪,忽高忽低。母亲扛着车辕,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终,急速前进的车将母亲推下山坡。在三平眼皮底下,母亲的身体被滚翻的车辕高高抛起,像煎油饼时筷子挑着油饼翻面那样,重重落在乱石堆。三平目睹了母亲从摔落而下到停止呼吸的全过程。
母亲的死,使得三平愈发渴望电。
母亲的死,成了三平一辈子的噩梦。
三平二十岁那年,他在观音山山顶放牛,远远看见一拨人,有人扛着三脚架,三脚架上支着一个如单筒望远镜的机器,对着扶木杆的人指手画脚。一拨人一路比划一路吆喝,从村子北面的电荷沟方向而来,进了苏台。傍晚回家,村里大人小孩都在说,要通电了!白天那拨人在搞测量,选择栽电线杆的位置。三平家门前河湾对面的河滩上,有人用铁锨掏了两个类似于母鸡下蛋的浅坑,每个浅坑相隔百八十米,说浅坑是栽电线杆的中心位置。
第二年,苏台通电了。
为了兑现买磨面机的愿望,三平选择外出打工。他的第一份工作是黄包车车夫,在银川火车站,租来一辆黄包车,不管天阴天晴,不管下雨下雪,从不歇缓。正月出去,腊月回来,省吃俭用赚回500元。三平建议亲卖掉那头独角犍牛,这头牛爱和别的牛牴仗不说,还牴人,一只角就是被三平一气之下一棒敲掉的,新牛角只有个泛红的肉芽。父亲担心感染,用破布头缠上了。家里有一匹骟马、一头母牛和一头满一岁的牛犊,卖掉独角犍牛不影响生产。父亲同意。买木料,盖磨房,买磨面机,逐项工作有序展开,挨个落实。磨房修在大门前的空地上,斜对着那棵树杈上垒了三个喜鹊窝的老柳树。
母亲意外去世,父亲辞掉护林员的工作,回到家,重新当起农民。有了电磨子,村里人磨面再不用跑远路,苏台村周边四个村的人,都来三平家磨面。有骡马驮着来的,有架子车拉着来的,一时间,三平家大门前车水马龙,柳树下,站满了牲口,停满了架子车。骡马站着无聊,相互咬脖子,不咬脖子的时候,就对柳树下口,将粗壮的树干表面啃得遍体鳞伤。电磨子的轰鸣声传到远处,变成了蜜蜂的嗡嗡声。自从通了电,苏台像个大蜂箱,老听见蜜蜂汪朗朗地叫。
电磨子正常运转后,三平把磨坊交给哥哥和父亲,又上银川打工去了。
哥哥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父亲托媒人四处查访,总找不下一个合适的主儿家,八字不合是其次,重点是女方家嫌三平家仨光棍,穷得冒炕土,任媒人把嘴皮子说破,人家不愿意的不愿意。电磨子一转起来,嗡嗡声传到四面八方,不用父亲再央及媒人,有媒人主动上门,给哥哥说媒。哥哥最终和隔壁村的一个毛辫子又粗又长的姑娘结婚了。
哥哥耳根子软,听不得枕边风。嫂子说分家,哥哥大气没喘一下,唯唯诺诺答应。父亲早有先见之明,厨房后面的尖括号地,平出一块当麦场,听到另家的消息,三下五除二在麦场边上盖起两间瓦房,一转眼,麦场成了哥哥嫂嫂的新院。嫂子贪得无厌,狮子大张口,家要分,磨坊也不丢手。三平收到父亲央人写的来信,想听取他的意见,毕竟买电磨子是他的主意,买电磨子的钱他掂的头。三平坐夜班车赶回家。夜里和父亲睡在上房炕上,拉灭灯泡,聊到深夜。黑暗中,父亲卷的老焊烟一明一暗,一暗一明。手心手背都是肉,父亲得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三平明白父亲的心思,当晚给父亲一颗定心丸:同意把磨坊给哥嫂。三平还告诉父亲,让父亲以后跟着他过。父亲被明事理的三平所感动,一夜无眠,天不亮起来下炕干活去了。三平起来时,父亲枕头边上的木匣里,堆满了抽剩的烟屁股,有长有短。
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庭,是不完整的。三平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三平已有目标,是同村的玉禾。玉禾高中没毕业,在家帮父母打杂。刚通电那会儿,玉禾家率先买了一台“飞跃”牌黑白电视机,不论天阴下雨,追去他家看电视的人人满为患,炕上坐满人,地上也坐满人,板凳不够用,玉禾父亲支拨儿子掮来几根干透的木头,横放在地上当板凳。后来的人没地儿坐,只好倚着门框站在门口、爬在窗沿向里张望观看。没办法,现在是冬天,天寒地冻,总不能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三平每晚站在门外看电视。屋里人多,除了小孩和女人不抽烟,其他男人几乎都抽,玉禾有哮喘的老毛病,不然也不至于早早放弃学业。她闻不得烟味,选择在门外躲清静。为了节省电费,电视播放时不开灯,所有人脸上都有电视银屏上投来的白光,忽明忽暗,不停变换。三平留意到玉禾面容的那一刻,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长镜头,浅淡的白光照在玉禾脸上,久久不变,玉禾洁白的面容,令三平怦然心动!三平的目光像一个长镜头,对中玉禾的脸,久久舍不得挪开。忽然有一晚,玉禾骂三平:“你这人咋这么讨厌,不看电视看我做啥?”
“你比刘桂芳还好看。”
三平没有请媒人,让父亲给玉禾父亲称了二斤白糖一斤茶叶,去提亲。也谈不上提亲,就是探探口风。玉禾父亲明说了,他要把玉禾嫁到庄浪去,对于苏台人而言,庄浪意味着好日子,那里有川,有水浇田,不用眼巴巴看老天爷眼色过日子。玉禾父亲是个犟脾气,说什么也不收三平父亲带来的礼品。
一个深秋的夜晚,三平引着玉禾,私奔去了银川。夜晚徒步二十里,暂住在三平姨姨家,天亮,搭车进城。
腊月的一天,玉禾父亲在大女婿陪同下,来到银川,多方打听,找到火车站附近三平和玉禾租住的平房。三平蹬黄包车还没回来,玉禾坐在一把皮子破裂海绵外露的铁椅子上包饺子。吃饺子是腊月二十三的传统,但玉禾今天包饺子不是为了传统,自打*以来,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胃里老反酸,一到饭点,她就躲出去,要么紧闭门窗,把邻居们的饭香拒之门外,闻不得半点油烟和荤腥。近几天有所好转,感觉到饿晓得馋,今天怪怪地想吃饺子。饺子馅是猪肉芹菜,三平也爱吃。姐夫没拦住老丈人发脾气,案板上的饺子、饺子皮、馅子、筷子、搪瓷盆子打翻一地。怀有身孕的玉禾被父亲带走了。
三平回来,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的狼藉把他吓傻了。但没过多久,他悬着的心落下来,有邻居赶来,告诉真相。再怎么说,她是他亲生闺女,总不至于要她性命。天已黑,银川发老家县城的班车早已发走,赶是肯定赶不上了。三平坐第二天的夜班车回家,心急火燎回到苏台已是第三天下午。他从村子北侧的山岗下来,没有回家,端直走进玉禾家院子。
他顾不了那么多,什么颜面啦、尊严啦已荡然无存,他只想见到玉禾,要*要剐随玉禾家人。
三平扑空了。玉禾压根没回来,此时此刻,她在父亲主张下,在县医院做完人流,正病恹恹躺在病床上。
玉禾出院回到家,三个月没出门。三平三个月没有走进玉禾家,他恨透玉禾蛮横专制的父亲了。他想叫上几个哥们儿,像港片里的古惑仔那样,为心爱的女人报仇,反过来想,他毕竟是玉禾的父亲。就此作罢,从长计议。玉禾父亲放出话来,想娶玉禾,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
新年,三平过的闷闷不乐,无滋无味。要不是父亲催促,他连对联都懒得贴。
正月出来,过完二月二,三平准备返回银川,重操旧业。三平有个远房亲戚在乡上当秘书,忽然告诉三平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乡供电所招电工,一个月八十元工资。三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了名,如果成功,就有继续和玉禾父亲周旋的余地,也多了一份谈判的筹码,打工,实属无奈。十天过去,好消息传来,三平成功当了一名乡电工,负责抄表、收电费、线路维护和维修。供电所拢共三个人,除了所长,剩余两个都是临时工,一个乡分两半,三平和另一个临时工一人一半。苏台村,在三平的管辖范围内。
跟蹬三轮比,电工的腰杆是笔直的,胸膛是挺起的。家家户户的电表都挂在屋檐下的墙壁上,玉禾家也不例外。三平再次走进玉禾家大门,拴在大门过道里的黑狗用幽兰的眼睛瞄了一眼他,卧回原地。黑狗为啥不冲他叫,难道它看到他斜挎在胯部的黄挎包了?黄挎包上“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它也认识?以前,黑狗看见三平,凶狠的样子能把铁链子挣断。不但狗不冲他凶,玉禾父亲也开始拿正眼瞧他。
三平这次搬的媒人是他的顶头上司所长,所长骑着一辆“幸福”牌摩托,轰鸣着进入苏台,带起的黄尘弥漫在苏台牙长的街道上空,好闻的汽油味使得孩子们忘记呛人的尘土,一窝蜂跟在后面。摩托车在玉禾家门口停下来,发动机熄火,所长腆着大肚子,三平背着礼品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黑狗看守的大门。
提亲很顺当。婚期订在来年腊月。
三平和玉禾的婚礼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如期举行。供电所和派出所在同一大院内,此院落曾经是粉条厂家属院,自从粉条厂*后,就废弃了。别说在同一大院工作,三平和乡政府、卫生院、文化站、林业站、畜牧站的工作人员都很熟。虽然大雪飞扬,也挡不住他们喝三平喜酒的劲头,顶着大雪,走二十里山路,齐来祝贺。三平和玉禾的婚礼,盛况空前。
婚后第二年暮春的一个下午,三平在外村的变压器旁边的电线杆上更换电线,因为前几天有村民砍树时不小心将电线压断了。哥哥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赶来,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玉禾大出血!这么多年,三平第一次听见哥哥说话语速如此之快,快到他不敢相信,又问了第二遍,得到的答复和第一遍一样。
哥哥想等三平从电线杆上下来再说,可是他太着急了。
听到消息,三平浑身一软,险忽儿从电线杆上掉下来。
三平把上电线杆的专用鞋寄放在就近的村民家。坐上哥哥的自行车后座。他想催促哥哥蹬快些,可是,他口干舌燥发不出声,嘴里像灌了胶水,黏唧唧的,说不出一句话。
三平到家,大门前停着苏台林场的拖拉机,是邻居帮忙叫来的,载分娩的玉禾去医院。拖拉机没熄火,每个人说话声音都很大,像在喊叫。玉禾经过一下午折腾,生下一个男婴,三平的丈母娘和另一个经验丰富的产婆在玉禾身边忙乎。母亲看到女儿血流成河,乱了手脚。事先准备的细黄土已用完,灶火门里的木灰也已用完两笼子,血还没止住。玉禾昏昏欲睡,脸白如蜡。
一通手忙脚乱,玉禾被邻居们齐心协力抬上拖拉机,拖斗里铺着一页单扇门门板,门板上衬了被褥。拖拉机柴油机喘息着出发,过河,上坡,来到村路上。拖拉机最先经过苏台小学,临近下午放学,学生娃们正打扫校园卫生。他们看到拖拉机,一窝蜂爬上墙头,围观起来。拖拉机跑得飞快,烟囱里冒着黑烟,一眨眼的功夫,不见了。拖拉机着急奔跑的声音,惊吓到了卧在墙根下的老猪婆,猪婆肚皮下有一窝猪仔,一字排开,在吃奶。老猪婆和它的孩子们,翻身而起,哼哼唧唧大叫,沿着墙根逃窜。拖拉机经过上河湾,一群鸭子在河滩休憩,同样,柴油机的突突声,吓到了它们,鸭子们伸直脖颈,嘎嘎叫着冲进就近的涝池,溅起阵阵水花。牵马的、吆牛的、赶羊的,听见拖拉机的声音,老远做好让路的准备。三分钟不到,拖拉机驶出村庄。
……为时已晚,玉禾因失血过多已没了脉象。玉禾母亲坐在玉禾头部位置,最先觉察到女儿没了呼吸的迹象。“唉嘿嘿,我的娃——”放声悲哭。太阳已跌落西山,如血的残阳染红了阳彡屲。
三平和玉禾短暂的婚姻,随着玉禾生命的终结,画上句号;玉禾生命的终结,给三平的婚姻打上休止符。三平怀抱着没毛老鼠似的儿子,潸然泪下。取名杨见的儿子,成了三平的精神寄托。他把他视为玉禾生命的延续。
夜深人静,三平为玉禾的死而悔恨,假如他不当电工,陪在她身旁,就能早些带她去医院……三平在单位喝醉酒,梦里都在喊“玉禾”。他想辞职,回家照顾襁褓中的儿子,父亲让他放心,有他一口稀的,就有见见一口稠的,绝不让可怜的孙子饿肚子。三平做出退让,没几天,托人从泾源牵回来一只毛梢洁白如雪的奶羊。
见见五岁,能独自端着一只搪瓷碗在姥姥和家之间穿梭。当然,村里人也不吝啬那一半碗饭,谁看见他,就把他疼惜地抱回家,让他吃饱饭再走。这一年,兰州至平凉的750KV输电线路工程动工,要经过崇山峻岭的六盘山。建设高压电塔座需要沙子、水泥、石子,把这些建材如何从山下运送到蜿蜒起伏的山岭之上,确实是个难题。这个难题给了苏台人赚钱的机会。三平父亲没征询三平意见,自作主张,800元卖掉骟马,又添补400元,买回一头大青骡子,槽牙刚长齐全,口腔内洁净无杂色,腰圆腿粗,四蹄匀称似元宝,走起路来踏踏有声。三平父亲爱它,犹如爱自己会叫爷爷的孙子。他要牵着它驮运沙子和水泥。夜里歇缓,他给骡子的夜草里添加两碗炒熟的麦粒。第二天,大青骡子驮上建材物资,依然强健有力,把其他人和牲口远远甩在身后。他的骡子,一天比其它骡子多运输两趟,多赚20元。
工程快完工时,大青骡子后蹄踩空,受到惊吓的骡子急得在陡峭的山坡上扑腾,三平父亲果断放下缰绳,跑去骡子后面给它帮忙,他想用自己的力量,让骡子脱离险境。骡子脱险了,他胸部受到骡子后蹄猛烈踢打,脏腑和胸骨均受到损伤,从此一病不起,直到去世,胸都是含着的。
见见大学毕业,自己选择进电力部门工作。
在县供电局上班的三平,随着年龄增加,愈发怀念阳彡屲和阳彡屲山顶升起的太阳。2021年夏天,天热得发了狂。为了避开酷热,三平五点从县城出发,驾驶他的QQ,在水泥硬化的路面上起起伏伏,七里八拐,一个小时抵达苏台。
苏台现在除了林场还建在,原来的村庄面貌已荒芜的无可辨认,村民移民时把能搬走的都带走了,房子拆了,房前屋后的杏树、白杨能砍的都砍了。三平在县城有房子,在苏台的屋舍一根椽子一砖一瓦也没动。十五年已过去,大门楼子已坍塌,惨不忍睹,但大门上的那把黑色挂锁还在;电磨子当废铁早卖掉了,但屋脊已经塌陷的磨坊还在,磨坊前的老柳树已干枯,在慢慢变朽,喜鹊窝也在,不知当年的喜鹊哪里去了?三平仰望着喜鹊窝,愁绪满怀。
旭日东升,观音山和阳彡屲之间的头牛沟内,太阳一寸一寸上升。三平在期待,一朵别样的山牡丹的盛开时刻。
事实上,它已经开了,无比灿烂。
(作者简介:,西夏王子。男,生于1981年,宁夏西海固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石嘴山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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