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该是普天下父母的心愿。要实现这一愿望,唯一途径便是读书。我是娘的希望所在,她虽一字不识,可读书的好处她是极明白的。所以,在我还不到五岁,她就把我送到郭元镇上的小学去读书了。
娘曾告诉我说,当时,我这一辈的杨家叔伯兄弟就有五六个,还有叔子辈的都在郭元小学读书,这些人中数我年龄最小,人也长得瘦小。他们都有一块用方布把书、本子、笔等包起来的所谓书包,而我只有一本识字课本,对折后往上衣口袋里一放,既不易丢失还方便简单。可还不到一个月,新书便折成两截了。唉,我哪里是在读书啊,纯粹是鬼混,跟在大小孩儿后头耍子、赶热嘈。
在我刚读书的那年月,正是日本鬼子在中国土地上肆虐猖獗之时。三天两头地“闹情况”(即鬼子下来扫荡)。一次,正上着课,忽然外边有人喊了声“情况来了——”这一下全校乱成一锅粥,到处是孩子们的叫嚷声,大家都没命地往家里跑。
我家离学校足有二里来路。我虽小,只是莫名其妙跟在大孩子后面往家使劲跑。从那以后,娘就没再让我去上书坊了,说等长大点再说。没想到,第二年父亲便将我带到了他身边。这一年的秋天(即一九四四年)便开始了我的学习生涯。
一开始父亲让我读《百家姓》,每天教四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诸魏,蒋沈韩杨”。要做到“三会”:即会读、会写、会背。这三会最难的是会写。那时是繁体字,如“郑”繁体是(鄭),简直不知从哪里下笔。再一个是认字。小孩念书,有口无心,多念几遍,便可上口,但具体到某个字,不一定认得。大人很懂得这一点,所以,父亲常常把上下字一隔,让你读中间这个字,我常常就傻眼了,结果是多数认不得,即使认得,也往往是快速地将上面的字联想起之后,才能读出来。为了让我真正能认识字,父亲将《百家姓》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写在裁好的小方纸块上,然后将这些字打乱。他先教你两遍、三遍,然后你自己去认去读,一天认十个字。一个字不认得,就用戒尺打一板子手心或屁股。我不是一个多聪明的孩子,每天读认那抽象,枯燥的姓氏,感到十二分地困苦。远不像认“人、口、手、牛、马、羊”来得有趣、易记。所以,几乎每天都遭到戒尺的惩罚。而且还不能哭出声来,否则打得更凶。有时,连店里的同事、小老板他们都看不下去,说杨先生下手太重了,伢儿毕竟还小啊,又是刚学。
一个字不认得,就用戒尺打一板子手心或屁股
这是认字读书,再说写字(毛笔字),也让我尝尽了苦头。
我每天的任务,除了吃饭睡觉外,其他所有时间就是读书、背书和自己拿着写有姓氏的方块纸,来回地翻来复去地认读,而且是滚动式的认,每天都要把以前所教过的、认过字从头来一遍。第二项任务就是练写毛笔字。一开始是描红,描一段时间过后,就是临帖。父亲先握住我的手写,教你如何握笔,让你先找到写某个字感觉:点如何写,横、竖、撇、捺,如何写,勾、拐等,又如何按字的笔顺怎样写。我当时感到写字真难哪。我生来就没有父亲想象的那么聪明、灵巧。这使他很丢面子,因为在五总镇上,父亲的好几个朋友的儿子都比我强。为了不次于朋友的小孩,自然要对我的读、写,加大力度。皮肉之苦自不必说了,重则打手心、打屁股、罚跪;轻则揪耳朵、掀耳光、吃毛栗子(用弯曲的中指第二关节敲击头)。这些惩罚几乎天天免不了。至于揪耳朵之类更是来得出奇不意,有时念错一个字,读音末落,耳光便搧上来了;有时一个字的笔顺倒了,你还没有察觉呢,头上就像敲木鱼似的给敲上了。唉,那年月,我的眼泪不知淌了多少,除了为疼而饮泣,其中还有委屈,尤其听到外人同情、怜悯的话语,更是失声大哭。可是不论怎么哭,字还得不停顿地认,手还得不停顿地写。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为写一个“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中的一个“远”字,那时“远”的繁体字是“遠”。我不知从何下手,就是不会写,照着字画也不会,无论你怎么教就是不会写。不知是硬犟着不写呢,还是真的不会写?耳边只听见怒不可遏的父亲在狮吼,没见过这么犟的死伢儿,我今天就要治治你这个犟劲儿!这还了得!父亲一气之下,他搬来了一张高方凳,往天井里一放,还拿来一块竖着放的砖,然后让我跪在那窄棱上。这还不算,还得将裤管捋到膝盖上面。方凳上放着纸和笔,吼道,你今天什么时候写不出来,你就一直跪着!从半中午开始跪,我就哭,头顶上太阳暴晒着,汗水和泪水流在一起,纸上一直不见“遠”字的笔迹,只有斑斑泪水迹。中午饭也不让吃,店里所有的人都说情,也不顶用。一直跪到半下午,店里小老板的妻子实在看不过去了,竟不顾父亲允许不允许,抹着泪去把我搀了起来。边扶我边说,杨先生也太狠了,哪有这样教伢儿的!太过分了!此时,我已经站不起来了,两个膝盖上各有一道被砖棱子轧出的深深的血印。不知咋搞的,第二天,谁也没教,“遠”字我便轻而易举地写了出来。而且,从此以后,再没有出现过一个不会写的字。也许是应了那句俗语:“开窍了”吧。
这样的日子,我艰难地过了有一年左右,把《百家姓》和《三字经》读完了,也会背了。《千字文》读到一半的时候,听说五总办了所私人小学堂,父亲便把我送到那里去读书。从此,我终于跳出了父教的苦海。
这哪里是什么学堂?别说桌子、板凳没有,连教室都没有。简单得只有一块挂在一棵大树上的小黑板,小凳子由学生自带。
记得第一天上课时,一位年轻的女先生(当时不叫老师)让学生依次上黑板写出自己的名字,有几个什么也不会,站在黑板前面吓得哭了起来。我的“楊慶春”三个字是全班二十几个学生中写得最好的一个,受到先生的表扬。认字也比别的小孩多。可没想到算术却把我难倒了。一个是阿拉伯数字1、2、3、4、5、6、7、8、9、10代替了我原先学的汉字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一变,我这缺少数学细胞的脑子一下给搞糊涂了,怎么一个数字两种写法?脑子里总拐不过这个弯儿来。第二是加号“+”、减号“-”和等号“=”,与数字“十”、“一”和“二”形状差不多,怎么成了个“加”号和“减”号?怎么“二”成了个“等于”呢?我犯糊涂了。如果将算式写成“一加二等于三”我还理解,而写成1+2=3我就不知怎么回事了。在这件事上,还是那句老话,“没开窍”。说句实话,在数学上真正“开窍”,我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的,四年级以前唯算术这一门从未考过高分。就这么笨,老父干着急。这是后话了。
五总的露天小学只上了个把月,因为当时(1945年前后)时局不稳。五总经常出现今天国军来了,过几天又撤了。过不了多久,国军又开进了五总镇。所谓“拉锯式”的局势。别说学没法上,就连商店也很难做生意,三天两头地开不了门。这段时间父亲对我的学习也顾不上过问了。我每天大部分时间全用在写大楷上,开始临柳公权的字帖,因为父亲能写一手比较像样的柳体,后来让我改临陆仁庠的字帖,一直坚持到小学五年级。自小学六年级以后就再没练写毛笔字了。
在三到五年级期间,在同年级的学生里,我的毛笔字一直名列前茅。大楷本上都被红笔批上“甲”、“甲上”,有时甚至是“超”。
大概在1946年秋天,一天,布店的小老板宋嘉宾突然从南通回到五总,并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五总要解放了,店开不成了。小老板吩咐要把店关掉。他说要到南通避避风头。后来才知道,他在南通加入了国民党的三青团。在新四军到来之前,他必须尽快逃离五总去南通!
时局的稳定还是混乱,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并无任何异常感觉。
那些天,我看着大人们汗流满面地忙里忙外,火急火燎,乱着一团。又是打行李,又是把布匹打成捆装进麻袋。人手不够,连我娘都被请来帮忙。父亲早把我给忘了,这于我却乐得清闲自在,既不读书,也不写字,自然是无比轻松。
当时的交通十分不便,旱路没有汽车,只有走水路。五总连水路也没有,必须将所有的行装用人力车先送到离五总将近有20里的石港去,然后从那里装船去南通。记得走的那天,因为要走的不只是宋家一家,几乎当地有点名气的店铺都在同一天离开五总,所以,人力车也奇缺,只见店老板用手枪逼着当地的穷人帮他搬运货物。其中有一大捆绸缎,不知是找不到人搬运,还是对外人不放心,竟由我父亲和娘两个人硬是从五总两抬到石港。当时父与娘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俗话说,远路没轻担。两人抬一百多斤的绸缎,走一二十里路,其累是可想而知的。后来娘说,她与父亲身上穿的棉衣都湿透了。娘幸好苦活、重活干惯了,父亲可是十多年没这么累过,到了石港肩膀上的皮都磨破了,可父亲一根丝也没要人家的,那么多绸缎全给了店老板。娘说当时父身上还有两根金条,也交还了店主人。当时老板非常感动。为此给了父亲好几十匹布,作为父亲在他店里十多年的最后酬谢。父亲也就凭这点本钱在南通街上摆起了布摊,养活三口之家。这大约是1946年的光景——我8岁。也就在这一年的春学期,我被送进了南通东门“儒学小学”直接读小学二年级,读到小学五年级春学期结束,1950年离开南通,回到老家——郭元乡冯家湾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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