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原始森林的旅行家
返回时裹着一身的树皮
手拿几片奇形怪状的树叶
说要给城市添一点绿衣
——《70亿分之1的诗与歌》
本文为诗人、歌者何力(何力·阿不都卡德尔)《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寻乐之旅》第四篇,刊发于《航空旅游报》2019年7月1日刊(1387期),全文约2571字。
到了英买力镇,联系到民间艺人吐尼亚孜·托卡,这是一个豪爽而大方的人,声音洪亮,言语掷地有声。同时,通过他的眼神,我也看出他在试探我们到底懂多少民间音乐?心中暗喜,遇到一位优秀的民间艺人了。
吐尼亚孜大哥出生在音乐世家,父亲在他很小时就亲手为他制作了与他年龄相配的都塔尔、热瓦普和手鼓等乐器,希望能延续自己的音乐道路。父亲除了亲自传授他民间音乐之外,还带他参加各种民间音乐聚会活动和演出,向所有著名的民间艺人求学。
吐尼亚孜带我们奔向他几十年的搭档依米尔·阿卜杜的家。后来我非常感激他先带我们去了搭档家,因为这是我首次踏入音乐的英买力镇的方式。
英买力镇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镇,但它的历史地位却一点也不容小觑——鸠摩罗什的母亲就是在这里诞生的公主,第一次听到李康兄这么说时我差点惊掉下巴。英买力镇还有目前已知南疆最大的古城遗址之一——玉奇喀特古城,也称“三重城”。可能是龟兹地区几个最重要的大城市之一。
敲开依米尔大哥的大门,他连忙请我们到生着火炉的客房里就坐,炉子上放着水壶,烧水泡茶。屋子里是他的妻子,双目已失明,还有两个小姊妹围在她身边,是他们的孙女。一束阳光透过一扇向西开的小窗户,正好罩在她们身上,非常的温馨。
大哥有些憨厚朴实,不善言谈,但是热情,且恰到好处,知道我们的来路之后,大哥说去拿手鼓,走向隔壁的小屋,我跟了进去,他从一个麻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精心收起来的手鼓。
可以想见,已经很久没有敲过了。我有些难过,为这面手鼓,也为它的主人。之前,我常听到说某位民间艺人弹了四十年的都塔尔,但是戒了十五年,有些不明所以。询问之下才得知这十五年乃农忙和生活所迫被逼戒掉心爱的音乐(乐器)。他们首先是农民,其次才是艺人,音乐在他们生命的某一个时期往往是一件极其难得的奢侈品。所以在任何有音乐的场合,外人也许很难体会,乐器一旦到了乐师的手里,就不会有休息的时候——那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由此也可以猜到通宵达旦的麦西莱甫的源头和激情所在。
依米尔大哥的鼓声突然零碎的响起,像在试音,诊断自己手鼓的状况,又像是问候。也许是我眼神里的期盼令他受到鼓舞,他没有停下来带我回温暖的客房,就在这冰冷的屋子里敲了起来。
一鼓在手,时间完全被鼓的节奏控制,挣脱并离开了时钟。民间艺人的能量和气场,排山倒海般四处弥漫开来,震得空气也和鼓而歌,完全包围了在聆听的身躯的每一粒细胞,并冲出屋内向着远方奔去。
鼓声在不停的变幻,时而低沉舒缓,时而高亢猛烈,你只希望这鼓声持续地敲下去,抛却所有的终点。
我想起曾经遇到的一位做手鼓的天使般的女工,在喀什郊区一个小镇的琴坊,她在鑲鼓边,联想到鼓手敲鼓的场景,当时我有了一种诗意的幻觉——她在有节奏的把钉子钉入鼓框,也在把爱和音乐钉入将来敲击这面手鼓的鼓手的肉体和灵魂。
后来,是什么阻止了依米尔大哥的演奏?恰恰是吐尼亚孜大哥,他听到屋内的动静,而且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早已安耐不住,手里也拿着一面手鼓,破门而入。
于是大家回到客房,两面手鼓混着歌声重新响起,失明的依米尔大哥的妻子也不时地加入合唱,脸上洋溢着一种难言的微笑,因失明而空洞的眼神刺痛人心,微笑又令人想起她年轻时的美丽,给人安慰。那一束阳光也不时地映照在她脸上。
一曲结束,却更加令人感觉乐声不能终止,这是千载难逢的相聚。这感觉有传染力,吐尼亚孜大哥突然似换了一个人,说屋子太小,拉我们去外面庭院空无一物的葡萄架下。拿起手鼓边击边唱,那些古老的旋律,穿透人性,带着独有的嗓音和语调,从心底一声一声发出。几十年的吟唱生涯,吐尼亚孜大哥历经了无数次的麦西莱甫聚会的考验,没有扩声设备,依然能让参加聚会的成百上千的人听得如痴如醉,满意而归,练就了经久不衰的魅力。这是一门极需功力的手艺,一门打开民众心里通道的手艺,在一次次的实战中被冶炼,被折磨,最终升华。于是每一个乡村城镇,人们都造就了一位又一位首先属于他们然后也属于全人类的民间艺人。
令今天的我感叹的是,这传唱久远的民歌,只有节奏、旋律和音色,没有和声。一,它摆脱了和声的羁绊任旋律朝自由的方向发展,甚至超越了简单到复杂的进化论直奔多调性乃至无调性;二,说它没有和声,其实不然,是我们的和声构成和功能理论还处在加减乘除的阶段,没有办法与他们的混沌数学和模糊理论般隐藏在冰山下的无声的和声来理论,我们认知还没有发展到这个程度。在给民歌配和声的时候,作曲家遇到的很多问题并不被外人所知甚至忽视,但是,只要一听那些常常飘入耳膜的不伦不类,削足适履的翻唱和改编就知道了。这也是我这些年创作中非常关注的一个方面,当你解决不了和声问题的时候,当你按照主属这样的和声功能理论来为这些民歌的旋律配和声的时候,其实是陷入了一个陷阱和同质化的恶性循环,这是音乐的倒退而不是所谓的现代化之路。古典和声理论包括当下的流行音乐还只是处在加减乘除的幼稚园阶段(对一般的耳朵,其实这也足够应付其一生)。然而,民间音乐从生活本身出发就已经凝结了微积分、模糊数学、混沌理论等自然规律,那是加减乘除还远未眺望得到的未来。
藏龙卧虎的民间只管发声并不在乎理论,智慧也不在乎解释,自然就被只有加减乘除的教条理论“知识”进行似是而非的研究和解剖。
这样思考以后,你会发现很多去采集和改编民歌的“名家”的水平其实远远低于民间艺人。音乐是听觉的艺术,耳朵是检验音乐的唯一标准,但是这个耳朵必须超越加减乘除,必须善于发现和捕捉音乐中内含的“和声”,并用心倾听真正发自情感的音乐,了解它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以及对未来的启示。
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寻乐之路也是被一个又一个传承民间音乐的灵魂长久的感动之路,寻找自我之路。离开英买力镇的某一个上午,起床后一直深感乏力,躯壳里似乎堆积了太多抑郁,必须清扫驱赶。我便找出那一天依米尔大哥的演奏视频,那乐声对我果然是良药。难说满血复活,但是有了效果,令我起身投入工作。
在一次次聆听民间的过程中,我不断的被提醒,并被他们证实——若不是因为他们,人类四大文明唯一汇聚地的说法可能只是一种过去时,考古史。有了他们,那就是鲜活的进行时,当代史,不信,等着瞧,因为我们也终将成为这些民间艺人中的一员。
这一生走过了许多地方才发现我的天堂在你的心房而你的怀抱是我尘世的故乡这一生历经了尘世的沧桑才发现人的天堂在你的心房而你的怀抱是人尘世的故乡——何力唱片《70亿分之1的诗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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