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唤行摇类急难,野田寒露欲成团
在民间传说里,苏轼是美食家;在教科书上,苏轼是豪放词人。但是你对苏轼知道得越多,就越难对他下定义。
苏轼二十一岁的时候去参加科举考试,主考官欧阳修说:“有了这个年轻人之后,我的文学成就就不值一提了”仁宗也说:“我为子孙物色到了宰相之才”。
苏轼经历过五朝天子,似乎每一个皇帝都想重用他,可是他的一生却阴差阳错地在贬谪和牢狱中间度过。
三十八岁的时候,苏轼在密州当太守,每天下班,他就和另一个同事绕着城墙去埋葬饿死的婴儿,并且把那些还没有死的弃婴带回家抚养。
可是如果你去看他那个时候的诗歌里面写的完全就是:
纵横忧患满人间,颇怪先生日日闲。
昨夜清风眠北牖,朝来爽气在西山。
苏轼有一种强大的整合能力,一方面他完全不去回避生活在纵横忧患满人间的真实世界。另外一方面,现实世界的种种创伤却从来不能伤害他的心灵的高贵和纯净。
苏轼最后被贬到了当时世界的尽头-海南,对宋代人来说,海南大概就和鲁滨孙漂流记里的孤岛差不多。可是苏轼有一种自娱自乐的本事,岛上没有大米,没有墨水,靠跳大神来治病,而且土著人居然不知道猪肉可以吃。苏轼不但教他们把猪都吃了,还自己研究酿酒和做墨的技术,结果把房子烧掉了。
六十六岁的时候,宋徽宗召苏轼回京,在渡海的那个夜晚,苏轼写了一首诗: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水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苏轼将他的一生比喻成一个渡海的故事。
他说,虽然经历了无数的风雨波折,但是相比于永远不变的天容海色,风雨却只是暂时的,他甚至很感激渡海过程中所有的波折,因为是这些波折,把平淡的人生变得更加丰富,更加好玩了。
拿他和杜甫相比,安史之乱结束时,杜甫写诗说: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杜甫深深地被命运卷入在灾难和幸福面前,都表现出难以抑制的强烈情感。可是苏轼是另外的一种人,他一直在思考有限和无限、偶然与必然之间的关系。他认为我们要去搞清楚生命中不变的东西,用它来对抗不可预测的外来遭遇。
中年时,苏轼差点因为乌台诗案被处死,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写出了一生中最好的词。
这个时候他写人生如梦,写也无风雨也无晴。可是他又说,在物质世界烟消云散的同时,有某种更加坚固、更加鲜活的东西遗留了下来。
用这些词,苏轼提醒我们去注意那些一般认为是无足轻重的、胡思乱想的、短暂轻盈的东西的真实性。
四十岁时,苏轼在徐州白天带领居民抗洪,晚上梦见了传说中因为钟情而死的唐代的女子关盼盼。
就为他写了一首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这个几句说的非常的平凡,但这是我们刚刚从夏天闷热的室内走到室外时的感受。
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智还很混沌,眼睛还不够清亮,只能够泛泛地观澜。可是随后就不一样了。苏轼看到原来在人类沉睡的时候,自然界却在演出自己的秘密。这就是“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以人类昏沉的心智为对照,苏轼写出了自然界的生机无限,可是这样的秘密却不是什么人都有人看见的。
安徒生说,客厅里面的花每个晚上都在举办舞会,但只有小益达这样心灵纯净的人才能看到。苏轼也在另一篇文章继承天寺夜游里面表扬自己。他说在月亮底下,树影会变成水草,庭院会变成池塘。这种奇妙的转变,每一夜都在发生,但是只有我和我的好朋友张怀民这两个奇妙的人才能看到。
看到这些自然界的秘密,除了好玩之外,还有什么用呢?苏轼接下去说“忱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他在半梦半醒中忽然听到人间沉重遥远的鼓声,于是他处于一种猝然惊醒后的极其敏锐的状态。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搜索到,只听到树叶落下的巨大声响,就好像玉石掉在地上。而也就是在突然惊醒中,某些更重要的东西远去了。
德语作家里尔克有一首诗说:“我愿坐在谁身边唱一支歌来催眠。
我愿轻轻哼唱着摇你入睡,守护你沉入又走出梦寐。”
在醒梦之间,有时候两个相爱的人会融合得如同一体,但这样的状态是短暂的,总会有一些声响让我们警醒。然后梦境远去,我们又成了黑夜笼罩中一个孤独的客体,这就是“夜茫茫,重寻何处,觉来小园行遍。”
梦不可再寻,但美好缠绵的梦境带来另一个视角,让苏轼反观当下的生活。他说,我回顾这二十年是“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不但挫折使我疲惫,成功也使我疲惫。我只想放弃追求,回到故乡。
下半首词可以说是失败者之歌。那些愿意把所有的生命花在建功立业上的人,或者海誓山盟上的人都是胜利者,因为他们对自己的选择永远不怀疑。
可是另外一些人是真正的失败者,他们认为真实与虚幻值得和不值得之间的界限有时候是模糊的。
像苏轼,今世记名是对的,而个人体验是疲惫的,像关盼盼他的千古传奇是精彩的,可是青春虚度又是遗憾的。
苏轼向我们展示工业是虚无的,爱情是虚无的,连历史也是虚无的。所以他说“古今如梦,何时梦觉”
古往今来的历史并不是我们所以为的从低级到高级的乐观的进程,而是一场不知道去向、不知道目的的春梦而已。
如果词结束在这里,那就是万有皆空。但苏轼并非如此,他说:“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传统的解释是,苏轼感慨人们一代代的不领悟,从事这些徒劳无功的恩怨,可是我觉得这里面还有转折的意思,古今如梦虽然是事实,可是旧欢心愿的不断产生,也是一件挺可爱的事情,因为总有一些无法觉悟的人,像我苏轼一样多愁善感。他们会在未来对黄楼夜景位于浩叹,就像我今天为关盼盼感叹一样。
苏轼用这首词证明了人类心灵与自然融合、与古今知音共鸣的可能,就很像现代的心理学大师欧文亚隆的劝告:
只有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的亲密,而私人的连接才能够为人生提供意义。
不过亚龙不是读了苏轼,治疗了无数人的心灵困惑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的。
五十岁时,苏轼给他的朋友参寥子写了一首词: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这个上半首是在说新旧党争中的胜负,就像钱塘江水潮来潮去,历史循环虚无、执着带来痛苦。
可是他立刻提到了,在虚无之外,什么是值得记忆的?他说: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
这个几句写的真的是好。
写西湖的诗那么多,有些是向没有去过的人介绍景色的。比如说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谁去看也都是这个样子,可是苏轼不是他写的是只有从他和参寥子的记忆中才能提取的,西湖是属于他们的秘密。
他说值得记忆的是,我们俩在西湖见过的最美的那个瞬间,什么是春山好处,空翠烟霏。
他写的非常的空灵,于是他给了读者一个特殊的位置。
对于他们俩见过的美景,我们可以想象,可是终究不能企及。
那个空翠烟霏的美,是苏轼、参寥子、西湖三者的契约,缺一就不能够再现。这就像高山流水,是俞伯牙、钟子期和那把古琴的契约。
与那首关于关盼盼的词一样,苏轼又制造了一个对立,一面是变动虚无的政治历史,一面是我自己重要的他人和自然构成的相知相守的秘密契约。
这样的一种稳定温暖的三角关系,在继承天寺夜游,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里面都有表现。
每一个角色都不能缺少,每一个角色都能使另一个角色展现出更强烈的美感和生命力,而这是唯一可以抵御历史的荒谬和虚无的。
苏轼的词能够打动我们,主要不是因为英雄好解释的勇气,而是优美与崇高的统一。苏轼也常常在说虚无,可是读者从中获得的体验并不是恐惧与站立,而是兴起和温暖。和其他的思想者不一样,苏轼从来不孤军奋战,他是带着真实而美好的私人情感,带着他与朋友与爱人与自然之间的秘密契约投入到历史中间,从而将他的人生完成了一场华丽的冒险。
如果我们不能足够好的理解人生,并且找到如何在这个荒唐的世界上兴致勃勃地活下去的办法,恐怕我们就不能很好的理解苏轼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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