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寒
“画脸一个蛋，中间一条线，先画鼻子再画眼……”说话间，老人已在纸片上勾勒出脸谱的大致轮廓。都说画脸谱讲究的是对称美，这几句简单的口诀便道出了其中诀窍。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民间老艺人，与之相识是缘于朋友的快手视频。
2023年正月，山会村社火队到忻州古城巡演，独具地方特色的节目赢得了八方游客的热烈掌声。霎时间，山会村社火红遍了全网。快手、抖音都在传播社火武工队在古城的表演视频，随行跟妆的吴山山也因此浮出水面。通过朋友介绍，我特意采访了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
吴山山是山会村人，中等个头，微胖，一撮银胡子，颇有艺人范儿。在他的手中，一张张硬纸片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一条长形的玻璃茶几便是一个包罗万象的舞台。每一笔每一画都融入了他爱憎分明的感情色彩，老人笑呵呵地给我们解说着他画的人物。
从《八蜡庙》中绿林好汉黄天霸“拿强捕盗”的故事到《施公案》中，捉拿水龙窝水寇首领费德功的打斗画面，再到《擒方腊》中，宋江征讨方腊、攻打杭州的惨烈场景，还有《金沙滩》中，辽宋两军血战金沙滩，杨家将捐躯沙场的壮烈故事……看着老人熟练地摆弄着那些图片，听着他兴奋地讲述那些历史故事，欣赏着他那份罕见的执着，我知道，他画的不止是一张张脸谱，更是一份对民间文化的传承。
白脸奸臣，红脸忠臣。这是大部分人对脸谱的认识，对戏曲人物的理解。至于背后的故事，艺人付出的心血，想必知道的人不多。我突然感觉很荣幸，为认识这样一位高人，一位几乎不为人知的民间艺人。
将近八十岁的老人，怀揣着对艺术的挚爱，用心血创作着一张张脸谱，一个个故事……正是有这些人的坚守，才有了一个个村庄的文艺繁荣。
据同行的朋友介绍，他是因为自己年事已高，才废寝忘食地往下画这些脸谱，想在合适的机会传给村里感兴趣的年轻人，确保这门手艺得到传承。年龄大了，眼神也不如从前，每天画，每天也有不满意的地方，就连晚上睡觉想起哪个图片有不合适，也赶紧起来标记或者重画。老人是想尽量给后人留下没有遗憾的手艺。
“您真的很了不起，画得真好，懂得这么多！”我心底的敬意分明写在了脸上。因为本身对历史故事和戏曲的兴致，老人的谈吐更加吸引了我。
“没什么，万事熟能生巧，做惯了。”老人没有抬头，继续移动着茶几上的图片，仿佛心绪还在故事之中。只见他用橡皮擦了擦刚画好的人物眉毛，又重新改了几笔，我仔细一看，没大变化，只是比刚才上扬了一点点。这是为何？
老人说，社火脸谱是要在演员脸上实际操作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尽在眉宇之间。每一笔都代表人物的气势和性格，眉低一分便少了战场上的一分威严，不适合刚才那个人物。而且正月十五闹红火，是村民们祈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文艺活动，是老祖宗遗留下来的传统习俗，半点马虎不得。
又问及老人画脸谱的渊源起因，才得知他二十来岁在五台山学过彩绘，当时全县共有学员四十三人，山会村两人。后来就凭一技之长做庙里的工程，养家糊口，期间也曾收过两个徒弟。最初，村里的画妆不甚讲究，众人动手，随意性很大。后来，他受村干部和乡亲们的邀请接起了这桩义务差事，一干就是二十几年。从最初只画脸谱到后来做表演服装，正月十五耍红火的诸多手艺活儿，几乎都落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人们眼里、口里只有元宵节的精彩节目，只有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很少有人提及精彩背后的吴山山，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几十年的这份虔诚和心血。
怎样的精神？怎样的心灵？才能这样默默无闻，清澈见底啊？没名没利，到底图什么呢？
老人面对我的疑问嘿嘿笑了。这没什么呀？事情总得有人做，我正好会这个，每个村里都有和我一样的人。传统活动，祈愿平安，每个人都有力尽所能做事的责任和义务，我是山会村的一份子，做的也都是份内的事情，真的没啥。只是如今年龄大啦，身体也不争气，手艺后继无人心里着急呀……唉，没办法，先把每年常用的脸谱都画下来，坐等有缘人吧。老祖宗留下的文化，总会传承下去的！他的语气又突然多了一份信心和坚定。
“一项公益活动坚持这么多年，您的家人都支持吗？”
“支持！这几年做扭秧歌和打社火的衣服，我剪好，老婆也帮着用缝纫机扎了。她说做好事就是给儿女种福田了，能做啥就做点啥。儿女们更是如此，小的时候也不干涉我这点爱好，更何况现在都也成家立业啦，过得都不错。娃娃们常说，爹娘爱干啥干点啥，咱也省心。”老人抬头指了指墙上挂的全家福，笑呵呵地介绍了自己的儿女和小辈孩子们，满脸幸福。
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和谐的全家福就是证明，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福田吧。
“除了画脸谱、做服妆，您还做些什么具体的营生呢？”
“这个就多啦，裱糊旱船，小毛驴，二鬼跌跤……耍玩意儿用的道具都是我做了。还有黄河阵的四个旗，老杆顶上的寿星驾鹤灯……都是我亲自设计裱糊的。”从黄河阵的历史起源到起老杆的程序和寓意，老人讲的头头是道。看似简单的事情原来有这么多的知识和讲究，更令人惊叹的是一个几乎没文化的乡村老人竟然懂的这么多。
“做这些都有帮手吗？教给年轻人让他们干多好，您老太累了。”
“也有，只是好多营生年轻人不懂得，必须亲力亲为才行，不然做不好返工更麻烦。布黄河阵是为了纪念云霄、琼霄、碧霄三位送子娘娘，祈求人丁兴旺，必须认真虔诚。”
我若有所悟，估计不懂活动的意义，不投入感情，不认真心细，营生是做不好的。
“布阵的第一步首先是起老杆。每年正月十三，在村中央的麻湟滩旧址，先平整场地 ，找准中心位置挖深坑，将一根四丈多高的木杆垂直竖起。老杆顶端高擎巨形寿星驾鹤灯，仙翁是道教天神太上老君。白鬓银须，神态自若，右手执羽扇，座下是展翅大白鹤，寓意延年益寿。”
老人得意地看了看我们：“太上老君和大白鹤都是我亲自做的。这些精细活儿，非我莫属！”他的自信和幽默逗的我们哈哈大笑，都伸出了大拇指。
再一次浏览茶几上的两排脸谱，有一张我瞅端了许久也没看出个究竟来。老人见状赶紧告诉我们：“这张画的是耿庚午，是山会村的历史传奇人物。”
“传奇人物？”自幼喜欢戏曲，崇拜英雄，我瞪大眼睛迫不及待想知道耿是何许人也？
“耿庚午是地地道道的山会村人，出生于明朝末年，少时习文学武，聪明过人。长大后，学有所成，陪王伴驾，声名显赫。后来明朝灭亡，他流落为賊，但只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是江湖上有名的义盗。”老人言语间充满了敬意。“相传此人轻功极好，盗过九龙杯，偷过康熙的金凳。更有传闻证明耿庚午的轻功出神入化，说是清朝初期皇宫里有一张极灵极好的鼓，苍蝇落上去也有响动，耿庚午跳上去却没有任何声响。”
这个人，这个故事的确不寻常，但是画他的脸谱是用在什么地方呢？
老人卖关子似的神秘一笑：“后来我们为了怀念他，就把他编进了社火《翠屏山》里面。因为那段社火讲的是神话故事哪吒和天兵天将降妖除魔的故事，我们就把耿庚午安排成了其中的一名天兵天将。”
我恍然大悟。再聊到创作这些脸谱的依据，老人说大部分是戏里看来的，还有的是根据民间传说自己琢磨的。世界无非两种人，好人坏人，也就是戏里讲的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色彩和骨架有了大方向，细节全凭悟性勤思考，勤练习。比如耿庚午这个人物，在编进社火演员之前，我至少琢磨着画过几百次。社火和戏曲表演的成功境界都一样，演好人让人敬，演坏人遭人恨……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演技和脸谱各占一半。
看着眼前这个平凡却谈吐不俗的老人，我想到了一句话“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艺术源于生活，高手也是如此，有多少民间艺人，用行动诠释着这句话的哲理。他们以其精湛的技艺和真挚的情感，给人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和启迪。他们虽然不出名，却能在乡亲们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
山会村吴山山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热爱美工文化的民间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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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寒，东山乡南峪口村人，繁峙作家协会会员，滹源书社社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