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黑牛突然倒了地,人们觉得这事挺蹊跷,聚在垄沟边上就七嘴八舌地吵吵,说那么些牲口在地里走,咋就该着它蹄子踏进那田鼠洞了呢?说,即便踏进田鼠洞也不新鲜,黑牛力气那么大,挣歪几挣歪也该拔出来了吔,咋就拔不出来呢?有人就提起那“爬摞”的事,于是就顺着这件事情摸症结,说是黑牛干了那事就耗失了精水,耗失了精水就伤了体力,伤了体力呢,它就四肢酸软,就头晕眼花地看不清个道,就…… ,如此推理下去,二孬和知青于德水也就成了众矢之的。一会儿的工夫,那质问、责骂就席卷而来了,男男女女的围住他俩,满嘴唾沫星子蚊蝇似地飞。
“不是说好了分开走的么?你俩咋就凑到一堆儿唻?”
“是分开走的呀。”于德水看着二孬“对吧?二孬叔。”
二孬嗯嗯点头,“就是分开的,没上一堆儿凑!”
“谁证明你俩是分开唻?”
二孬直梗脖子,“啧,咋谁证明吔?老翟头看牲口呢,不信去问他。”
“你俩谁在头前走唻?”
“我。”于德水答道。
“耶,你看你看,不是说好让母牛走在后头么?”
“我,……”于德水愣怔了一下,“我睁了眼就去牲口棚了,怕耽误干活,也没顾那么多,进去牵着就走了。”
“噫,你这娃!啧,不是俺说你,年轻轻的咋这不负责任唻?!”
于德水低头不答话。
祁淑娴和区丽萍挤在了人群里,她俩看了于德水一眼,迅即又把目光转向了那个问话的妇人。
“二孬,俺问你,你咋鼓捣那黑牛唻?你狗日的老实说!”
“咋?俺鼓捣它?”二孬瞪眼反问道,“你说俺是咋鼓捣的?啊!”
“我来说。”于德水就解释,“是我牵的那头母牛跑过去找那公牛的。”
“不可能!”那女人瞪了眼。
“你他娘的莫揣着明白装糊涂!”二孬也朝那女人瞪眼,“咋不可能吔?都知道,‘母的不*,公的不蹽’!”
“噫,你奶奶的!”女人们登时上了火,脱了鞋子就追着打,“打你个狗日的!俺打你个狗日的!”
二孬捂着头跑,一帮妇人就追着打他,大孬怕自家兄弟吃亏,从垄沟边站起,伸展开胳膊就过去阻拦,女人们泼妇似的厉害,先给了他一巴掌,然后一个个蹦起脚,撒着狠地朝二孬的脸上、头上使劲地搧。
“呀!呀呀!……”区丽萍看着害怕,使劲拽住祁淑娴的胳膊。
于德水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过去劝也劝不开,索性就举起胳膊替二孬遮护,妇人们谁也不罢手,拳头巴掌时不时地就落在了于德水的身上、脑袋上。
陈智健和李焕章就那么傻呆呆地站在那儿,祁淑娴就朝他俩喊,“你俩还傻站那儿干嘛,还不赶紧拉呀!”他俩这就喊着过去拉,那帮女人正打在兴头上,挥着胳膊三下两下就把他俩搡到一边去了。区丽萍张大着嘴,“呀!呀呀!她们怎么这么野蛮呀?!”祁淑娴沉着脸,胸脯一起一伏的。
妇人们还在打,替二孬遮挡的于德水撑不住了,就那么“唉哟,唉哟”地叫。
祁淑娴气坏了,攥拳跺脚地大声喊,“行了!——”喊着就疯了似的冲了过去,这尖厉的呐喊,一下子把混乱的人群震慑住了。她咬牙瞪着那几个野蛮妇人,喘着粗气,胸脯呼哒呼哒地颤。这阵势,把个惊魂未定的于德水也闹懵了,连区丽萍都不敢相信,她上来脾气竟然会这么冲。
“娃啊,你这是咋的唻?”静了片刻,人群里终于有人说了话。
“这话该问你们!”祁淑娴拽下胳膊上的套袖,抬头挺胸地走过去,“告诉你们,我早就看不下去了!你们这是干嘛?啊!牛腿受了伤,我们一样心里难受。到底错在哪儿,队上自然调查。看你们,跟审臭贼似的,连骂带卷,挥拳抡巴掌的,欺负人是么?!”说着就去拽于德水,“走,咱不受这窝囊气!妈的!”
“噫!你这女娃咋这骂吔?!”
“不爱听是么?哦,只许你们胡骂乱卷、挥拳抡巴掌?是吗!”
“骂你唻,还是打你唻?”
“啥?”祁淑娴蔑视地虚着眼拧着眉,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骂我?打我?哼,量你没这胆儿!”
“噫,……”人群一阵小声议论。谁也没料到,这个面相清秀的女娃家竟是这么泼辣强悍,昂首挺胸的,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说出话来小刀儿似的揦人。
“走!”祁淑娴俩眼咧着那帮女人,拽了于德水就朝外走。
谁也没敢再多嘴,一帮人就那么抻脖子看着他俩沿那垄沟远远地走。
二妮儿的哥哥吴宗善指着他俩就问知青李焕章,“哎,那女娃和那小于子啥关系吔?”李焕章不知他问这话有何用意,就说,“哦,他俩是一个学校的,同年级不同班。”吴宗善望着他俩就哦哦地点头。李焕章说,“人家祁淑娴是我们户长,我们受欺负她当然要管了。”吴宗善笑笑,“啊哈,当然,那当然。”说着,俩眼依旧朝他俩瞅。李焕章看着他,“怎么,你觉着她不应该?”吴宗善直梗脖子,“你说的!咋不该吔?人家那不是胡闹,那是能说理。撑家过日子,就该是这样的女人!”
祁淑娴拽着于德水顺垄沟朝外走着,守在黑牛前的刘大队长发现了他俩,“哎哎哎,你俩娃咋走了呢?回来!”于德水佯装听不清,手遮在耳朵上侧着身地朝他探脑袋,刘大队长就跺脚地嚷,“莫装那洋相!奶奶的,牲口不管唻?回来!”
吴道衡替兽医老储背着皮药箱子,俩人小跑着来在了黑牛近前。刘大队长直埋怨,“咋才来呢?”老储没作答,翻了翻黑牛的眼皮,嘬着牙花子就紧着朝吴道衡摆手,吴道衡把药箱子递给了他,老储慌忙打开药箱找药。刘大队长一脸的不耐烦,“扒拉啥吔?”老储说,“不是挑药么,灌它药吃。”刘大队长不解,“灌药?腿断咧!”老储说,“知道。”刘大队长直着急,“知道还不紧着敷药,灌点子药汤,赶哪辈子到那腿上吔?!”老储梗脖子看他,“噫,看你能的,疼休克咧!不灌药汤咋抬它朝车上搬吔?真是的!”
“耶,治不了唻?”刘大队长急着问。
“在这儿咋治吔?”老储白他一眼,转身就朝人们喊,“来人,搭车上,快着拉到棚里去。”
小队长们一脸凝重地看着刘大队长,刘大队长皱着眉头朝他们摆摆手,“快着吧,赶紧召唤人,搭车上拉走。”
小队长们这就大呼小叫地招呼着喊,“哎,杠子、大绳,小伙子都过来。”
二孬跟在小伙子们身后也颠儿颠儿地跑了来,刘大队长老远就指点着他,“你个鳖孙,站下!”
二孬停住脚,没等刘大队长走到近前他就自管两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鳖孙!你可记着,日后这黑牛要是干不了活儿,俺天天拿那牛夹板子套你狗日的!”
二孬紧抱着头,哆哆嗦嗦地不敢吱声。
晌午,吴道衡往牲口棚送骡子的时候看见了那头黑公牛,它就那么可怜巴巴地倒在了牛槽旁的一堆干草上,那只折断的腿用白布一层层地绑上了,整条腿支愣得像根直棍子似的,那肚皮一起一伏地,喘息的节奏还是那么快,闭着眼,那黏稠的泪水在脸毛上已然淌出了一节子泪沟来。“啧啧啧,还疼是么?……”他在牛头近前蹲下来,黑牛慢慢地睁了眼,看看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就又把眼睛闭上了。“你饿了么?”吴道衡问着就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半块玉米饼子来,那是他吃早饭时揣在兜里准备在干活饿的时候吃的。他掰下一块来托在手心里,捻成了小碎块就朝黑牛嘴边送,黑牛也没睁眼,一股粗气从鼻孔里喷出来,一下子把他手心里的碎饼子吹落了一地。
“哦哦哦,你不想吃是么?咳呀,不吃你可别吹呀,咳咳咳……”吴道衡叨啵着就紧着捡拾起来朝自个嘴里掖。
“娃呀,”饲养员老翟头跛着脚朝他走了来,“饿了咋的,在地下捡啥吃唻?”
“哦,翟大爷……”吴道衡起了身,“不是,……我刚才喂它玉米饼子吃了,它不吃,一下子都给吹地下了。”
“哦嚯,你看看,你看这家伙拧的,咋伤了娃的好心肠吔!你看看,你看看,……”老翟头过去就拉了吴道衡的手,“娃呀,掉地下就莫拣它咧,吃饼子就上屋里拿,啊?”
“我不是饿,是看它怪可怜的,想掰块饼子喂喂它。”
“哦。好娃,嗯,是个好娃。”老翟头拍着他的肩膀直点头,“放心吧啊,喂它的料俺都准备好咧,现在它还吃不下,等会儿俺来喂,啊?”
吴道衡又看看那黑牛,“啧,看着真可怜。唉,您看这腿还能好么?”
“啊,能好,能好。唉,……”老翟头长打了个咳声,“这事也怪俺。唉,老咧,脑筋不好使喽。”
“咳,您别这么说,牛是二孬叔牵走的,怎么能怪您呢?”
“啊哈,你这娃真会说话。”老翟头朝他笑笑,“是啊,是啊,……哦,回去吃饭歇着吧啊?下午不是还得牵牲口干活了么,回去吧,回去吧啊?”
“哎。”吴道衡答应着出了牛棚。
吴道衡回到宿舍的时候,人家五人吃饭已将近尾声。他看见祁淑娴撅着嘴,脸色好难看,其他人自管在那儿呼噜呼噜地喝着粥,谁也不抬头看她一眼。区丽萍偷偷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让他多嘴。吴道衡没敢吱声,拿过饭碗就掀了锅盖盛粥喝,灶膛的火还未完全熄灭,一锅底稀粥还在冒着细泡咕嘟着,盛了粥,在柳条浅子里拿了个玉米饼子这就蹲下来吃。
陈智健和李焕章已经吃罢饭,把饭碗往灶台上一放,抹抹嘴这就要回屋去,祁淑娴气哼哼地起了身,“站下!把碗刷净了再走。”他俩直直眼,端了那碗,挺不情愿地蹲那儿刷开了。祁淑娴就数叨,“看把你们宠的,啊!你们懒的连锅碗瓢盆都不知道刷,我们怎么就该伺候你们呀啊!不这样吗,好,以后这饭咱就轮流做,谁也甭想图那清闲!”陈智健不爱听,“谁想图清闲了,我们不是不会做么。”
祁淑娴愤愤地,“就讨厌你们说这话!谁生下来就会做呀?哦,都不会就都这么瞪眼看着呀?行,都瞪眼看着吧,咱可说好了,今天晚饭我俩可不管做!”
于德水就劝,“行啦行啦,咳,行啦,别生气啦,赶明儿我们就学着做,行了吧?行啦行啦,你俩快回屋歇着吧,这儿的活儿我们拾掇,啊?”
祁淑娴气哼哼地咧他一眼,区丽萍这才笑着把她拽进了屋。
三男生草草了了地收拾罢就都回屋去了,堂屋里只剩了吴道衡一个人,他蹲在灶台前好一阵寻思,怎么了?祁淑娴今儿这是怎么了?冲谁呀?你冲陈智健和李焕章闹,干嘛还捎上我们呢?你冲于德水?不可能。那,……?他别别扭扭地吃了饭,刷碗的时候整得碗盆叮当响,往柜子里放碗也很使劲,“咣当”一下子,惊得区丽萍急忙出了屋,她压低着嗓子,“轻着点,你这是干嘛呀!”吴道衡瞟着侧门,小声地,“你还问我?看她那通闹,冲谁呀!”
“呀,走走走,……”区丽萍挤着眼拽他朝屋外走,走到院墙跟儿下这才给他说了事情原委。吴道衡不知道上午在地头发生的那些事,他就直愣着两眼听着。区丽萍说,中午回来的道上祁淑娴还跟我翻翻这件事呢,说你看看啊,于德水在里边护着二孬叔呢,那帮疯婆娘那么死命地打,他俩就在那儿傻站着,你说是人吗啊!你可得过去拉拉呀。这是喊他们拉了,你看他俩那熊样儿,李焕章那娘们儿样的还情有可原,你看那陈智健,五大三粗的,你看让人家搡掇的,平时抢吃抢喝那没出息劲儿哪去了啊?哎哟,祁淑娴都快气死了,说要看他俩那样,伺候他们吃喝都怨得慌。……
吴道衡这才稍稍舒展了眉头。在地头打架那会儿他正去找老储呢,一会儿的工夫怎么乱成那个样子了呢?他说,老乡们那个样子是让人无法接受,不过我也觉得,祁淑娴
那样与老乡们横眉冷对的也是不太好。咱们毕竟是知青,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尽量不要惹是生非。区丽萍说,那怎么是惹是生非呢?当时多亏祁淑娴出头了,要是指望陈智健和李焕章那俩熊蛋包,于德水不定怎么让人家打呢。吴道衡就说,事是这么个事,可有些事情也不能非得要求别人和你一个样子。就说这件事吧,像祁淑娴那样,你能做到吗?当时我是没在场,即使在,我吴道衡也做不到。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不一样,家庭背景也不一样,所以,有些事情别太苛求别人。区丽萍眨巴俩眼听着,一时也没了话。她明白吴道衡这话的意思,他说的是实话,当时他若在场,也不敢那么与人家对峙争锋的。正像他所说的,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不一样,家庭背景也不一样。他父亲在关“牛棚”期间跳河死了,被说成畏罪自*,到现在全家还背着“反革命家属”的罪名呢。唉,是啊,有些事情是该设身处地的替别人好好想一想。
吴道衡进屋时炕上仨人还在打呼噜睡着呢,他没敢躺下,怕一躺下就睡不醒了。牵牲口得提前早走,抽了两支烟,时间也就差不多了,他就招唤他们起,于德水动动身子眼都没睁,“你走你的吧,人家不让我们牵牲口了。”“啊?”吴道衡就问,“怎么不让你们牵了?那让你们干啥呀?”于德水好不耐烦,“咳呀,我哪知道呀,爱让干嘛干嘛吧。走吧走吧。”说罢,吧唧几下嘴又呼呼地睡上了。吴道衡挺纳闷,谁说的不让牵了,怎么没说不让我牵呢?时候不早了,他也没再追问,推门就自个出了屋。
怎么不让他们牵牲口了呢?会不会是因为伤了黑牛才不让他们牵的呢?不对呀,要是那样,怎么没人说不让我牵呢?…… 去牲口棚的道上他一直这么琢磨着。
他这会儿出来好像是早了些,一道上也没看见三两个人影走动。再有半里多地就到牲口棚了,这会儿他看见刘大队长骑车子迎面赶了来,他老远地招唤了一声,刘大队长也没细看他一眼,只是嗯了一下就骑过去了。他那表情挺难看,皱眉耷拉脸的。他这是从哪儿来呀,去牲口棚了?他琢磨他一准是去牲口棚了,是不是看那黑牛去了?黑牛不行了?不可能。中午看着还躺那儿歇着呢。他加快了脚步,他想快点过去看看。
吴道衡跑着进了牲口棚,跑得连呼哧带喘的,饲养员老翟头正倚着牛槽帮闷头抽烟锅子呢,“耶,娃来的挺早啊?”吴道衡嗯了一声就看那黑牛,所幸黑牛没啥情况,它还在草堆那儿躺着呢,听见动静还动动脑袋睁了睁眼呢。没情况就好啊,他这才顾得跟老翟头说说话,“翟大爷您没歇会儿呀?”老翟头说,“咳,歇啥吔,让大队长那狗日的闹醒咧。”
“哦,他真的到这来了?”吴道衡说,“我在道上看见他了,跟他打招呼他看都没看一眼,嗯了一下就骑过去了。”
“咳,他就那屌样,莫搭理他!”老翟头说着就在拴牛柱子上磕了烟灰,缠着烟荷包就气哼哼地骂,“这个狗日的!”。
“怎么,你俩吵架了?”吴道衡问。
“唉!……”老翟头长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也怪俺,俺要是稍经点心,也不会让他们牵倒了牲口吔!……唉,老咧,不中用咧。”
吴道衡就安慰他,“您别老是责怪自己呀,这事不能都怨您。怎么,刘大队长跟您闹了?”
“咳,光闹这个就好哩。那狗日的,一晌午陈谷子烂芝麻的叨啵个没完没散的。奶奶的,俺看他是好日子没好过,又他娘的惦着作妖哩!
“作妖?”吴道衡听不懂啥意思。
“唉,人家是队长,人家说了算。作吧,叫他作吧!……”
老翟头这话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吴道衡琢磨不透,他也不好细问,就那么眨巴着眼睛看他唉声叹气地叨啵。
牵牲口的都陆续地进来了,老翟头就说,“娃呀,牵牲口先走吧,有工夫再说道,啊?”
“哎。”吴道衡答应着就去牵牲口。
二妮儿的哥哥吴宗善也来牵牲口了,他也牵的骡子。出了牲口棚吴道衡跟他搭讪,哎,上午看你半截不是扶犁了么,怎么也来牵牲口了?吴宗善说,咳,不让你们牵咧,俺不就得牵么。吴道衡就问,怎么没说不让我牵呢?吴宗善瞅着他笑,那还用问么,说明你牵的好呗。吴道衡说,别逗了,牵个牲口怎么还分谁牵的好呢?吴宗善就说,咋分不出来吔,一样的牲口,搁在你手里也许就听使唤,搁在旁人手里也许就不听使唤。你看那牛,多老实吔,搁在他们手里就不行。吴道衡说,我牵的可是骡子呀。吴宗善就笑,你看你,那牛不比骡子老实吔,给他们骡子更摆弄不了咧!吴道衡眨巴眨巴眼,哎,不对呀,我们可都是刚刚接触牲口的呀,难道那些牲口也看人下菜碟么?吴宗善脖子一梗,敢情!牲口也是看人吔。它要是看你不顺眼,它就跟你犯劲,闹不好还尥蹶子踢你呢。吴道衡听他这话,心里倒是挺舒坦,他瞅瞅自个牵着的骡子,就问它,老伙计,你那么听使唤,是不是看我还挺顺眼呀?吴宗善一旁说,嗯,敢情!他说得挺认真,吴道衡就开心地笑,咳呀,一直以为你腼腼腆腆的不爱说话,这不挺爱说么?吴宗善就笑,咳,那也得分跟谁,说不上来,说啥吔,是不?吴道衡直点头,是,是呢。他想起区丽萍跟他说的上午在地头吵架的事,就说,哎,对了,听说上午大伙在地头批斗二孬叔呢,说我们知青于德水都挨了打,是吗?吴宗善睁大眼看他,
耶,你没看见么?吴道衡说,我不是去招呼老储了么?吴宗善说,哦,哦,对对。咳,啥批斗吔,人们就是跟着一块瞎吵吵。二孬那屌样的就那样,他满嘴地胡咧咧,谁不骂他谁不揍他吔?那小于子在里边使胳膊护着二孬哩,咳,那帮老娘们儿也是,疯扯起来就没个里外哩。啊,你们那个女知青叫啥唻?吴道衡说,哦,祁淑娴。吴宗善就拍拍脑袋,哦,对,祁淑娴!他这会儿眼睛亮了许多,噫,那个祁淑娴啊,一看那巴掌揍在小于子身上她就急咧,好家伙,那一嚷啊,谁也不敢吱声哩。噫,那小嘴茬子真跟劲,当当当,问得人们都直了眼吔,俺秉服。俺敢说,可着咱这歪柳屯子也找不出她这么个女人来。秉服,俺打心眼里秉服!
吴道衡说,是啊是啊,祁淑娴人挺好的,她那股子冲劲一般人学不来。
吴宗善梗着脖子,嗯,敢情!
说着话俩人就来到了地里,吴宗善见他爹站在那儿,也没吱声,牵着牲口就那么过去了。吴道衡那骡子是套耙使唤的,他也没吱声,就牵着骡子去套耙。这会儿,于德水他们正在跟几个老乡一块系着绳套,看来是要他们替代那黑牛拉套犁地了。二孬也在他们行列里,他那肩上已经套上了套绊,不用问,他那是盯着替牛驾犁了,他在那儿梗梗着脖子,一脸的不痛快。吴世宪一旁瞅着直运气,“咋的唻,不情愿是不?没叫民兵绑了你就算便宜你咧!你给队上造成多大的损失你知道不?一头牛喂多少料才长那么大吔,它一年得犁多少地吔,这些地得生产多少粮食吔?你自个算算。你个鳖孙,糟蹋了队上的牲口就是破坏春耕生产,就是反革命!知道不?哼!”
吴世宪就那么上纲上线地数落着,二孬不敢跟他顶嘴,这家伙可是兼着民兵队长哩。其实,替代牲口犁地是常有的事,往年二孬也不是没那么干过,只是这回让他感到心里挺别扭,怎么那么巧呢,怎么就赶上让那黑牛折断了腿呢!他奶奶的,俺这会儿就是长八张嘴也说不清哩!
人工犁地是很费劲的,前面六个人拉,中间一个人驾犁,后面一个人扶犁。二孬在中间驾犁算是受了夹板气,后面扶犁的骂他走不了直道,前边拉犁的就骂他不跟着使劲,二孬也不轻易还嘴,骂急了就回上几句,“你奶奶的,都看俺不顺眼了是不?操,俺这是虎落平阳遭狗欺吔!”后面扶犁的就骂,“噫,你狗日的还拽文哩,驾,驾!快拉,快点拉!”前边六个人就跟着哈哈,一路犁着,骂着,哈哈着,干着挺累的活倒是挺乐呵。
地犁过去,后面紧跟着的就是耙地,耙过地之后才插耧下种呢。
吴道衡牵牲口耙地干得也是有模有样的,耙到地头骡子也累了,人畜都需要歇歇气儿。踩耙把式从腰间摸下烟袋锅子抽烟,吴道衡在垄沟边坐下来就眺望欣赏那耙过的平整整的田畴。踩耙把式瞅着他问,“琢磨啥唻?”“啊,没琢磨啥。”吴道衡说,“我在欣赏这田地呢。”
“嘿嘿嘿嘿,这光溜溜的啥还没长呢,有啥欣赏的吔。”
吴道衡说,“不是,您看啊,您看这一遍耙过来,地上一缕缕的曲线,多好看呀!”
“好看?俺咋没觉着好看呢?”
吴道衡笑,“您那是看习惯了呗。”
“唉吔,庄户人家成年照辈子的就这么仓仓皇皇地折腾这土坷垃,不习惯又咋着呢?还顾得那欣赏?折腾吧,累人的时候在后头呢,累死累活地折腾吧。唉,……”
吴道衡说,“没事,我们以后好好地向贫下中农们学习,在实践中好好地锻炼。”
踩耙把式点着头,“嗯,是个好娃!俺看你干活就比旁人踏实,你看,牵那骡子有模有样的,多好吔!嘿嘿嘿嘿,……”
吴道衡说,“我这刚干,还不摸门呢,以后您还得多多指导啊。”
“耶,你说的!”
吴道衡说,“是。您真得多教教啊。您看,我这跟着您耙地了,我就在琢磨,为啥要耙它呢,为啥要耙这么多道工序呢?”
踩耙把式觉得这娃挺用心,“嗯,是啊,你咋琢磨的呢?”
吴道衡说,“我也没琢磨太清楚,不过,听您给我说道着,我多少也有了些领悟。”
“嗯,你说说,说说俺听听。”
吴道衡就说,“嗯,我是这么理解的啊,这耙地呢,主要是控制土壤水分的蒸发。这钉齿耙耙碎了土坷垃,耙碎了根茬,表土就疏松了,杂草也清除了,肥料也拌匀了。这样呢,土壤的蓄墒保墒能力也就增强了。您看我这么理解对么?”
“嗯,是这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嘿嘿嘿嘿,……”
吴道衡说,“咳,我这只是学了点皮毛,以后您还真得多教教啊。”
踩耙把式挺高兴,“嗯,教,一准教!你这娃,干活踏实,脑瓜儿又灵泛,摔打摔打一准是个好把式。嘿嘿嘿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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