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本宫不需要重生,也能从一介宫婢,一步步爬上贵妃的宝座,宠冠六宫。
所谓君心,不过是本宫掌中的玩物,本宫连皇帝的命都敢取,不过,却偏偏看不上他的真心呢。
你猜,那个狗皇帝死后,是谁掌控了他唯一的子嗣,又是谁,成为了权倾朝野,垂帘听政的太后?
这世间,只有填满了血与泪的淤泥里,才能绽放出最妖艳的黑莲花。
记住本宫的名字,我,叫颜时晴。
1.
元康六年正月十六,长安下了一场大雪,一夜碎玉乱琼,将帝都的最后一丝人间烟火都掩去了。
整晚风嚎凄厉,如一柄剃刀,一声声,一下下,紧紧地刮过长安的地皮。
天明时分,整座城池仍是一片阴晦,未央宫的宫门缓缓开启,发出了沉重又刺耳的开合声。
比冬雪还要凄白的丧幡迎着冽冽朔风,难而又难地,蜿蜒出了皇城。
今日,中宫皇后出殡,移棺至凤陵安葬,天地缟素,风雪恸然。
灵柩离宫后,整座宫城都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寂。
而那座刚刚失去了主人的椒房殿,更是一片死气,仿佛连最后的鲜活,都追随着颜皇后的芳魂离去了。
偌大的椒房殿中,再也没有曾经的那些欢声笑语,甚至连烛火的光亮,都好似再没有任何温度。
椒房殿的偏殿中,跪了满满一地的太医、宫女、宦官,所有人都已经熬了一整个晚上,但是,那守在床榻旁边的帝王未曾合眼,又有谁敢流露出一丝乏意呢。
床榻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谢钧听在耳中,已经愁锁了数日的眉宇又更紧皱了几分。
他面前躺着一名病弱的女童,正是颜皇后遗下的独女康乐公主,小名唤作芷宁。
可怜康乐公主尚不知道她母后已撒手人寰,昏沉中,又连咳了数声,紧接着便难受得哭出了声来:
“母后,母后,宁宁难受,宁宁好难受。”
女儿的声声哭喊,如一把利刃,将谢钧心头最后一丝血肉都剜了个一干二净,他伸手握住康乐公主的手,只觉得女儿的手掌像炭火一般滚烫。
“芷宁,不要怕,父皇在呢。”
睡梦中的康乐公主,似乎并没有听到谢钧的话,她又嘤嘤哭了几声,随即便又昏昏睡去,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泪痕,看得人好不心疼。
谢钧喉头一哽,感觉自己被生生扼住了咽喉,他已经失去了颜初霁,她是他的发妻,他的皇后,他的一生挚爱,他发疯般想相守终老的女子。
难道上苍当真有心要他生不如死,连他和爱妻唯一的孩子都不肯留给他,还要一并夺走。
谢钧的眼眶一热,还不等到他反应,一滴眼泪便落在了康乐公主的手心。
椒房殿外的天光一点点明亮了起来,谢钧身后的烛火一盏盏熄灭,又是一个晚上过去了,可康乐公主的高热,却始终不肯退散。
“院判,再来给公主诊一诊脉。”
谢钧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跪在地上的太医院院判听闻,忙踉跄着上前,战战兢兢地给小公主诊脉。
他内心可能比谢钧,还更希望康乐公主能够安然好转,可惜,在他触碰到公主滚烫的肌肤时,他便清楚,此女恐怕回天乏术了。
“陛下,恕微臣无能,公主高烧不退,臣早已熬好了退烧良药,但偏偏公主体弱,喝不下汤药,臣,臣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太医院院判说着,伏首狠狠地磕了下去,抬头时,前额已有了隐隐血痕。
谢钧的嘴角微微抽动,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院判,僵持了半晌,他才咬牙说道:
“废物,一群废物!朕今日把话撂下,芷宁若不能好转,朕会让椒房殿内的所有人,都一齐去阴曹地府陪她!”
说罢,谢钧感到一阵血热直冲颅顶,他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趴在了康乐公主的床前。
房中发出了数声惊呼,谢钧的贴身内侍上前扶住了他,含泪说道:
“陛下,您已经数日没有安眠了,您这样不顾惜龙体,公主知道了,怎么受得住啊。”
谢钧想伸手推开内侍,却感觉到身上一阵虚浮,那内侍见状,也顾不得谢钧降罪,忙喊了几人上前,将谢钧搀去了椒房殿正殿歇息。
谢钧走后,房中再度陷入了沉寂,小公主依旧昏睡着,只是偶尔,有一两声宫人的抽泣从角落里响起,如同鬼魅之声。
一片死寂中,公主的房门忽然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位年轻的宫女,伴着打旋的雪花迈过了门槛。
房中众人看向她,脸上都带有一丝惊讶,康乐公主的乳母站起身,颤声问道:
“颜氏,你,你来此处有何事?”
那宫女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信步走到了康乐公主的床前,伸手轻轻探了探公主滚烫的脸颊,皱起了眉头。
“去给我找一套先皇后常穿的衣裳,要月白色。”
颜氏的话音落地,公主房中便发出了一阵轻微的*乱,并没有人挪动一步。
颜氏没有理会,只是又低头摸了摸公主的手腕。
“若是不怕芷宁真的出事,就只管在原地愣着。”
那宫女的话声轻飘飘的,语气却分外沉静,连目光都不曾从康乐公主脸上移开过,好像她早就笃定椒房殿上下不会违抗她的命令。
康乐公主的乳母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满地不知所措的太医,又看了看康乐公主烧得通红的脸颊,终于深吸一口气,冲着众宫女微微颔首。
几个宫女匆匆消失,少顷,又小跑着回到了康乐公主房中,手中捧着颜皇后的旧衣,还有从前,颜皇后常佩戴的簪环,和用惯了的胭脂水粉。
那女官从床前起身,扫了她们一眼,便默默地走向了内室,几位宫女默契地跟了上去。
屏风之后,颜氏的衣裙缓缓落地,露出底下那具若凝脂般的玉白娇躯,只是她纤嫩的四肢上,横陈着大片紫红的瘀伤,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宫女们服侍颜氏擦净了身体,穿上了先皇后的月白色衣衫,青丝挽起,用衔珠凤钗固定在了脑后,略施粉黛,蛾眉淡扫。
待颜氏从屏风后走出时,众人皆不由屏住了呼吸,那太医院院判甚至忘了忌讳,抬头圆睁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颜氏的脸,嘴唇蠕动,反复喃喃着“皇后娘娘”四个字。
颜氏有些轻蔑地笑了笑,走到康乐公主床前坐下,又命几个太医速速将那退烧的汤药端来。
院判闻声,忙将新熬好的汤药递到了颜氏手中。颜氏接过药碗,亲口尝了尝凉热,随即转身,伸手轻轻拍了拍昏睡不醒的康乐公主,嘴里笑着唤道:
“宁宁,宁宁乖,汤药熬好了,宁宁听话,该起来吃药了。”
就这样轻声唤着,摇着,康乐公主终于带着迷离,微微睁开了眼睛。
颜氏的身影映入了康乐公主的眼帘,她有些迷茫地看了看颜氏的笑脸,又望了望颜氏身上的凤袍,突然间,小公主拼尽全力扑进了颜氏的怀中,撕心裂肺般地哭喊了出来:
“母后,你终于回来了。母后,宁宁听话,宁宁吃药,求求你,别再丢下宁宁了。”
2.
椒房殿正殿中,谢钧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好像一道伤口,在正要愈合的关头,又被他生生撕开,一双眼睛刺痛又干涩,像被磨刀石打磨过。
窗外仍是一片雪光,让人分辨不出什么什么时辰,一旁的内侍听到了帷帐内发出的悉索之声,忙上前查看。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申时三刻了。”
谢钧听了这个回答,顿时怒火中烧,抬脚便将那内侍踹了个仰倒,怒喝道:
“糊涂东西,为何不早些叫醒朕!芷宁呢?!芷宁怎么样了?!”
那个内侍在地上滚了两滚,忙翻身起来,边叩头告罪,边忙不迭开口说道: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公主早上便服了药,现在高热已退,已经睡安稳了。”
谢钧听闻,整个人一愣,当即便狂喜着问道:
“此话当真?来人,快来人给朕更衣,朕现在就要去看看芷宁,快!”
那内侍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手脚麻利地服侍谢钧穿上外衣,谢钧心急如焚,连玉佩都来不及系好,便急匆匆地向着康乐公主的偏殿中走去。
公主房外仍站着好些太医,但人人脸上都多少带着些喜色,谢钧见了,更是快走了几步,抬腿便迈过了房门。
康乐公主房中有些昏暗,侍候的宫人也少了几个,谢钧只隐约看到有一个女子坐在公主床畔,听到他进门的声音,便起身跪在地上。
谢钧冲到床前,伸手探了探女儿的额头,果然热度退了许多,芷宁神色平静,嘴角还依稀挂着微笑,正睡得香甜。
他心里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长舒了一口气,脚下一软,便坐在了公主的床头。
谢钧静静地坐着,陪了女儿好一会儿。良久,他偶然回头,才看到了一直跪在他面前的着月白色衣衫的女子。
那女子的身影分外熟悉,只这一眼,谢钧的心脏便猛地跳动了起来,他有些焦灼地开口,低声命令她道:
“抬起头来。”
那女子听闻,毫不反抗地扬起脸颊,登时,那不能更熟悉,不能更令他魂牵梦萦的容颜便出现在谢钧眼前。
依旧是那弯纤纤远山眉,那双皎皎剪水眸,眉梢发丝,都是二人初见时的模样,仿佛岁月从不曾蹉跎,光阴未曾有一刻流转,而昨日未央宫中的一场丧仪,更只是空空梦境。
谢钧整个人缓缓地滑落,半跪在了那女子面前,他颤抖着,伸手抚上了女子的面庞,女子的身体微微一颤,却依旧顺从地抬起了头,对上了谢钧的目光。
“初霁,你回来了?”
女子听到了谢钧的话,却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绽开了笑颜,谢钧颤抖着,将女子紧紧揽入怀中,终于忍无可忍地在她肩头发出了哭声,哭声战栗,宛若已被压抑了许久。
女子轻轻地环住了谢钧的后背,温柔地安抚着怀中的帝王,可双眸中的笑意却渐渐淡去,只留下了清醒而克制的冷漠。
二人在一起相拥许久,终于,谢钧起身,将女子打横抱起,迎风冒雪,一路抱入了椒房殿的正殿。
烛火摇曳,帷帐纷飞,谢钧将女子狠狠地压在身下,她身上的脂粉气味何其熟悉。
曾几何时,他的梦中,夜夜都是这样沁香温热的脂粉气味。
女子的身躯柔软,红衣撕裂处,那如玉如雪的肌肤也是他一贯熟悉的颜色。
从大婚那夜起,他记忆里的肌肤便是如此细腻莹润,每每动情时,玉色红染,让人欲罢不能。
谢钧无法遏制地贪慕着女子的身体,她的发丝,她的颈窝,她的胸前,只要他能触摸到的角落,他都不肯放过。
一时动作有些粗暴,令女子蹙起了眉心,忍不住发出了声声娇嗔,传到谢钧耳中,却让他更加肆意放纵。
风急雨骤,莺啼燕啭,凤钗散乱,龙袍迤地,椒房殿的床榻从未这样凌乱过,这样狼狈过。
“初霁,都是朕的错,朕不该让你伤心,不该让你失望。初霁,朕错了,朕真的错了,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朕,丢下芷宁,好不好?”
谢钧瘫倒在女子身上,嘴中呢喃着他曾在梦中,对亡妻倾诉过无数遍的肺腑之言,一宵荒唐后,他终于在午夜时分沉沉睡去。
而他身畔的那名女子,却默默起身,缩坐在了床脚,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闪闪烛光,仿佛刚刚的一场男欢女爱,与她并无半分关系。
破晓时分,谢钧突然翻身惊醒,他起身,大喊着颜初霁的名字,惊吓到在床脚处枯坐了整晚的女子。
但那女子很快镇静了下来,收敛形容,毕恭毕敬地跪坐在谢钧面前。
谢钧愣了许久,终于冷静下来,仔细地打量起了面前的这个女人。
每细看一眼,他便觉得心脏冰冷了一分,许久之后,谢钧才缓缓开口,用不能更无情的语气质问她道:
“你是谁?”
那女子低下头,平静而温顺地答道:
“回陛下,奴婢是椒房殿宫女,名唤,颜时晴。”
说罢,颜时晴微微抬起眼眸,直视着谢钧,对着他瞳仁深处自己的倒影,一字一句地说道:
“奴婢出身燕国公府,是先皇后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
她看到谢钧皱起了眉头,双眸深处喷射出了无穷怒火。
还不待她反应,谢钧的一记耳光便重重地落在她的侧脸上,颜时晴整个人都被打落床榻,就这样一丝不挂,匍匐在地。
晨光晒透了窗扇,颜时晴满身的瘀伤,也终于无处遁形。
“大胆!当年是因为初霁可怜你,才让你入宫侍奉!你怎敢在你姐姐的孝期里……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知不知道什么是廉耻?!”
颜时晴强忍着满眼的泪水,撑起身子,重新跪在谢钧面前,面无惧色地仰面说道:
“陛下恕罪,奴婢无意冒犯姐姐,只是为了哄芷宁喝药,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私穿了姐姐的旧衣。”
颜时晴的话并没能消除谢钧的怒意,他躬身,狠狠地掐住了颜时晴的脖子,一双眼睛,比昨日更红,更血腥。
“那昨夜朕问你是不是初霁,你为何不开口?!为何不对朕解释?!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接近朕,你对得起你姐姐吗?!”
颜时晴的脸色有些涨紫,眼神却没有一点点退缩,她亦紧紧逼视着谢钧,吃力地挣扎着说道:
“陛下怎么想奴婢都好,昨夜确实是奴婢算计了皇上,奴婢自贱,奴婢无耻,但奴婢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留在宫里。”
颜时晴说着,觉得颈间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她抻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奴婢,答,答应过姐姐,要替她,照顾芷宁,一辈子。”
谢钧仍然没有松手,但颜时晴已然耗尽了气息,只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3.
再睁眼时,颜时晴发现,自己已躺在了一处陌生的寝殿里,身旁坐着一个宫女,好像已经守了她很久,一看到她睁眼,便哭了出来。
“二姑娘,您终于醒了。”
颜时晴闻声,皱眉细看了几眼,才认出来,那宫女是她姐姐颜初霁的贴身侍女,燕国公府的旧人,名叫素玉。
素玉扶了颜时晴起身,给她喂了些温热的茶水,颜时晴艰难地吞咽着,只觉得咽喉间一阵阵地剧痛,想是刚刚被谢钧掐伤了脖子。
“二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您,您怎么会满身都是伤呢?”
素玉一边问着,一边轻轻托起了颜时晴的手臂,她的衣袖往上略翻几寸,便露出了大片的淤痕。
颜时晴轻轻摇了摇头,拍了拍素玉的手,让她放心。
“没什么,姐姐出殡那日,我想去送她最后一程,但是,守卫说我只是一介宫婢,不配瞻望皇后灵柩,任我怎么哀求都不放我过去。可能是被他们拖走的时候……”
素玉听了颜时晴的话,眼中的泪水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她握住颜时晴的手,抽泣着说道:
“二姑娘,您怎么就那么多傻啊,娘娘出殡那日,长安城,可是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啊。”
颜时晴苦笑着,伸手摸了摸素玉的头发,点头说道:
“是啊,可能,连老天爷都知道,姐姐那样美好的一个人,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局。素玉,你说,那些逼死姐姐的人,听着那晚的风雪声,可还能安然入梦吗?”
颜时晴说着,双手已经不自觉紧紧地攥住了被角,指甲深深浅浅地抠进了手心里,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白家,大将军府,淑妃,我不会放过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要让他们,为自己犯下的血罪,受到千倍万倍的惩罚。”
素玉看到颜时晴的模样,似乎有些害怕,她张开双臂,将颜时晴紧紧地搂到了怀里,心里想安慰颜时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颜时晴缓缓松开了拳头,整个人靠进了素玉的怀里,主仆二人就这样紧紧地依偎着。
过了好久,颜时晴才开口问素玉,自己昏过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座寝殿,又是哪里。
素玉说,谁也不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皇上怒气冲冲地从椒房殿出来,再进去,就看到颜时晴昏倒在床上。
皇上临走前,命人将颜时晴带到合欢殿安养,还特意指派了素玉来服侍。
“昏倒在床上……”
颜时晴在心里反复咀嚼着素玉的这句话,她明明记得,自己是昏倒在地上的,会是谢钧将她抱回床上的吗?
她想着,心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她冒着诛九族的风险,豪赌了一场,赌谢钧会舍不得她这身与姐姐一模一样的皮囊,到底是,让她赌赢了。
从谢钧看清她容貌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无法彻底掩饰眼底的柔情。
人人都道帝王薄情,可这谢钧,终究还是无法释怀他对颜初霁的一往情深。
但无法释怀又如何呢,他最终,还是没能护住颜初霁,还是让她一人面对了三宫六院的明枪暗箭,勾心斗角,最后心灰意冷,黯然辞世。
谢钧的长情,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男人深藏心底的牵挂和思念,可这牵挂,这思念,无法守护颜初霁分毫,只不过是徒叹奈何,空留遗憾。
失去之后,才姗姗来迟地痛彻心扉,怎么敢自称深情。
颜时晴想起昨夜谢钧口口声声喊着姐姐的名字,哭求她原谅,只觉得世间再没有比之更令人作呕的声音。
自姐姐穿上了那身凤袍,便被无数女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但在颜时晴心中,谢钧,才是真正将姐姐逼上绝路的罪魁祸首。
当年,若不是谢钧一心要迎娶姐姐,姐姐不会一生被困于深宫,早早便落得香消玉殒。
他娶了姐姐,却不能护她周全,面对这样的帝王,颜时晴找不出任何借口去原谅,去宽宥。
想到这里,颜时晴的脖子上又传来一丝疼痛,她忍着这痛意,坐起身来,对素玉说道:
“叫人来帮我梳妆一下,我要去椒房殿探望芷宁。”
素玉看了看颜时晴依旧苍白的脸,开口劝她再休息一下,但颜时晴坚决地摇了摇头,不顾素玉的阻拦,立刻便要下床更衣。
素玉无法,只能搀扶着颜时晴起身,刚服侍颜时晴穿戴整齐,还没来得及上妆。
门外便有一个小宫女,匆匆忙忙地飞奔进来,对二人说,皇上身边的贴身内侍来了,像是有旨意要传达。
素玉闻言,手上一抖,摔落了发梳,颜时晴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了自己繁杂的心绪,带着素玉,依礼跪在殿前候旨。
少顷,谢钧的内侍带着圣旨而来,几人站定,那内侍展开卷轴,朗声宣读道:
“燕国公府颜氏,乃先皇后一母胞妹,勤恪温良,久待宫闱,今特册封为宸妃,赐居合欢殿。”
颜时晴脸色平静地聆听着旨意,内心深处,却好像有一柄利刃,狠狠地割碎了她的心脏,无边的疼痛在她身体内泛滥。
她有想过,自己被封为嫔妃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了,她才惘然顿悟,这种要将她生生撕碎的痛楚,远比任何的想象都要真实而清晰。
旨意宣读完,颜时晴闭上眼睛,伏地谢恩,脑海里,却满满的,都是那个少年郎的影子。
是啊,她这样一个不知羞耻,一心攀附龙恩的女子,心里也有一个可以让她有所思念,有所寄托的人。
可那个曾带她策马,曾许她白头,曾与她郎情妾意的少年,从此时此刻起,将与她再无瓜葛了。
颜时晴暗自嘲讽自己,她不是早就知道,那个少年再也无法回来了吗?
此刻的心痛,难道不是多余?
片刻的失神后,她又一次压下了所有思绪,浅笑着抬头,从内侍手中接过了那金灿灿,沉甸甸的圣旨。
这,也是她亲手,给自己披挂上的黄金枷锁,可是,若能让她复仇,再沉重,再痛苦的枷锁,她也甘之如饴。
谢钧的内侍冲着颜时晴行了一礼,低声说道:
“宸妃娘娘,陛下命老奴向娘娘通传一声,说等康乐公主病好了,就让公主挪来合欢殿起居。”
颜时晴听到这句话,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真心的笑意,她冲着那内侍点点头。待那一行人走后,颜时晴才低头摩挲起了那卷圣旨,带着期待,带着回味地自言自语道:
“白忆箫,你看看,走到这一步,我们两个,真的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说着,颜时晴的脸上绽出了灿然的笑意,她将圣旨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声呢喃道:
“淑妃娘娘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什么好下场。”
4.
雪停的那一日,册立宸妃的旨意传遍了六宫,未央宫中宫规森严,向来不闻流言蜚语,只剩下夜深时分,无数的暗流涌动。
每一股暗流,都恨不得将整座合欢殿,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中。
颜时晴倚靠在窗棂前,看着素玉低头帮她涂抹祛瘀药,看着看着,突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素玉一惊,忙抬头询问,可是哪里不对,但颜时晴只是掩着嘴,边笑边对素玉说道:
“没事,不疼的,瘀伤而已,根本就用不着上药,过几天自己就好了。我,我只是啊,在想淑妃的事情,你说,昨天晚上,那个白忆箫,会不会一整晚都恨得睡不着啊?”
素玉看着颜时晴大笑的模样,忍不住缩了缩手腕,但终究,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继续照料颜时晴手脚上的瘀伤。
颜时晴笑了很久,直到那笑声变成了喉咙深处含糊不清的咳嗽,才终于觉得笑够了,她抬头望向窗外,外面明晃晃的,满园都是刺目的雪光和日光。
“素玉,我们去看看芷宁吧。”
“娘娘,不是早上才刚刚去探望过公主吗?”
“可是,我已经很想见芷宁了,她的病已经有起色了,我真的,希望她明天就能搬来合欢殿啊。”
素玉默默地听着,只觉得颜时晴这番话很是孩子气,但也还是顺从地扶她起身,替她梳洗更衣。
妆罢,颜时晴呆坐在妆台前,仔细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浅浅地笑着,轻声问道:
“和姐姐,很像吗?”
素玉皱了皱眉头,悄悄放下了手中的发梳,没有应答。本来,颜时晴的这句话,也并不是在问素玉。
自从她封了宸妃,每一日,都会这般对镜自问。
镜中的倒影收起了唇边的笑意,眉梢无动,但目光却一点点暗沉下去,像冬日凝冻的湖水。
回忆里,姐姐自从入宫后,她的眼神,就一直是这样恹恹的,带着温柔,和很多很多的力不从心。
颜时晴端详着自己的神态,总觉得还有些生疏,她明明还可以更像颜初霁的。
就这样又揣摩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自嘲又自苦地笑了笑,转身说道:
“素玉,我们走吧。”
“是,娘娘。”
宫女取来白狐裘,将颜时晴仔细地裹住,小心得仿佛在侍候一只古玩瓷瓶。
颜时晴扶着素玉的手,走出房门,坐上步辇。
殿外实在太冷,滴水成冰,就算白日当空,都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狐毫上折射出晶莹的日光,乍看之下,仿佛颜时晴的一身,都覆盖着冰雪。
一行人走到椒房殿附近,远远的,便看到大门外聚集了好多人,素玉眼尖,只瞄了一眼,便有些焦急地冲着颜时晴低声道:
“娘娘,是淑妃。”
颜时晴垂眸,瞟了素玉一眼,有些懒懒地抬了抬下巴,素玉会意,提了口气,抬高了声音,对抬步辇的内侍们说道:
“继续走,可不许慢下来,今日天气冷,别冻坏了咱们娘娘。”
合欢殿的仪仗浩浩荡荡,直走到椒房殿门前,才堪堪停下。
殿前早围满了层层的宫女和内侍,全都簇拥着正中间,一位身披缥色鹤氅的宫妃。
颜时晴扶着素玉,有些骄矜地迈下步辇,裹紧了白狐裘,扶上素玉的手,慢悠悠地走到那宫妃面前,双唇轻启,婉声说道:
“忆箫姐姐,你挡路了。”
颜时晴的话语,在未央宫的冬阳下,化作了一片纯白的雾气,淑妃身侧的宫女顿时涨红了脸,不待淑妃开口,便怒斥道:
“大胆宸妃,你竟敢如此冲撞淑妃娘娘,是不打算把娘娘放在眼里吗?!”
颜时晴没有搭理那个宫女,只是偏过脸,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直勾勾地看向白忆箫。
白忆箫也没有动气,反而抬手制止了自己的宫女,一双杏眼沉着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她回望了一眼颜时晴,幽幽叹了一口气,鬓边的银步摇轻颤,似一道流光点缀在她的乌发之间。
“颜妹妹,你可真是好福气,燕国公府已经垮到根儿了,你自己还守了望门寡,颜家容不下你,把你送进宫来做奴婢。一般女子到了这种境遇,早就认命了,没想到,妹妹还是心气高的。”
“仅凭着一张脸,和一副狐媚心肠,竟然就给自己挣下了这样一个好前程,实在是让人佩服,先皇后泉下有灵,必定万分欣慰。”
白忆箫的声音空灵,听在素玉耳中,却全是阴冷的恶毒,让人从脊背上生出寒意来。
颜时晴却面色如常,表情不见一丝慌乱,甚至还弯起唇角,露出了无邪的笑颜。
“忆箫姐姐,你这是,在羡慕妹妹吗?”
白忆箫听了,忍不住亲昵地笑了几声,她向前踏出了几步,站到了颜时晴的面前。
左手轻轻抚上颜时晴的脸颊,那只手冷得像冰,却没能凝固住颜时晴脸上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太灵动了,让白忆箫想不顾一切地去毁掉。
“颜妹妹,日久见人心,你能倚仗的,不过就是一副和你姐姐别无二致的皮囊,你这点小心思,不可能迷惑陛下一辈子的。”
颜时晴听着白忆箫的话,脸上的笑意更深,她看向白忆箫的眼睛,用轻而又轻的声音对她说:
“白姐姐,你对陛下一片痴心,六宫皆知,用情无数,但偏偏就是不能打动陛下。姐姐可知,你就是差了这副皮囊。”
语罢,她轻轻拂开白忆箫的左手,笑着转过身,径自跨进了椒房殿的宫门。
白忆箫愣在原地,涨红了眼眶,宫女上前想扶住她,却被白忆箫狠狠地推到一旁。
“颜时晴,你休要嚣张,本宫会让你知道,得意忘形,是什么样的后果,小心你最后,死得比你姐姐还惨!”
白忆箫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透着几许狠戾,但颜时晴懒得停留,甚至连白眼都懒得翻一个,只是继续向前,一路走到了康乐公主的偏殿。
刚踏进房门,颜时晴嘱咐宫人们先不要声张,先褪去狐裘,又在暖炉边烤了许久,直到身上带的寒气全部散去,她才示意宫女前去通传。
少顷,康乐公主便跌跌撞撞地从屋内跑了出来,一头便扎进了颜时晴的怀里,颜时晴笑着抱起芷宁,在她的小脸上亲了又亲,芷宁咯咯地笑着,抱紧了颜时晴的脖子,撒着娇问道:
“母后,母后,宁宁什么时候才能搬去和母后一起住呀。”
颜时晴刮了刮康乐公主的小鼻头,笑着对她说:
“宁宁啊,说过好几遍了,不能叫母后了,宁宁要改叫母妃。”
康乐公主还不满两周岁,尚不懂其中的区别,听到颜时晴指正,便就乖乖地改了口,继续撒娇。
“母妃,宁宁觉得自己的病都好了,太医今天来看过了,说只是还有点咳嗽,母妃带宁宁回去吧,咳嗽不碍事的。”
颜时晴看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公主,不无怜爱地在她额上又亲了一下,轻声答说:
“宁宁乖,听太医的话,等宁宁的咳嗽好了,母妃会天天陪着你,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
这是颜时晴的真心话,毕竟这世间,除了芷宁身边,再也没有值得她留恋的地方。
5.
康乐公主自幼身体娇弱,虽然只是还有些咳嗽,但太医还是又拖了快十天,才点头说公主已痊愈,可以搬到合欢殿起居。
公主听闻此话,喜出望外,立刻便催着太医去向她父皇回禀,小小的人儿,在椒房殿焦灼不安地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催着宫女们去打探了三四遍,才终于盼回了她父皇的口谕,允许她从今晚开始,搬去合欢殿和颜时晴同住。
芷宁听到这个回复,笑得小脸通红,一头趴进了颜时晴的怀中,紧紧地抱着她,怎么都不肯松手,说立刻就要跟她一起走。
颜时晴摸着芷宁的小脑袋,有些哭笑不得地劝她:
“宁宁,先收拾收拾,再慢慢地过去也不迟啊,别的不说,你那些小玩具,小布老虎,都不带了吗?”
芷宁的一双小手,像两颗小包子,紧紧地抓住了颜时晴的衣襟,她抬头看着颜时晴,一双圆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
“宁宁要母后……母妃就行,母妃陪着宁宁睡,宁宁可以不要布老虎啦。”
说罢,她仿佛很怕颜时晴拒绝她的请求,小手抓得更紧,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母妃很久都没有陪宁宁睡了,就今天一晚,好不好?”
颜时晴抱着怀中软软的小芷宁,觉得自己的喉头哽咽得厉害,她不想让芷宁听到哭音,便只能笑着,点了点头。
芷宁见颜时晴点了头,这才安心地松开了小手,跳下来,嚷着让乳母给她穿衣服,乳母不敢怠慢,只能任凭芷宁差遣,替她穿戴起了厚厚的冬衣,层层叠叠,将康乐公主裹得圆溜溜的。
颜时晴看着芷宁的样子,竟觉得有些揪心,不知怎的,就开口问道:
“宁宁,为什么这样急着走啊?是椒房殿,有哪里不好吗?”
芷宁听到颜时晴问话,摇摇摆摆地走到了她面前,又伸手要她抱,等颜时晴将她抱进了怀中,芷宁才扭捏着,附在她耳畔,很小声地说道:
“母妃,宁宁之前不敢说,但是,宁宁有些怕那个正殿,所以我们快些走吧。”
颜时晴见芷宁的脸色都变了,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忙命人取来了自己的狐裘,匆匆披上,将芷宁紧紧地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踏出宫门,坐上了步辇。
一路上,芷宁都将她的小脑袋深深地埋在颜时晴的怀里,她生病后,有一个多月未曾踏出过房门了,如今好容易出来一趟,但这个小姑娘,却不想抬头看一看外面的风景。
颜时晴越发觉得奇怪,但也不想逼问,只能好言安抚着。到了合欢殿后,便一直陪在芷宁的身边,与她玩闹了一下午。直到晚膳过后,芷宁有了倦意,才将她抱到床榻上安寝。
小芷宁钻到被褥里,探出半个小脑袋,乖乖地看着颜时晴在不远处卸妆更衣。颜时晴见状,只得频频催促素玉,草草收拾了一番,便上床和芷宁躺在一处。
芷宁枕着颜时晴的胳膊,小小的身子,整个贴了上来,她没有白日里那样兴奋,只是安静地握着颜时晴的手,一双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合欢殿的角角落落。
颜时晴伸手虚环住芷宁,轻声哄她:
“宁宁,睡吧,母妃在这里,等明天醒了,还会陪你一起玩的。”
芷宁缩了缩身子,小手轻轻攥了攥颜时晴的手指,在她耳边说道:
“母……母妃,我生病的时候,是不是睡了很久呀?就记得,好像做了很多梦,很多很多梦。”
芷宁说着,声音又弱了弱,更小声地说:
“我梦到,母妃来看我了,但是我睁不开眼睛,然后母妃就走了,就很久没有再回来。椒房殿正殿那里有好多人在哭,还有奇怪的声音,芷宁觉得好害怕,母妃,我们可不可以再也不要回椒房殿了,好不好?那个哭声好可怕啊。”
芷宁说着,眼中掉下两行泪珠,她扯过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脸,颜时晴见状,忙起身将她搂进怀中,温言安抚着,芷宁蜷缩在颜时晴的怀中,哭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挂着泪珠睡去。
睡梦中,两只小手还死死牵着颜时晴的衣角,好像生怕她离开。
颜时晴看着怀中安睡的芷宁,喉头酸涩又滚烫,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那里,要让她说不出话,咽不下气,她默默地闭上双眼,两粒冰冷的泪珠擦过了脸颊。
她一直以为,芷宁还是小孩子,可是,她这么小,却已经什么都记得了,举哀的哭声,丧仪的嘈杂,她多想那一切真的只是芷宁的一场噩梦,但终究,颜初霁已经不在了。
她的一半魂魄,一半倒影,都在孪生姐姐逝去的那一天化为了乌有。
剩下半颗心,再怎么跳动,都只是鲜血淋漓,痛入骨髓。
颜时晴阖目半躺着,躺了许久,直到自己的心绪稍稍平复,才重新睁开了眼睛。床前的帷帐已被人打起,一抹明黄的身影正站在她面前,不知已经默默看了多久。
是谢钧。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熟睡的康乐公主,看她透红的小脸,和手心里的衣角。良久,他的目光才游移到了颜时晴的身上,掠过了她袖口露出的一大片青紫的瘀痕。
那些瘀伤的痕迹已经淡了许多,但还没有完全褪去。
颜时晴对上谢钧的目光,匆忙扯下了袖管,遮住了带伤的手臂,随后小心地抽出自己的衣角,帮芷宁躺平,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无声地跪在谢钧面前。
谢钧没有开口,只是伸出手,有些粗暴地抬起了颜时晴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
两张脸,明明一模一样,但看久了,就是说不出到底是哪里,让谢钧觉得陌生,无法让柔情与怜惜泛出心底。
终于,谢钧松开了手,压低了声音,对颜时晴说道:
“跟朕出来。”
谢钧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开了,颜时晴顾不上穿鞋,只能赤足追了出去,一直走出了寝室,才停了下来。谢钧没有看她,只自顾自地坐下,伸手向熏笼上暖了暖,低声问起了芷宁的日常起居,想来是担心女儿搬到合欢殿后,有不习惯的地方。
颜时晴不敢怠慢,便耐着性子一一作答,连公主晚间进了多少饮食,喝了多少药都说得分毫不差。谢钧也听得仔细,二人一问一答,聊了许久,眼看夜色渐深,谢钧才停止了问话,抬头说道:
“去偏殿给朕收拾一个床榻出来,朕今夜歇在合欢殿,你陪着芷宁就好,不必分心。”
颜时晴听到此话,心里松了一口气,忙唤素玉带人前去准备,谢钧低头,无意中向地下瞥了一眼,看到了那双已冻得青白色的赤足。他愣了愣,还是轻咳了一声,淡淡地说道:
“罢了,你回去吧,让宫女们去准备便是。”
说完,他抬起眼眸,看向颜时晴,烛影掩映的一片昏黄中,她比刚刚更像故人。颜时晴明显还有些犹豫,但谢钧却冷下了心肠,只是淡漠地对她说道:
“宸妃,朕让你回去,照顾好芷宁。”
颜时晴心中发出一声冷笑,但却只是温顺的应声,行了一礼,便退下了。纤瘦的背影,裹着一身雪青色的寝衣,长发如瀑,宛若颜初霁,遗忘在世间的一抹剪影。
谢钧只看了一眼,便不得不扭过头去,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颜时晴能立刻从眼前消失,从这世间消失,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对他而言,每多看颜时晴一眼,都是钻心剜骨的疼痛。
她这个影子,就是在反反复复地提醒着谢钧,颜初霁真的不在了。
可是,他多想她还在。
6.
芷宁搬到合欢殿后,颜时晴觉得日子过得快了许多,她每日从早到晚地陪着芷宁,喂她吃饭,哄她睡觉,只要有芷宁在身边,她的心总是安稳的。
芷宁好像一点也不留恋椒房殿,她在合欢殿过得更快活,叫母妃也叫得越来越顺口。
听着芷宁那稚嫩又欢快的声音,颜时晴的心中,却总有隐隐的难受。
总归,是她骗了芷宁。
一开始,是想哄她吃药退烧,没有顾虑太多。可是现在,她又有了忧心,怕芷宁会彻底忘记姐姐,任由她取而代之。
只是,谢钧已下有严令,阖宫上下,不许在康乐公主面前提及先皇后。芷宁的那场大病,吓坏了谢钧,他没能留住颜初霁,可他们二人的女儿,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她。
谢钧常来合欢殿探望女儿,也偶有留宿,但从来都是睡在偏殿,不曾再临幸颜时晴。合欢殿上下被谢钧敲打过,这样的琐事不会传到外面。在后宫众妃看来,颜时晴这位宸妃娘娘,已然是陛下心尖尖上的新宠。
先是从宫女一跃被封为宸妃,赐居合欢殿,还将陛下最为疼爱的康乐公主养在身边,如今又恩宠不衰,这般盛况,怕是要刺红不少嫔妃的眼睛。
当年,颜时晴入宫做宫女的时间不长,但宫中也有不少人知道她的出身。一朝成了嫔妃,也难免被人衔在舌尖,一日里嚼上三五十遍,生怕这宫中的酸醋味不够浓重。
偶尔,也有一两句不干不净的话,能曲曲折折地飘进颜时晴耳中,但她都一向不以为意,无非是些闲言碎语,骂她不知廉耻,趁着姐姐过世,在丧期便费尽心思爬了龙床;也有人好不羡慕,叹她生了一副与先皇后一模一样的好皮囊,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引得皇上的注意。
颜时晴听就听了,也懒得去解释,去计较,她知道,宫中人人都有一张利嘴,这些唇舌,不把她咬个稀碎,是不会罢休的。况且,这才只是个开端,她那些触目惊心的往事,还没被人掀到明面上,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她耐心等下去便是。
有淑妃在,她不会轻轻放过颜时晴的。
人言可畏,可颜时晴总要闯过这一关,若是她在这里就一败涂地,还谈什么寻仇,早该给自己一个了断,到地下去陪着姐姐。
眼看一春都要过半了,淑妃那里,却依旧按兵不动,颜时晴也能沉得住气,趁着现在还算安生,她命素玉在合欢殿备下了不少东西,未雨绸缪,她算着自己很快便会有失势的一日。
四月末的一天,有人来合欢殿递了请帖,送帖的宫女说,前几日杨婕妤生辰,陛下特赐西府海棠一株,如今海棠花期正盛,杨婕妤不敢独享海棠风姿,遂邀六宫众人明日一同赏花饮酒,热闹一天。
自从颜时晴封宸妃后,这样有事无事的请帖也见多了,她一向是不加理会的,但唯有这次,她格外多问了那宫女一句:
“想来,杨婕妤也已给披香殿递过帖子了?”
那宫女听她如此发问,少不得愣了一愣,随即才忙答道:
“回禀宸妃娘娘,杨婕妤确也邀了淑妃娘娘,只是淑妃娘娘如今协理六宫,要务缠身,恐怕不得空。”
颜时晴听罢,微微笑了笑,冲着那宫女,柔声说道:
“既然淑妃不得空,那本宫自然要去给杨婕妤捧捧场,想来陛下赐下的西府海棠,必当是国艳。”
像是杨婕妤从未料到颜时晴会开口说要来赴宴,那宫女听到她的答复,怔了一下,随后才磕磕巴巴地应声,有些焦急地走了。
待那宫女走后,素玉有些不解地问道:
“娘娘,那杨婕妤与淑妃走得很近,您一向不与她来往。看那宫女的样子,想来也不是真心下帖,只是不好绕开您罢了。否则,哪有只提前一天请人的道理。娘娘想看海棠,哪里看不得,何苦要跟杨婕妤那些人挤在一处。”
颜时晴听了素玉的话,懒懒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答道:
“正是因为杨婕妤和淑妃走得近,所以我才要去一趟,我躲在合欢殿里,也躲得够久了,总要适时地露个破绽,才好引蛇出洞。况且,这个日子,也选得合适……”
素玉听得一头雾水,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究竟是什么日子合适。
第二日,颜时晴也没有早早起身梳妆,只穿了身寻常的衣裳,陪着芷宁玩了一会儿,待时辰将近,才草草插戴几支钗镮,就这样素面朝天地赶去赴约。
赴鸿门宴,穿得太整齐,到最后反倒累赘。
一时,到了杨婕妤的居所兰林殿,刚下步辇,便听到殿中传来阵阵笑声,颜时晴搭上素玉的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那杨婕妤的寝殿原本不算狭窄,奈何今日阖宫嫔妃来得齐全,硬是将她的寝殿挤得满满当当,差点就摆不下那株西府海棠了。
众嫔妃正在兴头上,听到宸妃驾到,也只得放下杯箸,忙不迭地起身行礼,颜时晴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满殿嫔妃,只有一人还悠然端坐于席上,正是那“恐怕不得空”的淑妃娘娘。她今日盛装而来,一袭胭脂红的华服,满头明晃晃的金钗玉簪,原应是杨婕妤作东,却反客为主,只让白忆箫一人坐在那西府海棠旁边。
颜时晴瞥见了白忆箫,又是一阵窃笑,心想这条笨蛇倒真是乖乖从洞中钻出来了。
白忆箫想是已饮过了几杯,面上一片酡红,颜时晴走过她身侧坐下,却没有与她见礼,只是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白忆箫的侍女看上去颇有些不忿,但白忆箫倒不在意,反而笑着命人替颜时晴斟了酒,看上去兴致颇高。
又是几杯酒下肚,白忆箫脸上的春潮更浓,她眼神有些迷离,起身摇晃了几步,上前拉住颜时晴的手,带着几分醉意,口齿不清地高声说道:
“宸妃妹妹,你总算肯出门走走了,自从你封妃以来,日日都躲在合欢殿里不肯见人,倒让我们这些做姐姐的有些担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哪里得罪你了呢。”
颜时晴敷衍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扯出了手,白忆箫却又靠了过来,看着颜时晴,似笑非笑地说道:
“刚刚姐妹们聊天,还谈起妹妹呢,都说宸妃妹妹出身不凡,是燕国公府的嫡出姑娘,又是先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封为宸妃最合适不过了。妹妹初入宫时只在先皇后身边做个宫女,实在是受了不少委屈,算起来,倒是被我们白家给拖累了。”
7.
白忆箫一席话毕,寝殿中的嘈杂早已悄然散去,众妃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唯有杨婕妤一人面色不改,笑着应和道:
“这倒是罕事,只知道宸妃娘娘是先皇后的亲妹子,却不曾听说,淑妃娘娘与宸妃娘娘也有旧交呢。”
白忆箫听了杨婕妤的话,只含糊其辞道:
“唉,这都是两家之间的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白忆箫说罢,又开始与人劝酒,但众嫔妃已然被她勾起了好奇心,哪里肯轻易放过,纷纷缠着淑妃让她细说。淑妃仰脖饮了一盅酒水,低头长叹一声,叹息中带着一丝哀怨,缓缓说道:
“就是先前,我家三哥还在世的时候,曾与颜妹妹有一纸婚约,只可惜他去得早,与颜妹妹有缘无分,实在是让人伤心啊。”
白忆箫此话一出,殿内顿时像炸开般,激起了无数窃窃私语,那杨婕妤也装模作样地倒抽一口冷气,尖声问道:
“淑妃娘娘,您刚刚说的三哥,可是大将军府的三公子,白少安?”
颜时晴冷眼看着这殿中的众人,心里却不由得控制地抽痛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听过白少安这个名字了,可不管过了多久,再听到他的名字,原来她还是会这样难受,像被人狠狠地扎了一刀,从前胸,一寸一寸地刺入后背,在她身上掏出一个血淋淋的空洞。
昔年长安城中,文人君子遍布,但论及谦谦文质,才华惊艳,却无人可比及白氏三公子白少安。白三郎年少成名,诗书双绝,诗赋可令洛阳纸贵,行文堪称一字千金。只可惜天妒英才,白三郎及冠那年,身染急病,卧床不起,未挨过三个月,便撒手人寰,徒留长安满城唏嘘,徒生悲切。
斯人已逝,可活着的人,却并不肯就此放过他。
颜时晴木然地听着满殿的低声热议,没有察觉自己竟落了一滴眼泪,手背一凉,才让她惊醒。但到底,这一幕,早就落入了白忆箫眼中,她得意地笑了一声,装作不胜酒力,抬高声音,继续与杨婕妤一唱一和:
“杨妹妹说得不错,正是我那三哥,白少安。”
说着,白忆箫又仰脖灌了一盅酒,也红了眼眶,颤声说道:
“当年,是看在国公爷的面子上,爹爹才让三哥与燕国公府许下了婚约。只是,待陛下登基后,燕国公府有了先皇后撑腰,便嫌弃我三哥是庶子出身,怕拖累了颜妹妹,硬是闹上门来,要退掉这门亲事。”
白忆箫此言一出,满殿嫔妃都忍不住偏头看向了颜时晴,一道道目光若利刃,若流矢,恨不得能剐掉颜时晴的肌肤骨肉,将她的心肝掏出来看个究竟。
“白公子的诗文冠绝天下,世人谁不知白三郎的名声,竟还会有人这般不知好歹,怕被他拖累。难怪当年大将军府一向对三公子的婚事讳莫如深,怕是觉得颜氏丢人吧。”
“可真够不知廉耻的,白三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品性情,那真是光风霁月,温润如玉,便是他死了,也该为他一辈子守身如玉。先皇后竟会让宸妃这样的女子入宫侍奉,怕是早就惦记着让亲妹妹笼络君心,这燕国公府真是治家无方,教女不严。”
“白少安可是出身大将军府,那燕国公府是什么光景,子孙无能,人也快死绝了,侥幸出了一位皇后,就这般轻狂起来。”
众妃嘴里说得实在难听,素玉已有些不安,想开口喝止,却被颜时晴一个眼神挡了回来。颜时晴笑着举起酒盅,浅浅地抿了一口,酒水辛辣,顺着她的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去,她放下酒盅,冲着淑妃嫣然一笑,娇声说道:
“白姐姐就是爱念叨这些旧账,难怪惹得陛下不喜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是放不下。”
白忆箫听闻此话,双目更红,狠狠地将酒盅掷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她伸出纤指,直指着颜时晴,咬牙切齿地说:
“如何能放下!当年,若不是因为燕国公府闹着退亲,折辱我白氏一族,我三哥不会大受打击,一病不起,最后落得英年早逝!”
杨婕妤听到白忆箫此话,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用丝帕捂住了嘴,好似担心自己叫出声来。
颜时晴冷笑了一声,一边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盅,一边冷冷淡淡地说:
“淑妃娘娘慎言,可别什么事情都赖到燕国公府身上,当年是白家礼数不周,多有怠慢,我父亲不忿,才随口说了句要退婚的气话,怎么到了姐姐嘴里,就这样黑白不分,变成燕国公府羞辱白三公子了?妹妹可听说过,是白大将军非要三公子在公事上徇私,三公子不愿意,忠孝难两全,这才被逼得……”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白忆箫便抢过颜时晴面前的酒壶,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整壶酒都淋在了颜时晴的头上。
酒水淅淅沥沥地流了她满头满身,一殿的私语,也就此消停。白忆箫蔑笑了一声,随手将酒壶扔下,瓷片碎了满地,那杨婕妤终于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颜时晴,该慎言的不是本宫,是你自己才对。不要以为仗着陛下的怜惜,就可以在宫中横行,今日这一壶酒,算是本宫对你的告诫。若你以后,言语间再敢攀扯大将军府,再敢污蔑我爹爹,本宫会让你,还有燕国公府,一起付出代价。”
颜时晴死咬着嘴唇,忍下了白忆箫的这番羞辱,一双眼睛瞪得泛红。白忆箫看着她这副模样,勾唇一笑,兀自起身,红裙擦过了颜时晴的脸颊,火辣辣的,不逊于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
白忆箫离席后,那杨婕妤又假笑着上前,故作好心地拿丝帕给颜时晴擦脸,丝毫不在意她那长长的指甲,划痛了颜时晴的面颊。
“宸妃娘娘,合欢殿的人来接您了,娘娘今日玩了许久,想也该乏了,多谢娘娘赏脸,臣妾这里,就不多留娘娘了。”
杨婕妤的声音软滑,颜时晴听得厌烦,遂不客气地打开她的手,杨婕妤惊叫一声,滑落了手中丝帕,一脸慌张委屈,屈膝跪在颜时晴脚下请罪。众人不知内情,只道是宸妃在拿杨婕妤撒气,不由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素玉实在看不下去,忙上前扶起颜时晴,陪着她匆匆向外走去,待她们主仆二人走出了殿门,才发觉殿外并无合欢殿的侍从,连步辇都不知停去了何处。
素玉还着急要去寻找,却被颜时晴叫了回来,只说无妨,不如便走着回合欢殿,也是一样的。素玉听了此话,如何肯答应,一定要去寻步辇,只是附近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步辇和内侍们。
情急之下,素玉终于急得落下泪来。颜时晴见状,只是拉起她的手,默默地摇了摇头,素玉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边抽泣,边低声说道:
“娘娘恕罪,素玉只是,看不得别人这样糟蹋娘娘……”
“傻丫头,别哭了,我们走吧,留在这里,也只是让人看笑话。”
素玉点点头,扶好了颜时晴,昂首抬头,不肯露出一点点气馁的样子。颜时晴见状,心里一暖,也笑着挺直了身子,和素玉一起,向着合欢殿慢慢走去。
“素玉,我猜你想不明白,今日,我为什么一定要赴海棠宴,来这里自取其辱吧?”
素玉听到颜时晴发问,稍稍放缓了脚步,看了颜时晴一眼,点了点头。颜时晴笑了笑,抬头看着远处的流云,轻声说道:
“未央宫里没有秘密,我与少安哥哥的一纸婚约,早晚会传得人尽皆知。与其让这些往事,成为我的把柄,我宁可在现在,把一切都抖个干净。等到风波都过去了,我便再没有什么软肋能任人拿捏了。”
“可是,娘娘,这场风波,真的会过去吗?”
颜时晴听到素玉的发问,回头看着她,笃定地一笑,眼中闪着点点亮光。
“会的,素玉,只要我还是颜时晴,这场风波,我一定能安然度过。”
为了姐姐,为了芷宁。
也为了,她曾心心念念的,少安哥哥。
8.
从海棠宴上回来后,后宫一切如旧,本来,这未央宫里的风云诡谲,就一直潜伏在暗处,从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牵出水面。
颜时晴依旧是宸妃,合欢殿也依旧是合欢殿,只是现在,她的过往总被人搬弄不休,一传十,十传百,早已闹得满宫风雨。
也记不得是从何时起,谢钧不常来合欢殿了,偶有一次要留宿,偏又赶上杨婕妤突发心悸,引得谢钧冒夜离开。此后,谢钧要见芷宁,也总是派人将公主接去见他,再不亲自来探望。
颜时晴知道,众嫔妃早就眼红她得宠,海棠宴上既然翻出了她的往事,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现在,人人都在给谢钧吹枕边风,想方设法地说她的坏话,这一时半会儿,谢钧是顾不得她了。
这倒正合她的心意,既然谢钧不来了,颜时晴便让素玉将她从前备下的东西都一一收拾出来,很快,颜时晴的寝殿内,便多了一架箜篌,一架绣绷。她还让素玉收拾出来了一间小书房,闲来,便在案几边研磨练字,又常捧着一本棋谱伤神,一琢磨就能熬上大半夜。
别人还好,但素玉是颜初霁的贴身婢女,从小便侍候她们姐妹,自然也熟知颜时晴的性子,看她又要照料芷宁,又要苦练各种技艺,倒觉得比颜时晴本人还更要心酸,没人的时候,常忍不住劝她几句:
“娘娘,这箜篌,这刺绣,还有这棋艺,从前在国公府,老爷打着骂着,您都学不会,现在您都是宸妃了,再不会有人逼着学了,何必又要自己勉强自己呢。”
颜时晴听了素玉的这番大实话,忍不住就伏在案几上笑出了声来,边笑,边指着素玉说道:
“你这个死丫头,我都是宸妃娘娘了,你还敢跟我这样没大没小的。”
素玉只是嘟着嘴走上前,替颜时晴捶了捶肩膀,颜时晴一时受用,便就她继续捶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自言自语道:
“箜篌、刺绣、书法、下棋,为什么姐姐学起来就易如反掌,但到了我这里,就这么难,这么吃力呢。”
素玉听到颜时晴的话,也没有细想,便随口答道:
“皇后娘娘当年,也是花了很多工夫的。而且她常说,夫人去得早,老夫人和国公爷又上了年纪,她该给您做个榜样。家里没有兄弟,就只有你们两个姑娘,总不能两个女儿,都让国公爷事事操心吧。”
颜时晴听着素玉的话,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棋谱,自言自语道:
“是啊,姐姐从小,就不让爹爹操心,不像我,总惹家里人生气。爹爹打我骂我,姐姐也会护着我,我每次偷懒耍赖,她生我的气,却又总硬不下心肠不理我。但我却从来都不明白她的一片苦心,总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道声歉,再跟她撒个娇,姐姐就会一直原谅我的胡闹。”
颜时晴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眼前洇起了一片水雾。
她这位国公府的二女儿,自小便被人宠坏了,小时候有父亲和姐姐的百般呵护,刚刚长大,便遇到了白少安这样的翩翩君子。郎情妾意,两心相印,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颜时晴不求一生荣华富贵,出人头地,只愿一生平安顺遂,与白少安两厢厮守,偕老白头。
元康二年的上元节,是颜时晴与白少安订婚的日子,她曾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下一个上元节,她便可以与他一同出门,手牵手,大大方方地观灯游市。可她,却终究没有等到她的少安哥哥前来娶她。
噩耗传来时,她的嫁衣,刚裁制了一半,长安城中,杏花微雨,春意正浓。
白少安过世后,父亲的宿疾也越发沉重,终于也没有熬过第二年的春天。临终前,他还在担心这个小女儿,挺了几个晚上,油尽灯枯,却就是迟迟不肯阖眼。
元康三年的夏天,燕国公府换了新的主人,颜氏子嗣凋零,国公爷的爵位,传给了颜时晴的一个远房堂兄。此人名唤颜舟,乃是个不折不扣的荒唐人,袭爵后便夜夜笙歌,百般放肆,他嫌弃颜时晴留在府中碍眼,又觉得她守了望门寡,不吉利,便一心想将她赶出府去。
颜时晴万念俱灰,无依无靠,只有姐姐还惦记着她,想尽办法将她带进了宫中,陪她走出了无边无际的阴霾。她从小,都是被姐姐护在身后,不管什么样的风波,只要颜初霁还在,就会竭尽全力去保妹妹不受分毫伤害。
这一次,她想一辈子陪着姐姐,和她一同抚养芷宁长大,可未曾想,有一天,连姐姐都会离她而去。
颜初霁的面容从她的眼前闪过,那是姐姐病中,躺在床榻上的模样,一脸从容,神色自若,却毫无生气。她握着颜时晴的手,半是心灰,半是释怀地留下了一句锥心之言:
“小晴,姐姐余生注定都要被困在这座宫城中了,早些去了,是我的解脱,你不必难过。”
可她的心生生被剖成了两半,如何能不难过。
颜时晴深吸了一口气,起身继续研读着棋谱,素玉劝了几声,见她不理,也只得作罢,又给她添了一盏烛火。
烛光昏暗,却将往事映得历历在目,她不在乎吃多少苦头,日子再苦,也不会比她的心更苦了。
她珍惜的人,一个一个,全都离她而去,回首,这世间,只剩她一人独自苟活。
她这个人,这具躯壳,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珍重的了,无论怎样恶毒的心思也好,阴险的手段也罢,就算背负满身的骂名,她也想将白氏,将淑妃,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亲手拖入地狱。
时光一天天飞逝,不知不觉,便入夏了,合欢殿虽还平静,但也渐渐过得有些艰难。六宫诸事,都被淑妃握在掌心里,如今,既然谢钧不再来探望颜时晴,淑妃自然也乐得放心,开始大胆地刁难合欢殿。
尚服局送来的新衣,开始变得针脚粗糙,既不得体,又不合身,若送回去改制,又会被一拖再拖,只能逼得颜时晴和素玉自己动手,才不至于没有合适的衣裳见人。
胭脂水粉,更是变得粗制滥造,颜时晴也多了个心眼,每次新领了脂粉,都让宫女先试妆,果然有几回,宫女用过脂粉后,便起了满脸的红疹,数日不消。
这几桩事,颜时晴都暗自忍了下来,白忆箫见状,倒肆无忌惮,索性以节省用度为名,将妃位的月例减半。如今宫中,只有淑妃和宸妃两人位列妃位,那白忆箫手握着六宫大权,私下自有办法调停自己宫中的吃穿用度,月例减半等于没减,无非只是变着花样,克扣颜时晴一个人罢了。
素玉忍不下这口气,直骂淑妃欺人太甚,立刻要去找谢钧告状,却被颜时晴喊了回来。素玉气鼓鼓地挪了回来,嘴上还不依不饶地抱怨道:
“娘娘,为什么不让我去找陛下,陛下认得我,会见我的。我就是看不得别人欺负娘娘。”
颜时晴轻轻地摇了摇头,对素玉说道:
“不许去,非但你不许去,整个合欢殿,都不许有一个人打扰陛下。傻丫头,白忆箫,可就是在等我们诉苦呢,这是她厉害的地方,可惜,这回她没法如愿了……”
颜时晴说着,嘴角微微上翘,笑得肆意又猖狂。
“淑妃娘娘,多谢你替我费心。”
她隐忍许久,实在是很想知道,她和白忆箫,究竟谁的布局更胜一筹,谁的心思,更狠毒一分。
想来,输的人,不会是她。
9.
八月初十是芷宁的生辰,谢钧依旧没有来合欢殿探望,送了很多礼物过来,又命人传话,说稍后,会有人带康乐公主去见一见他。
芷宁如今满三岁了,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谢恩后,先忙着逗弄她父皇刚赏下的翠羽鹦鹉,笑得脸都红了。
颜时晴也陪着芷宁一起玩耍,她明白谢钧想故意疏远她,但她故作懵懂无知,一心一意都扑在芷宁身上,好像全然不曾察觉,自己已身处险境。
午后,谢钧身边的内侍来合欢殿接芷宁,小公主午睡刚醒,颜时晴一边温声唤芷宁起床,一边亲手给芷宁换上了一套簇新的裙袄。
青白色的裙底上,绣着一对赤红的锦鲤,袖口上是浅红色的莲花纹,芷宁穿上这身夏装,更显得灵动俏皮,无愧是天子爱女。
这一针一线,都出自颜时晴之手,虽然还不是极尽巧妙,但也能看得出花费了不少心思。
她就是要谢钧亲眼看一看,她的这份心思。
颜时晴给芷宁洗过脸,又不紧不慢地编了辫子,再给她手里塞上她最喜欢的布老虎,这才将她交到那内侍的手中。
她知道芷宁这一去,有可能很久都不能再相见了,心里满满的都是不舍。
芷宁却并不知道这些,还甜甜地与她道别,说她去父皇那里了,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她才乖巧地跟随那内侍离去。
颜时晴笑着送她离开,双手却暗地里绞在了一起,感觉自己的指甲都要被抠断了。
她一早就派人在宣政殿外守着,那内侍来之前,她的人早就回来禀报,说谢钧下朝后,便直接去了淑妃的披香殿,并在殿内歇息传膳,并没有立刻要出来的迹象。
芷宁既然是去见她父皇,自然,也是要去披香殿见的。
她大约猜到了白忆箫想做什么手脚,但事关芷宁,她心里还是有点没底。
不出她所料,那晚,芷宁没有回来,她派人去找了一回,却被披香殿的宫人冷冷地挡了回来,说陛下有旨意,康乐公主今晚要在披香殿歇息。
颜时晴听了回禀,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到底是白忆箫先没了耐性,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
白忆箫在海棠宴上先声发难,污蔑她是一心攀附龙恩的妖妃,就是要让她背上失德的名声。一个失德的嫔妃,再受宠,也不该有资格抚育先皇后留下的嫡公主。
六宫众妃信以为然,闹得谣言四起,枕边风吹得起劲,便让谢钧也不自觉地疏远了颜时晴,更显得她这个宸妃已失圣心,再无恩宠。白忆箫趁此时刁难合欢殿,就是想逼迫颜时晴去找谢钧哭闹,如此一来,便正中白忆箫的下怀,给她机会倒打一耙,反告颜时晴出言诋毁,就更能坐实了颜时晴德行有亏。
若真到了那一步,白忆箫只需要大义凛然地规劝几句,再让白氏一族在朝中施加点压力,谢钧怕也会点头,同意将芷宁从合欢殿带走。
说到底,颜时晴自己心里清楚,谢钧并不宠爱她,他肯作戏,只是怕芷宁跟着一个无宠的母妃受委屈。白忆箫一定在谢钧身边安*眼线,恐怕早就知道,颜时晴的恩宠都是假的,谢钧只在合欢殿的偏殿过夜,所以她才会来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夺走芷宁。
以当下的情形,只要没了康乐公主,她这个宸妃,就什么也不是了。
不过,颜时晴不会让白忆箫如愿。
颜时晴入宫的时间并不长,但她这短短的一生早就见过了无数的明枪暗箭,她也许连自己都不是十分了解,但对于恨之入骨的白忆箫,她却很能体察对方的一举一动,一个心思,一个眼神。
她不仅要抢回芷宁,还很真诚地,想要白忆箫偿命。
第二日天还没亮,颜时晴便起身,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芷宁平日里喜欢的膳食,并几样糕点,亲自送去了披香殿。
那披香殿殿门紧闭,来者见是宸妃亲临,也没有一丝容情,只是勉强接过颜时晴手中的食盒,紧接着,就将殿门紧紧地关上了。
颜时晴跑这一趟,连披香殿的门槛都没迈进去,更不要说看芷宁一眼了。她心里不免有些焦躁,但也只能反复安慰自己,事已至此,她绝不能自乱阵脚,此刻若出了差池,她和芷宁,才是再难见面了。
一眨眼,便过了六七日,芷宁一直被留在披香殿,颜时晴日日都前去送吃食送东西,却依旧一面都见不到。唯一能让她有些安心的,是知道这六七日来,谢钧也都夜夜歇在披香殿,想是他也放心不下,一直陪在芷宁身边。
到第八日的时候,颜时晴没有再早起,只命素玉去请御医来,说自己染病卧床。
少顷,御医院便来了一位姓张的御医,年纪尚轻,仔细诊治了一回,看出来她是在装病,但也不敢贸然戳穿,只说宸妃娘娘忧思多度,郁结于心,气血不足,开了几个补气养生的方子。
颜时晴见这张御医是个伶俐人,便向着素玉使了个眼神,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张御医的袖内。张御医会意,默默收了赏赐,对颜时晴行礼说道:
“宸妃娘娘且安心养病,若仍有不适,尽管派人来传唤,微臣一定尽心。”
张御医一走,颜时晴便立刻命人去抓药,一服药吃不到三天,便又回去找张御医来瞧。那张御医也十分配合,每传必到,不厌其烦。一来二去,便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让人以为合欢殿的宸妃,真的病入膏肓了。
众嫔妃听闻此讯,都不禁喜上眉梢,嘴皮子一快,更是将病情传得有鼻子有眼,未央宫中存不住秘密,很快,宸妃卧病的消息,便像*翅膀一样,飞进了披香殿。
芷宁被人带走已经小半个月了,她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还知道要听父皇的话,不能随意哭闹。
可她究竟还是个刚满三岁的孩子,心里对母亲无比眷恋,虽然还是乖乖待在披香殿,但却没心思吃饭,更没兴致玩耍,每天就只是呆呆地坐着。前几日,早上还有母亲送来的膳食,如今颜时晴卧病后,她连母亲亲手做的早膳都吃不到,越发没了盼头,一到晚上,就躲在乳母的怀中偷偷哭泣。
当芷宁终于得知母亲生病的消息,小小的人儿,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也顾不得旁人的叮嘱,顿时就绷不住大哭了起来。
白忆箫见状,只得百般安抚,但越是哄她,芷宁便哭得越厉害,白忆箫未曾生育过,哪里知道做母亲的辛苦,已经哄了半日,还不见芷宁止住哭声,难免有些不耐烦起来。
谢钧下朝回来,一进门,便看到芷宁已经哭成了泪人,旁边的白忆箫又是满脸的疲惫与敷衍,顿时又是心疼,又是自责,连忙便将芷宁抱进了怀里。
芷宁见到她父皇,更是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母妃,母妃病,病了。淑娘娘却怎么都不肯放,放芷宁回去,芷宁不喜欢淑娘娘,芷宁要,要自己的母妃。”
10.
芷宁这一番话还没说完,白忆箫便委屈得哭出声来,边哭边跪下向谢钧请罪,但嘴里却只说着,自己近来如何全心全意地照料公主,从膳食到穿戴,都一一亲自过问,只是公主年幼,不能理解她的一片苦心。
白忆箫说完,谢钧还没来得及开口,芷宁先忍不住了,她一头埋进了谢钧的胸口,边抽泣,边对父皇控诉道:
“淑娘娘每天都派人盯着芷宁,穿什么衣裳,吃什么东西,都要淑娘娘先点头才算数。芷宁喜欢吃母妃亲手做的莲子粥,好不容易母妃送来了,芷宁只吃了三口,淑娘娘就不让吃了。”
说着,芷宁又像献宝一样,把自己的袖口和裙边扯给谢钧看,嘴里还说着:
“原先,在母妃那里,芷宁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要小鲤鱼,小莲花,母妃就亲自给芷宁绣呢,您看,这都是母妃绣的。淑娘娘就会让芷宁多穿几件,好热,芷宁脖子后面都起痱子了。”
童言无忌,芷宁的这一番抢白,半点脸面都没有给白忆箫留。芷宁的乳母见状,生怕受到牵连,忙跪下来,说近几日,公主一直茶饭不思,也没有心情玩耍,淑妃娘娘虽然有求必应,但还要照料后宫事宜,所以无暇陪伴公主,导致公主思念母亲,每晚都悄悄哭泣,睡不安稳,几天下来,已经瘦了不少。
“陛下,奴婢知道宫中规矩是食不过三,可是公主年幼,脾胃娇弱,能吃的东西本来就少,如今乍换了居所,更是少有胃口。好不容易,愿意吃点莲子粥,可淑妃娘娘只一味守着规矩,就只准公主吃三口。奴婢求了几次,说多几口也无妨,哪怕淑妃娘娘不放心,找个御医来问问也好,娘娘却只是不理会。”
乳母的这番话说得恳切,但细品起来,其实都是在为她自己开脱。离开合欢殿之前,颜时晴便敲打过乳母,说康乐公主年幼,又是陛下的心头肉,若在外受了委屈,不会有哪个嫔妃肯承认是自己照顾不周,最后,都只会把她这个乳母推出去顶罪。
芷宁的乳母也不愚钝,看见今日这个情形,立刻就参悟了颜时晴当日的话,见芷宁开口向她父皇控诉,也立刻顺水推舟,直言淑妃没能悉心照料公主。虽然这样一定会得罪淑妃,但为了保证撇清了她自己,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但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皇帝会记得她忠心护主。人人都会说来日方长,但也只有先过了眼前这道难关,才好谈及来日。
先前芷宁哭闹的时候,谢钧的脸色已经很是难看,如今听了乳母的控诉,脸上更是阴云密布。
白忆箫见到谢钧面色不善,心里更觉得委屈,她跪行到谢钧身边,伸出一双如新藕般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谢钧的腰身,仰面抬头,眼角还汪着泪水,看起来好不可怜。
“陛下,您是知道忆箫的,忆箫事事都在为陛下着想,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私心。陛下把芷宁托付给忆箫,忆箫怎么会舍得让芷宁受委屈,只是忆箫毕竟没有做过母亲,这才让底下人颠倒黑白,陛下,您要相信忆箫啊。”
芷宁听到白忆箫这番话,便连忙伸手死死抱住了她父皇的脖颈,小身子在谢钧怀中缩成一团,好像生怕她父皇将她放下来。
谢钧脖子上挂着一个康乐公主,腰上挂着一个淑妃,一时竟都动弹不得了。若要再开口劝和,这一大一小竟又都同声哭了起来,简直吵得谢钧头都要裂开了。
眼看芷宁是打定主意,不想待在披香殿,白忆箫又死咬着不肯放公主回合欢殿,谢钧无法,只能先将芷宁带回自己的宣政殿安歇。
芷宁见回不了合欢殿,神色颇有些失落,虽然在谢钧面前依旧乖巧,却也总是一副恹恹的模样。
晚膳时,谢钧眼看着乳母左哄右哄,脸都笑僵了,芷宁也只吃了两口燕窝粥,自然心疼不已,逼得他只能亲自喂饭。可就算如此,芷宁也才勉强吃了小半碗。用完晚膳,芷宁便说自己累了,让乳母带她去睡觉。
谢钧本以为自己终于能松一口气,没料到,芷宁躺下不过半个时辰,宫女便慌张来报,说公主不舒服,将晚膳吃的那几口燕窝粥,吐了个一干二净。
谢钧闻言,连忙命人去请御医来,一番鸡飞狗跳,好容易才哄芷宁吃了药睡下。御医擦了擦满头的汗珠,只说公主气血不顺,内火过盛,这才导致脾胃不适,除了要吃药,更重要的是要平复心神,不可再如此惊惧忧思。
“惊惧忧思”这四个字,着实刺痛了谢钧。
他没有忘记,他曾在亡妻灵前发誓,会一生护佑他们的女儿,要让她一生平安快乐。
可如今,他的女儿,却被迫离开她最依赖的人,日日惊惧忧思。
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父亲,非要芷宁病一场,哭一场,才能猛然醒悟,发现自己的女儿,被当作了后宫争宠的牺牲品。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宫中的几句流言蜚语,还有淑妃对陈年旧事的扑风捉影。
谢钧的双手背到了身后,他暗自把玩着指尖的白玉扳指,眼神却遥遥地望向了远处。
此刻,他想起的并不是颜初霁,而是白少安。
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白少安了吧。
从谢钧入书房开蒙那日起,白少安便是他的侍读,他的挚友,他与白少安的兄弟情谊,直到白少安骤然离世,都不曾有所改变。
白少安离世前,他登基刚满两年,与白氏一族的关系很是微妙。
昔日,白氏一族力保谢钧登上皇位,从此青云直上,白少安的父亲白岭武,更是权倾朝野,显赫一时。
谢钧与白氏,本该君臣协力,但白岭武却日渐傲慢,屡有僭越,朝堂内外,唯白大将军马首是瞻,谢钧也陷入被动,处处受到牵制。
彼时,唯一敢站出来驳斥白岭武的,便是白少安。也就是有白少安在,有他敢直言参奏,白岭武才没能一手遮天,给了谢钧喘息之机,让他一点点站稳了脚跟。
谢钧曾多次想给白少安赐爵,但白少安却每次都坚辞不受,他一生只向谢钧开过一次口,便是求谢钧前来大将军府观礼,看他迎娶燕国公府的嫡次女,颜时晴。
谢钧爽快地答应下来,本以为这桩婚事,会让所有人都满意,却没料到,一切都结束得太过突然。
白少安离开时,连一句话,一个字,都不曾给他留下。
谢钧很想为亡友罢朝一日,痛哭一场,但睁眼,面前又都是白岭武的步步紧逼,朝政与权势裹挟着他前进,让他只能麻木,无暇悲伤。
这份伤痛,沉在他心底很久了,但他不敢去触碰,不敢提及,只能竭力遗忘,唯恐记忆里的丝丝涟漪,变成将他吞没的滔天巨浪。
此时,颜时晴的面容,倏尔从谢钧的面前闪过。
他不愿意面对颜时晴,可回首往事,这世间,和谢钧一样体会过那些撕心裂肺般痛楚的,怕也只有颜时晴一人了吧。
失去白少安,失去颜初霁,她也是一样的痛不欲生,无法承受吧。
“原来你和朕一样,都是这人间的可怜人。”
谢钧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他回过头,对着身后的内侍说道:
“起驾,去合欢殿。”
11.
颜时晴已经很多天没有踏出过房门了,但宫里的事情,却没有一件逃得过她的眼睛。她这位宸妃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倒不肯苛待宫里的人,那些宫女们得了好处,一个个自然眼尖耳利,不错过任何一处风吹草动。
颜时晴得知芷宁被带去宣政殿后,便安心了,她知道白忆箫已在落败的边缘,但她还不能放松,谢钧说不定今晚就会来探望她,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午后,颜时晴让素玉帮她,用浸了香露的湿手帕擦净全身,头发都梳理干净,不敢用香料,就只在发尾抹了一点点茉莉香粉。晚间喝完药,颜时晴仔仔细细地漱过口,又含了丁香在口中,不多时就变得吐气如兰。
这一切准备完毕,颜时晴坐在镜前端详,只见镜中的倒影脸色苍白,却是个让人不胜怜爱的病美人,她这才满意地笑了,随后便让素玉早早熄灯安寝。
谢钧那日来得很晚,颜时晴等了许久,已有些困意,半梦半醒之中,她隐约听见门帘轻动,一阵夜风袭来,冲淡了满屋的浓浓药香。
一旁守夜的素玉极迅速地起身,但却没有出声,少顷,便很顺从地离开了卧房。
浅眠中的颜时晴顿时清醒,不用睁眼,便知道是谢钧来了。
她故意翻了个身,将面庞冲着烛光,又呓语了几声,装作睡不安稳的模样。
果然,谢钧在她床前站了一小会儿,便坐到了她的床畔,俯下身去,轻轻拂开了颜时晴额前的几根秀发。
颜时晴的睫毛颤了颤,适时地睁开了眼睛,谢钧没料到她会醒过来,眼神有些飘忽,收了手,准备要起身离开。
可他刚转过头,便被颜时晴从身后一把抱住了。
一小缕发丝搭上了谢钧的肩膀,散发着清幽的茉莉香,颜时晴软软地贴在谢钧的身上,呼出的气息喷在他的耳畔,温热中,带着蛊惑的味道。
“陛下,是臣妾做错了什么吗?”
颜时晴的声音里,带着不寻常的战栗,谢钧听在耳中,觉得陌生,又有隐隐的心痛。他的身子一顿,终究是没有站起来,颜时晴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覆上了谢钧的手背,小心翼翼地,好似一只小猫的试探。
颜时晴感觉到谢钧没有抗拒她,他的身子远没有刚刚那样紧绷了,她心一沉,攀上谢钧的肩头,微微用力,他果然便转过了身来。
映入谢钧眼帘的,是一张满是泪水的面庞。
只这一眼,他的心脏就像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有一瞬间,痛到忘了跳动。
谢钧有些情不自禁地将颜时晴揽入了怀中,只觉得她的身子是那样纤瘦,那样柔软,像一块绸缎,只要他松开,便会随时从他的怀中滑落,消失。
“不要哭了,朕看不得你哭。”
谢钧的声音低沉到有些沙哑,他甚至不知道,颜时晴有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颜时晴靠在他胸前,手臂很自然地环上了谢钧的脖颈,半晌,她才开口,颤抖地说道:
“可是臣妾委屈。”
谢钧的身子一震,下一刻,便被颜时晴扯落,倒在了床榻之上,锦绮横陈,满室幽香,他身下的女子更是玉体香肌,柔若无骨。一双盈盈泪目,让他无法自抑,不忍别视。
颜初霁在世的时候,他从未见过她失态的模样,纵是经逢丧子之痛,她也总是躲在房中,一人独泣。
可是今夜,他看到了,原来那张总是含情浅笑的脸,落泪时,会令他如此心痛。海棠经雨,清露泫然,而他只想拥她入怀,百般怜惜。
纵然知道,那张脸并不是她,但谢钧也再不想见到颜时晴流泪了。
床笫之间,千回百转,合欢殿中,终于等来了一晚欢好。
次日晨起,颜时晴故作睡意朦胧,果然谢钧便准许她不必起身侍候,颜时晴便顺从地乖乖躺下,继续安眠。
谢钧唤了内侍来给他更衣盥洗,临走前,还在颜时晴的床榻前小坐,用手指背轻轻地抚了抚颜时晴的脸颊。
颜时晴装睡装得很像,心里却分外清醒,这一局,赢的人到底是她。
白忆箫大概怎么都想不到,她借着白少安发难,原是想让颜时晴一败涂地,却反倒勾起了谢钧的惺惺相惜,夜访合欢殿。
谢钧身为九五之尊,一直深恨自己却未能护住颜初霁,颜时晴明白他这个心思,便故意让谢钧看一眼,她满心委屈,梨花带雨的模样。
这张脸落泪,他的心里的颜初霁也会落泪。
而颜初霁一落泪,所有人,都会输。
颜时晴想到这里,懒懒地翻了个身,唤素玉进来给她梳妆。
素玉一进门,便喜气洋洋地对颜时晴说道:
“娘娘,好消息,陛下临走之前,说会把芷宁公主送回合欢殿,让娘娘起身后,别忘了替公主收拾收拾。”
颜时晴垂下眼,轻轻地点点头,淡淡地说道:
“傻丫头,我前几日,便叫人都收拾妥当了,芷宁随时回来都可以。”
素玉听了颜时晴的回答,有些讶异,连声夸奖颜时晴想得周到。
“奴婢还以为,皇上真的受了淑妃那些人蒙蔽,要冷落娘娘了,没想到,皇上心里还惦记着娘娘,不仅昨夜留下来过夜了,今天早上,还舍不得让娘娘早起呢。”
颜时晴听着素玉唠叨,自己只是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指甲,心里一阵阵的苦笑。
她今早是故意不起身的,谢钧心思缜密,昨晚他看到颜时晴的眼泪,一时心疼,才有了这一晚的意乱情迷。但万一让他静下来,冷了心里的这份怜惜,颜时晴便算是功亏一篑了,索性装睡,蒙混过去,好歹把芷宁夺回来再说。
连颜时晴自己都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能如此细致地把控住谢钧的心思,也许,真的是因为她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连昨夜她与谢钧缠绵的时候,心里惦记的,也是明早该说什么话,作什么姿态。
素玉又在她耳旁嘀咕了一长串,打乱了她的沉思,回过神来,只听到素玉说道:
“奴婢觉得,陛下心里,已经装着娘娘了。”
颜时晴听到素玉的话,温柔地笑了起来,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
“可是我要他的心做什么呢,我只要,他的恩宠。”
12.
芷宁回到合欢殿那日,白忆箫在她的披香殿发了好大的脾气,砸碎了好些珍贵的摆件和玉器。
消息传到颜时晴耳中,她竟都有些懒得哂笑,倒是素玉听说淑妃发怒,一整天脸上都带着喜色。晚间,芷宁睡下后,素玉便小声与颜时晴商量,说趁着皇上对合欢殿上心,要不要告一状,让陛下知道前些日子,淑妃是如何刁难她们的。
颜时晴听了,又是摇摇头,只嘱咐素玉看紧了合欢殿上下,谁也不许向皇上诉苦,她隐忍了许久,可不能在最后一刻,落了下乘。
素玉见颜时晴自有打算,便也没有多问,只将所有宫女都敲打了一遍,颜时晴身边的人也都不傻,眼看自家娘娘要复宠,这个节骨眼儿上,自然更加小心谨慎,生怕出一点纰漏。
芷宁搬回合欢殿,谢钧还有些不放心,每日处理完朝政,不管多晚,都会过来一趟,就算芷宁已经睡下,也要看一看女儿。
每每谢钧来了,颜时晴待他依旧是淡淡的,没有刻意去邀宠,见礼之后,便还是陪着芷宁玩耍,只是玩累了,会坐下来,给谢钧弹一段箜篌,再或者,就是和芷宁一起,给她的小裙子选绣花样子。
颜时晴深知,越是平淡,越是寻常,便越是这深宫中难得一见的景象。
她像个很有耐心的猎人,愿意花时间等谢钧自己卸下心防,自己走入她精心布下的陷阱之中。
不久后,有一日,谢钧来探望芷宁,不巧芷宁刚刚午睡,谢钧舍不得唤醒女儿,便在合欢殿逗留。颜时晴见时机正好,便命人取来棋盘,邀谢钧对弈。
午后暖阳,从窗棂中漫撒而过,晒透了棋盘的一角,颜时晴与谢钧相对而坐。谢钧的心思都在棋局上,却总忍不住抬眼看一看面前的颜时晴;颜时晴的心思都在谢钧身上,却故作一副沉思的模样,眼神紧锁着棋盘,轻易不肯移动目光。
这一局棋,不知不觉,便将谢钧绕了进去了。
两人从午后,下到晚膳前,用了晚膳,哄芷宁睡下,又继续缠斗,待到分出胜负,已是夜深。
谢钧许久未曾这样痛痛快快地与人厮*一局,颇有些意犹未尽,还想再来一盘,刚要开口,颜时晴的纤纤玉指,却又一次搭上了他的手背,谢钧抬头,只看到颜时晴笑着对他说道:
“夜深了,陛下早些歇息吧。”
颜时晴陪着谢钧下了一整日的棋,眼底已经略微有些泛红。谢钧痴痴地看着面前的颜时晴,她脸上带着少许倦意,倒平添一丝慵懒妩媚。谢钧心头一热,忽然便忍不住起身,将颜时晴抱进了怀中。
“朕今夜不走了。”
颜时晴听闻,脸上露出了小女儿般的羞涩,乖乖靠在谢钧胸前,任由他将自己抱回了卧房。
这一晚过后,谢钧再不曾在偏殿留宿,他每次来探望康乐公主,都会留在合欢殿正殿过夜。
与颜时晴相处的时间越久,谢钧便越看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在谢钧的心里,她和颜初霁很像,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宛若初霁的剪影。弹箜篌的指法,下棋的路数,也如出一辙,让人难辨虚实。
可颜时晴,毕竟是颜时晴,她不似颜初霁那般坚韧倔强,受了苛责,受了刁难,习惯暗自隐忍。所有的委屈,只有在见到谢钧的那一刻,才会化作柔弱的眼泪。
谢钧越来越忘不掉,那个挂满泪珠的颜时晴。
他不该让她哭的,他痛失了白少安,也留不住颜初霁,他还能抓住的,只剩下颜时晴一人了。
六宫粉黛无数,人人皆可供他消遣,却唯有那个与颜时晴对弈的下午,让谢钧寻回了久违的惬意与宁静。
何况,他的芷宁,也越来越离不开颜时晴。谢钧甚至觉得,若是一切顺利,就这样瞒芷宁一辈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好。颜时晴是真心疼爱芷宁的,她待芷宁,比任何人都上心,而芷宁,也只认颜时晴这一个母亲。
谢钧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但其实,他并不需要说服谁,他是帝王,是君上,富有天下,他宠爱一个女人,不需要对任何人,做任何解释。
也许,他这小小的纠结,只是为了说服他自己罢了。
没人能说清楚,谢钧到底有没有说服他自己,但眼看着合欢殿中夜夜春宵,后宫已无人能与宸妃平分秋色。
众嫔妃见宸妃复宠,都悄然闭紧了嘴巴,再不敢私下议论宸妃“失德”。可或许,是淑妃还不死心,便还是推了个不长眼色的美人去谢钧面前嚼舌根,谁知谢钧当场便发了怒,砸了酒盅不说,还将那多嘴的美人罚没为奴,拖去了掖庭。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提及白三郎与宸妃的旧事。连杨婕妤都站出来撇清,说当日海棠宴上,淑妃娘娘多喝了几杯酒,有些微醺,便随口与宸妃打趣,原本就算不得数,都是宫中人少见多怪,才都一一当真了。
白忆箫空忙活了一场,没能抢走芷宁,反倒让宸妃圣眷更浓,如今又失了人心,更是恨得连觉都睡不安稳了。风声传到合欢殿,颜时晴听了,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这才是个开始,总有一天,她要让白忆箫,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
眼看着颜时晴宠眷优容,后宫中又免不了有人醋意横飞,总想酸上几句,说来说去,也都是些陈词滥调,有人说她依靠康乐公主争宠,又有人说没有先皇后,宸妃哪里能有今日这番光景。
这些话,颜时晴听了就听了,只当耳畔吹了一阵不干净的风,人人都以为,她是先皇后的替身,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在模仿姐姐,可并不是模仿那个真实存在过的颜初霁。
那个真实的颜初霁,是天下最温柔,最坚韧的女子,从不屈服,从不低头,只想清清白白地走完一生,无愧夫君怜爱,无愧家国重担。
可结果呢,她做了六年皇后,受尽了暗算,连自己唯一的小皇子都没能保住。痛失爱子后,颜初霁终日哀伤,不能自拔,谢钧却不肯放任她疗愈心中伤痛,强迫她又怀上了芷宁。生产时,颜初霁又被人算计,遭遇难产,虽然保住了母女二人的性命,但却被害得再无法生育。
宫中的无数漫漫长夜,早令人滋生了满心寒凉,而那个曾许诺要守护她的君王,却未曾有一次向她伸出援手,给她温暖,护她周全。他只愿看到颜初霁一如往昔的笑容与温柔,对她经受的伤害与痛苦,却全都视若无睹。
颜初霁的一生,看上去光鲜灿烂,但颜时晴却只看到,姐姐被人一点点夺去所有希望,最后变得心如死灰,穷途末路,只剩一地的悲凉。
而颜时晴要复仇,要俘获君王,又如何能模仿姐姐的傲骨。
她临摹的颜初霁,远不是那个逝去的故人,她只需要描绘出谢钧真正留恋的那些残影,就足矣。
君上有保护欲,那她就隐忍示弱,让他怜惜;君上怕看到那张脸落泪,那就梨花带雨,让他心疼不已;君上怀念姐姐的温柔体贴,闺阁情趣,那便讨好,那便学艺,只要谢钧喜欢。
至于,真实的颜初霁会不会做这些事,颜时晴不在乎。
因为谢钧,他一定,也不会在乎。
13.
元康六年腊月初九,是淑妃白忆箫的生辰。
今年宫中,皇后病逝,众嫔妃生辰自然都不得庆贺,只是会多少得些赏赐罢了。
但白忆箫为人一向高调,她这些日子又被颜时晴压住了风头,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就等着生辰这一日,一定要扳回一局。
这大半年来,素玉早已摸清了颜时晴的心思,不用她叮嘱,也一直紧盯着淑妃的披香殿,一听说白忆箫想在生辰上花心思,便忙不迭地告诉了颜时晴:
“娘娘,淑妃也太不像话了,这才消停几天啊,她就要出来作妖,听说,她买通了皇上身边好几个内侍,一定要在她生辰那日,把皇上勾去披香殿呢。”
说着,素玉眼睛一红,掉了一滴眼泪在鞋面上。
“娘娘今年的生辰,合欢殿可是冷冷清清的,只有,只有素玉给您做的一碗寿面……”
颜时晴听到素玉的声音都变了,只得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发梳,小声安慰她道:
“傻丫头,我的生辰,不也就是姐姐的冥诞吗?就算给我大肆庆贺,我又怎么会有心情呢?”
素玉听到颜时晴反倒来宽慰她,更控不住眼里的泪珠子,颜时晴知道这丫头与姐姐也感情深厚,便任由素玉哭了一场。等素玉哭过了,颜时晴心生一计,只拍了拍素玉的后背,温言嘱咐说道:
“被你说动了,今天晚上,就再做一碗汤面吧,给芷宁尝一尝就好,不用给我准备。”
素玉在颜时晴身边哭这一小会儿,已经哭够了,立刻便擦擦眼睛,转身下去准备汤面。
晚膳时分,桌上果然有一碗素玉亲手做的汤面,颜时晴喂芷宁吃了两口,芷宁不是很喜欢,转脸便又嚷着要喝瑶柱羹。颜时晴暗自一笑,放下了碗,素玉想上前撤掉,却被颜时晴一个眼神制止了。
一时,芷宁吃饱了晚饭,被乳母带去散步消食,颜时晴自己坐在桌前,端起那碗半凉的汤面,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素玉看不懂她这是闹哪一出,正在奇怪,便听到外面通传,说谢钧来了。
谢钧进门后,见颜时晴还在用膳,便朝桌上扫了一眼,他目光很敏锐,只一眼,便看到了颜时晴吃了一半的汤面。颜时晴也有所察觉,便假意红了脸,小声说:
“素玉给芷宁做的汤面,芷宁尝了尝便罢了,倒是臣妾有点嘴馋,就忍不住也吃了两口。”
谢钧听罢,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只见那汤面清淡,用料也不多,便信以为然,只与颜时晴调笑,说她连芷宁的吃食都不放过。笑罢,又是一晚恩爱缱绻,与往日并无不同。
过了两天,便到了白忆箫的生辰,从早上开始,披香殿便几次三番的来请谢钧过去,扰得他不胜其烦。本想一口回绝,但又怕白忆箫寻死觅活,闹出更大的动静。谢钧不想多生事端,只能忍下一口气,等到天擦黑了,才匆匆赶往披香殿。
白忆箫许久未见谢钧,这一夜,自然是使尽浑身解数,百般献媚,一夕芙蓉帐暖,算是得偿所愿。
次日,谢钧临走前,随口赏赐了白忆箫一斛珍珠作为生辰礼,自然更让她喜出望外,心花怒放。这一晚过后,帝妃二人前嫌冰释,因为康乐公主闹出的芥蒂,总算是解开了。
白忆箫重获圣心,姿态都倨傲了起来,先前与她疏远的嫔妃,也都纷纷厚着脸皮凑了上来。可白忆箫哪是什么好性子的娘娘,见这些人又来巴结,心里很是鄙夷,少不了好好奚落一番,非要让人颜面扫地才觉得痛快。
那杨婕妤,尤其被她好生修理了一番,罚了月例不说,还随便找了个由头,将她的陪嫁侍女赶去掖庭为奴。连陛下赏赐的那株西府海棠,都被白忆箫硬抢去了。
杨婕妤势单力薄,不敢得罪白忆箫,更不敢得罪她背后的白大将军府,只得忍气吞声。
谁也没料到,白忆箫嚣张了还不到半个月,宫中便突然生变了。谢钧身边的几个内侍突然闯入披香殿,抱走了不少账簿,白忆箫一路哭哭啼啼地追出来,都没能阻止那些账簿被带走。
第二日,谢钧便降下明旨,褫夺淑妃协理六宫之权,收回凤印,禁足一月,罚月例一年。
旨意一出,六宫一片哗然。
颜时晴一向消息灵通,出了这样的大事,各宫嫔妃还被蒙在鼓里,她在谢钧身边收买的眼线,却早已将始末原原本本地传进了合欢殿。
据那眼线说,白忆箫花了大力气,决心一定要留住谢钧。因在皇后丧期,白忆箫不敢盛装,也只能在晚膳上花心思。菜品不能僭越,但菜色丰盛,道道都是珍馐美馔,龙肝凤髓,就连小厨房烧菜的御厨,都是她从宫外重金请来的。
可白忆箫没有算到,当晚,这满桌佳肴讨了谢钧的欢心,也给她日后埋下了祸根。
谢钧前日在宣政殿处理政务,忙碌过后,突然想起在淑妃处吃过的一道鱼翅羹,便随口吩咐尚膳监做一道来。
旨意传下去,尚膳监却左右为难,思虑再三,才战战兢兢地回禀,说淑妃宫中所做的鱼翅羹,从吊汤到煨制,要足足花上五天的时间。纵然是穷尚膳监之力,也无法在半个时辰内,奉上天子所要的汤羹。
谢钧听闻此言,顿时便神色不善,倒不是因为吃不到鱼翅,而是他没想到,一道汤羹要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自他登基以来,为了充实国库,便厉行节俭,后宫更是杜绝奢侈之风。颜初霁在时,一向恪守宫规,绝无铺张,如今白忆箫代掌凤印,比颜初霁更加雷厉风行,开支向来有所结余。
可若果真如此,这鱼翅羹,又是从何而来呢?
谢钧心中生疑,当即便命人去披香殿中将所有账簿都带来细查,事发突然,白忆箫来不及遮掩周全,账簿进了宣政殿,不到一天,便被查出来破绽。
这大半年来,六宫诸人确实是节衣缩食,但省下的真金白银,并没有存入国库,倒是都流入披香殿中,供白忆箫一人挥霍了。尤其合欢殿,早先因为顺应白忆箫的提议,不得不减去了一半的份例,可依账目看来,那剩下的份例也没有拿到多少,总被想方设法地克扣掉了。
谢钧看着面前的账簿,双目瞪得通红,两只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实在很想将账簿砸在白忆箫的脸上,让她看看她作的孽。
淑妃生辰,桌子上摆的,是千金一盅的鱼翅羹,而颜时晴的生辰,合欢殿,却只得多领一斤白面。
谢钧闭上眼,脑海中克制不住地浮现着,那小小的一碗汤面,芷宁吃剩下的汤面,而颜时晴端着那小碗,脸上尽是满足与温柔。
颜时晴与颜初霁同日同辰降生,生者的生辰,却比亡者的冥诞还要寥落。
“倘若不是朕恰好想吃鱼翅羹,你会傻傻的,忍到什么时候呢。”
谢钧的心脏一阵抽痛,不忍再细想下去。
傍晚,那枚小巧的凤印,便被谢钧的内侍亲自送到了合欢殿,颜时晴领旨谢恩,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待一行人走后,她才打开锦盒,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这块精美的玉印,唇角轻蔑地向上勾起。
谢钧不会知道,她私下打点过尚膳监。
谢钧的舌头金贵,颜时晴猜测,他日后必会想起披香殿的玉盘珍馐。鱼翅羹也好,炒凤舌也罢,只要谢钧开口,尚膳监一定是做不出来的。
与其让素玉去告一状,还不如,由谢钧自己查出披香殿的靡耗,处置白忆箫,如此一来,她再接管六宫,才显得顺理成章,让人心服口服。
她数月来的隐忍不发,果然引起了谢钧的愧疚与补偿。
这凤印,原本就是她志在必得。
14.
颜时晴以为,她接管宫务,会有不少人跳出来指责。但也许是白忆箫确实苛待六宫众嫔妃,虽然有几个嫔妃捻酸吃醋,说谢钧偏宠宸妃,却无人在明面上反对她,倒让颜时晴省了不少心。
颜时晴代掌凤印后,很快便是年关,她刚入宫时,便看过姐姐如何打点,现在自己上手,一应琐事,也处理得妥帖公允,让人挑不出错漏。
六宫上下,人人都长着一对势利眼,在宸妃手下受到厚待,便都见风使舵,开始应承合欢殿。
颜时晴在宫中一时风头无两,反观白忆箫,却一直被谢钧冷落,就算她解了禁足,几次前去宣政殿请罪,谢钧也再不曾召见过她。
元康七年正月十六,颜时晴主持了姐姐的祭典,这一冬京中无雪,可她看着姐姐的牌位,却依旧忍不住发颤。
椒房殿里,仍是往日的陈设,只是显得空荡荡的,全无一丝人气。
“你把芷宁托付给我,是怕我和你一样走上绝路,对不对?”
颜时晴跪在姐姐的牌位前,虚张着双臂,一点一点的收拢,最后,却只抱住了她自己。
想哭,想笑,想那个再也无法见到的人。
从椒房殿出来,天色一片晦暗,又是一阵朔风凄嚎,长安城中的第一场大雪,终于姗姗来迟。
颜时晴顶着风雪回到合欢殿,还未歇口气,便听到殿外宫人来报,说燕国公夫人求见。颜时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位燕国公夫人,应当是她堂兄颜舟新娶的娇妻。
她早就与颜舟断了往来,此刻也不想再与燕国公府有什么纠葛,便让素玉去把人打发了。
素玉应声出去,在外停留了许久,方才回来,向颜时晴回禀道:
“娘娘,舟大爷出事了,据他夫人说,舟大爷骑马出门,在街上遇到了白大将军府的车马出行,舟大爷本已让出路来了,但白家大公子白少康,却硬说他冲撞了白府家眷,要他下马请罪。舟大爷辩驳了几句,竟被那白少康当街鞭打,伤得厉害,被人抬回去的!舟大爷气不过,报了官,京兆衙门却敷衍了事,这才让夫人来求求娘娘,希望娘娘更给他主持公道。”
颜时晴听完这一大长串的话,边揉着额角,边无奈地问道:
“素玉,你回话便回话,脸上笑得那么开心,不怕被人看到?”
素玉被颜时晴一问,不禁红了脸,连忙捂住嘴,小声嘀咕道:
“娘娘恕罪,奴婢一时没忍住,谁让舟大爷以前欺负娘娘来着,活该!”
颜时晴到底是被素玉这副模样逗笑了,素玉见状,便上前替颜时晴揉着额角,边揉边问道:
“娘娘,可要帮一把?”
颜时晴思忖了片刻,对素玉说道:
“让他夫人回去,把证言、证物、诉状,一应文书都整理好,誊抄一份给本宫送来,把证人也都请到府上,好生招待。再把张御医请去给他瞧瞧,记着,走之前,让张御医来见见我,颜舟这人有些荒唐,我要嘱咐张御医几句。”
素玉听闻,转身便出去交代燕国公夫人,夫人听罢,立刻精神百倍地回去了。张御医随传随到,颜时晴细细地叮嘱了他一番,才让素玉带着合欢殿的几个内侍,陪张御医一道去燕国公府探病。
素玉出去了一趟回来,便对颜时晴说,那颜舟受的伤着实不轻,他又是个糊涂脾气,日日在府内怒骂不休,大动肝火,养伤时需饮食清淡,但他又偏不忌口。照理说,天冷伤口好愈合,但张御医看了那伤势,却连连摇头。
这一番话,正中颜时晴的心思,她立刻便有了主意。
那些证词和诉状递进宫中,颜时晴连看都没看,便一把扔进了箱底,她要这些文书不过是做做样子,拖拖时间,根本就没打算将此事告诉谢钧,但颜舟如何能得知颜时晴的心思,还满以为这位宸妃娘娘愿意给他撑腰,立刻又狂妄了起来,命家奴四处嚷嚷,扬言要让白少康吃苦头。一时间,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京兆尹府眼看事态越闹越大,压也压不住了,只得硬蹚这一趟浑水。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长安城中正遇上一回倒春寒,颜舟本就身带重伤,这连日来又不肯遵医嘱,身子最是虚乏,一来二去便染上了风寒,这一病便如山崩之势,不过两三日,竟一命呜呼了。
那燕国公夫人是市井出身,年轻貌美,贪图颜舟的钱财才嫁给他做填房,如今还没享几天福,颜舟便被人打死,她如何肯善罢甘休。本来也没什么脸面,索性就披麻戴孝,抬着颜舟的棺材在府衙前哭闹,一定要讨回个公道。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颜时晴都不用动口舌,消息也被传进了宣政殿里。
晚间,谢钧果然来合欢殿过夜。颜时晴知道他想试探自己,但就是能沉住气,带了芷宁陪谢钧用膳,席间只字不提燕国公府的惨案。
用过膳,芷宁被乳母抱去睡觉,颜时晴仍装作不知谢钧的来意,只与他卿卿我我,眼看二人都厮磨到了床榻之上,谢钧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正了正滑落肩膀的里衣,又伸手替颜时晴掩上半敞的前襟,这才开口,告诉她燕国公夫人正在闹事。
颜时晴听了,欺身上前,压在了谢钧身侧,一边把玩着谢钧的耳垂,一边在他耳畔低吟道:
“陛下,臣妾若是说话管用,早就去让我那堂嫂回去了,可堂嫂不识大体,不管臣妾怎么劝阻,都要一意孤行,这件事情上,臣妾实在是没法子。”
谢钧听了颜时晴的话,眉心不由皱成了一团,他捉住了颜时晴的手,转过身,看着她的脸,认真地问道:
“此事,双方虽然各执一词,但看这情景,确实是白少康有错在先,白岭武有心包庇,颜舟冤死,宸妃难道不会恨吗?”
颜时晴的笑容僵了一下,这一瞬间的不自然,没能逃过谢钧的眼睛,半晌,她才缓缓低下头,用极轻的语气答道:
“陛下,您都不恨,时晴不敢恨。”
颜时晴这短短的一句话,轻易便戳进了谢钧的心底,让他觉得猛然一凉。
白岭武是插在谢钧心里的一根刺,刺得太深,扎得太久,这些年,都让他已有些麻木了。可颜时晴的这番话,却重新激起了谢钧心底的痛苦与恨意。
自谢钧登基以来,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他早就不需要白岭武这样一个功高震主的老臣,帮他稳住朝堂。
他迟迟不动白岭武,无非是还念着旧日的情分,也惦记着,他是白少安的父亲。可白氏一族却丝毫不知感恩,僭越放纵,一年甚似一年,连白忆箫都敢在后宫贪墨国帑,只手遮天。
“颜舟虽然孟浪,但毕竟袭爵在身,白少康乃无官无爵的一介白衣,他当街鞭打燕国公,若还能全身而退,这天下,便改姓白吧。”
谢钧的这番话里带着不少怒气,颜时晴听了,连忙娇声安抚。
合欢殿外,夜色如水,可等到太阳再升起的时候,怕就该变天了。
15.
翌日上朝,谢钧果然下旨,要刑部接审白少康鞭打燕国公致死一案,查明立判,又斥责京兆尹办案不力,将他贬谪出京。
谢钧这番举动,让白岭武始料未及。他还试图在朝堂上为长子开脱,却遭御史言官们当庭驳斥,落得面上无光。
如今的谢钧,早就不是七年前,那个如履薄冰的新帝,只是白岭武和白氏一族还依旧沉浸在往日的荣耀里,恃宠而骄,恣意妄为。全然不知,谢钧已暗下决心,要将白岭武与白氏一族,连根拔起。
昨夜,颜时晴那轻飘飘的一句话,触痛了帝王的尊严。
谢钧知道,是时候该整肃朝堂了,既然白少康适时地递上了把柄,他若不借机发作一番,又要等到何时呢。
刑部接到谢钧旨意,不敢怠慢,即刻便去大将军府锁拿白少康。那白少康乃大将军府的嫡长子,是白忆箫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可惜自幼被白夫人溺爱,长大后便是京中有名的浪荡子。白岭武平素深恶此子无心上进,常有训斥,奈何有白夫人一力护短。时日一长,白岭武也懒得再管教,致使白少康年过三十,仍无一官半职,成日里只在青楼楚馆厮混,结识不少狐朋狗友。白少康被这些人奉承惯了,日常便是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堂堂大将军府的宗嗣嫡子,乐得与市井间的泼皮无赖为伍。
刑部官员上门时,白少康已吓得六神无主,白夫人听闻她的心肝宝贝要被投入牢中,如何肯罢休,一头冲进前厅,哭嚎着死死抱住了白少康,决计不肯撒手。衙役们不敢擅动白夫人,僵持了半日,只得收手,悻悻而归。
白夫人见此计逼退了刑部,自是得意,谁知,不过半个时辰,刑部尚书便亲自上门要人,甚至带了宫中女官来阻拦白夫人,白岭武只得亲自出面,让刑部将白少康押赴大牢候审。白夫人又要哭喊,他倒先怒骂她这个母亲教子无方,将白少康养得如此狂妄无知,让白家颜面扫地。
白岭武在朝多年,何曾受过这等羞辱,次日便称病在家,拒不上朝,谢钧见白岭武不识好歹,便由着他装病,将他晾在一边。
半个月后,白岭武依旧在府不出,谢钧遣了贴身内侍,带着贵重礼物,由禁军护送,浩浩荡荡地往大将军府上探望。
那内侍到了白岭武床前,不无殷勤地给他端药送水,嘴里口口声声说着白大将军多年操劳,实在是辛苦。白岭武被这内侍一顿恭维,满心以为是谢钧前来示好,自然卸下了防备,未曾察觉,他这府邸,已经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内侍见时候差不多了,方才笑眯眯地开口,说奉旨要白岭武交还兵符,白岭武这才惊觉,全府上下已被禁军团团围住,莫说要传递个消息,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他与那内侍僵持了半日,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将兵符交给了内侍。内侍收下兵符,行礼退下,还宽慰说,白大将军,自此可安心在府养病了。
失了兵符,他这位大将军,不过就是个空架子。
一个空架子,要倒在地上,只需推上一把就是了。
颜时晴冷眼看去,觉得谢钧并没有想好,要何时推上这最后一把,她自己也觉得,要彻底铲除白氏,还差些火候。
也许她该酝酿酝酿,让白忆箫,帮她添把火了。
元康七年三月,刑部审结白少康一案,判斩,秋后行刑。白少康行凶时,身处长安街市之上,有诸多证人,燕国公颜舟的伤情,又有御医亲自诊查过,证据确凿,自然结成了铁案。
朝中众臣也各有各的盘算,有人奏请追究白岭武包庇之罪,也有人上书,说白岭武袒护亲子虽然有错,但恳请谢钧念在父子情深的份上,予以开释。
这些奏章,谢钧都置之不理,只说,等白岭武病愈之后再议。
这下,谁都没能试探出谢钧的心思,白岭武彻底陷入被动,只能先继续退守府中。
颜舟死前,没能留下子嗣,他死后,燕国公的爵位,又传到了另一位旁支子弟的身上。新任燕国公性情懦弱,很少与各世家走动,对待颜时晴倒是很上心,燕国公夫人,几乎每个月都会入宫探望。
素玉原以为,颜时晴会看不上燕国公夫妇来巴结她,谁知,颜时晴这回却不摆宸妃的架子,每次夫人进宫,她都会屈尊陪着说几句话,再赏几样玩物。素玉不解,便找了个没人的时间,暗地里问颜时晴,为何对燕国公夫人如此亲切。
颜时晴答说,这新任的燕国公其实很合她的心意,她不求燕国公上进,只要他恪守本分,安稳度日。倘若燕国公能一直做个聪明人,那她自然有耐心与他们敷衍,要钱,要物,要人,她都能给。
她到底还是颜家的女儿,与燕国公府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若燕国公府要丢她的脸,那颜时晴也只能狠狠心,给燕国公府,再换个国公爷。
反正都是她不认得的远房堂亲,是谁并没有分别,只要听话便好。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便有宫人来报,说张御医到了。
颜时晴听了,忙让人请张御医进来,又转头对素玉笑说道:
“光顾着与你说话,倒把这回事忘了,对了,这张御医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两个字有些拗口,我总记不住。”
素玉听了,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懋苒,他叫张懋苒,懋学的懋,荏苒的苒。”
话刚说完,素玉便意识到了不妥,立刻便低下了头,脸上一片绯红,像熟透了的石榴。颜时晴见她满脸羞涩,顿时明白了素玉的心意,但此刻她不便点破,只能先镇定心神,在窗前坐好。
一时,张懋苒进了屋中,先是行礼问安,给颜时晴诊脉,诊毕,恭恭敬敬地回禀道:
“宸妃娘娘一切安康,并无大碍,但娘娘一向气血弱,不如微臣开一味补气血的丸药,娘娘如今协理六宫,若觉得劳累,可随时服一丸进补。”
颜时晴听罢,浅笑着点点头,对张懋苒说道:
“多谢张御医费心,本宫的身子,全靠你调理。先前,还劳烦你去燕国公府出诊,本宫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昨日,略备了些薄礼送去府上,聊表心意,张御医可不要推辞。”
张懋苒听罢,又行了一礼,不慌不忙地答道:
“娘娘实在是抬爱了,礼物贵重,倒让微臣有些惶恐。国公爷的伤势本就危险,偏又逢上时气不佳,微臣已尽力医治,却也自知医术有限,回天乏术。”
颜时晴知道他此话是想让自己安心,便也一应一回地答道:
“这都是堂兄福薄,张御医万万不要自责。你做事干净稳妥,本宫再满意不过了。张御医年少有为,医术精湛,本宫定会向陛下大力举荐,必不会让你明珠暗投。”
张懋苒听罢,这才微微露出些笑意,他又行了一礼,趁着起身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对颜时晴耳语道:
“娘娘,淑妃怀了身孕,大约已有三个月了。”
16.
送走了张懋苒,颜时晴便命人取来彤史,替白忆箫算了算日子,发觉这孩子,应当是她生辰那晚怀上的。
难怪白家出事,她能那么沉得住气,不吵也不闹,原来全指望着她肚子里的龙胎,替白家扭转局面呢。
谢钧子嗣不茂,膝下只有芷宁一个女儿。在芷宁之前,颜初霁还生过一个小皇子,可惜没能保住,在元康三年便夭折了。
白忆箫腹中孩子若是个男孩,一旦生下来,便是谢钧的长子,母以子贵,白岭武必会奏请扶立淑妃为皇后。说不定,还会顺势大赦天下,让她哥哥白少康都能侥幸保下一条性命。
颜时晴皱起了眉头,一边琢磨对策,一边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镯,前思后想,打算只能豪赌一把了。
第二日,颜时晴又将张懋苒找来,让他给自己开了一张助孕的药方,从此一日三次喝着汤药。那汤药的味道极苦,有几次,甚至把素玉的眼泪都熏出来了,但颜时晴就是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从不间断。
她需要一个孩子来帮她破局。
但在谢钧面前,颜时晴不想表现得太过刻意,只是在细节中更下了些功夫。谢钧来时,她比往常更温婉了一些,眼神中总带着眷恋,一直紧紧地锁在他身上。谢钧早上起身时,颜时晴也总会睡眼惺忪地扯住谢钧的衣袖,霸住他撒娇,不让他轻易离开,除非,谢钧答应晚上还来看她。
如此柔媚入骨,自然换得君王流连,夜夜缱绻。
颜时晴本就是后宫最得宠的嫔妃,略微使些小手段,便更得圣心,谢钧十夜里,有七八夜是宿在合欢殿的。
到了四月间,白岭武已在家养了一个多月的病,眼看要被谢钧冷落脑后,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未几,披香殿的大宫女便向谢钧禀报,说淑妃已有四个月身孕。
谢钧听到这消息后的反应,很值得玩味,那宫女回去后,谢钧便送了不少赏赐去披香殿,一同送来的,还有御医院院判,说是要让他亲自给白忆箫调理身体。
颜时晴在谢钧身边的眼线说,那御医院院判诊过脉后,立刻便来宣政殿复命,确认淑妃有了身孕。谢钧听罢,脸色颇有些难看。虽然披香殿几次三番来请他过去,谢钧都还是拖到夜深,才去披香殿小坐了片刻。
想来,虽然龙嗣得来不易,但谢钧更恼怒这个孩子,打乱了他的厘清白氏的计划。
探清楚了谢钧的心思,颜时晴总算能稍稍安心了。
反观披香殿那一边,白忆箫倒很失落,她本以为,有腹中的骨肉,谢钧该与她和好如初了,可惜,嫌隙一旦生下,便没有那么好弥补。谢钧虽然恢复了她的月例,又多有赏赐,但依旧很少来看她,她想去宣政殿探望,又遭谢钧呵斥,要她顾及龙胎,不要到处走动。
女子孕中本就敏感,白忆箫心中更是忧思不断,她往日一向骄纵凌厉,此次有孕,反倒多愁善感起来,无事,便坐在窗前,不是发呆,便是流泪,谁都劝不好。
白氏也没有因为这个外孙而得到多少优待,谢钧虽然也派人前去大将军府报喜,但却没有让白岭武复职,反倒赏赐了许多药材,让白岭武保重身体,不要让宫中淑妃记挂。
至于狱中的白少康,更是半个字都没有提及。
眼看情势如此,白岭武无奈之下,也只能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回来上朝。虽然兵符都没了,他还不肯放下大将军的架子,上朝时,还命家丁披甲护驾,声势煊赫,好不威风。路遇百姓及百官,概不谦让,若有人不肯下马让路,白岭武便命家丁上前将人扯落马背,强按在地,直至他通过。
如此嚣张气焰,自然惹得京中天怒人怨。
看着白岭武如此多行不义,颜时晴不由感叹,这世上竟有如此顽冥不灵之人。
世人常说,佞臣易做,忠臣难当,但比忠臣更难的,其实是功臣。
自古以来,从未有功臣,能以一时之功,取天子一世之权。
尤其是白氏一族的从龙之功,非要知进退,识时务,才能得以保全,以白岭武这般自恃功高,不知收敛,必定难有善终。
这些事情,颜时晴既然都能看清,谢钧心里,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这两个月来,有不少朝臣参奏白岭武擅作威福,谢钧却只借口淑妃有孕,不加处置,更纵容白岭武在朝堂上随意参劾重臣,打击异己。
可到底兵符没有回到白岭武手上,由此,颜时晴更能确信,谢钧只是想让白岭武激起众怒,最后一举除之。
光阴倥偬,长安城中,又到了一年夏日,白忆箫的身孕,已六月有余,她这一胎怀得辛苦,人都瘦了一圈。谢钧见状,终究是软了心肠,恩旨让白夫人早早进宫来陪伴淑妃。
合欢殿内,张懋苒又来给颜时晴请脉,这一次,他跪地诊治了许久,久到颜时晴都有些坐不住了,张懋苒这才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面带喜色地对颜时晴说道:
“恭喜娘娘,确实有喜脉,月份还小,但微臣敢确认,的的确确是喜脉。”
颜时晴听到他这句话,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苦笑着对他说道:
“终于不用再喝你的坐胎药了,本宫的舌头,现在喝口水都发苦。”
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张懋苒也不敢久留,忙起身去向宣政殿禀报。半个时辰不到,谢钧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合欢殿。
他进门时,颜时晴正半倚在贵妃榻上,见谢钧进门,双手不由捂住小腹,笑得格外温柔。
这一幕,让谢钧有些恍然,他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到颜时晴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出声问道:
“可是真的?我们又有孩子了?”
颜时晴没有半点迟疑,笑着将头靠在了谢钧的肩膀上,语带欣喜地答道:
“是啊,宁宁终于有人作伴了,陛下可高兴?”
谢钧大笑着将颜时晴揽入怀中,这一瞬,他仿佛忘记了,眼前的人从来都不是颜初霁,也许是这多日的耳鬓厮磨,早已模糊了他心中的那个人影。
他想弥补自己和初霁的遗憾,想找回那个夭折在初霁怀中的小皇子。对谢钧来说,现在,那个孩子回来了。
合欢殿里热闹了整整一日,直到夜晚来临,颜时晴反复劝说,谢钧才没有执意留宿,临走前,还反复依依不舍地对颜时晴说,明天一早,就来陪她用早膳。
颜时晴送谢钧离开,强撑了一日的假笑,才终于能从脸上摘下来。
她扶着素玉的手,慢慢地走回卧房,在床榻上躺下,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疲惫和厌倦,厌倦谢钧,厌倦皇宫,恨不能与这一切同归于尽。谢钧的话还在颜时晴的脑中萦绕,他说我们又有孩子了,又有孩子了,可她何曾与他有过孩子。
想到姐姐的一生被如此辜负,她便觉得心里一阵绞痛。
颜时晴刚想翻身,却听到帐外,传来了芷宁的声音。她连忙起身撩开帐子,发现芷宁正光脚站在她床前。
颜时晴见状心疼不已,忙将芷宁抱进了自己床上,将她的一双小脚,贴到自己胸前暖和着。芷宁乖乖的躺在她怀里,过了半晌,才怯生生地开口问道:
“母妃,乳娘说,你怀了小弟弟,会很累,是不是以后,不能常陪着宁宁玩了?”
颜时晴俯身亲了亲芷宁的额头,将她抱紧,在芷宁的耳畔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她说道:
“宁宁乖,不用担心,母妃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孩子。”
17.
隔日,颜时晴有孕的消息便传遍了宫城,不仅六宫震惊,嫔妃生妒,甚至连朝中都有所波动。白岭武本已准备上奏,请谢钧以皇嗣为重,扶立淑妃为皇后,如今宸妃一朝有孕,他这借口,便显得不堪一击了。
披香殿中,又碎了一地的瓷器,白忆箫的哭声,甚至都传到了殿外,来往的宫人,都听到她一声声地哭骂着,说颜时晴狐媚惑主,攀附君恩,为争宠而不择手段,一字一句骂得极为难听。
披香殿的宫人们被吓得魂不附体,跪了一地,还是白夫人反复抚慰,才哄得白忆箫住口。
众妃嫔一向看惯了淑妃跋扈,但这一次,倒都有些愤愤不平,尤其是被她欺负过的杨婕妤,更是当众与人讥讽,说淑妃太过专横,连别人的肚子都想做主。
杨婕妤这句闲话,颜时晴听得有趣,便使了点小手段,让这俏皮话飞进了宣政殿,谢钧当晚,果然便歇在了杨婕妤的兰林殿。
也许连谢钧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潜移默化中,他对颜时晴早已是彻底地偏袒。他肯留宿兰林殿,无非就是想让白忆箫难堪,好让颜时晴出口恶气。
颜时晴的每一次试探,都没有让她自己失望。也许再过不久,那深不可测的帝王,便可成为被她拢在手心里的玩物了。
眼下颜时晴不能承宠,众嫔妃自然都想抓住机会,但到底还是杨婕妤捷足先登,只一晚,便牢牢勾住了谢钧,从此夜夜专宠,渐成气候。杨婕妤还记恨当年受尽的羞辱,刚一得宠,便借机地向谢钧哭诉,说昔日白忆箫代掌六宫,刻意刁难,将她的陪嫁侍女被罚没掖庭,如今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
谢钧闻言,不假思索,随即命人将那侍女带回兰林殿,继续服侍杨婕妤。
那侍女回到兰林殿后,杨婕妤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她四处走动,后宫中人都唯恐天下不乱,见此情景,便纷纷传言,说杨婕妤随口撒个娇,便让陛下驳回了淑妃的谕令。
白夫人原还想将此事瞒着白忆箫,可宫中哪有不透风的墙,白忆箫听闻皇上下令召回了杨婕妤的侍女,气得差点晕倒在床上,由此更将杨婕妤视为眼中钉。每逢谢钧前往杨婕妤宫中,她定会设法阻拦,一来二去,两人的仇怨又更深了几分。
眼看白忆箫与杨婕妤两宫对立,势同水火,颜时晴反而置身事外,乐得清静。
她这招祸水东引,连素玉都直呼高明。
今年长安格外炎热,入伏后,白天屋中简直坐不住人,芷宁每天都要乳母带着,在御苑中玩耍消暑,至晚方归。
颜时晴虽怀着身孕,但身子还算轻巧,若无事,也总陪着芷宁在外游玩。这一天,她与芷宁在御苑中散步,刚走了一半,便有宫人前来讨示下,颜时晴只得停下来听人回话,但芷宁这孩子却等不及,一直吵嚷着,要去沧池池畔看鲤鱼。
颜时晴被她吵得没办法,只能让乳母并一众侍从,护着芷宁先去,只留了素玉一人在身边陪她。一时,颜时晴交代完琐事,芷宁一行人早已走远,连身影都看不见了。颜时晴便嘱咐素玉,从小径抄近路去沧池,不要落下太远。
那条小径,从御苑的假山上穿过,一路上很是清幽,颜时晴边走边与素玉闲谈,主仆二人说说笑笑,拾级而上,不料,刚走没多远,便看到白夫人陪着白忆箫,从对面走来,直直地打了个照面,连避开的机会都没有。
白忆箫看到颜时晴,顿时便阴沉了脸色,白夫人见状,忙扶住白忆箫的手,示意她不可擅动。
颜时晴先笑了两声,随即才慢条斯理地往上走了两阶,站到了白忆箫的面前。白忆箫本能地护住肚子,想要后退,却被白夫人一把拉住。
“箫儿小心,你如今身子沉,脚下可要当心。”
颜时晴凑近了,上下打量着白忆箫,她最近过得不顺,虽然精心装扮过了,但还是能看出她神情中的疲惫,那副强作精神的模样,让颜时晴看得很是痛快。
“淑妃姐姐,这小径狭窄,还是你先过吧,妹妹让你。”
颜时晴说着,便笑盈盈地侧过身,让出路来,白忆箫见她如此谦恭,稍有所迟疑,但还是昂首离去。颜时晴就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笑着看她们母女一前一后地离开。
与白夫人擦肩的那一瞬,她将一个纸条塞入了白夫人的袖口。
白夫人微微一怔,没有停留,只是紧捏着袖子,匆匆跟上了白忆箫。
是夜,白夫人果然愿者上钩,二更时分,她瞒着白忆箫,独自一人来到了合欢殿。
颜时晴等了她许久,早已满脸倦意,懒得起身,只是斜倚在床上,不耐烦地打着哈欠。倒是白夫人,一进门便跪倒在地,边向床脚爬去,边泣不成声地问道:
“宸妃娘娘,宸妃娘娘,您在纸条上写,可以救康儿一命,这可是真的?妾身求您,求求您了,求您救救我的康儿,妾身年过半百,就这一个亲儿子啊!”
颜时晴抬起有点沉重的眼皮,冷冷地看着地上这个涕泗横流的女人,想不到,这一向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大将军夫人,也有今日这般狼狈卑微的模样。
白岭武好女色,府中姬妾甚多,共生有七子九女,正室白夫人早年共生了三个孩子,便是长子白少康,长女白忆箫,及次女白忆云,此后十数年再无所出。白夫人心胸狭隘,对三个亲生儿女视若珍宝,几个庶子庶女却是动辄得咎。她又怨恨白岭武四处留情,府内的侧室通房,更是日日过得苦不堪言。
颜时晴还记得,白少安曾苦笑着对她说,别家的公子勤奋读书,是为了安身立命,报效朝廷,而他幼时苦读,却只是为了能进宫做伴读,逃离白夫人的打骂。
初闻此事时,颜时晴义愤填膺,恨不能立刻冲去大将军府,给白少安打抱不平。可白少安却只是笑着,温柔地将她圈入怀中,对她说,有她这份心意便足矣,至于白夫人,他相信天道昭昭,必会惩恶扬善。
她的少安哥哥没有等到天道昭雪,但她颜时晴,可以强求一个报应不爽。只不知,若白少安能看到白夫人如今这般境地,可会觉得释怀。
白夫人的啼哭声,打断了颜时晴的回忆,她再次看向白夫人,终于开了口:
“白氏,本宫今日给你的纸条呢?”
白夫人听她此问,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将纸条从袖口中拿出,信誓旦旦地说道:
“宸妃娘娘,这纸条,妾身一直揣在身上,从未让其他人看见过。”
素玉上前,将那纸条取给颜时晴看,颜时晴看罢,才将纸条又丢回到地上,面若冰霜地说道:
“算你识趣,本宫命你,现在把这纸条,当着本宫的面吃下去,免得予人口实。”
话音落地,白夫人的脸色都青了,但她却毫无犹豫地扑向那纸条,捡起来就吞入了肚中。
那个样子,像极了扑食的恶犬。
18.
颜时晴看着白氏将那纸条咽下,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鄙夷,白氏却仿佛看不懂她的神色,仍俯下身,不遗余力地哀求讨好,只求能保住白少康的一条性命。
那抽泣声吵得颜时晴头疼,让她忍不住转过了身子,素玉见状,方才上前,将一个锦盒递给了白夫人。白氏接过,欢欣不已地打开,却只见一个木刻人偶出现在她面前,那人偶四肢扎着银针,脖上勒着红绳,躯干上用朱砂写着一个名字及生辰八字。
“琅琊太守杨立之女杨氏,永正三十九年五月……”
白夫人还没读完,便反应过来,自己手里拿着的是咒魇巫蛊之物,手一抖,便将那人偶掉在了地上。
“娘娘,您,您这是……”
“有什么好怕的,这人偶上写着的,是杨婕妤的生辰八字,与淑妃并无半点关系。”
颜时晴说着,懒懒地翻了个身,脸上略微带着些不快。
“本宫可以救白少康的命,但你不会以为,本宫救他是因为一片好心吧?听清楚了,若想保住你的宝贝儿子,就在今夜午时初刻,把这个人偶,埋到兰林殿后的第三棵柳树下,若迟了,可别怪本宫翻脸。”
白夫人睁大了眼睛,一听到“兰林殿”三个字,便身子一斜,瘫坐在了地上。她看着颜时晴,眼中时明时暗,像绝望与希望在交替闪烁,过了许久,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娘……娘娘,这,这可是,*头的……”
话还没说完,素玉先飞了一记眼刀,生生逼着白夫人将后面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可,可是……娘娘为何会对杨婕妤,这般,恨之入骨?”
颜时晴听到白夫人发问,冷笑着答道:
“当年,杨氏以海棠宴设局,构陷本宫,这个仇本宫可忘不了。但本宫看她不成气候,便懒得收拾她。如今她趁着本宫有孕,想分皇上的恩宠,本宫自然要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这宫中,有些人,是她万万得罪不得的。”
颜时晴说完,咂了咂舌头,撑起身,长发散下,披在她的身上,掩住了她的身形,只露出一张小巧又白皙的脸,美得像妖,像魅。
“白少康的案子,是陛下亲自督办的,连你那自命不凡的夫君,都没有说情的余地。秋决的日子也不远了,若是不想去兰林殿,那便快些滚回淑妃身边吧,本宫来日,一定送你个袋子,让你带去刑场,给白少康装落地的头颅。”
白夫人哪里听得这样的话,顿时被刺激得尖叫了起来,素玉眉头一皱,立刻命几个宫女死死捂住了白夫人的嘴,直到她平静下来,方才将她放开。
白夫人颓然地坐在地上,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向颜时晴,咬着牙问道:
“敢问娘娘,有何办法,能救康儿一命?”
颜时晴低下头,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讥笑着答说:
“本宫现在怀有身孕,陛下无所不允,本宫只要说,自己胎象不稳,不想徒增*孽,自然能让陛下开释。别忘了,本宫是燕国公府出身,想保住白大公子的脑袋,别人求情都没用,非要我这个颜家的人开口,才算数。”
白夫人听罢,闭眼在地上坐了许久,久到颜时晴准备唤人把她从合欢殿赶出去,几个宫人刚想上前将白夫人拉起来,她却猛地睁开眼,将那木人偶一把抓进了怀里。
“宸妃娘娘,妾身愿意,但还求娘娘牢记自己说过的话,若来日有悖诺言,大将军府和淑妃,都会帮妾身讨个公道!”
白夫人的这番话说得决绝,但颜时晴听了,也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又打了个哈欠。素玉自袖内取出一个玉瓶,又倒了一枚药丸在掌心里,递到了白夫人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
“夫人将这枚药丸吃了吧,午时三刻之前回来合欢殿,自会有解药给夫人,若是没回得来,也省得连累娘娘,连累淑妃。”
白夫人的眼睛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她伸了两次手,却又都缩了回来,素玉也没了耐性,索性一把将药丸塞进了白夫人的嘴里。白夫人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却终于还是梗着脖子,将那药丸吞进了肚里。
颜时晴见她吃了药,这才坐起身,巧笑嫣然地对她说道:
“夫人好魄力,为了帮夫人定定心,本宫不妨告诉夫人一个秘密吧。前几日,本宫让御医院的御医们,仔细钻研过淑妃的脉案,结果,所有御医都众口一词,说淑妃肚中,是个公主。”
白夫人瘫坐在地,早已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攥着那个木人偶,全然不知那银针已经刺破了她的手指,流了满手的血。
颜时晴轻笑了几声,抬手挽起了耳畔的一丝秀发,放柔了声音说道:
“可惜了,夫人可知,你此举非但不会连累淑妃,反倒为她计从深远。来日,若白将军去了,夫人你也不在了,淑妃守着一个小公主,该指望谁呢?若没有个嫡亲的兄弟帮衬,白家那些庶出的弟弟妹妹们,谁不想活剥了淑妃的皮啊。”
说着,颜时晴发出来一阵大笑,笑过后,才转脸看向白夫人,冷冰冰地说:
“还愣着干什么,快些动身吧。”
几个宫人上前,将一摊烂泥般的白夫人从地上揭了起来,白夫人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才从合欢殿走了出去。那身影,像一具将死的尸体,只还舍不得嗓子里的最后一口气。
颜时晴看着她一步步走远,直到她出了门,还舍不得躺下,素玉凑到她床前,轻声说道:
“娘娘,您之前吩咐在披香殿做的手脚早就处置妥当了,必不会误了今晚的大事。您熬了大半夜,该早些歇息了,您现在可是双身子呢。”
颜时晴微微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
“你找的那人,没问题吧?”
“娘娘放心,那个花匠是掖庭的罪奴,事成之后,奴婢便让他假死脱身了,宫外一应接应,都是燕国公亲自安排的,那花匠现在已被送回祖籍严密看管起来了。”
颜时晴这才笑了笑,闭上眼睛,与素玉细语道:
“算他还有点用处,不过要赏他,怕是要过段时间了,还有张御医,那药丸,也只能过段时间再谢了。”
素玉一边给颜时晴合上帐子,一边温声宽慰她:
“娘娘别再想了,燕国公是个懂事的,不会计较这一时的。张懋苒那里,娘娘也别担心,白夫人服下的,和舟大爷那次是一样的药丸,事后怎么查都查不出端倪的,张懋苒做事一向谨慎,娘娘放宽心便是了。”
颜时晴听着,又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说:
“那就好,我今晚,定能做个好梦。”
她确实做了一晚好梦,只是醒来时,已全然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知道,她这晚睡得很沉,很安心,一觉醒来,再无一丝倦意。
睡梦中,这未央宫里,早已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午时初刻,宫中巡夜的侍卫正路过兰林殿,偷埋人偶的白夫人被抓了个正着。白忆箫本就与杨婕妤不和,那人偶上又沾了白夫人的血,人赃俱获,白夫人百口莫辩,只能被侍卫带走关押,待天亮交由谢钧亲自定夺。
次日,谢钧一睁眼,便看到了那个写着杨婕妤生辰的木人偶,顿时便怒火中烧,立即命人将白氏拖来审问。
看守白夫人的侍卫打开牢房,却看到白夫人靠在墙角,已没了气息,只能硬着头皮回禀,说白氏在牢中畏罪自尽。
谢钧闻讯,更是怒不可遏,也顾不得白忆箫身怀有孕,不能受到惊吓,当即命人搜检披香殿,每一处角落,都不可以放过。
不过一个时辰,从披香殿的花盆中与庭院里,都发现了巫蛊之物,且与白夫人手中的木人偶,极为相似。
淑妃白忆箫,当即被谢钧软禁在了披香殿中,不许任何人探望。
白夫人死前,曾在牢中反复嘶喊,说她是被合欢殿宸妃指使。此话虽被不少侍卫听到,但却无一人愿向皇上禀报。宫中人人都知道,淑妃近来正与杨婕妤交恶,而宸妃与杨婕妤虽无交情,但也并未曾公开结怨。因此白夫人此话喊虽喊了,可惜却无人肯信。
白夫人一死,更不会有人拿着死人的疯话去搬弄是非了。
19.
颜时晴起身后,换上了一身月竹色的夏衫,又让素玉将自己的头发挽成偏显风流的堕马髻,周身不饰珠玉,只在腕间戴上一对翠色玉镯。
颜初霁一向妆扮得淡雅,她与姐姐朝夕相处,如今有样学样,在神韵上也能有九分相似,一张画皮临摹到了极致,早就让人难分真伪了。
她今日要当着谢钧的面算计他,这是步险棋,她需要一副像极了姐姐的皮囊,来给自己更多的底气。
出了合欢殿,靠在步辇上,颜时晴抬眼望去,远远地看到椒房殿前,石榴花开得正好,一片火红,动人心魄,莫名便让颜时晴的心跳漏了一拍。
连她自己都快忘了,从前,她最爱的颜色,便是明艳如火的石榴红。
可那样明快夺目的颜色,自从入宫后,她再未穿过。不过,她并不在乎,她早已见过了比那石榴花更艳丽,更让人惊心动魄的红。
那是血的颜色。
步辇稳稳地停在了宣政殿的大门前,颜时晴扶着素玉的手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提起裙裾,盈盈跪倒在宣政殿的殿门前。
她这一跪,宣政殿的内侍们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扑通扑通地也跪倒了一地,领班的内侍急得快要哭出声来,捏尖了嗓子哀求道:
“宸妃娘娘,好好的,您这是做什么呀,陛下若是知道您跪在这儿……这不是要奴才们的命吗?娘娘,奴才求您可怜可怜,求您起来吧!宸妃娘娘!”
颜时晴安静地听着那内侍苦苦哀求,却始终没有起身,只是垂脸,低声说道:
“公公不必劝了,蒙陛下不弃,本宫协理六宫也有段时日了,凤印在手,不敢有一日懈怠,原以为各宫姐妹都已和睦相处,谁料今日宫中竟会出现巫蛊之物,本宫实在难辞其咎。”
说着,颜时晴从袖中取出凤印,双手托上,满眼含泪,坚决地说道:
“宸妃自知有负陛下重托,还请公公帮本宫传话,请陛下收回凤印,另择贤妃。”
“胡闹!”
颜时晴的话刚说完,谢钧的声音便在远处响起,抬头,便看到那明黄的身影,带着怒气向她冲来。几个内侍躲闪不及,被谢钧抬脚踹到了玉阶之下,一个个连滚带爬,好不窘迫。
“起来,给朕起来,朕不许你跪。”
谢钧说着,便伸手钳住了颜时晴的双臂,颜时晴含泪咬住下唇,只高举凤印,哭求谢钧收回成命。谢钧见她这般倔强,双目中快要喷出火来,一时血冲颅顶,也顾不得身边人的目光,俯身便将颜时晴抱进了怀里,就这样抱进了宣政殿。
颜时晴一路都在惊呼挣扎,可眼看谢钧要将她放下来,她却哑了声音,乖乖倚在他胸前,伸手圈住了谢钧的脖子。
谢钧心一软,便没舍得松手,就这样抱着颜时晴,坐在了宣政殿的檀木软榻上。颜时晴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又收紧了手臂,深深地陷入了谢钧的怀中,直到谢钧低头,轻轻贴上颜时晴的前额,颜时晴才浑身一颤,眼中忽然涌出了大滴的眼泪。
“陛下,时晴害怕,时晴好害怕,总忍不住在想,若有一天,有不轨之人对陛下生怨,也用那腌臜之物……时晴真的好怕,好怕……”
谢钧将颜时晴搂在怀中,宠溺地吻了吻她的后颈,边吻边温言问道:
“不怕,都在朕的怀里了,还会害怕?”
颜时晴略略抬头,一只手抚上了谢钧的面庞,泪眼朦胧地痴望着谢钧,连眼珠中都映着谢钧的影子。
谢钧如何能抵挡得住这样的目光,霎时便克制不住地封住了颜时晴的嘴唇,唇齿缠绵,软玉在怀,谢钧心痒难耐,若不是知道颜时晴有孕在身,他定忍不住会与她共赴巫山。
从前,他对颜初霁,也并未有过这般情不自禁。可面对颜时晴的柔弱无依,谢钧越陷越深,早已无法自拔。
“陛下,您今夜,能来陪陪时晴吗?”
谢钧听到颜时晴怯生生地请求,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有些迷离地抱紧颜时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朕今日一天,都陪着你。”
颜时晴听到谢钧这句话,终于破涕为笑,偏头靠在了谢钧的肩膀上。
谢钧没有食言,整整一日,果然都陪在颜时晴的身边,帝妃二人在宣政殿用了午膳,午后便回到合欢殿,陪着芷宁,玩闹了一个下午。
合欢殿外,披香殿和大将军府轮番遣人求见,却无一个宫人,敢向谢钧通传。
白忆箫与白岭武,就只能在焦灼忧虑中度过了这漫长的一日,这滋味,不逊于被置于无边狱火之上,备受煎熬。
入夜,颜时晴与谢钧一起哄芷宁睡觉,芷宁这几日很少见到她父皇,一时舍不得谢钧离开,耍赖地窝在谢钧怀里,小手死死抓着谢钧的衣襟,就是不肯放她父皇离开。
谢钧嘴里念叨着让芷宁听话,脸上却笑得开心,芷宁从前是个怯懦的孩子,很少与他这样撒娇。可自从有了颜时晴的照料,芷宁一天比一天活泼开朗,与谢钧也更加亲昵了,这样的芷宁,着实让他更加疼爱。
颜时晴笑着看他们父女玩闹,余光却时刻紧盯着门外,片刻后,素玉匆匆走来,向颜时晴使了个眼神,颜时晴暗自一笑,随即便不动声色地从房中离去。
“娘娘,淑妃从披香殿逃了出来了,听闻陛下今夜留宿合欢殿,她就独自跑来了,正吵嚷着要见陛下呢。”
颜时晴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她握紧了素玉的手,语气中不禁带上了些奚落:
“算她有胆量,我还担心,为了她肚子里那一个,她会忍下一切,不哭不闹呢。这般沉不住气,活该她今日又要再遭一难。”
素玉看着颜时晴的表情,心头一颤,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来不及细想便拦住了颜时晴的脚步。
“二姑娘,你要做什么。”
颜时晴看着素玉,没有开口。可素玉是了解她的,颜时晴越是不开口,素玉心里便越能肯定,颜时晴将要做的事情,可能会伤害到她自己。想到这里,素玉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了颜时晴的腿,轻声恳求道:
“二姑娘,不要,素玉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自己,不值得,淑妃定会有她的报应,不值得你拿自己去作局啊!”
素玉的声音很小,却句句哀切,颜时晴不得不移开了目光,扭过头去,不敢看她。主仆二人僵持了一小会儿,颜时晴突然回头,当着众宫人的面,狠狠地甩了素玉一个巴掌。
素玉猝不及防,被她打倒在地,脸上顿时便红肿了起来。
颜时晴伸手指着素玉,疾言厉色地说道:
“你如今连本宫的话都敢驳回了,是本宫一向宠坏了你,才让你这般没规矩。本宫今晚就让你清醒清醒,来人,把素玉关到耳房去,让她跪在房中静思己过,天亮才许出来。”
周围的宫女不敢无视颜时晴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七手八脚地将素玉拖去了耳房。
颜时晴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了大门前,两旁的内侍,将门缓缓打开,颜时晴抬头看去,正对上了白忆箫如刀刃般的视线。
今晚的合欢殿,注定有一场惊变,她不想让素玉再卷进来了。
能保住一人,是一人吧。
20.
“滚开!别碰本宫!本宫要见皇上。”
白忆箫尖声叫喊着,一边推开拦着她的宫人,一边奋力向殿内走去,奈何合欢殿的众人将她团团围住,硬是没让她向前一步。
颜时晴默默地打量着白忆箫,只见她衣衫凌乱,素面朝天,头发披散着,脚上连鞋袜都没有穿,这一路跑来,一双玉足已是伤痕累累,让人不忍卒睹。
“颜时晴,你这个狐媚妖女,放本宫进去!本宫要见皇上!”
白忆箫的脸上满是狰狞,颜时晴看在眼里,明白她已被逼入了绝境。她会弄得这样狼狈,想必这次偷跑出来,也颇费了一番周折。
巫蛊之术,向来是宫中大忌,一朝东窗事发,足以牵连白氏满门,白忆箫又怎会甘心坐以待毙,便是抗旨,也要与谢钧当面分辩。
可颜时晴,并不想给她分辩的机会。
“妖女,你今日一整天都缠着陛下!究竟是何居心!本宫一定会让皇上将你赶出宫去!”
白忆箫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颜时晴回头,对身后的一个小宫女说道:
“没听见么,淑妃姐姐要见皇上,快去请来吧。”
那小宫女闻言,只得小跑着去请谢钧,白忆箫听到颜时晴的话,终于安静了片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合欢殿内,恨不得穿透墙壁,飞进去,即刻出现在谢钧身边。
颜时晴拾起裙摆,缓缓踏出了殿门,走到了白忆箫的身旁,唇角上挑,笑得妩媚,却显得阴恻恻的。
“忆箫姐姐,你一向不是最相信陛下吗?怎么这回,变得如此激动,这披头散发的模样,可不是面圣的礼数啊。”
白忆箫听了此话,只是冷哼了一声,目光都不曾有一丝偏移。颜时晴的脸上,笑意更深,又款款向前迈了一步。
“姐姐可知,陛下今日,为何谁都不见,一整日都陪着妹妹吗?当真不是被妹妹存心勾引,实在是白夫人此事事发突然,陛下尚未想好,要怎么处置姐姐,处置白家。”
此话一出,白忆箫果然将身子转向了颜时晴,周围的宫人一惊,纷纷上前,又想要伸手拦下白忆箫。眼看白忆箫被宫人们拉扯得几乎要摔倒在地,颜时晴连忙出声喝止:
“住手,都给本宫住手,她现在还是御封的淑妃,你们胆敢动手拦她,是怕等会儿皇上来了,没机会惩戒你们吗?”
众宫人见颜时晴发话了,只能一一收手,白忆箫立刻推开她面前的几个宫女,径直地走到了颜时晴的面前,伸手便抓住了颜时晴的前襟。
颜时晴没料到她的力气如此之大,被她扯得一个踉跄。周遭的宫人们连声惊呼,却又不敢再上前拦下白忆箫,殊不知,白忆箫这般举动,倒正中颜时晴的下怀。她作势挣扎了几下,便放弃抵抗,任由白忆箫抓住她撕扯。
“颜时晴,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皇上跟你说了什么?你说话!你给本宫说清楚!”
白忆箫的眼中已满布猩红的血丝,一副癫狂的模样,颜时晴又假意挣扎了几下,将白忆箫一点点引到了合欢殿前的长阶旁。眼看她两人离长阶边缘只一步之遥,颜时晴才变了脸色,狞笑着,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不无狠戾地对白忆箫说道:
“皇上什么都不说,我也能摸清他的心思,就是因为他没想好要怎么处置你们,所以今晚我特意将你诱来合欢殿。你既然来了,皇上就一定能下决心,不给白家留任何活路。”
说罢,颜时晴不给白忆箫任何反应的机会,向后大退了一步,她的身形奇怪地顿了顿,接着便从合欢殿的长阶上,重重地滚落了下去。
白忆箫的身后响起一片惊呼,她眼睁睁地看着颜时晴在她眼前倒下,夜空中,响起了绸缎撕裂的声音,那样凄厉,那样刺耳,让她瞬间畏惧到了极点。
一片月竹色的碎布,从白忆箫的手中落下,她的手臂还在向前空伸着,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她的命也好,白氏全族的命也好,都在这一瞬,从她的指尖溜走了。
冰冷的石阶,一级一级地磕在颜时晴的身上,颜时晴知道这一摔会很痛,但没有想过会这样疼,待到滚落到长阶底部,她全身的骨骼仿佛都错位了,再没有哪一处能动弹。
颜时晴吃力地睁开眼,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耳中满是尖鸣,说不出为什么,她心里却觉得十分痛快,简直想大笑一场。
头顶,一轮圆月破云而出,洒落了一地清晖,颜时晴很想再多看一眼,却阻止不了眼前被黑暗占据。
谢钧终于姗姗来迟,他怒吼着推开众人,冲到阶前,却只看到那个月竹色的身影,正静静地躺在长阶之下。
一地的月光,澄明似水,颜时晴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只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钧扶住自己的内侍,颤抖着走下那道长阶,从未感觉那些石阶是如此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宸妃,醒醒,宸妃。”
谢钧强压着心头的恐惧,跪地将颜时晴从地上抱进怀中,她的身子暖暖的,却比平时要沉重,谢钧越想镇定,额头便越控制不住地冒着冷汗。
“宸妃,你醒一醒,朕命你醒一醒!”
谢钧伸出手,想帮颜时晴挽起耳畔的碎发,可却摸到了一手的鲜血,温热的血从谢钧的指尖滴落,滑过颜时晴惨白的脸颊,像一抹妖艳的胭脂。
往事忽然如潮水般涌来,关于初霁的,关于时晴的,交杂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一张张笑颜,一声声软语,在谢钧的眼前耳中闪过,却又如风卷流云般消失在他的脑海。
越是想留住一瞬,越是连一丝尘埃都捕捉不住。
谢钧将颜时晴从地上抱了起来,有些麻木地迈上那重重石阶,向着合欢殿内走去。身后血迹,如朵朵红莲,逶迤一地。
满目鲜红又妖异的血莲花,让谢钧的心脏,痛到无法跳动。
“时晴,你睁眼,看一看朕好不好,就一眼,朕求你了。”
谢钧看着怀中的颜时晴,有些出神地自言自语,全然忘记了,他身旁还围着那么多人。
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抱着颜时晴,抱着她,直到她好好地睁开眼,醒过来。
谢钧的贴身内侍变了脸色,急忙命人速去御医院请御医院院判来合欢殿,就算宫门已经下钥了,也不许有一丝延误。转头,又亲自带人拿下了白忆箫,就地关押在偏殿内,等候谢钧发落。
白忆箫的目光,一直绝望地锁在谢钧的身上,可自始至终,谢钧都未曾看过她一眼。
那内侍要将她带走时,白忆箫显得平静又温顺,她没有反抗,只是用毫无生气的声音对他说道:
“公公可否帮我向皇上传个话,忆箫是冤枉的,都是宸妃自己不小心,一脚踏空,这才摔落了长阶。”
那内侍看了看白忆箫,目光停留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沉默了半晌才开口:
“淑妃娘娘,闹到这个地步,您冤不冤枉已经不重要了,合欢殿十几双眼睛看着,您怎么也脱不了干系,大势已去。听老奴一句劝,娘娘早做打算吧。”
白忆箫垂下了目光,双手轻轻地抱住了自己的腹部,感觉一缕刺骨的凉意,从她的心脏,渗遍了全身。
“公公,我还能做什么打算呢,我只是,觉得对不住我腹中的孩子。”
夜风袭来,吹散了白忆箫的声音。
那骄傲了一世的头颅,终于低了下去。
21.
入宫前,颜时晴每年最期盼的日子,便是上元佳节。
每年上元节,父亲都会带她和姐姐去看灯会,父亲走在中间,左手牵着她,右手牵着姐姐,父女三人走走停停,看遍长安繁华。
父亲曾对姐妹二人说过,母亲在世时,也是年年都要来此游夜市,赏花灯。颜时晴当年还小,父亲提及母亲时,还吵着要再吃一串糖葫芦,全然没能看懂,父亲眼中的落寞。
今朝回首,她已能体会父亲的心情,却再也记不得那糖葫芦的滋味了。
姐姐入宫的第一年,上元节,父亲要去宫中赴宴,没法带她去看灯。她把自己关在屋里,闹了一整天的别扭,任凭父亲说尽了好话,就是不肯开门。
傍晚时分,颜时晴凭栏远眺,看到长安街市上渐渐亮起了斑斓璀璨的灯河,鼻子一酸,就落下泪来。
上元节,曾经是只属于她们姐妹的节日,不需待客,不需见礼,父亲总会放下所有公务,陪姐妹两人开开心心地玩上一晚。可如今,父亲和姐姐都不在她身边,就算她看再多的花灯,吃再多的糖葫芦,也得不到安慰。
想到这里,她眼中的灯河又模糊了起来,正打算擦擦眼泪,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颜伯伯说你躲上楼,一定在抹眼泪,我原还不信,现在看来,真是知女莫如父。”
颜时晴低头,只见白少安站在楼下,一身白衣,手中提着一个兔子灯,正抬头向她看去,双眸中满含笑意,若一春江水,月明潮生。
“小晴不是最喜欢上元节了吗?我一听说颜伯伯今夜要入宫赴宴,就连忙赶来了,快下来,我们一起去灯会,颜伯伯已经答应了。”
颜时晴跑下楼,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白少安,又看看他手中精致可爱的兔子灯,忽然间,就扑进他怀中,大声地哭了出来。可这眼泪是高兴的,是欣喜若狂的。
当晚,颜时晴换了一身男装,提着白少安送她的兔子灯,高高兴兴地踏出了家门。她有些羞涩,不敢牵白少安的手,就只抓着他的袖口,每偷看他一眼,脸上都是一片桃花红。
走到卖糖葫芦的摊子前,颜时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买上一串。她还没打定主意,白少安先停下来,大大方方地付了钱,将一串糖葫芦径直递到了她手里。
颜时晴红了脸,直推白少安的手,嘴里还嗔怪道:
“少安哥哥,你怎么不问问就买啊,我可没说要吃糖葫芦,又不是小孩子了。”
白少安见她不肯接,半点都没有生气,只笑着俯下身子,摇着糖葫芦,对她手里的兔子灯问道:
“小兔子,想不想吃糖葫芦?想吃的话,就开口求一求小晴姑娘,求小晴姑娘收下糖葫芦,给你吃一口。”
白少安一边说着,一边朝颜时晴眨了眨眼睛,这才又把糖葫芦递到了颜时晴的手边。
“收下吧,兔子还小,它想吃糖葫芦。”
颜时晴被他逗笑了,脸上一片霞飞,也不知道是因为笑得太厉害,还是因为心里太欢喜。她终于还是羞答答地接过糖葫芦,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也许,就是她低头咬住红果的一瞬间吧,她隐约听到,白少安笑着对她说了一句话。街市上人声嘈杂,她没有听得特别清楚,可即便如此,她的心,都还是怦然失去了节拍。
他悄声说,吃了糖葫芦,你啊,就是我的小兔子了。
说完,红晕便染上了那张清秀的面庞,白少安耳廓通红,有些不敢看她,低着头,连指尖都变成了淡淡的赤色。
那是,她和白少安的第一次共度上元佳节,也是唯一一次。
第二年上元节,她欢欢喜喜地和白少安订了亲,可也因此错过了灯会。
待到第三年,上元灯会如期而至,可给她买兔子灯的人,却已不在了。
而她,也被姐姐接入宫中,再不曾看过长安的夜市繁喧。失去白少安后,她心灰意冷,虽然姐姐屡屡苦劝,也多方帮她寻觅良人,可颜时晴都固执地拒绝了。
她对姐姐说,她再不想嫁人,只愿留在她身边,哪怕做个宫女都行,只要能陪着姐姐,她便知足了。
姐姐拗不过她,也不愿将她送回燕国公府,只能暂让她充当自己的贴身女官。颜时晴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在椒房殿安心地住了下来。
那一年的冬日,特别长,又特别冷,宫中病倒的人也比往年要多。连姐姐的小皇子,也不幸染上了伤寒。
小皇子是姐姐的第一个孩子,小字翀儿,生得聪明伶俐,极讨人喜爱。那一整个冬天,翀儿的病情都是反反复复,姐姐为了翀儿的病情忧心不已,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过了上元节,翀儿的病情突然间急转直下。
颜时晴还记得,那几晚,姐姐整夜整夜地守在翀儿的床前,哭得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连谢钧来了,她都不愿起身。
午夜时分,窗外一片漆黑,颜时晴在外屋守着熬药的炭炉,从外面进来的宫人说,京中又下雪了,雪势很大,转眼就没过了脚踝。
颜时晴没有抬头,只是皱着眉,紧盯着面前的药罐,来来往往的御医都在交头接耳,常有私语飘进颜时晴的耳中,让她越来越烦闷,越来越心慌。
那些御医都说,翀儿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午时三刻,所有的御医都跪在了地上,药罐中的药也早就端进了屋中,颜时晴守在翀儿的床前,看着姐姐,将她那小小的孩儿抱在怀里,一声又一声的哄着,摇篮曲唱得支离破碎,不成字句,脸上泪如泉涌,滴滴泪珠,却只是无声地滑落。
那一刻,颜时晴很想替翀儿去生病,去受罪,除了姐姐,她已经没什么人可牵挂了,若她能用自己去换回翀儿,为了姐姐,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去做。
可上天,又怎么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天快亮的时候,翀儿轻轻地哼了一声,在姐姐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姐姐的哭喊声中,红日从东方缓缓升起,长安城中一片白雪,冰冷又刺目。
谢钧将姐姐抱进了怀里,厉声命宫人上前带走翀儿,姐姐拼命地阻止,却最终只能看着翀儿被人抱走。她被谢钧拦住,边哭边对颜时晴喊道:
“小晴,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带走翀儿啊!求你了!姐姐求你了!”
颜时晴看着姐姐绝望而心碎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便转身冲出了椒房殿。她在一地白雪上飞奔,拼命地想拦下抱着翀儿的宫人,却在推搡中,被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白雪埋住了她的脸,灌进了她的衣领,也终于让她清醒了过来。
原来,绝望是会传染的。
那个会哭会笑的翀儿已经不在了,被抱走的,只是一具没有温度的尸身。
她缓缓地翻过身,躺在地上,眼前是长安雪后,澄澈而蔚蓝的天空。
颜时晴突然很想念白少安,很想很想大声呼唤她的少安哥哥,但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不可以,一定不可以将这四个字喊出口。
她闭上眼睛,感觉身子陷入了白雪,沉入了地底,一股沉重的疼痛从小腹涌起,忽然就漫布了全身,让她忍不住*起来。
颜时晴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合欢殿的纱帐与帷幔。
往事入梦,她醒来,还是回到了元康七年的夏天。
22.
颜时晴醒来后才知道,她已经昏睡两天了。
这两天来,谢钧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喂药喂水,衣不解带,还为了颜时晴罢朝一日。今早,谢钧在内侍的好生规劝下,方才依依不舍地上朝去了。谁知,他前脚刚走,颜时晴便睁开了眼睛。
对此,颜时晴不得不感叹,自己醒来得还真是时候。
她虽然早有周密布局,但毕竟昏迷后,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她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弄清目前的情势。
这一局,她连自己的性命都拼上去了,若还不能趁势扳倒整个白氏家族,那她也算不上赢。
想到这里,她身上的伤又开始疼得厉害,颜时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脑中还在飞快地思索着,见到谢钧后,自己该哭还是该闹,该乞怜还是该求情。一桩桩,一件件,就这样有条不紊地盘算着,这一回,就算是颜时晴,也终于觉得有些累了。
她开口轻唤着素玉的名字,刚一出声,便看到素玉从纱帐旁闪身走到了她床前。看着素玉熬红的双眼,颜时晴想起了自己打她的那一巴掌,心里着实有些难受。
“皇上没有难为你们吧?”
素玉听到颜时晴的问话,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她一边摇头,一边小声对颜时晴说道:
“娘娘放心吧,皇上心里只顾着担心娘娘了,根本没想起来要处置合欢殿的宫人。奴婢当晚也不在您身边,您还担心什么呢。就连淑妃都只是一直被关在偏殿,还没来得及发落呢。”
颜时晴听到素玉的话,心里更有了一分底气,又追问道:
“宁宁还好吗?”
“公主一切安好,这几天有乳母陪着,照常起居,娘娘之前嘱咐过了,没敢让公主知道。”
颜时晴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吃力地偏了偏头,看向素玉,关切地问道:
“你的脸,还疼吗?没打坏吧?”
素玉听到颜时晴的话,心里已然难受到了极致,她轻轻握住颜时晴的手,边哭边说道:
“娘娘,奴婢知道您的苦心,莫说一巴掌,便是被娘娘打上一百下,一千下,奴婢也受得住。娘娘,您心疼奴婢,可您为什么就不能心疼心疼自己。当夜御医院院判就来了,张懋苒也来了,还有好多的御医,人人都说使劲了毕生所学,可都是酒囊饭袋,都没能保住您腹中的……”
都没能保住,她腹中的龙胎。
知道孩子没了的那一刻,颜时晴心中一阵畅快,好像淤积于胸的一口浊气,终于被呼了出来。
没了也好,她那么恨谢钧,这孩子若生下来,又不知道会多生多少变数。她姐姐当年,不也是因为孩子,才对谢钧由爱生恨的吗。
当年,翀儿走后,颜初霁痛不欲生,每天都以泪洗面,虽然有颜时晴陪在身边,又有谢钧的温言抚慰,可她还是悲痛欲绝,日渐憔悴。
椒房殿在颜初霁的眼泪中,度过了一春,又度过了一夏,两季更迭,窗外花红变作柳绿,窗内却只闻叹息,不闻笑声。
谢钧常对颜初霁说,他们还可以再有孩子的,只要颜初霁能宽心,他可以夜夜留在椒房殿陪她。
可谢钧始终不明白,那些日子里,颜初霁有多怕看到小孩子。她连观音像旁的善财童子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那一眼,便让她想起她的翀儿。
翀儿的离去,像一把插在她心头的利刃,若要拔出,便是一地鲜血,硕大的窟窿。颜初霁没有力量去忘却,却宽心,只能任由这把利刃一直插在她的心里,日复一日的疼痛着,祈求自己的心脏能有麻木的一天。
那半年间,谢钧常来椒房殿探望,可每每想留宿,却都被颜初霁婉言谢绝。到后来,谢钧离开时,都明显脸色阴沉,面带不悦。
中秋那晚,颜初霁称病,没有参加合宫宴饮,早早安寝。宫宴散后,谢钧带着一身酒气驾临椒房殿,不用宫人通传,便自顾自地走进了颜初霁的房中。
当晚,颜时晴恰好在房中陪伴颜初霁,她眼睁睁地看着谢钧闯进来,不顾颜初霁的抗拒,借着醉意扯落床帏,又伸手强行拉开了颜初霁的寝衣衣襟。
春光乍泄,成就一夜花好月圆,君王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却丝毫看不到她眼中的泪光。
颜初霁的眼泪,终于在那晚流尽了,次日起身,清眸再无流盼,唯余一潭死水。她不再反抗谢钧,很顺从地承宠,当年腊月,便怀上了芷宁。
嫁入皇家数载,颜初霁终于放下了所有尊严与真情,只留一具躯壳,凭君怜惜。
她说,也许这便是宫中所有女子的宿命,她认命,从此生老病死,一应由天,以她的芳年华月,换一座壮丽的凤陵。
而颜初霁的满腔悲凉,谢钧却从来都不愿去听,去体会。直到她逝世那一刻,他还在自欺欺人,可笑地认为他与颜初霁,依旧是新婚时的神仙眷侣。
回忆绵长,却终于让颜时晴清醒了过来,谢钧下朝的时辰快到了,她虽然病着,但不能就此憔悴起来,自古色衰而爱驰,即便谢钧自诩深情,也概莫能外。
“我嘴里苦,去给我拿丁香来含着。”
很快,素玉帮她取来了丁香,又在床边给她净脸,梳发。颜时晴犹嫌镜中的自己太过苍白,只得又取来胭脂,细细地涂在唇上。
待到谢钧匆匆赶回合欢殿时,颜时晴正娇卧在床,纤弱中平添一分楚楚可怜的情致。谢钧见状,一颗心顿时化作了一汪水,他在颜时晴的床畔坐下,与她百般劝慰,又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他与颜时晴,一定会再有孩子的。
这句话听在颜时晴耳中,像有人拿着银针,一下又一下地在她心窝上乱划。可她只是卑微地笑了笑,握紧了谢钧的手,虚弱地对他说道:
“陛下说话算数,等时晴好了,一定要给陛下添个小皇子,让宁宁,有个给她撑腰的弟弟。”
颜时晴一句话便喂到了谢钧的心坎儿里,让他更生怜爱,一整个下午,都守在床侧,不愿离开她半步。
颜时晴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早已出了一身的冷汗,脸上却依旧挂着娇柔的笑容,安静又温顺地听着谢钧一句又一句的甜言蜜语。
直到夕阳西下,颜时晴才微微皱了皱眉头,开口赶谢钧去别处歇息。
“陛下,您已守了时晴好几日了,若今夜还要留宿,时晴心里实在不安。姐妹们吃醋不说,陛下休息不好,如何能有精神处理朝政。天下万民,都要仰仗陛下呢。”
谢钧听到颜时晴不要他留下来,颇有些失落,他长舒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颜时晴的脸颊,看着她,有些出神地问道:
“时晴,朕走了,你不会想朕吗?”
颜时晴温婉地笑着,边回望着谢钧,边轻声对他说:
“见不到陛下,心里自然会挂念,可时晴愿意等着陛下,等待越是辛苦,见到陛下的那一刻,心里便越开心。”
说着,她微微抬起手,抚上了谢钧的面庞,眼中泛起了一层薄雾。
“时晴从小便不懂事,因为不懂事,曾经受了许多欺负,吃了许多苦头。但好在,时晴遇到了陛下,和陛下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时晴就像在做梦一般,就算这一梦再也醒不过来,时晴也知足了。”
一席话毕,一颗剔透的泪珠,适时地落在了谢钧的手背上。
谢钧伸手握住了颜时晴的手,有些动容地说道:
“有朕在,这世间,再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了。”
颜时晴听了此话,嫣然而笑,终于用带毒的声音,说出了最温柔的一句话:
“时晴知道,知道陛下会护着时晴,为时晴作主。”
她还知道,这轻轻的一句话,会让谢钧下定决心,致白氏于万死之地。
23.
眨眼间,已过了月余,这些天,颜时晴只管躺在床上安养身子,汤药与补品每天流水似地送进了合欢殿,看得素玉直皱眉头,连声抱怨,说皇上不通药理,补气养血应该循序渐进,哪能天天吃,顿顿吃,这样早晚会吃出毛病来。
素玉的话说得无心,但颜时晴听了,心脏却猛地一沉。
她心里有些久远的记忆,好像一下子被素玉的话触动了。
一个她曾经总也想不通的谜团,在素玉的点拨下,突然变得明朗了几分。
对于翀儿的死,颜时晴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但现在还不是能验证的时候,就算她被这个想法激得五内如沸,也还是不得不忍着。
她的路,刚走了一半,若是此时露了破绽,她会终生悔恨。
好在,她似乎并不需要再忍耐多久,白家已是危如累卵,覆灭,就在弹指之间。
谢钧依旧每日都来探望颜时晴,每次见面都是含情脉脉,温言宽慰,颜时晴自然也有耐心与他周旋,日日都说着,她相信陛下,知道陛下一定会好好护着她。
可是,她从来都不许谢钧在合欢殿过夜。
无论谢钧如何讨好,颜时晴都会借口身子没有痊愈,轻声细语地将他送走。
她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不过,她拒绝谢钧,更多的,是要刻意让他碰一碰软钉子。
谢钧向来吃软不吃硬,更是喜欢女人对他小意温婉,此刻,颜时晴就像在他的心尖上荡秋千,早就乱了他的心神。他越是得不到,便越是心痒难耐,会加倍地去抚慰颜时晴。
而一旦谢钧的耐心都用在了合欢殿,对其他人,可就没那么仁慈了。
那个害惨了颜时晴的淑妃,和那个他早就想一举除之的白家,注定在劫难逃。
很快,谢钧便因白夫人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而问罪白家。盛极一时的白氏,一夕落败,满门显耀的大将军府,更是溃如山崩。
白岭武被罢官夺爵,锁拿下狱,白府男丁俱遭羁押,听候另审,女眷没入宫中为奴,配充掖庭。
朝中官员,无论此前是与白家交好还是交恶,此刻都在不遗余力地参奏白岭武,仿佛都与他结下过血海深仇。
大厦将颓之时,若不趁机踩上一脚,便难免会一同陪葬,人心如此,世道亦然。
谢钧见状,更没有了轻纵白岭武与白家的理由,遂下旨,命刑部严审各案,速判速决,但私下,却暗示刑部尚书,只处置白家即可,不得大肆株连,以防朝中人心浮动。
白府女眷被押入宫中的那天,天气极好,长空碧洗,艳阳高照,颜时晴坐在窗前,心情却无一丝飞扬,她紧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直到看到素玉的身影,才转过身来,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少顷,素玉带着一个满身狼狈的姑娘,走进了合欢殿。
颜时晴挥了挥手,命四周宫人一一退下,素玉这才将姑娘领到颜时晴面前,那姑娘不卑不亢地往地上一跪,喊了声宸妃娘娘,便抬起头,毫无退缩地看向了颜时晴。
颜时晴对上了她的目光,微微一愣,便脱口而出道:
“许久没有人敢这样坦坦荡荡地看着本宫了,墨簪姑娘入白府数载,却依旧不改当年的风骨,不愧是,名动京华的长安花魁。”
语落,颜时晴冲着墨簪微微一笑,而墨簪也以一笑回之,轻启朱唇,笑吟吟地答道:
“娘娘谬赞,墨簪当年没有识人之慧,遭人诱骗,委身于白少康这般轻浮污糟之人,早已担不起花魁二字了。”
墨簪说罢,轻叹一声,浅笑着,摇了摇头。
“白少康被带走的那一天,我开心得一晚上都没合眼。”
一缕发丝顺着墨簪的耳畔滑落,挂在了她的腮边,此刻,墨簪衣衫不整,鬓发凌乱,想来是被匆忙押送入宫的。可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仍有让人不忍别视的美貌,粉黛不施,倒更显得她雪肤花貌,姿色天成。
可也就是这样美好的容貌,才让墨簪被人算计,错付终生。
昔年,墨簪占得花魁之名,长安少年谁人不想豪掷千金,一亲芳泽,可她却偏嫌金银俗气,只愿与风雅文人相交,格外清高。
白少康胸无点墨,文理不通,但对墨簪垂涎已久,他料定若是贸然登门拜访,必遭墨簪厌弃,便使计,将墨簪骗到了手中。
白少康私下打听到墨簪惜才,便暗中骗白少安替他写了数篇诗赋,然后命人分几次送与墨簪赏鉴。每送诗文之时,又必定有名贵礼物相赠,或是古琴,或是玉笛,无不价值连城。
墨簪被白少安代笔的诗文打动,她未曾见过白少康真容,还以为他真有才学,便亲自下帖,相邀一见。白少康却欲擒故纵,推辞不见,还假意说家教甚严,不许他与墨簪私相往来。
墨簪得到回复,信以为真,万分伤心,因此大病了一场,白少康见时机已到,遂遣人以重金为墨簪赎身。墨簪躺在病榻上,听闻白少康不顾家中反对,执意来救她出火海,当时便喜出望外,落下泪来。鸨母见白少康愿意大破悭囊,自然欢喜,收了钱,便配合着将墨簪哄上了花轿,嫁给白少康作外室。
墨簪满心以为,自己要嫁给情投意合之人,却没想到,新婚之夜,入她房中的,是个脑满肠肥,粗鄙不堪的登徒子。墨簪这才明白自己被骗,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抵挡白少康的逼迫,春宵过后,便再无退路。
白少康此番抱得美人归,少不了得意一番,常要墨簪抛头露面,与他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应酬。墨簪偶有反抗,他便是披头一顿好打,从不怜香惜玉。
时日久了,白少康常在墨簪处留宿,倒惹得白夫人不快,勒令他搬回府内起居,白少康满口答应,顺势求白夫人将墨簪收入府中。白夫人虽然厌恶墨簪的出身,但白少康略哄了几句,便也就松口了。墨簪无法,只得搬入大将军府,从此更是受尽煎熬,度日如年。
如今白少康判了斩刑,大将军府也被抄没,墨簪虽然要沦为宫婢,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轻松畅快。颜时晴看出了她对白少康和白家的憎恶,轻轻地笑了两声,低头看着墨簪说道:
“本宫今日将墨簪姑娘请来,是想让姑娘帮我一个忙,本宫知道,你恨毒了白少康,若你能帮本宫这一回,本宫许诺,会让你去刑场,看到白少康人头落地,横尸街口的那一幕。”
她的话一说出口,墨簪的眼神便动了动,颜时晴见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加重了语气说道:
“不妨告诉姑娘,本宫与白家,也是仇深似海。”
墨簪听到这里,眼中已然兴奋地亮了起来,她干脆地点点头,问颜时晴想让她做什么。颜时晴满意地笑着,扯动嘴唇,不动声色地说道:
“本宫,想知道一件白家的秘辛。”
墨簪听了,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但还是答应,说只要她知道,一定知无不言。
颜时晴听了,竭力安抚住她那颗隐隐作痛的心脏,死死盯着墨簪,颤声说道:
“本宫想知道,少安哥哥,当年究竟为何而死。”
墨簪听罢,愣了半晌,眼中几度闪烁,终于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瞬间,一股汹涌的痛意,从颜时晴的心脏中泛滥而出。
她连摔落长阶的疼都不在乎,可这一痛,却让她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24.
“娘娘,您可还记得,元康二年年初,江南粮商任世杰因为私买官爵,被皇上亲旨剥夺家产,流放边关?”
颜时晴仔细回想了一番,这才悠悠地点了点头。墨簪见状,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娘娘可知道,任世杰的家产,去了何处?”
任家三代行商,富可敌国,可最终收入国库的真金白银,却不过区区几千两。
任世杰的主要家产,早在朝廷动手之前,便被偷偷转移到了京中,而收下这笔巨资的,自然便是那个提前向任世杰通风报信的人。
当年长安城里,有胆量泄密,又有通天的权势,能吞下任世杰家产的,只有白岭武。
据墨簪所知,任世杰在朝廷下旨前,将数十万两白银,分几船,先后送到了长安。他的儿女都一并被流放发配,只有与外室生下的一儿一女得以幸免,被任世杰一道送往京中,托付给了白岭武。
白岭武将任世杰的一对儿女,交由白府管家抚养,他自己坐享十几万两白银,甚是猖狂。
只是,他太过自大,如此明目张胆地玩弄权势,毫不避讳,连白少安都懒得瞒着。
那年,西北正逢雪灾,误了春耕,谢钧想拨银赈灾,但国库却并不充裕,白少安与谢钧夙兴夜寐,却依旧无法筹措足够的银两救济灾民。
某日,白少安早归,刚回到大将军府,便看见管家领着一行女子进门,他驻足上前询问,才知道这十几个女子都是他父亲刚从扬州采买的家伎,有的是良家出身,有的是勾栏头牌,不过个个都青春娇艳,每个人的身价银子都不低于五百两。
一冬刚过,长安城中仍是一片肃*,白少安看着大将军府中的一片姹紫嫣红,不禁怒火中烧,终于按捺不住,闪身冲进了他父亲的书房,直指白岭武弄权朝中,祸国殃民。
白岭武勃然大怒,白少安却寸步不让,逼他十日内,将任世杰的家产如数交还国库,若不然,他便要以国本过重,参劾白岭武收受贿赂,侵占国帑。
白少安说,西北春寒,田地冻结,至今未能融化,耕农无法播种,眼看要大荒,为此,谢钧宵衣旰食,数夜未曾合眼,而他这个大将军,却在此时左拥右抱,毫不为天下子民忧心。
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丝毫没有给白岭武留任何颜面,说罢,便拂袖而去。
白岭武阴沉着脸,命家丁关上院门,将白少安拦下来,按在了地上,他自己走上前,一脚又一脚地踹在白少安的脸上,一边踹,还不忘一边嘲弄。他说,白三郎好大的官威,敢拿天下来压他,可三郎在满口仁义道德之前,该好好回想回想,没有白家的姓氏,没有他这个做大将军的父亲,他白少安,在长安还排不排得上号。
白少安的脸被踹坏了,流了一地的血,可白岭武还不肯放过他,又生生在他身上,落下了三十板子。
打完,白岭武命人将白少安拖去下房,不许人给他请大夫,要让他好好尝尝苦头,看清楚自己的地位,想明白该听谁的话。
这几年,白少安的名声越来越大,仕途越走越顺,忤逆白岭武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先是阻挠白忆箫入宫,后是执意与燕国公府定下婚约,近来又多在朝堂上对白岭武出言不逊,今日还当面与他叫板,白岭武说,他这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白少安被人拖走后,白岭武还在高声呵斥,他说他还有八个儿子,不在乎少白三郎这一个。
在白岭武心中,儿子,是必须要听话的。
白少安的才学再好,品行再佳,都不如唯父命是从来得重要。于他而言,一个不听话的儿子,和路边乱吠的野犬,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白少安在下房,独自过了一夜,当晚便高烧不退,开始说胡话,嘴里还时常喊着颜时晴和谢钧的名字。人人都猜他熬不过去了,可他硬是强撑着,活到了天亮。
白少安这般顽强,倒是让白少康有些害怕了。
白少康一向是个糊涂人,做事又莽撞,之前听到白少安威胁要去告发,心里顿时就慌了。别的不说,他这些年在外放纵,早就欠下了大笔的外债,家里的公帐被他屡次挪用,已经再匀不出多余的钱供他挥霍了。
白少康原打算求母亲帮忙,却没料到,这次靠着任世杰的家产,将他的亏空都一笔勾销了,心里自是乐开了花。可若白少安逼着白岭武将这笔钱都如数上缴,那他的亏空非但填补不上,还会被白岭武察觉。
白少康本来就不得父亲欢心,若还被白岭武发现他如此花天酒地,恐怕他的下场,不会比白少安好上许多。
白少康想到这里,心里越发恐惧,一时呆气上头,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让白少安就此“病倒”,一命归西。
次日,白少康上街,找了一个庸医,乱配了些药来,又买了二两砒霜,回府后,他命贴身小厮偷偷将药熬好,混入砒霜进去,端给白少安。
小厮不敢,被他打了一顿。可白少康也不敢再叫人来,更不敢自己去端药,末了,只能厚着脸皮去求白夫人。
白夫人被白少康吓得连连摇头,可她一向溺爱白少康,又厌恶白少安在外面“出风头”,被白少康哄了大半天,终于心软,答应将毒药端给白少安。
白少康与白夫人拉扯了这么久,早就掩盖不住什么秘密。白家的那些兄弟姐妹,看到白夫人端着药碗穿堂而过,都猜到了那纯黑的汤药意味着什么,可是,却没有一人站出来,甚至白岭武闻声,都没有出手阻拦。
于是,元康二年的一个寒春夜,大将军府的下房内,一碗凉透了的苦药,送走了长安城最温润如玉的少年。
只是因为,他的心太干净,血太热。
大将军府对白少安的死因一直讳莫如深,对外只说是急病。
墨簪说,她会知道这段隐情,是因为白少康醉后失言,曾在酒桌上,将此事吹嘘出来,好让他那些酒肉朋友吹捧一番,而墨簪当时,也恰好在场作陪。
颜时晴记不得墨簪是什么时候讲完的,更记不得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好像沉沉地睡了一觉,可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一直睁着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合欢殿的墙壁。
素玉一直守在她旁边,看她的眼珠终于动了,才松了一口气,走上前,给颜时晴披上一件薄衫,小声问道:
“娘娘,您没事吧。”
颜时晴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的身子僵硬到没有知觉,她只是凭着本能转过头,木木地对素玉说道:
“孙内侍今天不当值,去把他找来吧。还有白氏,把白氏也给我带过来。”
素玉愣了愣,问她:
“娘娘说的是哪个白氏?”
颜时晴直直地站起身,有些出神地说道:
“白忆云,白忆箫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白忆云,我昨日查过了,今天配入掖庭的罪奴名单上,有她。”
25.
白岭武下狱后,谢钧便废掉了白忆箫的位分,将她贬为庶人。不过,顾念着她腹中还有龙胎,谢钧允许她暂且住在披香殿,还留了两个贴身宫女侍候她。
曾令六宫侧目的披香殿,如今已萧条了不少,连守卫都不见了。也许,这也是谢钧有意为之,若宫中还有有心的人,能送白忆箫一程,也能免得谢钧脏了自己的手。
至于白忆箫腹中的那个孩子,真生下来了,才是谢钧的麻烦。
夜深了,披香殿轮值的宫女偷懒,早不知遛去哪里睡觉。白忆箫腹中的孩子踢了踢她的肚子,将她从梦中惊醒。白忆箫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腹部,想翻身,喊了好几声,却没有人来。
窗外月色清明,照亮了半个屋子,这屋里空荡荡的,装着满满的影子,让白忆箫看得心里害怕,忍不住用薄被蒙住了脑袋。
房门忽然传来吱呀地响声,白忆箫以为是宫女回来了,刚露出头,便看到一行人打着宫灯走了进来,一瞬间,她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你们是谁!怎么敢就这样闯进披香殿!”
那一行人中,传来一声呜咽,一个黑影忽然向白忆箫奔来,几步便扑向了她的床边。白忆箫尖叫了一声,才看清她面前原是个穿戴整齐的女子,她伸手抓住白忆箫的寝衣,小声啜泣道:
“姐姐,是我,我是云儿。”
说着,一盏宫灯便伸到了那女子的脸旁,白忆箫这才看清,她眼前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妹妹,白忆云。
“云儿,真的是你,你怎么会这里,谁放你出掖庭的?还有,你这身红衣服,是怎么回事?”
“忆云妹妹仓促入宫,实在是太寒碜了,怕白姐姐看到了伤心,带她来见披香殿之前,本宫特意让忆云妹妹在合欢殿梳洗了一番,这身红衣,便是本宫赏的。”
颜时晴径自开口,没给白忆云说话的机会,白忆箫看到她,顿时便忙不迭地将白忆云往怀里搂。
可是没用,颜时晴带来的宫人,三两下便将她们二人拉开了。
“白姐姐,本宫知道,你现在自顾不暇,可又肯定会为忆云妹妹担心的。你我姐妹一场,本宫便作主,给忆云妹妹找了个靠山,白姐姐从此大可放心,她在宫里,绝对不会受人欺负的。”
说着,颜时晴一抬手,一个身材高大的内侍,便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颜时晴看看那内侍,又看看白忆箫,脸上露出了快活的微笑。
“白姐姐,你认得孙公公,他在陛下身边侍奉很久了,最得陛下信任,在宫中又有威望。本宫打算将忆云妹妹赐给孙公公做对食,姐姐以为如何?”
白忆箫死死地瞪着颜时晴,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任凭身上的薄被滑落在地。
孙内侍是很受谢钧的宠信,可他毕竟是个宦官,宫人们私下里都说,孙内侍性情暴躁,人也好色,又邋遢,后宫中常有宫女被他胁迫,受其侮辱。
白忆箫为妃时很看不起孙内侍,没少得罪他,如今要将白忆云送给他做对食,不用细想也知道,怕是没几天便会被孙内侍折磨致死。白忆箫看着白忆云哭花了的小脸,心里一横,冲着颜时晴怒吼道:
“宸妃,你有本事,冲着我来,云儿与这些恩怨有什么关系?你放了她!”
颜时晴看着白忆箫,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哪儿来的底气跟自己这样说话。颜时晴摆了摆手,她身后的一行人便默契地退下。白忆箫眼睁睁地,看着孙内侍在出门前,当胸抓了白忆云一把。白忆云自幼娇宠,哪里受过这种侮辱,立刻便哭着爬到白忆箫身后缩了起来。
白忆箫扶着腰,站得有些吃力,却还是一边轻声安慰白忆云,一边死盯着颜时晴。颜时晴根本不害怕她的目光,施施然地在她面前站定,一边摆弄着手里的宫灯,一边懒懒地说道:
“我知道少安哥哥的死因了,你不必妄想我会放过白家,还是想想,该怎么保住你妹妹吧。”
白忆箫的喉头一哽,仿佛被人狠狠地掐住了脖子。白少安过世的时候,她已经入宫了,可她也是知道实情的,毕竟白夫人心里,装不住这么大的事。
“你不能拿云儿怎么样,若你敢动云儿,我会禀告陛下,说你对白少安还念念不忘。”
白忆箫的声音依旧强硬,却已然没了底气,颜时晴冷笑几声,一句话便堵上了白忆箫的嘴:
“你以为,谢钧就不想知道,白少安为什么会骤然离世么?你猜,他知道真相后,是会厌恶我,还是厌恶白家?”
白忆箫的身子一软,用手撑住床,才好歹没有倒下去。颜时晴站起身,走到白忆箫的面前,长长的指甲划过她的脸蛋,留下了一道血痕。
白忆箫的脸上一痛,但她却不敢挣扎,只是仇视着颜时晴,听她冷冰冰地问道:
“我姐姐生芷宁的时候,到底为何会难产?狡辩的废话就不用说了,未央宫中,除了你,不会有人想要她的命。”
白忆箫看着颜时晴,看到她问完问题后,一脸的严肃。白忆箫很像大笑一场,张了张嘴,试了好几次,才终于用不像她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我,我让大哥,买通了当时的燕国公颜舟,想让颜舟作主,把你许配给我二哥白少全。二哥他……他当时得了痨病,命不久矣,你若嫁进来冲喜,不久就会守寡,只要白家能把你攥在手里,你姐姐,自然会任凭我摆布。”
说着,白忆箫抬起头,好像疯了一样,睁大了眼睛,看向颜时晴冷若冰霜的面孔,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不会明白,我心里有多恨你姐姐,我从七岁时便认识陛下了,他那时还是三皇子,我每次进宫,他都会陪我一起玩耍,他还许诺,等我长大了,便要娶我为妻。我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了十六岁,可你姐姐!你姐姐突然出现,生生把他夺走了!颜初霁……我怎么可能不恨她!我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
白忆箫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颜时晴挥掌打在脸上,借着月光,白忆箫看到自己的手背上滴了血,是她的嘴角破了,可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这些委屈,她忍得够久了,为之付出的代价,也是无比地沉重。
她已然输不起了,顾忌再多,也是于事无补,何妨临死前,也痛痛快快地宣泄一回。
想到这里,白忆箫撑着腰,暗暗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指着颜时晴说道:
“只可惜,颜舟没能逼得你姐姐松口,放你出宫,不过,也够了。颜初霁为了留住你,快要临盆了,还一路跑去宣政殿,恳求陛下一定不要答应赐婚。偏巧陛下当时又正和她闹别扭,她去了三四趟才肯见面,步辇上来回颠簸,弄得孩子胎位不正,她心里又太焦虑,最后果然就难产了。她命大,没死,可也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了。拼死生下的,还是个没用的公主。哈哈哈哈哈,她自己也知道,她没用了,所以,所以才会那么快,就郁郁而终。我知道,她死了,你恨我,陛下也恨我,可是有什么用?你们就算*了我,把我撕成碎片,也换不回颜初霁,想到这里,我心里就觉得痛快!”
白忆箫说完,有些无畏地看着颜时晴,她以为颜时晴会扑上来打她,可是她没有,颜时晴就只是镇静地站在不远处,目光冷得像冻结了多年的冰块。
白忆箫还想再开口,但下一瞬,她便被人重重地撞翻在地,肚子磕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白忆云疯了一般,骑跨在她身上,一手撕扯白忆箫的头发,一手不停地抽打她的脸,边打边哭喊道:
“白忆箫你疯了!你疯了,你这个疯婆娘!你为什么一定要惹恼宸妃!你是有多想让我嫁给那个臭宦官!你还是不是我姐姐,你非要逼死我吗!”
白忆箫慌乱地伸手去抵挡妹妹的暴行,可就在此时,她的肚子传来一阵疼痛,一股暖流从她的双腿间流出。
她动了胎气,要生了。
26.
白忆箫腹部的疼痛越来越清晰,这一次,她终于慌张了起来,一边拼命地推开骑在她身上的白忆云,一边声嘶力竭地哀求道:
“云儿,去找御医啊!姐姐要生了,快去,姐姐求你了!”
白忆云急红了眼,根本听不进她的呼喊,直到白忆箫终于抓住了她的手腕,朝她大吼,白忆云方才清醒过来,连忙放开了她姐姐,手脚并用地朝门外爬去。
可是她还没爬到一半,孙内侍便不知从何处站了出来,挡在她面前,白忆云见到孙内侍,尖叫一声,又慌不择路地退回了床边。
白忆箫的腹痛略有缓解,她挣扎着,想起身回到床上,无奈身子笨重,几次努力,却又都徒劳地跌坐在了地上。
颜时晴举着宫灯,木然地看着白忆箫,脑海里满是三年前,姐姐临产时的画面。
当时,颜初霁难产了整整两天,在这两天两夜里,她屡次昏厥,又被很快痛醒。直到芷宁终于生下来的时候,颜初霁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连嘴唇都是惨白的。
她被这次难产伤了元气,落下了无数病根,此后便一直缠绵病榻,再没有恢复曾经的鲜活。
也许,对于颜初霁而言,能不能生育早就不重要了,她不想在这样冰冷的宫城中继续生活下去,厌恶了日日逢迎君上,更厌恶时刻被人恶毒地算计。
颜初霁的一生,都在竭力温暖别人,但她终于也燃尽了心中的所有光明,在元康六年的雪夜,溘然长逝。她的灵柩在宫中停放到了正月十五,那是颜初霁陪颜时晴过的,最后一个上元节。
少安哥哥,父亲,还有姐姐,都先后离她而去,自此,上元再难是佳节,而颜时晴这一生,都再吃不下冰糖葫芦了。
地上的白忆箫,又发出了一声凄厉地喊叫,打断了颜时晴的回忆。白忆箫艰难地抬起头,苦苦哀求妹妹,求她去帮自己去找御医来,可白忆云却只是瑟缩在她身后,满眼恐惧,说什么都不肯起身。
原来世间,也是有这样凉薄的血缘,这般无情的姐妹。
颜时晴垂下目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白忆箫已经害怕到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向着颜时晴伸出手,满脸带泪地苦求道:
“宸妃娘娘,求您,救救我,救救我腹中的孩子。”
颜时晴高举宫灯,俯首看向白忆箫,在她的眼底看到了满满的恐惧。那双绝望的眸子,真的很好看,让颜时晴很想就这样一直看下去。
今晚的一切,都是白忆箫自己种下的苦果,都是她的报应。
“本宫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颜时晴一边开口,一边拿着手里的宫灯,晃了晃白忆箫的眼睛,将她逼退回了床边。
“翀儿的死,与你有关吗?”
白忆箫听到颜时晴的发问,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谁是颜时晴口中的翀儿,连忙摇头说道:
“不是我!我没对小皇子下过手,真的不是我!”
颜时晴听了她的回答,好像并不意外,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我猜也不会是你,可若下手的人不是你,就只能是他了。”
颜时晴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转过身,徐徐向外走去,末了,她对着孙内侍淡淡一笑,轻声说道:
“劳烦孙公公今夜陪本宫跑这一趟了,你看,这忆云姑娘不太识抬举,不如今夜,就把她留在披香殿吧。公公放心,她还有七个庶妹呢,你若是喜欢,都收下也无妨,我们就给忆云姑娘一点时间,她自然有想通的时候。”
孙内侍听闻,颜时晴愿意把剩下的七个白氏女都送给他,顿时笑逐颜开,满口答应,立刻便要扶着颜时晴离开。只是,他心里还惦记着白忆云,临出门的那一刻,还不忘回头,对着白忆云不怀好意地笑道:
“忆云姑娘,咱家会好好等着你的,咱家心里有你,你可别忘了。”
说罢,孙内侍留下一串尖利的笑声,转身迈出了门槛,他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了一大片阴影,占满了白忆云的眼睛。
白忆云是大将军府的嫡出姑娘,自幼便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从前,长安城内多少世家公子,她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她一朝沦为罪奴,却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被宦官玩弄欺辱。
可是,忍不了又能如何,她已是穷途末路。莫说掖庭,就是整个宫闱,都已在宸妃的掌控之中,她当真无路可逃。
惊慌中,白忆云心里的恐惧,终于化作了滔滔恨意,对于她姐姐白忆箫的恨意。
眼前,白忆箫还躺在地上*着,恳求她出手相救,白忆云的心却硬了起来。她爬向白忆箫,出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白忆箫早已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只能含泪看向妹妹,眼中的绝望更深了一分。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白家才会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白忆云说着,又是几掌落在了白忆箫的脸上,白忆箫还想开口呼救,却被白忆云死死捂住了嘴巴。
“你争宠便争宠,为什么偏要弄什么厌胜巫蛊!又为什么非要把母亲卷进来!你不知道这是会株连满族的大罪吗?!你腹中有龙胎,可以为所欲为,你想过我没有?!想过家里人没有?!”
白忆箫眼中的泪水漫溢了出来,她艰难地挣扎着,拼命地摇头,好像在向妹妹极力辩解,她多想让妹妹明白,她没有做过这些事,她是冤枉的。
可或许,早就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受冤枉的了。
“你从小就任性,仗着有母亲的宠爱,做什么事情都不顾后果,若不是你把宸妃推倒,害她失了孩子,她怎会如此恨白家,怎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于我!这都怪你!都怪你!”
白忆云的眼睛染上了更多了怒气,手上的力道也更重了几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向下滑去,紧紧地掐住了她姐姐的脖子。白忆箫一时喘不上气来,挣扎得更加厉害。
可她越挣扎,白忆云心中的怒火,便烧地越旺盛,她更加不肯松手,只想让姐姐多吃一点苦头。
“你可真是个好姐姐啊,从前做淑妃的时候,不许我们摆排场,生怕我们得意忘形,连累你这个淑妃娘娘。可你自己呢?你自己却是坏事做尽,一朝失手,还要连累白家满门给你陪葬!”
白忆云的话一字一字地灌进了白忆箫的耳中,她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可双眼还是不甘地盯着妹妹,绝望地期盼着,妹妹能放手,留给她一条生路。
可是白忆云早就被心中的恨与怒冲昏了头,白忆箫的眼神越是绝望无助,越让她恨之入骨。白忆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竟能一直死死地压制住白忆箫,直到她再无力挣扎,安静下来,目光变得一片涣散。
白忆云的手一松,整个人终于六神无主地瘫在了地上。
次日清晨,披香殿的轮值宫女推门而入,只看到室内一片狼藉。
白忆箫一个人躺在地上,脖子上满是青紫的掐痕,大睁着双眼,已经没有了气息。她的肚子还是高高地隆起,可已冷硬地像块石头一般。
白忆箫的尸首上方,荡悠悠地,吊着一抹红色的身影。没人知道这个穿红衣的宫女是谁,又为何会来到披香殿。
掖庭的罪奴太多,白家的女儿也太多,多一个少一个,也并没有人能察觉。
白忆箫的死讯传到宣政殿,谢钧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口命孙内侍将尸体早日入殓,不要再闹出更多的风波。
日暮时,一口薄棺,并一卷草席,静悄悄地离开了未央宫。
长安城外,又多了两个孤魂野鬼,与茫茫荒草为伴。
27.
白忆箫死后不久,刑部也判决了白岭武身上的几桩大案,他没能逃过一个斩刑。谢钧唯一的仁慈,便是让他等到了秋决的时候,和他的嫡长子白少康一同上路。
行刑那天,长安万人空巷,百姓们得知大将军落马,纷纷叫好,全都聚集在刑场,要亲眼看着白岭武和白少康身首异处。
午时三刻,刽子手手起刀落,引来了无数的叫好之声。
刑场不远处,一个头戴面纱的姑娘,淡然地看着面前欢呼的人群,转身步上了马车。车夫挥动马鞭,驱车慢慢驶向了远处的宫城。
墨簪坐在车内,解下面纱,长长地舒了一口,从袖内摸出了一把小巧的剪刀。她闭上眼睛,决绝地挥手,任凭血珠落了满身。
合欢殿内,颜时晴正在给芷宁的新衣刺绣,忽然便看到素玉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她身后跟着几个宫女,一行人搀扶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子,那女子走近了些,颜时晴才认出来,她竟是墨簪,一时大为惊讶。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不是命人护送她去刑场了吗?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墨簪的脸上,横七竖八的被划满了伤口,眼看一张美人面,已被尽数毁去。墨簪强忍着疼痛,跪在颜时晴面前,虚弱地说道:
“娘娘不必责怪别人,墨簪脸上的伤,都是自己拿剪刀划出来的。”
颜时晴等人听到墨簪的回答,都深感意外,忙问她为何要如此行事,墨簪苦笑了一声,轻声答道:
“我年轻时,自负美貌,却不料被这张面皮误了终身,如今,墨簪再不需要以色事人,情愿毁去这容貌,换一世平安。”
说着,墨簪俯身,向着颜时晴行了一个大礼,说:
“娘娘,墨簪想留在您身边,求娘娘开恩,允许墨簪留在合欢殿。”
颜时晴听到墨簪的恳求,没有直接开口,而是看向了素玉。素玉却没有察觉,只是一脸紧张地看着墨簪,眼里满是担忧。
看到素玉这副模样,颜时晴没有再犹豫,当即便点头,答应让墨簪留在合欢殿。
素玉早到了该成亲的年纪,颜时晴不想让她一辈子都留在宫里,可既然素玉要走,她就需要再给自己寻找一个贴身婢女。
也许墨簪,会是个合适的人。
元康七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年末的最后几个月,终于在一片平静中过去了。
除夕夜,颜时晴终于松口,留谢钧在合欢殿过夜,帝妃二人一夜缠绵,如胶似漆。
兰林殿的杨婕妤一开始还有些不平,明明被巫蛊之术所害的是她,谢钧却只是敷衍地赏了她许多华服首饰以示安抚,她看不惯谢钧一味宠爱颜时晴,便常常用些拙劣的手段去搅扰二人。最终闹得谢钧不堪其扰,将她禁足一个月,自此,颜时晴更得圣宠,六宫再无人能与她争风。
元康八年,御医院院判告老还乡,张懋苒毫无悬念地被擢拔为新任院判。换作他人,面上多少都会带点喜色,可张懋苒再来合欢殿请脉的时候,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颜时晴倒是很喜欢他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只是不知道,素玉日后,能不能习惯他这永远不温不火的脾气。
张懋苒给颜时晴诊完脉,抬头平静地说道:
“娘娘,您的身子并无大碍了,只是您受了重伤,又加上小产,气血越发虚乏了,恐以后,子嗣艰难。”
颜时晴无奈地笑了几声,一边摇头,一边问他:
“张御医,你一向是个聪明人,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就不怕本宫动怒,斥责于你吗?”
张懋苒看了颜时晴一眼,又看了看她身旁的素玉,心平气和地答说:
“微臣猜测,这般结果,正是娘娘想要的,所以便坦诚相告,若娘娘怪罪,那微臣领罪便是。”
颜时晴听了他的话,暗自感概,他还真的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做事滴水不漏,说话也自有分寸,更难得的,是还有眼光,敢在她还不受宠的时候,就甘愿成为她的心腹。
颜时晴冲着张懋苒笑了笑,算是默认了他刚刚说的话。
笑罢,她命张懋苒起身,赐座赐茶,与他闲聊了几句,这才话锋一转,开口问道:
“张御医年少有为,前途无量,本宫很赏识你,有意促成一桩好事,不知张御医家中,可有妻小?”
张懋苒听到颜时晴的话,难得露出了一丝拘谨,他放下茶杯,起身行了一礼,红着脸答道:
“谢宸妃娘娘厚爱,微臣出身贫寒,父母早逝,家中还有一对弟妹要靠微臣供养,所以……所以至今未曾婚配。”
颜时晴听到他此话,掩嘴笑了笑,冲着素玉丢了一个眼神,素玉这才回过神来,知道她自己就是颜时晴要促成的“好事”,顿时从耳尖红到了脖颈,举起托盘遮住了脸。
当年五月,颜时晴作主,将素玉嫁与张懋苒为妻,素玉带着颜时晴赏赐的许多嫁妆,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未央宫。合欢殿的宫人,昔日多得素玉照拂,她走后,合欢殿都沉闷了不少,连芷宁都哭了一场,说舍不得素玉姑姑。
唯有墨簪与颜时晴两人,是打心底里为素玉高兴,她们都羡慕素玉,能走出未央宫,自由平安地度过余生。
张懋苒与素玉成亲后,对合欢殿,更加谨慎上心了,许多事情,颜时晴还没有察觉,张懋苒都能替她事先周全。宫中与御医院,渐渐已变成了一块铁板,只要颜时晴还手握凤印,便难有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元康八年年末,兰林殿的杨婕妤终于怀上了身孕,谢钧升了她的位分,封她为杨昭仪。杨昭仪这些年来,一直被颜时晴压着,如今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便逐渐嚣张了起来。她日日缠着谢钧,又常对颜时晴无礼,有几次与颜时晴狭路相逢,竟借口身子娇贵,要颜时晴免她请安行礼。
只是,杨昭仪做梦也想不到,她能怀上这个龙胎,其实是暗地里,颜时晴与张懋苒联手促成的。张懋苒仔细研究了杨昭仪的脉案,选定了几个她最易受孕的日子,颜时晴再在这几日,将谢钧赶去兰林殿,如此这般,才让杨昭仪顺利*。
白忆箫已作古,白家亦成往事,可颜时晴却并不想停下复仇的步伐。
她准备,对谢钧下手了,而杨昭仪肚中的这个孩子,便是她的第一步棋。
杨昭仪养尊处优地养了十个月,果然不负众望,终于在元康九年,给谢钧生下了一个小皇子。谢钧闻讯,甚是高兴,当即便给杨昭仪又升了位份,封为贤妃。小皇子满月时,谢钧更是迫不及待地给他取了名字,唤做谢融。
眼看兰林殿烈火烹油,繁花似锦,颜时晴却格外沉得住气。
不久后,颜时晴再度装病,卧床不起,过了七八日,便借口身子不好,求谢钧开恩,让贤妃代掌凤印。谢钧一向心疼颜时晴,为了让她安心养病,自然允准将凤印交与贤妃。
贤妃拿到凤印后,更是趾高气扬,越发不将颜时晴与合欢殿放在眼里。
颜时晴冷眼看去,知道贤妃已然中计。
她在此刻交出凤印,就是想让贤妃被荣宠富贵冲昏头脑,贤妃沉寂太久,如今一朝得势,定会变本加厉地玩弄权势,不知收敛。
颜时晴只需静静地等着,以她对贤妃的了解,很快,杨氏便会被她心中的*所吞噬。
28.
元康十年年初,颜时晴掐好了时间,让自己的病,在年节后便“痊愈”了。
病愈后,她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几样谢钧爱吃的小点心,冒夜去宣政殿探望他。
元康十年这一冬都格外寒冷,北方又有几处遭了雪灾,谢钧连日来都一心扑在政务上,早就顾不得歇息或用膳了。
颜时晴到宣政殿时,谢钧已忙了一整个晚上,连握笔的手都有些颤抖了。孙内侍提心吊胆地伺候着,一见到颜时晴,便如获救星般,立刻将她请入了殿内。
“陛下,您该歇歇了,时晴带了您最喜欢吃的点心,就歇一歇,和时晴一起喝盏茶,可好?”
谢钧闻声抬头,这才发觉,颜时晴已站在他面前,她穿了一身木槿紫的长裙,素手拎着一个小巧的食盒,嫣然一笑,让龙案上的烛火都温柔了几分。
谢钧心里一软,便向她招了招手,颜时晴温驯地走上前,轻轻地靠进了谢钧的怀里。
她入宫也有了些年岁,可腰肢还是这般纤细,身子还如少女般轻盈,一个垂眸,一抹浅笑,都能唤起谢钧心底的无限柔情。
也许是因为,这抹倩影,自他年少时便常入梦中吧。
昔日的颜初霁,今朝的颜时晴,谢钧早己不愿去细分,是谁都好,他只是无法忘却,这张脸,这份温柔,所带给他的慰藉。
“陛下,茶来了,孙公公说您今日都没来得及用晚膳,好歹,吃两口点心吧。”
谢钧任由颜时晴取了糕点,一口口地喂她,边吃边叹道:
“从前,熬上两三个通宵也不曾这样累过,朕大约是老了。”
颜时晴听了,随手取过奏章看了两眼,笑着说道:
“陛下刚刚手都抖了,不如,叫个侍书过来伺候笔墨,陛下口授即可。”
谢钧听了颜时晴的话,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将头搁在她的肩上,与她耳语道:
“所谓侍书,也不知道是外面哪个臣工的耳目,岂能如此草率行事。若让外臣窥探到朕的心思,倒更麻烦,罢了,还是朕一人辛苦吧。”
颜时晴听了谢钧的话,心疼地抱住了他,嘴里抱怨道:
“可陛下若把自己累坏了可如何是好,这么多臣子,难道就没有一人能帮陛下分忧吗?”
谢钧看着颜时晴满脸的担忧,心思一动,突然低头对她说:
“那不如,时晴来帮朕?朕信得过时晴,自无不妥。”
颜时晴早知他会如此开口,脸上却故作惊恐,接连推辞,说后宫不得干政。谢钧很少见她如此慌乱,心中倒更想戏弄她一番,便起身硬将她按在龙书案前。他自己倒跑到软榻上,侧卧着吃点心,嘴里还不忘口述政务,要颜时晴帮他做摘记。
颜时晴在龙案前踌躇着,满脸的不情愿,右手却极熟练地拿起了笔。
她这些年来,苦练书法,习得了一手精妙的簪花小楷,就是为了今夜。
谢钧口述罢,颜时晴已写了两三页的摘录,她扭捏着起身,嗔怪着将文稿拿给谢钧一览。
谢钧一见她的字迹,登时便觉得惊艳,不住地称赞,左右翻看,爱不释手。颜时晴频频自谦,满口说着不该写这些文书,立刻便要拿来烧了,谢钧忙将书稿护在身后,逗她来抢。
二人嬉戏了片刻,一时,谢钧与她闹够了,又故意板起脸来,说颜时晴耽误了他的时间,要她弥补。颜时晴半推半就,最终还是在龙案前坐下,再次提笔,帮谢钧整理公文。
自此,颜时晴常在夜间逗留宣政殿,替谢钧书写抄录,时日一长,谢钧决策时,也常会问及颜时晴的意见。颜时晴虽失去了协理六宫之权,却渐渐染指政务,与谢钧的关系,也更加亲密契合。
不久,宸妃参与朝政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入了朝堂。有几个不长眼色的御史,便捕风捉影,贸然参奏,希望谢钧不要纵容后宫干政。
谢钧初接到御史参本时,脸色便很难看,却并没有立即发话,只是不加理会,就算被朝臣追问,也只是搪塞说改日再议。
颜时晴早被孙内侍通过气,知道自己正遭某御史口诛笔伐,晚间却并不避嫌,依旧夜夜带着吃食来宣政殿陪伴谢钧。偶尔还有几次,将芷宁也带了过来,让父女二人亲近亲近。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前朝的消息,终于也传进了兰林殿内。
杨贤妃早已被众人追捧惯了,以为有皇长子傍身,自然可以作威作福,为所欲为。她听闻前朝有人找颜时晴的麻烦,便以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立刻命杨家族人顺势踩上一脚,奏请谢钧严惩宸妃。
杨家人的奏章递了上去,谢钧看是看了,却还是没有开口,只是脸色变得更差的。贤妃仍不觉得有何不妥,还在自掘坟墓,听了几句旁人的挑唆,便又命杨家在朝中造势,借口母以子贵,试图更进一步,攀上皇后的宝座。
颜时晴知道,贤妃这一回,算是亲手把自己逼上穷途末路了。
那日,谢钧看到请立贤妃为后的奏章,沉思了很久,当晚,便让孙内侍去了一趟兰林殿,而他自己则依旧在合欢殿歇息。
次日一早,兰林殿便传来消息,说贤妃昨夜生了急病,暴毙。
谢钧听后,没有露出一点点惊诧的表情,只是点头说他知道了。倒是颜时晴,闻讯后,脸上一片惨白,指尖都颤抖起来,给谢钧扣了几次扣子,都没扣好。
这有一半是她演的,也有一半是她真的没有料到,谢钧对入宫多年又育有皇子的杨氏,能够如此狠心绝情。
谢钧轻轻地笑了笑,握住颜时晴的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别怕,没事的。”
颜时晴听到谢钧的安慰,脸上勉强恢复了一点血色,贴在谢钧胸前,懂事地点了点头。
她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也明白贤妃的暴毙,就是谢钧动的手脚。可在皇上面前,她该装小白兔,也还是要装。
当日朝上,众臣还不知贤妃薨逝,依旧攻击宸妃,谢钧这次却没有再沉默,只是冷笑着,向那个言辞激昂的御史问道:
“朕一直觉得好奇,宸妃每次来宣政殿,都是入夜之后,殿内并无外臣与闲人,只有宸妃和朕的几个内侍。爱卿究竟是如何得知宸妃夜访,而且还知道宸妃为朕代笔这些细枝末节的?到底,是听宸妃说的,还是听哪个嘴不严的内侍说的?”
那御史被谢钧问愣住了,很快,便汗如雨下,明白自己犯了大禁。谢钧见那御史回答不出来,便厉声命人将他拖下,以私窥圣意的罪名治罪。
下朝后,贤妃暴亡的消息才传遍朝野,朝臣纷纷揣测,是贤妃与宸妃争宠,这才将宸妃为皇上代笔的秘密私自传递了出去,结果引火烧身,落得如此下场。
合欢殿内,颜时晴正在练箜篌,忽然便看到孙内侍抱着小皇子谢融,满脸带笑地走了进来。颜时晴向着墨簪使了个眼色,墨簪连忙上前,亲自接过襁褓。
孙内侍这才行了一礼,对颜时晴说道:
“娘娘,陛下说,从今往后,这小皇子就是康乐公主的亲弟弟,也要管您叫母亲了。”
颜时晴看着襁褓内安睡的婴儿,笑着点了点头,对孙内侍说:
“烦请公公替我向陛下传个话,就说时晴,今晚会早点过去谢恩。”
孙内侍听了自然满口答应,墨簪将一个鼓鼓的荷包递到孙内侍手上,孙内侍见状,眼睛都亮了,忙收在袖筒内,笑逐颜开地与颜时晴道谢,喜滋滋地走了。
墨簪看着孙内侍走远,这才长舒一口气,由衷地感叹道:
“娘娘,您实在是厉害,难怪当初白家全然不是您的对手。”
是啊,又有谁会想得到,朝堂与兰林殿两边的风声,其实都是颜时晴命人走漏的呢。
连颜时晴都说不清楚,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有城府,有手段了。
镜中的倒影,已有了让她觉得陌生的眼神,是颜初霁不曾有过的冷酷与决绝。
元康十一年正月,谢钧册封颜时晴为贵妃,摄六宫事,并明旨将康乐公主与皇长子皆养于贵妃膝下。
颜贵妃集六宫荣宠于一身,朝野内外,再也无人可以撼动她了。
29.
自皇长子养在合欢殿后,转眼,又过了两年。
这两年间,颜时晴稳坐贵妃之位,后宫嫔妃相互礼敬,大小庶务也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开支连年都有结余,可以充实国库。
芷宁与谢融一同长大,姐弟之间的感情非常融洽,芷宁聪慧,谢融乖巧,儿女绕膝,常让谢钧展颜一笑。
除了后宫分内之事,颜时晴这些年,也是谢钧在政事上的左膀右臂,如今,她已能替谢钧分担不少政务,与谢钧提出的谏言,也越来越有见地。
最让谢钧觉得难得的,是颜时晴毫无野心,他曾几次试探,想恩赐颜氏,封赏燕国公,却都被颜时晴抵死拒绝了。
她说,绝对不会让颜家,重走白氏的老路。
有她这番话,谢钧心中再无犹疑,更加放心大胆地让她参与朝政。到了此时,颜时晴也不再手软,便早早地放眼在朝中,提拔了一批可为她所用的心腹能臣。
簪花小楷依旧写着,可谢钧所用的飞白体,她也练得越来越勤谨了,只是此事,不曾让谢钧知道。
元康十三年,颜时晴开恩,放了合欢殿几个年长的宫女出宫婚嫁,几人千恩万谢,领了丰厚的赏赐,开开心心地回家去了。
颜时晴身边少了宫女,自然便要再从宫人中挑选人补缺。墨簪早就被她嘱咐过,于是便挑选了十数个姿容出众的年轻宫女,来合欢殿任职。
新宫女们见过贵妃后,便一一退下了,颜时晴斜靠在软垫上,与墨簪戏说道:
“说了让你挑几个好看的,我瞧着,这几个都不如你出众。”
墨簪笑了,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也与颜时晴打趣:
“这些小姑娘,个个都那么水灵了,娘娘还嫌弃,怕是日日照镜子照多了,看谁都觉得丑。”
颜时晴被墨簪哄得笑个不住,可笑够了,抬头看到墨簪满脸狰狞的伤疤,心里还是忍不住酸酸的。
“你当年,实在是太过刚烈了,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若日后真的遇上了心仪之人,岂不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遇不遇得上心仪之人不重要,墨簪只求,不要再被男人强迫,安心度日,若为了安心,非要舍弃掉这副容貌,墨簪也认了。”
颜时晴听了墨簪的话,又摇了摇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墨簪虽然毁了自己的花容月貌,可却始终不曾失去骨子里的孤高,一日做花魁,终生傲群芳,不愿就是不愿,无论怎么勉强,也不能令墨簪真正俯首。
而颜时晴自己,却恰似是墨簪的反面。
除了她的这张脸,颜时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已无一处,是最初的那个爱憎分明,灵动狡黠的颜氏二姑娘了。
言谈举止,穿衣打扮,从来都是颜时晴自己的心思,皆是为了曲意逢迎,为了讨谢钧的喜欢。
自然,最讨谢钧欢心的,还是这张与颜初霁一模一样的脸。可惜红颜弹指老,她在镜中,已然发现了眼角细细的纹路。
颜时晴会老去,可颜初霁不会,所以颜时晴不敢赌,不敢赌失去这张脸后,谢钧会怎样待她。
她要抓紧时间,在容颜老去之前,与谢钧做个了断。
新的宫女在合欢殿安置好之后,颜时晴便开始安排她们,在谢钧驾临时露脸,或是去布膳,或是替他更衣,总之,她是明里暗里,变着花样地给谢钧身边送美人。
谢钧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不久后,有一日,颜时晴遣了一个容貌清丽的宫女去服侍他沐浴,模样依稀与颜时晴青葱时有几分相似。谢钧一时兴起,便宠幸了这个宫女,颜时晴知道后,不仅没有吃醋,第二日,还大方地将这宫女封为了宝林。
这个小宫女,让颜时晴摸准了谢钧的喜好,很快,合欢殿便频频有宫人被临幸,宫中一下子多了好几宝林,才人,还有几个新宠,更是一跃被封为美人。
前朝有贵妃帮衬,后宫有新人环伺,谢钧登基十三载,也终于宽心放肆了一回,整日与几位佳人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颜时晴见谢钧沉迷女色,也不无体贴地将张懋苒找来,要他仔细照看谢钧的身子,千万不可让皇上,在床笫之间力不从心。
张懋苒听闻此言,少有地犹豫了一刻,但最终,还是干脆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他与素玉夫妻和睦,连生了三个孩子,有颜贵妃这个靠山,张家如今也是长安城中的大户人家,张懋苒的仕途也是一帆风顺。到了这个地步,张懋苒自己心里也明白,就算颜时晴要对谢钧下手,他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张懋苒医术精湛,这一整年来,宫中都是夜夜春宵,谢钧偶尔后悔自己放纵,也总被颜时晴温言开解。如此一来,他倒更肆无忌惮了。
荒唐了一整年后,谢钧终于在元康十四年的春天,病倒了。
最初,谢钧只是在某位嫔妃处染了风寒,调养几日便可痊愈,可他偏偏耐不住寂寞,刚好了一点,便又与美人们享乐,就这样一点点被敲骨吸髓,终于玩垮了身子。
在颜时晴的苦劝下,谢钧终于答应,再不见那些莺莺燕燕,可他虽然答应了,颜时晴嘴上却仍说着担心,百般恳求之下,谢钧便答应,搬来合欢殿养病。
谢钧搬来合欢殿的那天,颜时晴收起了她的簪花小楷,改用飞白体,直接在宣政殿的奏章上批注。
谢钧不知道,他这次进合欢殿,颜时晴没打算放他活着出去。
养病的那段日子里,合欢殿总是安静得可怕,谢钧常问颜时晴,芷宁和融儿去了何处,颜时晴都只是一边喂药,一边笑着对他说,怕小孩子吵到谢钧,所以都挪去偏殿了。
谢钧听了,虽然失望,但也怕染了病气给两个孩子,便没有再强求要见他们一眼。
张懋苒每日都来给谢钧请脉,还给他开了好几服汤药。每一服药都很苦,但谢钧病中,张懋苒一再强调,不能让他服用甜腻之物,否则会影响药效的发挥。
头几日,谢钧还能皱着眉头,强忍着喝药,可眼看药越来越苦,他便开始使性子,说什么都不肯再喝了。颜时晴无法,只得又去找张懋苒,让他换个药方,张懋苒却不肯,说此药方才适合陛下,只要坚持一个月,便能让陛下痊愈。
谢钧听了张懋苒的话,气得打碎了药碗,说什么都不肯再吃药了。
他从小,就有讳疾忌医的毛病。
这一年多来,谢钧已经习惯了后宫佳丽的顺从与恭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可他却视如敝屣。
颜时晴见谢钧不肯吃药,只能又温柔地安抚他,新的汤药端来时,还在旁边放了可口的蜜饯。谢钧见此情景,才终于缓和了情绪,乖乖地吃药,吃完药便迫不及待地服用蜜饯清口。
隔日,汤药再来时,蜜饯依旧备着,甚至还多了各色点心,供谢钧挑选。虽然颜时晴一直在旁守着,不许谢钧多吃,可她终究拦不住谢钧贪嘴。
当然,她其实也不想拦着。
病人服药时,应当忌口,谢钧不遵医嘱,贪食甜物,只会让他自己的身体,毁得更快。
颜时晴表面上,虽然日日都在规劝,可与汤药一起送来的糕点,却一日都没有短缺过。
尤其是,谢钧平日最爱吃的太师饼,虽然糕点的花样每日都不同,但盘中,一定会有一块太师饼,日日都送来。
这是颜时晴给谢钧最后的机会,若他能发现端倪,有所悔悟,或许,颜时晴会给他一个痛快。
可惜,谢钧根本就无所察觉,他每次看到太师饼,都一定会一把抓起,吞入肚中。
颜时晴看到他这副德行,便知道,谢钧从始至终,都不曾明白,他当年,做了何等对不起颜初霁的事情。
是谢钧的自大,害死了翀儿。
30.
素玉出嫁后,每年都会回宫探望颜时晴和芷宁,而每次她入宫,颜时晴都会留她在宫中住上几日。
直到元康十四年,有一日,张懋苒从御医院回来,面色凝重地对她说,今年,除非宫中来请,让她无事不要进宫了。
张懋苒一向很沉得住气,素玉看到他这个模样,顿时心里便没了底,她虽然不是特别聪明,但也能猜得出,宫里正在酝酿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且,次事定与颜时晴有关。
素玉很担心颜时晴,但张懋苒的话,她也不敢不听,便只能在家静候。素玉倒不是怕被卷入什么事端,她只是担心,自己贸然行动,会给颜时晴和张懋苒添不必要的麻烦。
出宫后,素玉的消息就再没有从前那样灵通了,她也顾不得避嫌,每日张懋苒回家,素玉就一定会缠着他,让他告诉自己颜时晴的近况。
张懋苒每次都说,贵妃安好,公主也平安,可这并不能打消素玉的忧虑,她看得到张懋苒紧皱的眉头,也听得到他每晚夜深时的叹息。
素玉就这样,在担忧中度过了大半年。
仲秋前后,有一晚,张懋苒连夜入宫,在宫中待了整整三天,第四日黄昏,才满身疲惫地回到家里,一进房,就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睡醒后,张懋苒仿佛看开了,也不再对素玉隐瞒什么,便将宫内的情形,都与她一一明说了。
张懋苒称,皇上这一年来,一直纵情声色,今春终于体力不支,卧病在床,贵妃命他给皇上调理身子,他便开了几个见效神速的药方。
素玉听到这里,心里已觉得不妥,张懋苒说,他开的是见效快的药方,可连素玉都有耳闻,皇上的病,已经从春天拖到了秋天,如今病情一日胜似一日凶险,若不是张懋苒诊治有误,那一定是宫中出了什么别的岔子。
可如今,整个未央宫都被颜时晴紧紧攥在手心里,会出什么岔子呢?
张懋苒看到素玉变了神色,知道她品出其中异样,便故作无意地随口问了一句:
“陛下从前,是不是就很喜欢太师饼,甚至病中,都不愿意忌口?”
素玉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
“陛下很喜欢甜食和点心,也确实对太师饼情有独钟,往日里,陛下若是没有胃口,娘娘常会做小点心给陛下,陛下总能吃下两口。”
说完,她便忧心忡忡地开口问道:
“怎么,陛下病中,可是又不思饮食,只用糕点果腹?”
张懋苒听罢,长叹了一口气,仰面躺在了床上。素玉见他这副模样,便连忙问他,以皇上的病情,若是不忌口,可会加重病情。
张懋苒苦笑了一声,侧过头,看向她,定定地说道:
“若是普通的糕点,倒并无大碍,最多不过会拖延几日病情,只是……”
张懋苒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他伸手握住素玉的掌心,有些凄凉地低声对她说道:
“只是贵妃娘娘,给陛下吃的,可并不是普通的太师饼啊。”
谢钧如今住在合欢殿,一应汤药饮食,都是由颜时晴亲自打点,合欢殿上下都是她的人,连孙内侍都早早被她拉拢,就算那太师饼里下了会让人致死的毒药,也绝不会有人能查出来。
更何况,张懋苒自认,颜时晴做事,比他还要滴水不漏,那饼中的毒素,剂量一向拿捏得极好,就算日后有人查看他的脉案,也绝不会看出任何端倪。可谢钧,却会在毒素的侵蚀中,被日日折磨,最后难逃一死。
张懋苒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可他毕竟身涉其中,他很想知道,颜时晴为何要久久地折磨谢钧,而不是一击制敌。此事虽然做得隐蔽,但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多,一旦漏了破绽,所有人,尤其是颜时晴,都将万劫不复。
这个疑问,困扰了张懋苒许久,可他没办法向颜时晴开口,左思右想,还是打定主意,要向素玉问个清楚。
素玉听了张懋苒的话,久久没有开口,她抱膝坐在床上,陷入了沉思。素玉很了解颜时晴,她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只要能想通,她为什么选择太师饼下手,大约就能知道她弑君的原因。
白家已经不复存在,白忆箫也已埋骨荒郊,颜时晴转而对谢钧发难,不惜冒着败露的风险,也要日日折磨他,难道,也是为了替谁报仇吗?会是白少安,还是颜初霁?
素玉与白少安并无深交,只能在脑海中拼命地搜索,有关颜初霁的回忆,有关太师饼的细节,她这才猛然发现,距离颜初霁离开,已经过去八年了。那些昔年过往,被素玉深埋心底,可八年了,一朝回想,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印象里,与太师饼和颜初霁有关的,只有一件事。
素玉很清楚地记得,颜初霁当年,曾经下过一道古怪的命令,严禁椒房殿上下出现太师饼,就算皇上来了,也不能例外。
这道指令有些匪夷所思,但椒房殿也无人多问,只是默默照做,只因那个时候,颜初霁的小皇子刚刚过世,没有人敢为这样的小事去搅扰皇后娘娘。
可是现在,素玉很想知道,颜初霁为何会下那样的指令。
联想到颜时晴今时今日的举动,和那道命令下达的时间,素玉本能地将此事与小皇子的死联系到了一起。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小皇子去世前后的各种细节,一个画面,忽然便闪现在她的脑海中。
素玉颤抖着,一把抓住了张懋苒的胳膊,红着眼睛问他:
“夫君,病人,若是染了伤寒,是否需要严格忌口?”
张懋苒被她问得一头雾水,但也还是老老实实地答说,确实需要严格忌口,伤寒患者脾胃虚弱,一般只能进食极少量的流食,若是一时贪嘴,饮食不当,很容易便能引起病情复发,严重的,还可能导致病情加重,患者离世。
素玉听罢,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继续问道:
“那若病人,是年幼的孩童,是否更要忌口?”
张懋苒听了,依旧不明就里,只是点点头,说幼童染伤寒,本就危险,若想平安病愈,一定不能贪食,否则更易加重病情。
素玉听了张懋苒的话,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他的身上。
张懋苒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抱进怀里,连声问她可有哪里不适。
素玉说不出话来,只是闭眼摇头,眼前浮现起了十二年的场景。
当年,翀儿的病情几经反复,终于稳定了下来,人也清醒了许多,颜初霁守了他几天几夜,实在撑不住了,被素玉扶回房里休息。
就在她服侍颜初霁安寝的这段时间,谢钧来椒房殿探望翀儿了,翀儿当时年幼,为了喝药,已经忌口很久了,颜初霁担心他的病情,一向遵医嘱,将他的饮食管得很严,除了御医首肯的几样流食,并不曾让他多吃一口。只是谢钧一向溺爱这个独子,对于翀儿的要求,一向有求必应,由是翀儿一见他父皇,便撒娇喊饿。
谢钧听到翀儿说饿,便不顾御医的阻拦,立刻便让椒房殿的宫人去准备点心和吃食,还呵斥众人怠慢,饿坏了小皇子。翀儿的乳母拼死力劝,轮值的御医磕破了头,谢钧却只呵责他们大惊小怪。还不无自负地说,他自己病中没有胃口,便只以糕点果腹,翀儿大病将愈,一味饿着,怎能好生养病。
宫人们见谢钧要用皇命来压御医,便要去将颜初霁请来,谢钧这才变了脸色,不再强求,还命宫人不许打扰颜初霁休息。他在翀儿房中坐了片刻,便借口自己腹中饥饿,让椒房殿送了些茶点到翀儿的床前,只供他自己享用。椒房殿上下闻言,不敢再违抗圣命,只得备好了几样点心送来。
当中,便有谢钧最爱的太师饼。
茶点送来后,谢钧将房内下人都赶了出去,连翀儿的乳母都不许留在房中,还说有人敢多言,便当即赐死。随后,他便紧闭房门,陪翀儿独自待了一会儿,待他离开时,一碟太师饼已被吃得一干二净,而翀儿正笑嘻嘻的坐在床上,打着饱嗝,枕边,还洒落着些许点心渣。
结果当晚,翀儿的病情便直转急下,最终回天乏术。
颜初霁一定知道其中的内情,所以她失去小皇子之后,才会那般郁郁寡欢,也很久很久,不愿再承宠,直到芷宁出生,都一直不改她的生无可恋。
她没办法原谅,那个因为狂妄无知,而害死翀儿的凶手。
可偏偏,这个凶手是她的夫君,还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她连怨怼的机会,都没有。
那该是,怎样的绝望与心寒。
素玉睁开眼,终于愤恨不已地喊出了声来:
“皇上,您以为,自己是心疼儿子,可那几块太师饼,却要了小皇子的命啊!”
31.
谢钧的这场病,从初春,拖到了入冬,眼看要到腊月,天气日冷,他的病势也更加沉重,连每日清醒的时候都很少了。
明黄的寝衣下,那个风流潇洒的君王,已经变得瘦骨嶙峋,面如死灰,再无从前的半分英姿。
而他床前的颜时晴,却依旧姿容丰艳,顾盼含情。
重阳节那天,颜时晴终于派人去张家,接素玉入宫。此前,张懋苒已向颜时晴开过口,说素玉已经明白了所有内情,想和颜时晴一道,送谢钧最后一程。
谢钧昏沉了许久,终于,又吃力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颜时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端坐在他面前,身后站着素玉。这一幕,那样熟悉,那般亲切,仿佛是一段尘封的旧时光,被人无端再次开启,谢钧一时恍惚,开口问道:
“初霁,是你回来了吗?”
颜时晴浅笑着,摇了摇头,轻言细语地对谢钧说道:
“陛下,姐姐恨你已久,就算芳魂来归,也决计不会来看陛下一眼的。”
谢钧听了颜时晴的话,脸上一片茫然的表情,似乎并不明白,她此话何意。颜时晴也没有理会,只是从素玉手里,取过一碟太师饼,从中拣选了一块,递到了谢钧的嘴边。
“陛下,吃一口吧,是您最爱的太师饼。”
谢钧缓缓地皱起了眉头,好像已然明白,他面前的这块太师饼意味着什么。谢钧僵硬的转过了脸,冷声道:
“朕要吃药,去端药来,还有,以后朕会遵医嘱忌口,再不必奉上太师饼这样的甜物了。”
颜时晴听了谢钧的话,发出来一阵轻快的笑声,边笑边说道:
“陛下,您已经不用吃药了,今天,您只要吃这太师饼便好。”
谢钧听着颜时晴的话,浑浊的眼中突然冒起一股怒火,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便疾言厉色地对颜时晴说道:
“贵妃,你要抗旨吗?”
颜时晴听着谢钧的质问,脸上的笑意更浓,附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臣妾,不但要抗旨,还要弑君呢。”
“大胆!来人!来人!”
谢钧怒睁着双眼,扯着喉咙大喊起来,他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在合欢殿的上空,显得徒劳又可笑。谢钧喊了数声,可却无一人前来,他的床前,依旧只站着颜时晴与素玉。
“陛下,合欢殿都是臣妾的人,您这又是何必呢。臣妾喂您吃太师饼,是臣妾的一点心意,陛下您为何不领情呢。”
谢钧回眸恶狠狠地瞪着颜时晴,满是不甘地问道:
“颜时晴,朕有哪里对不起你?这些年,朕对你恩宠有加,你为何要如此丧心病狂,致朕于死地?!你来日,有何颜面到九泉之下,见你姐姐,见你父亲,见白少安?!”
颜时晴看着谢钧,眼中的笑意褪去,只留下一片寒凉,她顿了顿,将手中的太师饼狠狠地摔在谢钧的脸上,阴森森地说道:
“谢钧,我若就此收手,与你恩爱偕老,那才是没脸到地下去见这些故人。这么多年来,我苦心算计,日夜经营,倾覆了白家,逼死了淑妃,还将你唯一的子嗣握在了手里,都是为了给少安哥哥和姐姐报仇。你把我姐姐害得那么惨,不会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吧?”
谢钧听了颜时晴的话,还在一力挣扎,颜时晴看破了他眼中的慌乱与恐惧,脸上浮现了一丝带着疯狂的笑意。她再度俯身,凑到谢钧的耳畔,细语道:
“我姐姐早就知道,当年,是你害死翀儿的。”
话音入耳,谢钧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颜时晴,那张一贯温柔的脸上,却只剩一抹露骨的恨意。
“谢钧,你不会忘了,翀儿死的前一天,你给他喂过什么东西吧。翀儿的乳母百般哀求,轮值的御医也是失声劝阻,可却都拦不住翀儿的父皇,亲手把他送上绝路!”
谢钧的脸上满布着仓皇,他的眼神飘忽着,像溺水的人在拼命地呼救,可须臾过后,他的目光,还是落到了素玉手中的那碟太师饼上。
“是,是太师饼……可,可翀儿他,他只吃了几块而已……几块太师饼,会有什么大碍?是,是翀儿得的伤寒病势反复,他才会夭折的!”
“是啊,只是几块太师饼,可是翀儿得的是伤寒,病势凶险,几块太师饼,也足以要了小孩子的性命!这些话,当年御医都已经说得明白清楚,如今,你还不肯认吗?”
颜时晴说着,从素玉手中夺过瓷碟,劈头盖脸砸向了谢钧。
“你以为,翀儿死后,姐姐为什么不愿意再见你,更不愿意再承宠?是因为恨你,不想再做你孩子的母亲!可是你却如此卑鄙,如此自欺欺人,不仅不肯承认是你害死了翀儿,还不愿体谅她的心情,竟然出手强迫她承宠!翀儿走后,姐姐便一直郁郁寡欢,你知道,她是怀着多么绝望的心情怀上芷宁的吗?!她恨极了你,却又一生被你困在宫中,最后万念俱灰,才会久病不起,撒手人寰!”
“不是的,不是的!翀儿只吃了一小块太师饼,不会有什么大碍的!颜时晴!你休要口出狂言,初霁她不会恨我!她不会的!朕要治你的罪!来人!来人啊!”
谢钧将脸转向门口,高声呼喊了几句,可他底气不足,只喊了两声,便又咳嗽了起来。
颜时晴冷笑着看向他,久久不语。谢钧就这样一边咳嗽,一边呼喊,也不知就这样生生捱了多长时间,他的嘴唇都干裂了,嗓子也哑了,眼中的怒火,终于渐渐熄灭,只余悔恨与绝望。
那毫无光亮的眼神,与白忆箫临死时一模一样。
谢钧躺在床上,已经变得奄奄一息,只剩一双眼睛,还紧紧地盯着颜时晴。
颜时晴看着他,露出了一个非常苦涩的笑意。
“谢钧,你何曾真心爱过我姐姐,又何曾真心喜欢过我呢。你是喜欢我姐姐的容貌,珍惜她的才华,也留恋她的温婉多情,可你那么讨厌她骨子里倔强,她矢志不改的孤高,你一次次伤她的心,不就是枉想将这些倔强与孤高,彻底地从她身上抹除吗?在你心里,她不配哀伤,不配难过,她只能笑,只能向你温柔的献媚讨好,若她不肯,你便会逼她,强迫她承受你的一己私欲!”
颜时晴说完,从素玉手中接过了一个软垫,郑重地抱在了手上。
“姐姐刚生下翀儿时,一心只记挂着孩子,你觉得姐姐冷落了你,所以赌气让淑妃进宫,连少安哥哥都阻拦不了你,姐姐为此,在月子里就哭坏了眼睛。翀儿被你害死后,姐姐伤心欲绝,你却气恼她不理会你,用粗暴的手段侮辱她,强迫她!甚至,因为姐姐想将我留在宫里,都要大着肚子去卑微地求你,再忍受你一次次的白眼与冷落。谢钧,你根本不在乎姐姐是不是快乐,你只是,很自私,很无情地,想独占她,哪怕为此,会狠狠地伤害姐姐,。”
谢钧木然地听着颜时晴的话,无神的眼睛里,终于涌出了几滴浊泪。颜时晴看着那眼泪,觉得格外恶心,这不是悔恨的泪水,那泪珠里,只有恐惧与不甘。
“朕,是真心喜欢初霁的,或许朕真的有做错的地方吧,可是朕,是真心待她的。”
谢钧用尽了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竭力地向颜时晴辩解。颜时晴只是轻轻地,将手里的软垫,盖在了谢钧的脸上。
“陛下,不要自欺欺人了,你若真心喜欢姐姐,又如何能在她死后,与我这般恩爱缠绵,如胶似漆呢?可知,你就是贪慕姐姐的容貌,所以才会这么快就接受臣妾。”
颜时晴说罢,手上猛地用力,将整个软垫死死压在了谢钧的脸上。谢钧早已没了力气,却还是挣扎着,素玉见状,忙上前一步,帮颜时晴制住了谢钧的手脚。
“陛下,这些年,你抱着我入梦,与我朝夕相处,脸上从来都满是笑意,从无一丝痛苦。但你可知道,自从姐姐死后,我每看一眼镜子中的容颜,都是撕心裂肺!都是痛不欲生!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痛意,都不能完全消散……”
谢钧在听到颜时晴的话时,身子顿了一顿,忽然间,便放弃了挣扎。
一瞬间,他回想起了从前,回想起了颜初霁刚离世的时候,那时,他也曾不忍多看颜时晴的脸,可他早已记不得,那份心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骤然淡去的。
原来,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女子,是被他自己,亲手害死的。
谢钧的最后一刻,终于只剩悔不当初。
软垫下早已没了任何动静,但颜时晴却迟迟不敢松手,最后,还是素玉强行将她扶起,带离了床畔。
颜时晴脚下一软,整个人像被抽空一样,坐在了绣榻上。
身边,传来素玉的声音,她说:
“娘娘,外面下雪了。”
32.
元康十四年腊月初一,宫中皇帝驾崩,朝野一片哀叹。
谢钧自即位以来,一向勤政,虽然自元康十三年后,屡有松懈,但有颜时晴暗中帮衬,他病得又是时候,自然没有引起太大的非议。
谢钧死后,皇长子谢融登基,加封养母颜贵妃为太后,嫡姐谢芷宁为康乐长公主。新帝年幼,颜太后便顺从众臣所请,垂帘辅政,次年,改元正明。
同年,韬光养晦已久的燕国公被颜太后启用,青云直上,入朝拜相。
这一年,芷宁十一岁。
正明初年的上元节,颜时晴带着芷宁,再度踏入了椒房殿,芷宁还有些害怕这里,一路紧紧地牵着颜时晴的手,颜时晴一边安慰她,一边带她来到椒房殿正殿,在颜初霁的牌位前,让芷宁行了礼,焚了香。
颜时晴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青烟,有些伤感地对芷宁说道:
“宁宁,一定要记着你的嫡母,她生前,非常疼爱你,待你很好,很好。”
芷宁听话地行过礼,抬头,出神地看着颜初霁的牌位,浅浅一笑,转头对颜时晴说道:
“母妃,你和母后,其实不太一样。但宁宁心里明白,不管是母妃,还是母后,其实都是一样地爱护宁宁,都是宁宁的母亲。”
颜时晴听了芷宁的话,一时语塞,她从来没有想过,瞒了芷宁这么多年,其实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清楚。她伸手摸了摸芷宁幼嫩的脸庞,有些吃力地问道:
“宁宁,你,还记得你母后吗?”
芷宁听了,起身走到颜时晴身旁,紧紧地抱住了她,小声说道:
“记不得许多了,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能记得,母后每晚睡前,都会慢慢地卸妆,净面,因为她知道,我喜欢看她做这些。可是,母妃不一样,到合欢殿的第一晚,母妃卸妆就卸得很匆忙,因为我在床上看着,母妃怕我等急了。”
颜时晴心里一酸,连忙伸手将芷宁搂进了怀里,她感觉到,芷宁从背后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衫。
“母妃,我知道,您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不想让我受委屈,芷宁懂事了,从今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您的。”
颜时晴听到芷宁的话,轻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温柔地说道:
“芷宁,母妃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过,母妃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宁宁,能过你想过的生活,幸福美满,平安顺遂。除此之外,母妃别无所求。”
芷宁陷在颜时晴的怀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从椒房殿出来,墨簪上前来禀报,说燕国公夫人,入宫来探望颜时晴了。颜时晴听闻,便带着芷宁回到了合欢殿,与燕国公夫人见过礼后,便让芷宁自己去玩耍了。
颜时晴坐下,与燕国公夫人寒暄了几句,闲聊起了家常,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聊到了燕国公的几个孩子。颜时晴撑着脸腮,不经意地问道:
“早听说燕国公有两个女儿,从前倒没有细问过,不知两位姑娘,今年都是什么年纪?”
燕国公夫人听了,忙恭谨地答道:
“回太后娘娘,是有两个女儿,长女今年六岁,是臣妾所出,还有个二姑娘,今年也是六岁,呃,二姑娘是庶出,与她姐姐同一个月出生,生日只差了三天。”
颜时晴听闻此话,一时动了心思,便追问道:
“那与融儿差不多的年纪,两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小女名叫颜折柳,二姑娘,叫颜飞絮。”
颜时晴听了颜夫人的回话,不住地点头,连夸燕国公这两个名字,起得实在好听,相得益彰。燕国公夫人不明就里,也就顺着颜时晴的话,应承了下来。
当日,燕国公夫人临走前,颜时晴随口嘱咐道:
“先帝子嗣单薄,芷宁如今大了,融儿在宫中没有玩伴,成日里和宫女内侍厮混,也不是办法。既然颜家两个姑娘年岁相当,你明日,便将她们二人送进宫来如何?陪陪哀家,也陪陪陛下。”
燕国公夫人听闻此言,自然喜不自胜,连忙叩头谢恩,可起身时,却犹豫着说道:
“太后娘娘,小女入宫,自无不妥,可是这二姑娘飞絮,却自幼顽皮,怕是会让娘娘头疼呢。”
颜时晴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知道她偏爱自己的女儿,却只是淡淡地敷衍道:
“无妨,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个不顽皮得紧,飞絮若是活泼,说不定,还正好能与融儿玩在一起呢。本宫就是看不得两姐妹从小便分开。”
燕国公夫人见颜时晴这般说了,便再无法回绝,只能领了懿旨,回府去替两个女孩子准备。
次日,长安城中又是一夜大雪,银装素裹,可载着两位颜家女孩子的马车,却如约而至。
宽阔的甬道上,车辙咿咿呀呀地留下了印迹,可风一吹,雪一下,所有的车痕,都被无声地抹去了。
也许这深宫中,向来便是如此,无论多少少女,多少欢爱,都无法消融这重重积雪。
颜时晴站在殿前的长阶上,远远地看着,两个小女孩被宫人从马车上抱下,二人容貌酷肖,身量相似,都是一身火红的衣裙,让人分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她身旁的幼帝谢融,见到有两位小伙伴进宫,早已按捺不住心里的欣喜,拍手笑了起来。
颜时晴浅笑着看向谢融,扶上了墨簪的手,与她轻声耳语道:
“这两个小姑娘里,会再出一位谢氏的皇后。”
墨簪听了此话,并不觉得意外,颜时晴早就说过,她要护芷宁一世周全,自然将来,她离世后,芷宁不能没有一个掌权的外戚守护她。
擢拔燕国公,让颜折柳与颜飞絮入宫,都不外乎是在给芷宁的幸福铺路。
墨簪笑着问颜时晴,她更属意哪一位姑娘做谢融的皇后。颜时晴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开始变得飘忽,看向了远方。
长阶之下,两个小姑娘,正踏着厚厚的积雪,吃力地向上攀登。
两个人的眼睛都亮亮的,闪着光,涌动着希望。
又是一对颜氏的姐妹。
写就的,依旧是注定被忘却的故事。
宫阙深,隔宿雪,了无痕。
《完》
番外 - 颜时晴x白少安HE
谢钧走后,未央宫变成了一池静水,毫无波澜,光阴倥偬,不知不觉,已是我垂帘听政的第十个年头。
正明十年的重阳节,十六岁的谢融来到我的合欢殿,红着脸对我说,他想娶燕国公府的次女颜飞絮为妻,立为皇后,母仪天下。
眼角余光里,我看到身边的墨簪偷偷皱起了眉头。
也难怪她会觉得诧异,颜家姐妹从小被我养在在宫中,和皇帝一起长大。在过去的十年中,谢融一向与长女颜折柳亲密无间,没人知道,为何一夕之间,年轻的帝王会忽然移情,将颜折柳抛之脑后,转而与颜飞絮难舍难分。
我看着谢融红透了的耳根,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孩子无比青涩,幼稚得可怕。
“燕国公的两个女儿,都教养得极为出色,不分伯仲,既然陛下更中意二姑娘,那哀家就让礼部择个吉日,去燕国公府传诏便是。”
谢融听闻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墨簪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谢融一眼,却一个字也没有多说,只是浅笑着向他道喜。
谢融走后,我嘱咐墨簪,将我珍藏的一匹正红云锦赐予燕国公府,还命墨簪拣选宫中手艺最精良的绣娘,去国公府给颜飞絮裁制嫁衣。
墨簪从箱子里取出那大红的云锦,送给我过目,锦缎从我的指间滑过,色若火,柔若云。
墨簪的目光也紧紧盯着这娇艳的云锦,眼神中有一丝羡慕,她轻声说,这一生,她是没福气穿一回正红色的喜服了。
我听了墨簪的话,轻笑了几声,我这一辈子,又何尝有幸,曾穿一回属于自己的嫁衣。即便今朝贵为太后,临朝摄政,那抹鲜红,于我却依旧是奢望。
我有些乏了,便懒懒得挥了挥手,墨簪会意,不再多说,只是捧着云锦退下了。
合欢殿里很安静,我轻轻的闭上了眼睛,沉入了梦乡。
也许,是今日又见了这同样花色的正红云锦吧,我的梦境也格外错综迷离。
梦中的日光是那样令人怀念,我吃力的睁开眼,朦胧中,却看自己床畔,正坐着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眉目如旧,笑意盈盈。
1.
十六岁那年,我穿过一次大红的嫁衣,而那件嫁衣,属于我的姐姐,燕国公长女,颜初霁。
我叫颜时晴,是燕国公府的二姑娘,也是颜初霁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庆安十二年,花朝节,姐姐和我入宫赴宴,宴席上,皇后娘娘好兴致,命在座贵女,以此情此景即兴赋诗一首,为百花庆生。我在椅子上局促了半天,没写出来,姐姐倒是挥笔而就,但她看我左右为难,怕我遭人揶揄,便小声笑话了我几句,终于还是将誊写好的纸笺揉成一团,扔到了角落里。
宫宴嘈杂,我们两个都不曾看见,有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皇子,偷偷弯腰拾起了滚落的纸团。
那人便是信阳王,谢钧。
一首被揉碎了的小诗,就在这般无意间,打动了看遍长安花的风流少年,花朝节后,宫中一道旨意,将燕国公府长女,许配了信阳王为妻。
旨意到的那一天,我姐姐陪祖母出门去了,根本不在家。爹爹硬着头皮领了旨,谢了恩,转头便命下人赶紧出门去把姐姐找回来。不料,皇后娘娘还赐了姐姐一件嫁衣,派了绣娘来,要当即给我姐姐试衣,他没办法,不敢让宫中绣娘苦等,只能把歪在后院贵妃榻上吃核桃的我拉了出来,硬让我替姐姐披上了大红的喜服。
我心里打着鼓,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绣娘在我身上缝缝画画。等绣娘们都走了,我才冲着我爹好一番埋怨,说他这是欺君。
爹爹呵呵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对我说:
“只是帮你姐姐试试嫁衣,又不是让你替姐姐嫁出去,有什么可埋怨的?再说了,今日的事,你不说,我不说,谁能分出今天试衣服的,是小晴还是霁儿?”
我向来是个后知后觉,有些迟钝的人,但那天,爹爹的一席话,突然就催落了我的眼泪,恍然间,那些大红的锦缎还在我眼前晃啊晃,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姐姐,可能很快就要出嫁,要和我分开了。
自生下来,十六年了,我和她分开最长不过半日,为什么今天突然就来人告诉我,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再难与我见面了。
我哭着抱住爹爹,对他说,我不想和姐姐分开,爹爹一向心疼我,但这一次,他望着我叹了好久的气,还是含着泪劝我收住脾气,不要任性。
他说,能嫁给信阳王,是姐姐,也是整座燕国公府的莫大恩宠,是想都不敢想的福气,我不能再像个小孩一样任性胡闹。
哭得这样伤心,是会让姐姐为难的。
可是我怎么能不伤心,我母亲走得早,爹爹除了姐姐和我,也再没有一儿半女,府上的姨娘们又一向与我不亲近,这世上,只有姐姐,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更何况,我们不是寻常的姐妹,长安城里谁不知道,我们燕国公府上,有一对孪生女儿。
见过姐姐和我的人都说,我们二人长得极像,不仅长得像,身量也相近,府上请绣娘来给我们二人做衣服,往往连衣服的尺寸都差不过一寸。否则今日,我父亲是绝不敢斗胆将我拉出来,去替姐姐试嫁衣的。
姐姐从小就娴静沉稳,聪慧好学,读书时不知日日被老师夸上多少遍,长大了,也是世家亲贵交口称赞的大家闺秀。我就不如她,我从小就是个顽劣的,每次被父亲骂了,被老师罚了,红着眼睛回到房里,只要有姐姐过来摸摸我的头,给我吹一吹被戒尺打红的手心,我就很快不难过了。
一想到待我永远那么温柔的好姐姐,很快就要被信阳王抢走,我难受得连气都要喘不匀了。
就这么仰着一脸的鼻涕和眼泪,我趴在爹爹腿上,满腔哽咽,断断续续地问他,我能不能也嫁到信阳王府去,只要能一直陪着姐姐,咬咬牙当个侧妃也行。
爹爹听了我的话,一时就没忍住,笑出了声,末了,他才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无可奈何地说道:
“颜时晴啊颜时晴,整个长安城,也只有你敢这么说,咬咬牙给信阳王当个侧妃?那信阳王是什么样的人物,岂是你这样只会撒娇撒痴的小丫头能配得上的?不要说侧妃了,侍妾我也不会让你去当的。”
说完,父亲低头,认真地看着我哭得通红的双眼,不知为什么,他眼里有很多我从未见过的意味,像是满满的心疼,又更像是隐隐担忧。
“就算是孪生姐妹,也总归是两个不同的人,时晴啊,你总是这样长不大,该让初霁多担心啊。”
父亲的样子很温柔,眼中却满满的都是哀痛,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一时愣住了,连哭泣都忘记了。父亲扶我起来,我便很顺从地起身,坐在了他身畔。
“把眼泪擦干吧,你姐姐的婚事,爹爹已经做不了主了,全凭她自己的造化。小晴,你姐姐还能住在燕国公府的日子不多了,别再勾得她伤心,就让霁儿,再在家里开开心心地住完最后一段时日,可好?”
我没有完全听懂父亲的话,鼻尖一酸,又想落泪,但我明白父亲的话很在理,我也不想让姐姐看到我这幅伤心的样子,更不想让她为我担心,为我难受。
信阳王,是陛下的三皇子,也是长安城里最潇洒飞扬,最才华横溢的少年郎,京中世家,谁不期许能将女儿嫁与他这般神仙人物。就算在我心里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勉强配得上我姐姐。
更何况,父亲都说这是恩宠,那想必,这婚事真的是无上荣恩,我该为姐姐高兴。
这般想着,我擦干眼泪,睁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对父亲说:
“爹爹,我要懂事,我现在就发誓,姐姐出嫁之前,我都绝对不再掉眼泪了。”
父亲点点头,笑着看着我,笑得不能更牵强,更难看。
这一回,换他眼里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2.
那日,姐姐回府后,我和父亲笑着,抢着,将这件天大的喜事告诉了她,我还刻意跟她说,父亲当时急惨了,没办法,只能把我抓出来替她试了嫁衣。
见到姐姐之前,我设想过很多次她听到赐婚之后的反应,但我唯独没有想到,她只是一脸平静,默默点了点头,就好像,在听着什么与她毫不相*事情一样。倒是祖母的反应有些令人意外,她听闻赐婚一事,脸色很差,一整夜都忍不住地叹气。
后来,我听素玉说起,当天晚上,姐姐守在我床边,坐了整整一夜,哭透了好几条丝帕,眼泪流得止都止不住。
她也真的,一点都不想和我分开。可是与皇恩浩荡相比,燕国公府除了接受,可还有第二条路能选?
消息很快便在长安城中传开了,见过我姐姐的人,都说信阳王和她是再般配不过。但也有不少势力小人,看我父亲年事已高,又没有子嗣,奚落说,信阳王可是定下了一个再寒碜不过的王妃。
我每次听到这样不知好歹的话,总想上去跟这些空口嚼蛆的人打一架,但父亲不许,他说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跟人起争执。
现在所有人都在盯着燕国公府,盯着长女颜初霁。若我此时踏错一步,要承受口诛笔伐的,可不是我,而都是我姐姐。
我平日里一贯是个爆脾气,但这次,为了不让姐姐被那些小人们刁难,我把所有的不满都忍下了。
忍耐可真难啊,比打架之后挨罚要难多了。
不过还好,燕国公府很快便开始忙着给姐姐备嫁,我也再没心思跟这些小人计较。
祖母一再给姐姐添妆,虽然之前也早就准备了不少,但毕竟谁都没料到她会嫁入信阳王府,所以父亲嘱咐了,不管之前准备了多少嫁妆,一律都要再翻上一倍。
每天,宫里的赏赐,还有各府的礼物,都好像流水一般进了燕国公府,我整日都在府上帮忙,登记,入库,再开库,登记,送往信阳王府,一天下来,人都要累得散架了,就算睡觉前想和姐姐多说几句话,都撑不住。
父亲说话也不算数,他明明说,要让姐姐出嫁前,开开心心地住在国公府。但姐姐最近都在祖母房内,除了要做针线,祖母每天还有很多话要叮嘱她,根本一点闲暇都没有,就这样,一忙就忙到了大婚前一日。
出嫁前一晚,姐姐和我睡在一起,不知道嘱咐了我多少句话,也不知道安慰了我多少遍,翻来覆去都是在说,她希望我能懂事,要孝顺父亲和祖母,还有就是,不必过分担心她,她会好好侍奉夫君,不给燕国公府丢人。
那一夜过后,姐姐和我的枕头,都湿得冰凉。
大婚当日,姐姐醒得格外早,祖母亲自给她梳妆,我坐在祖母身边,看着姐姐一件件穿上嫁衣,一点点挽起头发,修好妆容。就算是按我的身量裁制的嫁衣,她穿在身上也都处处妥帖,眼前的她变得那么美,让人移不开目光,好似赋文里写过的,皎若太阳升朝霞, 灼若芙蓉出渌波。
从这一刻起,她仿佛与我,再不是同一个模样了。
祖母看着穿戴整齐的姐姐,终于忍不住落下两滴泪来,她拉住姐姐的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霁儿,你素来要强,但要记住,信阳王也不是普通人,他自有他的骄纵傲慢,对这样的男子,不可直中取,唯有曲中求。若受了委屈,与其忍在心里,不如与他撒个娇,使使小性子,你从小懂事惯了,但在夫君面前,不必那么懂事,让夫君高兴,让他怜惜,好过你一味的硬撑。”
祖母这番话说得很重,姐姐听得红了眼眶,我心里堵得紧,感觉喉头像给人掐住了一样,有股力量,生生要把我全身的血液都逼做眼泪流出来。我背过身,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告诫自己,今天是姐姐大喜的日子,我不能让她难受。
祖母又叮嘱了姐姐几句,门外便有人来催妆了,我知道时间不多了,便把我一直藏在袖里的珊瑚手钏拿出来,给姐姐戴在了腕间。这是母亲的手钏,她曾说过,要留给我们姐妹里先出嫁的那一个。
姐姐戴上了手钏,她的眼睛里,终于也泛起了盈盈泪光。我陪着姐姐走到了内院门前,接着,就被祖母拦住了脚步,依礼,我这个未嫁的妹妹,就只能送到这里了。
我站在长廊下,看着姐姐被喜娘簇拥着,一身红衣,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了国公府的重重院门之后。回过头,我拔腿就向着卧房内飞奔而去。
大概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要回房痛哭吧,确实,我很想大哭一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回到房里,三下五除二就脱掉了衣裙,换上了一身我爹的旧衣服,再把头发一束,顿时,我这国公府二姑娘就变成了一个年轻后生。
我知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不该这么冲动,但是,我又总觉得,如果不看一眼我姐姐上花轿的样子,我这一辈子都要懊悔不已。想到这里,我就鼓足勇气,轻手轻脚地溜出房门,趁着后院诸人都在前厅待客,撒腿就跑了出去,一口气就跑到了国公府的正堂前。
还好我跑得够快,姐姐还没走,她正和那个信阳王站在一起,在拜别父亲和祖母。
虽然隔得有些远,但这还真是我第一次仔细看信阳王,他今日也穿着大红的礼服,人嘛,倒是长得修长挺拔,从侧面看上去也不愧叹一声翩翩少年,只不过,他怎么就是不肯把脸转过来,让人看个清楚。
“别挤我,我在看信阳王呢。”
身畔有个不识趣的胖男人硬往我这边靠过来,我被他挤得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踉跄着摔出去,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右手,一用力,我便稳稳地落到了一位陌生公子的身侧。
我抬眼,用蚊子似的声音道了声谢,接着就低下头,耳朵尖都羞红了。
这位公子穿了一身霜白色的华服,人长得瘦瘦高高的,面容极为清俊,眼梢入鬓,顾盼神飞,看向我的目光更是温煦又柔软。
我不认识他,可是,我觉得,他长得比站在那边的信阳王还要好看。
“二姑娘,是来看姐姐出阁,还是来看信阳王的庐山真面目?”
“自然都要看!”
我一边说着,一边又抬起头盯着不远处的信阳王,过了一小会儿,我才回过神来,打了个寒战,转过头看向他。
“这位公子,你是何人?怎知我就是二姑娘?”
他向着我轻轻躬了躬身,轻声说道:
“失礼失礼,还未自报家名,在下大将军府,白少安。”
白少安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他是大将军白岭武的第三个儿子,但是并不长于武艺,是白家唯一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长安城里关于他的传闻也有不少,连我爹爹都称赞他“开口成文,挥翰雾散”。白三郎不仅以才名闻名天下,据说,还是信阳王的至交好友。
回想到这里,我有些瑟瑟发抖,抬头哆嗦着问他:
“白三公子,我今天偷偷溜出来,你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爹?”
白少安看着我笑了笑,唇角倾斜,更让他看上去有些俊逸。他将我往他身侧拢了拢,好像生怕有人挤到我。
“谢钧的妻妹,便也算是我的妹妹,你放心吧……”
我刚要缓口气,把心放下来,就听到他眉目带笑,不能更温柔地对着我把话说完:
“我会护着你,等到你姐姐平安出门,再把你送回燕国公身边。”
这个白三公子,怎么能笑着说这么残忍的话。
3.
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我与白少安争执了,眼看着祖母也已经叮嘱完了,信阳王扶了姐姐起身,二人准备离开了。
堂上的宾客见新娘起身,都不由得一一涌动了起来,人群发出一阵*乱,所有人都在往前挤着,想一睹信阳王与信阳王妃的风采。
我一时没有站稳,眼看又要被人群挤倒,好在白少安眼疾手快地拉了我一把。他皱了皱眉头,还是张开手臂,将我虚搂在他怀中,又低头在我耳畔小声说道:
“二姑娘见谅,在下绝非想轻薄二姑娘,今日是国公府大喜之日,在下只是不想让二姑娘出事。”
我听了白少安的话,微微点了点头,右手紧紧地攥着左手,指甲在手心里掐出了小小的痕迹,心里却莫名有一丝慌乱又开心的滋味。
我垫着脚,从人群中探出头去,只见姐姐已经姗姗移步,走到了花轿面前,在喜娘的搀扶下,顺利地坐上了轿子。而信阳王也转过身,对着送亲的宾客们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接着就飞身一跃,跨上了那匹束着红缨的高头大马。
我终于看清了谢钧的模样,比之白少安,他少一分清雅,却平添一股洒脱英气,他今日看上去格外意气风发,眉梢眼角皆流露着笑意。我平素疏于诗词,这一瞥,却让我无端想起《出猎》里的一句。
“少年猎得平原兔,马后横捎意气归。”
罢了,能看到这样满面春风的信阳王,就算待会儿有一顿臭骂也不亏了。至少在我眼里,信阳王大约是真心高兴,能与我姐姐结为连理。
姐姐出嫁的仪仗很长,但终究,再长的仪仗也一一从国公府门前消失了,身畔的人群渐渐散去,白少安这才放下他空悬了许久的手臂,默默松了一口气。
“二姑娘,回去吧,你看信阳王那副得意模样,他是真的倾心于你姐姐,你可以不必再担心了。”
白少安说这话的时候依旧笑眯眯的,但他的身子却是一转,矗在了我面前,将我能逃走的路挡了个严实。我有点怯怯地抬眼看着他,白少安没有反应,只是含笑甩开了他的折扇,冲着国公府的正堂指了指,对我说了声“请”。
我狠下心,暗地里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疼得眼里泛起一层泪光,再抬眼向白少安看去,却看到他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又抖了抖手里的扇子,冲着前堂使了个眼神。
“二姑娘,莫非,你是希望在下将国公爷亲自请来?”
往日,国公府里人人都受不住我这眼泪汪汪的小模样,这个白少安心肠倒是硬得很,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给我。我低下头,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泪,终于还是扭扭捏捏地被他“押送”回了前堂。
我父亲看到白少安进门,立刻就笑着迎了上去,丝毫没发觉我就走在他身前,直到我二人离父亲很近了,白少安浅笑着看了看我,我爹才回过神来,偏过头,认出了我这个不孝女。
“颜时晴,今天这样的日子,你怎么敢……”
我父亲的怒吼刚咆哮了一个开口,就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有些顾忌地四下看了看,终于还是只能瞪着满眼怒火,咬牙切齿的让我赶紧回内院去。
我连忙点点头,趁着有客人在,我父亲还不好跟我发脾气,转身就往内院跑去。直到跑上了通往内院的回廊,我才敢停下脚步,有些不舍地,回首冲着前堂的方向,遥遥地看上了一眼。
这一眼,就正好对上了站在堂前的白少安。
他依旧浅笑着,好像一直就在注视着我的身影,见我回头,还朝我摇了摇折扇,好像他已然认识我了一样。
若换做了旁人,怕是我会又羞又气,把他当作不识好歹的登徒子,可今日说不清为什么,看白少安冲我摇扇子,我也不自觉地向着他轻轻挥了挥手。
远处的他见到我回应,好像笑意更深了,我这才回过神来,匆忙往国公府内院走去。
当晚,我父亲生了好大的气,甚至勒令人不许给我送晚饭,我也没有心情吃晚饭,就一个人趴在床榻上,眼一闭上,脑海里就都是白少安的剪影。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不知道长安城里,还有没有其他姑娘,见过他这样温柔的笑。
我把白少安偷偷埋进了我的心里,从前姐姐未嫁时,我所有的秘密她都知道,这回我却拿不准,这个白少安,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呢?
还没等到我想清楚,就到了姐姐三朝回门的日子。听下人们说,父亲那日起了个大早,一下床就在盯着府上各处收拾打点,他一再强调,这是婚后信阳王和姐姐第一次过府,务必要招待得周到妥当。
我也早早地就被祖母从床上拉了起来,侍女们给我穿上了见客才穿的衣服,又花了好些时间给我梳头,上妆,好容易穿戴整齐了,我连早膳都顾不上吃,提起裙子就往外跑,但刚跑了几步,便迎面撞见了我父亲。他见我又想往外闯,忙大喝一声叫住了我,摇着头质问我,可是又想到前堂去给他丢人现眼?
既然被父亲逮了个正着,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能蹭到父亲身边,抱着他的手臂,一边摇晃,一边放软了声音求他:
“好爹爹,姐姐今日回门,女儿就是想去迎一迎,不会给府上丢人现眼的。”
父亲听了,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让我赶紧乖乖回房待着。我见父亲不肯松口,心里着急,忙紧紧拉住了他的袖口不让他走,僵持了一会儿,眼看我要落下眼泪来,我父亲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拉起了我的手,说我要乖乖的,要一直站在他身边,不能乱走一步。
我自然连连点头,紧紧地跟上了父亲,随他一起走到国公府门前去迎接姐姐。
父亲和我在国公府门口站定,略过了片刻,就有人来报,说信阳王和信阳王妃的仪仗已经到了街口了,少顷,便看到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马,向着国公府走来。
信阳王依旧骑着匹白马走在前头,我还来不及细看,便被父亲拉着跪地行礼。等一行车马停稳,我偷偷抬起目光,只看到谢钧翻身下马,接着便大步走到马车旁,一旁的侍女们纷纷让步,他笑着伸出手,亲自扶我姐姐步下马车。
姐姐脸上虽然淡淡的,但看向谢钧的目光里却满是柔情笑意。
这二人的手自从牵起了,就再也没有松开。
我在心里偷偷笑了笑,便继续乖乖垂下了目光,直到信阳王命国公府众人起身。
信阳王与父亲和祖母见过了礼,待看到我时,略顿了顿,突然便开口笑出了声来:
“本王记得你,花朝节那日抓耳挠腮,没写出诗来的那一个,就是你吧?”
这一句话,说得父亲都忍不住笑了,我登时羞红了脸,尴尬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信阳王偏偏还不识好歹,连声让我不要拘束,别把头垂那么低,我心不愿意,但也只能听话扬扬脖子,让他好好看看我的一张大红脸。
“不愧是是双生姐妹,果然生得与霁儿别无二致。”
信阳王说完,仿佛还想再调侃我两句,却被我姐姐轻轻掐了一把手背,柔声嗔怪道:
“王爷,您再欺负妹妹,臣妾这个当姐姐的可不依。”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谢钧,听到我姐姐这句话,脸上竟飞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露出好一副青涩的模样。
信阳王轻轻咳嗽了两声,果然再没有难为我。我退回到祖母身边,祖母望着姐姐和信阳王,笑着轻声对我说道:
“你姐姐很聪慧,一点即透,出阁前我对她的叮嘱,看来她是听进去了。”
4.
姐姐归宁那日,我有很多话想问她,想知道她在信阳王府过得好不好,想知道新婚夜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还有很多心事想跟她说,尤其是,关于白少安的事情。
可惜,那天,我们并没有很多时机独处,姐姐如今是信阳王妃了,身边除了陪嫁的侍女,还有许多王府的人紧紧地跟着。我不敢在王府的人面前放肆乱说,只能趁着陪姐姐去更衣的时间,悄悄问了她的近况。
姐姐的脸上也染上一层红霞,她一边转动着手腕上的珊瑚手钏,一边低下了头,隔了半天,才细声吐出一句:
“郎君待我,真的很好。”
说罢,她满腮的红霞,若有火光撩拨,灿灿煌煌,不逞多让春日最娇艳的一抹桃花。我心里会意,便不再多问,只是笑着替她梳起耳畔碎发,补上唇间胭脂。
信阳王和姐姐在国公府待了很久,但终究,日落前,两人便要告辞,谢钧看着我对姐姐的恋恋不舍,便笑着说,改日一定邀请我到王府小住。
我把谢钧随口说的一句话记在了心上,从此日日都盼着信阳王府来接我去见姐姐,每天都去国公府门口看上四五回,就这样苦等了好几日。
祖母不忍我日夜牵挂,便借口打醮,带我去城郊的太平观散心。
春已过半,山中的太平观内却正是好风景,乳娘陪着我在后殿的桃林里赏花,我细看了一回,却又忍不住出声叹气。
“二姑娘对花叹息,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转过身来,只看到白少安迎风而立,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每次见他,他脸上都带着笑,这笑有些恼人,看一眼便让人羞得想转头,可真别过了头,却又想再看一眼。
我低下头,语气不善地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太平观。白少安倒是很坦荡,对我说,听闻燕国公府太夫人今日在此拈香,所以府上特命他来送礼,太夫人随口说后殿的桃花正好,所以他便顺路一观,没想到,又在此遇到了我。
我歪着头想了想他的话,心里有些疑惑,燕国公府与大将军府从前并没有什么来往,我祖母今日也只是带我出门散散心而已,他们为何要紧赶着来应酬。
也许是我的表情出卖了我,白少安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分,他望向我,轻声说道:
“有谢钧在,想必日后,我们两府的走动会更加频繁。”
我没太听懂白少安话里的意思,只是抬头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冲他嚷道: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信阳王,归宁那日,他说了要接我去王府小住,陪陪姐姐,这都好几天了,半点动静都没有。真是言而无信,亏他还是个皇子,是个王爷呢。”
白少安被我的一番话逗笑了,笑出了声,笑弯了眉眼,我看着他,出神地想着,他大笑的模样也很温柔,也许,白少安就该是这般爱笑的少年。
等他笑够了,我才开口揶揄他:
“闻名天下的白三郎,也会这样开怀大笑啊,我还以为,你只会端着架子,是个目下无尘的人呢。”
白少安听了我的话,一点也不恼火,反而伸手折下一支桃花,递到了我的面前,笑着对我说:
“以此花为期,花谢之前,信阳王府必有人来接二姑娘去小住。”
白少安的话打动了我,我也不多想,伸手便接过了白少安手中的桃花枝。
“我信你,白三公子,你可别学信阳王,一定要守信啊。”
白少安垂眼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说他言出必践。
凉风乍起,袭卷了满园桃花,我忙将手中的花枝护在怀里,唯恐花瓣被风吹落。抬头时,却看到白少安已将我护在身前,他头上身上,都落满了桃花。
蓦然间,四目相对,人间芳菲,尽于此刻。
我回过神来,不由红了脸,握紧花枝,拉上乳娘,有些慌乱地后退着跑开了,一颗心跳得厉害,像要从胸膛里挣出来一样。
回到府里,我看着那枝桃花,魂不守舍地捱过了一晚,说不清,是因为要见到姐姐,还是因为再一次见到了白少安。
隔了一日,信阳王府的车马,果然出现在了门前,我满心雀跃地坐上马车,片刻后,便如愿进了王府。
我很想立刻扑进姐姐的怀里,但看着信阳王府满屋森严有序的下人们,我还是忍住了心里的激动,规规矩矩地向姐姐行了礼。听到姐姐说着让我赶快起来,我这才腼腆地笑了笑,小步走到姐姐身边坐下。
姐姐与我寒暄了几句,方才开口遣散了下人,待众人散去,她伸出手指,点了下我的额头,笑着嗔怪道:
“你这丫头,如今长了本事,竟能打发白三郎来给你说情,连王爷都好奇你是如何认识他的,快说,若还有隐瞒,姐姐今日一定不放过你。”
姐姐说着,就把我按在了榻上,还喊来素玉抓我的痒,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只能连连求饶,压低了声音,羞答答地将我与白少安相识的经过和盘托出。
姐姐听闻,我在她的婚礼上女扮男装,混去了前厅,惊讶到眼睛都睁圆了,更不许素玉放开我,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再三说着自己知道错了,姐姐才让素玉松手。
我坐起身来,抱住了姐姐的胳膊,小声说道:
“爹爹都罚过我一回了,好姐姐,你就别再罚我了。”
姐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捏了一把我的左脸,对我说,好在只是被白少安撞到,若是给旁人识破了身份,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动静。我靠在姐姐的肩头,问她,白少安与信阳王的关系,当真非常亲近吗?
姐姐看了我一眼,放缓了语气,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白府与信阳王府,从前就是通家之好,我如今嫁给王爷,燕国公府自然也会效力于前。这三府的关系,日后只会更加紧密。难为白三郎居中调和,他是个妥帖的人,这算是你想见我这样的小事,他也都能放在心上,想着替你周全。”
我不太懂朝堂上的利害关系,但听了姐姐的话,心里对白少安的好感就又多了一分。我偏过头,看着姐姐,有些扭捏地问道:
“姐姐,白三公子帮了我一次,我能不能,找机会向他道谢?”
姐姐仿佛看破了我的心事,又抬手掐了一把我的右颊,小声说道:
“你啊,人小鬼大,就这点小心思,也不知道瞒一瞒。”
5.
一眨眼,在信阳王府已住了三五日了,我本以为,做王妃当是养尊处优,却不料,姐姐的日子并不轻松。王府上的一应庶务都要她亲自处理,每隔一日,她还要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一去便是大半日。
姐姐从前的性子有些倔强,可如今,在信阳王面前,却多了一份女儿家的情致。若实在是累了,姐姐也会向信阳王撒娇诉苦。而信阳王仿佛也很喜欢姐姐与他这般亲昵,我常看见,他一下朝便兴冲冲地回来见姐姐。当着满屋的下人,便把姐姐一把抱起,卿卿我我,风花雪月。
姐姐嘴上常带娇嗔,但每每被谢钧拥入怀中,脸上都是含羞带怯的笑意。
每逢此时,我都只能悄无声息地离开,一个人躲在庭院里发呆。
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在姐姐身边有些碍事,我有点想家了,可我还不舍得走,我还没等到向白少安道谢的机会呢。
又过了两日,我在前厅陪姐姐打点家务,肃穆的王府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我抬头望去,只见信阳王带着一个碧衣少女大步走来,白少安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二人身后,脸色有些难看。
那碧衣少女生得俏丽,一双杏眼明眸善睐,她拉着信阳王的衣角,笑得甜美,也格外刺眼。
姐姐的脸色僵了一下,但很快,她便镇定自若地起身,浅笑着迎了上去。
说不上为什么,我心里很不喜欢面前这个陌生的少女,更不喜欢她和信阳王如此狎昵。一行人走近了,姐姐俯下身去,盈盈一拜,信阳王见状,连忙铁青着脸,甩开了碧衣少女,上前将姐姐扶起,又牢牢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碧衣少女见状,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冲着姐姐微微弯了弯膝盖,便立刻站直了身子,一脸敌意地打量着姐姐。
“霁儿,这是白大将军的长女,三郎的妹妹,白忆箫。”
信阳王语气干巴巴的,听着似乎很不欢迎白忆箫,他抬头瞥见了姐姐身后的我,才又笑着说道:
“这位是霁儿的妹妹,舍不得姐姐,所以来小住几日。”
信阳王说罢,白忆箫便扭头瞪了我一眼,嘟嘴冲着信阳王嚷道:
“殿下,你好偏心啊,有了王妃,就忘了忆箫,你都多久没来找过我了,今日若不是在外面偶然碰到,我都以为,你不愿让我登门了呢。”
信阳王脸上露出一个厌烦的表情,他盯着白忆箫说:
“忆箫,本王有事与王妃商议,正好,你对王府上下也熟悉,就带妹妹去外面玩吧。”
白忆箫听得出来信阳王是想赶她走,小脸顿时便拉得老长,我早就看不惯她这个矫情的模样,忙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捏尖了嗓子对她说:
“白姐姐,我们一起去玩,快走吧。”
那白忆箫又瞪了我一眼,想甩开我的手,奈何我力气比她大,愣是没挣开,只能被我硬拉了过去。
临走前,我悄悄回头,看到白少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似乎是在憋笑。我心里更有了底气,又加了把劲儿,生生把白忆箫拽出了门。
走到庭院里,白忆箫趁我不备,终于抽出了手,她揉了揉被我拽红了的手腕,满脸怒气,上前便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你这个野丫头,知不知道,你弄疼我了!”
我冷哼了一声,朝着白忆箫有样学样地翻了个白眼,白忆箫显得更生气了,转身就要走开,不过我还是先她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白姐姐,你去哪儿,王爷不是说了,让你带我逛逛王府的吗?”
白忆箫阴沉着脸,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阴阳怪气地对我说:
“长得跟你姐姐还挺像的,不过,就凭这张脸,怎么看都比不过我。果然你姐姐是用了什么狐媚手段,才迷惑住了信阳殿下。”
我最听不得别人在背后搬弄是非,何况还是搬弄我姐姐的是非,若在平时,我定要给白忆箫一点教训。但此时身在信阳王府,我不能放肆,只能强压着心头怒火,张口反击:
“我姐姐蕙质兰心,秀外慧中,可不像你这般不识礼数,口无遮拦,不愧是长安有名的绣花枕头。”
白忆箫没有我这样伶俐的口齿,眼看被我气白了脸,却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我见状,颇有些得意,却不防白忆箫再次伸手推了我一把,顿时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说我,以为你姐姐嫁入了王府,就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吗?燕国公府是个什么光景,我父亲都懒得收拾,就凭你,也敢冲撞本姑娘?”
白忆箫说着,高高举起了她的右手,眼看那一掌就要落下,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抓住了手臂。
“忆箫,不得放肆。”
白忆箫转过脸,正对上了一脸愠色的白少安,她有些恼羞成怒地捶打着白少安的手,待他放开自己,又泄愤似的,抬脚踹在了白少安的腿上。
“白少安,谁许你碰我的?等我回府禀报母亲,你就等着母亲好好责罚你吧!”
白忆箫的声音变得过分尖锐,拳脚如雨般落在白少安身上,每一下都用了十成的力气,全然不似兄妹间的嬉戏打闹。但白少安只是默默地忍受着,他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却不出手制止妹妹的暴行。
我再也看不过白忆箫这幅盛气凌人的模样,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白忆箫,横挡在白少安的面前,厉声说道:
“够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如此放肆,大将军府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便是在你们自己府上,做妹妹的也没道理对兄长拳脚相加!”
白忆箫涨红了脸,伸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白少安,哆嗦了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道:
“兄长?白少安,本姑娘可是大将军府的嫡女,自有嫡出的兄长庇护,而你,你不过是通房丫头生出来的庶子,也敢拿兄长的派头来压我!”
白忆箫恶毒的声音在我耳畔嗡嗡作响,自生下来,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激怒到这种程度。血一股脑的冲到了我的头顶,我有些不受控制地向前跨了一步,挥掌便打在了白忆箫的脸上。
她惊叫了一声,捂住了脸,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听到自己,用陌生又冰冷的语气对白忆箫吼道:
“是,他不是你的兄长,名满天下的白三郎怎么会有你这般丢人现眼的妹妹,你不配!”
白忆箫怔怔地看着我,少顷,她的眼里涌出泪来,一把推开我,边哭边跑了出去。我木然地看着她跑远,心头忽然觉得后怕,腿一软便要倒下去。好在白少安还站在我身后,见我不稳,便连忙伸手扶住了我。
我抓住了白少安的衣袖,战战兢兢地问道:
“三公子,怎么办,我打了你妹妹,还把她气跑了,怎么办,姐姐会被我连累的。”
白少安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随即便笑出声来,嘴上还没忘了调侃我:
“二姑娘,你真是厉害,白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遇到姑娘家替我打抱不平,二姑娘,白某在此谢过了。”
我听了白少安的话,羞得不敢看他,头顶忽然传来了一阵笑声,我抬头望去,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信阳王已站在了不远处的凉亭上,想必这场闹剧,他早就看在眼里了。
一时,信阳王笑够了,才俯身冲着白少安说道:
“三郎,我这妻妹如何,当真是一身正气,巾帼不让须眉吧。”
说完,信阳王又看着我,高声说道:
“妹妹,本王与少安一向以兄弟相称,你也不必一板一眼的喊他三公子,日后相处,叫声少安哥哥也就罢了。”
我听了信阳王的话,立刻就羞红了脸,连连摆手,信阳王却笑着对我说,若肯答应,那他自会出面去安抚白忆箫,可若我不答应,那他便去我姐姐那里,告我一状。
我知道信阳王是有心要戏弄我,可我也实在不想把姐姐牵扯进来,只能红着一张脸,低下头,极小声地喊了一句“少安哥哥”。
余光里,我瞥见白少安的耳廓,瞬间红得像正月十五的灯笼。
6.
闹了这样一场,我也不敢在信阳王府再多待了,第二日便跟姐姐说想回去,当天就让家中派人来接我。
我本来没指望信阳王能帮我瞒天过海,回府后,便日日提心吊胆,但眼看着一个月都快过去了,父亲却一丝风声都没听见,我这才将悬在半空的心放回肚里,好好睡了几个踏实觉。
从信仰王府回来,我便常能梦见白少安,梦里,我总喊他少安哥哥,他也总是笑着答应。
可我,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再见他一面,再喊他一声呢。
入夏后,姐姐又接我去王府小住。这次我行事一向小心,没有再闯祸,可是,也没有再见到白少安。
燕国公府的日子一向平静,但这年夏天,祖母不慎染上了热疾,不得不卧病在床。从信阳王府回来后,我换了衣裳,匆匆敢去祖母床前,祖母看到我,只是笑着握住我的手,问姐姐过得可好,又问我在王府玩得开不开心。
我只能笑着对祖母说,姐姐过得很好,信阳王待她极好,我在王府也过得很开心。
祖母听到我的回答,似乎很是欣慰,对我说,她只是上了年纪,略歇息几日就无事了,让我不必担心。说完,祖母便转身睡了过去,我找来祖母的侍女细问,这才得知,祖母从昨日起,便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父亲下朝后,便匆匆回府,一脸的凝重,看到我回来,也没有过多询问,只略问了几句,便让我回去休息,说他会侍奉在祖母床前。
我依言退下,却不曾走远,只是贴在门上,屏息听着房中的动静。
良久,我听到祖母长叹了一声,吃力地说着:
“早先听到霁儿要嫁给信阳王,我便很不情愿,现在信阳王与太子两厢对立,霁儿嫁给王爷,你便不得不偏向信阳王一派,再无法明哲保身。我知道你向来看不惯白岭武的为人,我撑不久了,只劝你一句,就算是为了小晴,你也不要与白氏硬拼,将来若信阳王有幸能荣登大宝,你不妨就将那盖世之功都一并送给白氏,水满则溢,自会有人收拾他们。那白家的三公子,我瞧着倒是个好孩子,你若有心,保住他便也是了,余下的,都是白家自己的造化。”
祖母说着,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却不忍心再听下去,只能捂住嘴,六神无主地走开了。
次日起,我便住在了祖母的房中,从前我生病时,都是祖母哄着我吃药,如今祖母染病,我也该在她的床前尽一份孝心。
父亲请遍了长安城的名医来给祖母医治,甚至连御医院院判都被他请到府中,但都收效甚微,眨眼一个月过去了,什么样的药方都试了,可祖母的身子,就是不见好转。燕国公府一直瞒着祖母生病的消息,但长安城里哪有什么秘密,不久后,姐姐还是从别处听闻祖母卧床,她立即就要回府来探望,却被父亲阻拦了回去,还骗她说,祖母只是偶然微恙。
我不理解父亲为何要拦着姐姐,便向他追问,父亲低头叹了一口气,对我说,信阳王府已来传过话,说姐姐已怀上了身孕,若让她此时回来,怕她会忧心祖母的病情,无法好好养胎。
我绞着手中的丝帕,不死心地问父亲,姐姐见不到祖母,难道就不会胡思乱想,就不会更加忧心吗?
父亲看着我,沉默了许久,才对我说,不许姐姐回府,是祖母自己的决定,这是姐姐的第一个孩子,自然要格外小心,不能出一点差池。
“小晴,你祖母说了,霁儿既然做了信阳王妃,便要事事以信阳王为先,为父相信,以霁儿的聪慧,她不会做出让信阳王心生不快的事情。”
父亲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府邸,这几日,他忙于公务,成日都待在宫里,就算偶尔回来一趟,也总是临近深夜。姨娘曾偷偷向我透露过,说宫中有贵人抱恙,如今各方势力都在紧盯,唯恐一时生变,落了下风。
我从前不曾在朝事上用心,但自姐姐出嫁后,我也不由得开始关注信阳王府的举动。
本朝皇后,育有两位皇子,长子乃当今太子,幼子便是信阳王谢钧。太子自幼身体孱弱,两年前意外坠马,受了重伤,落下残疾不说,更是自此连子嗣都没办法留下。
相比病殃殃的太子,皇后娘娘难免更偏爱幼子谢钧,甚至坊间有传言,说太子坠马,都是皇后娘娘一手策划,只为将来,能让信阳王顺利继承大统。
如今宫中风声鹤唳,又有贵人染病,我忍不住猜想,或许不久,储君的位子,就要落到信阳王头上了。
这样的关口上,也许父亲与信阳王是对的,姐姐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很多了,我们不能再让她替祖母担忧。
次日,信阳王府的人又来探病,我便笑着说,祖母的病情已经稳定了,只需好好调养,便能见起色。那女使明明窥到了祖母的病容,却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我说,有二姑娘这句话,王爷和王妃,也都能安心了。
可我的心里,却止不住的疼,一朝嫁为天子妇,姐姐连心里的牵挂,都要经人摆布。
祖母没能熬到那年的夏天,临终前,她不住地流泪,嘴里一会儿念叨着我的名字,一会儿低声喊着姐姐。我跪在她床前,低声祈求着,求神明不要带走我的祖母,可终究,我还是没能留住她。
停灵时,我看到了信阳王府的马车,可从车上下来的,却只有信阳王一个人。
谢钧一身素服,在祖母的牌位前行礼焚香,他行了两次礼,然后有些愧疚地对父亲说,他怕姐姐伤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她祖母已经过世,姐姐没法送祖母最后一程,这点礼数,就让他代劳吧。
我躲在远处,强忍着不想让眼泪落下来,可眼前却不争气地模糊成了一片,我转过身,拼命地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却被人轻轻地捉住了手腕。
“轻一点,脸都红了,一会儿该被泪水螫伤了。”
朦胧间,我看一个霜白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我的脸颊被一只手温柔地托起,满脸的泪珠,都被他手中的绢帕一一拭去。
我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心里酸酸的,那声被压抑在心底的呼唤,终于无可阻拦地破口而出。
“少安哥哥。”
白少安弯下身,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很暖,温度一点点地从头顶传到了我的心里,更让我忍不住想哭出声来。
“没事的,想哭的话就哭吧。”
我伸手握住了白少安的手掌,一低头,便看到自己的泪珠,打湿了他的手。
“少安哥哥,我好想姐姐,我好想见她啊。”
话音落地,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远处便传来了沉重的钟声,堂前的所有人都颜色大变,信阳王与父亲对视了一眼,立即便抛下所有,转身快步飞奔了出去。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白少安,却被他一把抱入了怀中,国公府中一阵大乱,白少安抱着我在堂前穿梭,待我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被他扶上了马,紧紧地圈在怀里。
我有些害怕地问他,要带我去哪里,白少安低头冲我一笑,轻声在我耳畔说:
“别怕,我带你去见姐姐。”
7.
我从不觉得,在长安城内策马疾驰是件很快意的事,可我很想时光停留在少安哥哥的马背上,想一直缩在他的臂圈里,被他紧紧护在胸前,风声呼啸,蹄声盈耳,可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每一声心跳。
那晚,宫中生变,长安惊乱,可我所有的记忆,都与少安哥哥有关。
入暮时分,宫中丧钟长鸣,父亲与信阳王急奔入宫,而我事后方才得知,原来宫中病重的贵人,并不是太子,而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是信阳王最大的助力,她一旦倒下,难保太子不会对信阳王出手。对此,大将军府和燕国公府,早就有所绸缪,只是皇后娘娘去得突然,所以才一时显得慌乱。
按计划,少安哥哥应迅速赶赴信阳王府,守住王府上下,但他看见父亲匆忙离去,不放心留我一人在燕国公府,便自作主张,将我一并带走。
进了王府,少安哥哥便下令封禁府门,严守各处。我褪去身上的素服,想去看一眼姐姐,却不料她早已睡下。
我不想惊动姐姐,便只能转身走回前庭,来到了少安哥哥身旁。他见到我,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便解开了他的披风披在我身上。
“夜深了,露水重,你小心不要着凉。”
我任由少安哥哥给我系上披风,他抬头时,我伸手,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掌心,轻声问道:
“信阳王会输吗?”
少安哥哥看着我,脸上又是温柔的笑意,他握紧了我的手,冲我轻轻的摇了摇头,回答道:
“我也不确定,也许赢的是谢钧,但也可能是太子,皇上的身子也撑不了多久,今夜,便是谢钧与太子的决战。”
说着,他又笑了一声,伸手替我挽起了耳畔的几丝碎发。
“可就算谢钧赢了,也不代表大将军府和燕国公府能赢,所谓从龙之功,也有可能是天下最致命的罪名。胜者,永远只有最终坐上皇位的那个人。”
我又听不懂少安哥哥的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问出了我最担心的那个问题:
“若是谢钧输了,我们会怎么样?”
少安哥哥听了我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半晌,我才听到他低声对我说:
“会死,所有人,白氏全族,燕国公府上下,你姐姐,你父亲,还有你,都会死。”
话音落地,他张开双臂,将我紧紧地揽入了怀中,在我耳边轻喃道:
“别怕,若真到了那一刻,我会陪在二姑娘身边。”
我迟疑了一刻,还是伸手,轻轻抱住了少安哥哥,将脸颊埋进了他的胸口。
“少安哥哥,叫我小晴好不好,爹爹和姐姐,都这么叫我。”
我听到他又笑了一声,随即便点头说好。
夜风又起,我和少安哥哥并排坐在了信阳王府的石阶上,我依偎在他的身旁,抬头看去,头顶上是一片繁星,而远处宫城方向,已隐隐透出了火光。
我心里一紧,连忙低下头,握紧了少安哥哥的手,少安哥哥淡然地看了看远处,偏头笑着看了看我,小声问道:
“小晴害怕吗?如果害怕,可以说一说你喜欢的东西。”
“喜欢的东西?”
“对啊,心里想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不会觉得那么害怕了。小时候,母亲对我很严厉,她责骂我的时候,我心里就会默念自己喜欢的诗文,就不觉得特别难熬了。”
我听了少安哥哥的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想了想,便开口对他说:
“我喜欢小兔子。”
少安哥哥听到我的回答,又不禁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好像真的驱散了我心里的一丝恐惧。
“从前,祖母给我和姐姐讲广寒宫的故事,我就很羡慕嫦娥身边有一只玉兔,我跟爹爹说了,他就真的让人在府中给我养了几只小兔子。白兔小小的,身上的毛又细又软,托在手里像雪球一样。我最喜欢小兔子了,每年上元灯会,爹爹带我和姐姐去买花灯,我都会挑一盏兔子灯。还有,你看我手帕上,绣的也都是小兔子。”
说着,我便伸手去袖中掏手帕,但找了半天,却不见手帕的身影,想来是慌乱中,不知遗落在了何处。
少安哥哥见我面带沮丧,忙笑着岔开了话题,悄声问道:
“小晴每年都去灯会,那可喜欢西市卖的冰糖葫芦?我喜欢临桥的那一家,是个老汉的摊子,他做的冰糖葫芦,可真是长安第一呀。”
听到少安哥哥说冰糖葫芦,我立刻就把手帕忘到了脑后,立刻就握紧了他的手,眉飞色舞地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胡老汉的摊子嘛,我从小就只在他那里买糖葫芦,他的糖风甩得可漂亮了。姐姐每次买了糖葫芦,都要欣赏好一会儿再吃呢。”
“小晴呢?小晴也欣赏吗?”
“我当然也欣赏,不过,是用舌头欣赏。”
话说出口,我和少安哥哥一起笑了起来,今夜空中有种肃*的胶着感,无论怎样欢快的笑声,都飘不远。
笑过了,我将头靠在少安哥哥的肩膀上,细声问他:
“少安哥哥,如果今夜过后,我们都能活下来,你最想做什么事?”
少安哥哥听了我的问话,脸上又勾起了淡淡的笑容,他很认真的想了想,才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
“如果谢钧没有输,我想辅佐他,想保江山清明永固,开创一代盛世。”
少安哥哥说话的时候,眼中有星光流转,让人看得移不开目光,刹那间,我忘却了宫中的刺目的火光,忘却了所有人未卜的前途,我只相信,有朝一日,少安哥哥会让这世间再无如此动荡不安的夜晚,每一个朝夕,都会是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小晴呢?如果今晚能平安度过,小晴最想做些什么?”
少安哥哥的问话,将我唤醒,我低头,握紧了他的手,有些无力的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就想好好地送别祖母,看姐姐平安生下小孩,还有,就是,虽然上元节还早得很,可我想再吃一次西市的糖葫芦。”
说完,我不安地偷看了少安哥哥一眼,这一次他没有笑,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心疼。
我还想说些什么,信阳王府的大门却被人狠狠地敲响了,少安哥哥立即起身,大步走到了门前,隔着门与人交谈起来。
他们的对话,听起来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但我很快便反应过来,这可能是早己定下的暗号。
我强忍着心里的不安,站了起来,只觉得全身僵得厉害,四肢发冷,五脏如焚。可我不敢上前搅扰,只能远远地看着,过了许久,我才看到少安哥哥转身离开。
他笑着大步冲到我面前,一把便将我抱了起来,我焦急地催促着他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少安哥哥却只是笑着对我说道:
“没什么大事,就是谢钧让人来给我传话,他说,我可以带小晴去买冰糖葫芦了。”
8.
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告诉过我,那晚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史书上,也只留下了寥寥几笔,写尽了当夜的欲盖弥彰:中宫崩逝,东宫悲痛,旧疾复发,翌日病殁,帝大恸,卧床不起,数月后,山陵崩。
信阳王是在次年立秋时登基的。
四个月后,便是新年,也就是,元康初年。
我以为,一切不安都在那夜结束了,从来不曾仔细想过,少安哥哥为什么要说,就算谢钧赢了,也不代表燕国公府能赢。
信阳王登基后,白氏一族权倾朝野,白岭武更是独步朝中,无人比肩。可爹爹,却只是领受了一些赏赐,爹爹记着祖母的话,也并没有与白岭武相争,只是借口丁忧,卸下朝职,闲居在府。
爹爹丁忧之后,燕国公府一下便冷清了许多,唯有少安哥哥时常来访。爹爹很喜欢他,常留少安哥哥深谈,他刚刚入仕,行事还有些急躁,爹爹总能在最适时的时候对少安哥哥点拨一二,让他在朝堂上顺风顺水,进退有度。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信阳王登基前,姐姐顺利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信阳王欣喜若狂,亲自给孩子取名为谢翀。
当初,姐姐为了安心养胎,没能去向祖母探病,信阳王深感愧疚,登基后,便册立姐姐为中宫皇后,还将襁褓中的小皇子立为了太子。
平日里,他对姐姐比从前更加体贴入微,只要姐姐开口,一应请求,无所不允。宫中除了从前王府中的几个侍妾,甚至一直都不曾采选其他嫔妃。
白岭武先前还想趁势将女儿送入宫中,但眼看姐姐圣眷优容,中宫之位不可撼动,也渐渐打消了这个主意。
元康二年,姐姐又生下了一个小公主,唤做芷宁,从此儿女双全。我时常进宫探望姐姐,她做母亲后,性子比之从前柔顺了许多,她总惦念着祖母,说多亏有祖母的谆谆教诲,她才能在深宫中站稳了脚跟。
我曾好奇地问她,出阁前,祖母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但姐姐只是笑着摇摇头,说都是些妇人间的血泪之谈,恐怕,我是用不上的。我不解姐姐此话何意,她只是笑着附在我耳畔说:
“白三郎是个谦谦君子,在他面前,你做自己就好,不必用这些心机手腕。”
姐姐的一席话,让我听得羞红了脸。
元康三年,祖母的丧期已过,少安哥哥有些迫不及待地来到燕国公府提亲,聘礼中,有一方浅红的丝帕,上面绣着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憨态可掬。
我看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没想到我的一句话,被他揣在心里,记挂了整整三年。
当年七月,我终于穿上了属于我自己的大红嫁衣,如愿嫁给了那个眼中只有我的少年郎。
婚后,少安哥哥没有在长安久留,陛下将他外派去了江南,他便带着我前去赴任。临行前,我很舍不得父亲和姐姐,但少安哥哥却安慰我,说我们很快便会回来。
我后来才知道,少安哥哥下江南,是为了清查当地粮商与官府勾结,侵占农田的几桩大案。此案动摇国本,牵扯甚广,但少安哥哥却凭着他的正直与机敏,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将案件一一勘破。
他的奏报传回京中,朝堂被谢钧好生清理了一番,连他曾经倚重信任的白氏都没能逃过一劫,但看在少安哥哥的面子上,谢钧并未对白岭武赶尽*绝,只是抄没家产,罢免职位,放他回原籍养老。
白岭武失势后,谢钧有意让父亲起复,却遭父亲婉拒,无奈,只得召回远在江南的少安哥哥。
元康五年,我和少安哥哥自江南返回长安,马车上还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是我们两人的女儿。
这个在江南孕育,在水乡出生的小女儿,生得格外灵秀,模样像我,但又与少安哥哥一般聪明。
元康六年的上元节,长安迎来了好一场大雪,我很失望,好不容易回京,我最盼望的就是和少安哥哥一同去上元灯会游玩,可这样的大雪里,灯会啊,糖葫芦啊,都不会有了。
就这样闷闷不乐地在家里坐了一整天,天擦黑时,我突然听到少安哥哥在门外喊着:
“小晴,快出来,出来看花灯了。”
我连忙推门而出,才发现小小的院落里,已被少安哥哥挂满了各式各样,精巧别致的花灯,而他站在庭前,手里晃着两串冰糖葫芦,笑着对我说:
“我啊,下朝后,找到胡老汉家里,让他亲手给我做了几串,快尝尝,一定和西市上卖的一模一样。”
我飞跑进雪地里,一口气扑进了少安哥哥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少安哥哥,我以为,今年看不到花灯,吃不到糖葫芦了。”
少安哥哥笑着摸了摸我的头顶,在我耳畔轻语道:
“快吃吧,吃了这串糖葫芦,你啊,一辈子都是我的小兔子。”
尾声.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上天垂怜,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那日,我让墨簪给颜飞絮送去了做嫁衣的锦缎,之后便在合欢殿小憩。
一梦黄粱,再睁眼,我回到了二十四年前,可我并没有回到颜时晴的身子里,而是变成了我的祖母,燕国公府太夫人。
也许,上苍确实愿意让我扭转一切,可是,却并不能让我重活一次。
前一世,我也曾无数次地回想过,到底要怎样做,才能挽回所有人。当年的颜时晴,只有十六岁,是燕国公府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没有人会拿她的话当真。思来想去,唯一可能力挽之人,大概就是我的祖母了。
如果当年,她活到了看着姐姐出嫁,那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这一世,我愿意用太夫人的身份,来扭转乾坤。
至于颜时晴,就让她,一直做那个天真懵懂的二姑娘,幸福平安地度过一生。
曾经,史书之上,写就了白少安,也记录了颜时晴,可这两个名字,却被薄薄的几页纸断开,一人为臣子,一人为太后,始终不曾写在一处。
重来一次,两个人,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书里,都不要再分开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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